第006章| 秦公主為國捨身 魏惠王殺雞儆猴

第006章| 秦公主為國捨身 魏惠王殺雞儆猴

秦後宮後花園中,太子嬴駟、公子華、紫雲及一撥公子、公主圍成一個圈,無不屏住呼吸。大圈正中是一個大盆,盆中兩隻蛐蛐激戰正酣。秦孝公的母親—年過七旬的老夫人彎腰站在最好的位置,看得揪心。

盆中一隻蛐蛐是黑頭,另一隻頭上被抹上粉白色,似乎是唇膏之類。斗有一時,黑頭的明顯佔上風,粉頭的漸漸落敗。

紫雲手指粉頭,大叫:「哎呀,彩鳳,快咬呀,咬死黑雕!」

小公主們齊聲喊:「咬咬咬,咬死小黑雕!」

又斗幾個回合,黑頭擒住粉頭脖子,將它牢牢按住。見粉頭遇險,紫雲尖叫一聲,撲進老夫人懷裡。

老夫人急叫:「駟兒,快,快叫它撒手!」

嬴駟伸手進去,捉住黑頭,小心翼翼地放進一隻盒子里。

盆中那粉頭仰天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似是不行了。公子華上前,將它小心拿起,放在掌心。

老夫人看向公子華:「拿過來,讓老身看看!」

眾公主齊圍過來。就在這時,粉頭突然躍起,只幾下,就彈進旁邊的樹叢。公子華等幾個小夥子忙去尋找。

紫雲沖他們急叫:「別找了,別找了!」

公子華回頭,不解地看著她:「雲妹,為啥不找了?」

紫雲眼珠子一轉,俏臉一笑:「就讓它待在林子里吧,我們換個玩法。」

嬴駟看向她:「雲妹,想玩啥,說吧!」

紫雲咬牙切齒:「打河西,殺魏人!」

眾公主拍手:「殺魏人,對,殺魏人!」

公子華湊近她,故意逗樂:「雲妹,誰當魏人呢?」

紫雲看向老婦人,嗲聲道:「奶奶!」一頭撲進她懷裡。

「呵呵呵,」老婦人笑著輕拍她背,指點嬴駟幾個公子,「當然是你們幾個小潑皮嘍!」轉對眾公主,氣宇軒昂,「都隨老身回去,換上戎裝,拿起刀槍,由老身挂帥,奪河西,殺魏賊!」

眾公主舉拳,齊喊:「奪河西,殺魏賊!」

嬴駟、公子華等互望一眼,各做怪臉。

在不遠處的灌木叢后,秦孝公和內臣靜靜地望著公子和公主們各去換裝。待到場中空無一人時,秦孝公淚水流出,掩袖拭去,緩緩閉上眼睛,耳邊響起公孫鞅的聲音:「百無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君上!」

「百無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孝公喃聲自語。

猛然,秦孝公抬頭,看向內臣。

內臣一怔,輕聲問道:「君上?」

「擺駕大良造府!」

一見公孫鞅,秦孝公就開門見山道:「依愛卿之見,紫云何時出嫁為宜?」

見孝公想通了,公孫鞅拱手:「逢澤之會就是佳期。魏王登基,秦魏聯姻,魏王雙喜臨門,對我更無防範之心!」

「何人送親為妥?」

「臣陪殿下!」

「何時動身?」

「十日之後!」

「十日?」秦孝公顯然沒想到時間如此緊迫,愣怔有頃,轉對內臣,「傳旨後宮,為紫雲公主準備嫁妝!」

內臣拱手:「老奴領旨!」轉身離去。

趕赴後宮的途中,內臣越走越慢,眉頭緊皺,心中暗暗叫苦:「天哪,這個旨讓老奴怎麼傳哪?」

後花園中,貴族們的「秦魏大戰」激戰完畢,魏武卒「屍橫遍地」,秦武士無一「負傷」。作為三軍統帥的老夫人親自打掃戰場,檢視敵屍,踢踢這個,用拐杖搗搗那個,一本正經。

紫雲等一應公主跟在身後,著秦武士裝,一手執槍或劍,一手持盾,個個滿頭是汗,風風火火,颯爽英姿。

不一會兒,老夫人在橫七豎八的「屍體」中轉滿一圈,滿意地點頭,沖「屍體」們笑道:「呵呵呵,孫子們,戰鬥結束,爬起來吧!」

所有「屍體」全爬起來,個個齜牙咧嘴。

紫雲公主看向老婦人,興奮地說:「奶奶,我這就把全殲魏寇、收復河西的喜訊告訴娘親去!」

老夫人走到她身邊,輕拍她的肩膀,樂呵呵道:「好呀,快點去,告訴她是奶奶掛的帥!」

「好咧!」紫雲應一聲,飛跑而去。

孝公夫人是韓昭侯胞妹,當年獻公為了從魏國奪回河西,與韓結盟,聘娶韓女為太子妃,育子嬴駟。河西之戰中獻公罹難,孝公即位,立韓女為夫人,次年育女紫雲。紫雲是正宮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乖巧,不僅甚得孝公寵愛,更是老夫人的掌上明珠。

內臣向秦公夫人傳旨時,恰遇紫雲公主如旋風般衝進宮門。看到內臣跪地哽咽,孝公夫人淚眼模糊,紫雲驚呆了。

紫雲跑到母親身邊,急切問道:「娘親,出什麼事了?」

孝公夫人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放聲悲哭:「雲兒—」

「娘親,怎麼回事呀?」

秦公夫人什麼也不說,只將紫雲緊緊摟在懷裡。

紫雲掙脫開,一把扯住跪在地上的內臣:「快說,怎麼回事兒?」

內臣哽咽道:「公公主」

「說呀,你你這是要急死我哩!」

內臣一個狠心,擦去淚,抬頭看她,破涕為笑道:「老奴這兒給公主賀喜了!」

紫雲驚愕:「賀喜?什麼喜?」

「君上君上為公主許婚,再過幾日,公主公主就要出嫁了!」

好端端的突然許嫁,先前亦未聽公父說起過,紫雲驚呆了。

紫雲回過神來,轉向夫人,目光徵詢:「娘親,這可是真的?」

夫人點頭。

「許許給哪一家?」

「魏室公子,上將軍魏卬!」

聽到是嫁魏人,剛剛殺完魏人的紫雲花容失色,「啊」地慘叫一聲,雙手捂臉,飛跑而去。

時已近昏,日落西山。

燈光下,老夫人正在仆女侍奉下換衣,卸妝,紫雲就如丟了魂似的旋進宮門,一頭撲向老夫人,抱住她的兩條老腿,大放悲聲。

老夫人慌神了:「雲兒,雲兒,你你這是咋哩?」

紫雲哭了個傷心欲絕,將她的腿越抱越緊。

老夫人坐下來,心疼如割,摟住紫雲又是拍又是哄。紫雲哭著哭著竟然噎氣了,老夫人急急拍背,連拍數下,方使紫雲緩過一口氣。

就在老夫人摸不著頭腦時,孝公夫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你來得正好,快說,怎麼回事兒?」老夫人劈頭就問。

孝公夫人「撲通」跪下,泣不成聲:「娘—」悲悲切切地將來龍去脈一一訴知。

是夜,秦國先廟的偏殿里,老夫人端坐於席,身邊站著侍女,背後是先君獻公的畫像和靈位。靈位前面默然跪著秦孝公,再后是嬴虔和嬴駟。

四周靜寂。

老夫人臉色煞白,滿面怒容,龍頭拐杖將地面搗得「咚咚」直響。伴著拐杖的落地聲,老夫人字字如錘:「魏寇霸我河西,殺我夫君,與我血仇不共戴天,嬴渠梁,你你個不孝之子,不去報仇倒也罷了,這且說說,為什麼還要把老身的雲兒嫁給魏賊?」

不明所以的嬴虔、嬴駟總算明白過來,無不驚愕。

秦孝公將頭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任由老夫人責問,只不作聲。

老夫人扭頭,看一眼秦國列位先君的靈牌,聲音更重:「嬴渠梁,你好好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這裡,你先父的英靈正在看著你呢!」

秦孝公頭叩得更低,仍不作聲。

「嘿嘿,」老夫人冷笑兩聲,目光移向秦孝公,「嬴渠梁,你以為你不說話,就能矇混過去,是嗎?老身問你,聽說又是公孫鞅自作主張,把雲兒給賣了,是不是?」

秦孝公終於出聲,囁嚅道:「回母親的話,此事與公孫鞅無關,是不孝子自作主張,托公孫鞅向魏室提親。母親要打要罰,渠梁認領!」

「你你你」老夫人怒極而泣,「你凈包庇那個外鄉人。」手指嬴虔、虔駟,「你睜眼看看他們,公孫鞅今兒責這個,明兒罰那個,只怕老身這把朽骨頭,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梁,你你口口聲聲孝字當頭,今兒就在這兒,當著列祖列宗的面,你向老身說說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憑老夫人百般斥責,一句犟嘴的話也不出口。

公孫鞅推動變法改制,受到牽連的多是世族舊臣,而這些人中,大多數都與老夫人有所牽連,因而老夫人是一百個不稱心。此番借得這個因由,老夫人連哭帶訴,將公孫鞅又斥又罵:「他公孫鞅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喪家之犬,流竄我邦,偏就入了你的眼,害得老身親朋舊友死的死了,沒有死的,哪個能有好日子過?」擦把老淚,看向嬴虔,「嬴虔!」

在公孫鞅實施變法的第七個年頭時,太子嬴駟觸犯秦法。不殺雞,無以儆猴,而太子遲早要繼承大位,不宜受刑,又不可不罰,公孫鞅遂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又將太子割發代刑。被公孫鞅劓過鼻子的嬴虔爬前幾步,朝老夫人悲泣道:「母親—」

「抬起臉,讓你大哥好好瞧瞧你的鼻子!」

嬴虔勾起舊怨,放聲泣道:「母—親—」

「劓我兒子,罰我孫子,連我孫子之師也遭黥面,這又」老夫人拭把淚,接著泣訴,「將我雲兒嫁給賊人!」將拐杖狠狠搗向孝公面前的石地板,差點兒敲在孝公頭上。

嬴虔、嬴駟無不悲哭,只有孝公默不作聲。

老夫人說得累了,抹把老淚,厲聲道:「嬴渠梁,你聽好,沒有老身的旨意,我的雲兒你誰也不能嫁!」忽地起身,拄起杖,在侍女的攙扶下嘚嘚嘚地走出殿門。

直到老夫人走遠,秦孝公才從地上站起來,沉起面孔掃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駟,一個轉身,大踏步離去。

一直候在門外的內臣小跑著跟在身後。

快到書房時,孝公放慢腳步。

內臣緊趕一步,小聲道:「君上,紫雲公主的事兒,要不緩一緩?」

秦孝公頓住腳步,轉對內臣,面孔猙獰:「緩什麼緩?傳旨,紫雲出嫁之事儘快操辦!再有,從今日起,無論是朝廷還是後宮,除老夫人之外,誰敢再議此事,殺無赦!」

內臣打個驚怔:「臣領旨!」

魏惠王向列國發出傳檄,邀請眾公侯於六月既望會於逢澤,慶賀他的稱王大典。因時間緊迫,對於距離較遠的國家,如燕、楚、越等,陳軫只是函諭他們知情,而對較近的國家,如秦、齊、韓、趙、中山、義渠及衛、魯、陳、宋等泗上小國,他則逐個特使傳帖。為示隆重,魏惠王特地附上自己親筆書寫的請柬,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璽壓上朱印。

為確保盟會不出紕漏,同時也充分估計可能遇到的抵觸,魏惠王特別調動五萬武卒,由上將軍公子卬統率,先一步抵達大梁。惠王自己也提前十日動身,乘坐王輦,威風八面地開赴逢澤。

惠王的使臣趕至衛都帝丘,呈上請柬。衛成公一看,傻眼了。妥善安排好使臣,衛成公迅即召來老臣孫機商議對策。

孫機是兵家孫武子的四世孫,本為宋國宰輔,因與宋公不睦,於二十年前攜二子赴衛,被衛成公任命為宰輔,后改稱相國。

孫機讀畢魏惠王的親筆信函,兩道長眉擰成疙瘩,許久,望向成公:「君上」

衛成公的目光落在他飽經風霜的老臉上:「老愛卿,依你之見,這次逢澤之會,寡人是去還是不去?」

「老臣以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說不去有何不是!」

「齊、韓、趙三國可以不去,君上卻不可不去!魏罃此舉雖說冒犯天下,卻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

衛成公微閉雙眼,陷入深思,許久,抬頭問道:「聽老愛卿之意,齊、趙、韓三國或許不去?」

孫機點頭應道:「依老臣所見,莫說是齊、趙、韓三個大國不去,縱使泗上小國,也未必盡去!」

衛成公若有所思。

「然而,」孫機一字一頓,「其他小國可以不去,獨君上不能不去!」

衛成公十分詫異:「咦,這又是為什麼呀?」

「恕老臣妄言,泗上諸國,唯我離大魏最近,且無險可守。若是不去,依魏罃秉性,勢必拿我開刀,取殺雞儆猴之效!」

衛成公再次陷入深思,有頃,猛地抬頭:「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麼不是?」

「齊、趙、韓三國可以去,君上卻不可以!」

衛成公一怔:「此話從何說起?」

「魏侯稱王,是謀逆篡上。齊、韓、趙三國與魏一樣,皆是大夫篡上,非周初封侯,早已壞了名聲。君上卻是不同。君上先祖是武王胞弟,與周室血脈相連。君上若是去了,就等於贊同謀逆之實,雖可保住一時安危,青史卻留罵名,至少也是貽笑於後人!」

衛成公點頭:「老愛卿所言極是!寡人思來想去,也是沒個決斷!老愛卿可有兩全之策?」

孫機緩緩道:「君上,您看這樣如何?逢澤之會,由老臣陪同太子前往支應。只要多備禮物,言辭逢迎,魏侯也不至於遷怒於我!」

衛成公閉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良久,猛地睜眼,搖頭道:「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唉,」孫機長嘆一聲,「的確是五十步笑百步,可老臣實在拿不出更好的辦法!」

衛成公一橫眉毛,毅然決然道:「既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使太子去也不是,寡人也就豁出去了!老愛卿,你安排使臣,備上厚禮,分別問聘齊、韓、趙諸國!只要他們不去,想他魏罃也不敢拿寡人怎樣!」

「老臣遵旨!」

孫機回到相府,立即安排幾個大夫,備齊厚禮,連夜出使齊、趙、韓、楚四國,名為問聘,實為探聽虛實。一切整裝就緒后,幾人在相府大門外,揚起使節,與孫機拱手作別。

送走使臣,已是人定時分。孫機梳洗已畢,換上睡衣,在榻上躺了有一會兒,忽地坐起,愣了片刻,找件衣服披上,走出寢房,信步來到長孫孫賓的書房。

孫機共有兩個兒子,長子孫操是衛國邊城重鎮平陽的郡守,次子孫安是平陽的郡司馬,共同負責平陽防務。孫賓是孫操的長子,早過冠年,孫機將他留在府中,一來處理相府事務,二來也是教導他為人立事。

孫機進門時,孫賓正在幾前正襟端坐,秉燭夜讀。几案旁邊整齊地碼放幾捆竹簡,旁邊立著一支叫作笙的排管,是孫賓唯一喜歡的樂器。許是讀得過於專註,孫機走到跟前,孫賓仍無察覺,只將兩眼聚精會神地盯在竹簡上,口中喃喃誦讀。

孫機輕咳一聲。

孫賓抬頭,起身叩道:「賓兒叩見爺爺!」

孫機在對面幾前坐下,目光落在孫賓手中的竹簡上。

孫賓坐起,沖他笑道:「爺爺,這麼晚了,您還不睡?」

孫機目光仍盯在他的竹簡上:「賓兒,讀的什麼書呀,這麼入神?」

孫賓將竹簡雙手奉上:「爺爺請看,是墨子前輩寫的,講的是兼愛!」

孫機翻幾下竹簡,遞還給他:「墨家是方今顯學,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書值得一讀。賓兒,依你看來,書中所言可有道理?」

孫賓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稟爺爺,墨子前輩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民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真是句句切中時弊啊!今天下相爭,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處,就在互不相愛。如果人人相愛,天下就會『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是謂聖人之境!」

孫機長嘆一聲:「唉,賓兒,爺爺希望你能記住,所有這些,只是如果而已!」

孫賓驚愕:「爺爺何出此言?」

孫機再嘆一聲,緩緩說道:「因為狼總是想吃羊的,羊也總是想吃草的!」

孫賓抬頭望著孫機:「爺爺,出什麼事了,能否告訴賓兒?」

「我想讓你速去平陽,告訴你的父親和叔父,要他們即刻儲糧儲水,加固城防,準備應戰!」

「應戰?」孫賓愕然,「爺爺,眼下風平浪靜,我們為什麼要應戰?」

「因為狼想吃羊,羊又不甘心哪!賓兒,早點睡吧,明日凌晨動身不遲!還有,告訴你父親,他還有最多兩個月時間,要他儘快組織人力,加固城牆,深挖壕溝,放滿水!敵人若打過來,平陽首當其衝!」

「敵人?」孫賓眼珠子連轉幾轉,「您是說,魏人?」

「唉,」孫機長嘆一聲,「就算是魏人吧。」看向几案上的排管,「賓兒,爺爺久未聽到你的笙音了,來一曲。」

「爺爺想聽什麼?」孫賓取過排管。

「《大武》。」

孫賓點頭,吹奏。

寂靜的夜空蕩起《大武》那金戈鐵馬的旋律。

因有大溝開通的事,大梁守丞柳雁原本就在逢澤之濱準備了盛大的典禮場面,不說彩旗遍地、禮台高築、萬人觀瞻,即使豐富多彩的民間樂舞也足以使人大飽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陳軫先一步趕到逢澤,看到這個場面,心中暗喜,朝前來迎接的柳雁問道:「柳大人,一路走來,大梁城中好不熱鬧,是有什麼重大節慶嗎?」

「呵呵呵呵,」柳守丞不無興奮地應道,「下官正要向上大夫報喜呢。大溝貫通,白相國卜下吉日,定於八月既望舉辦貫通大典,祭禱天地。大梁百姓為這大溝辛勞多年,今貫通在即,聽聞白相國親來開閘放水,無不雀躍,家家戶戶都在為這事兒做準備呢!」

聽到「白相國」三字,陳軫心有不快,臉上一沉,但迅即釋然。

「太好了。」陳軫象徵性地給他個笑,「在下這也曉諭柳大人一事。」

柳守丞怔了怔,拱手道:「上大夫請講!」

「白相國已於旬日前因病仙逝,君上應天下百姓之請,南面稱尊,約定列國公侯會盟於逢澤,祭拜天地四方。為此,我王特別詔命軫為上卿,暫攝大宗伯事務,先一步來大梁籌備會盟大典,吉日正是八月既望!」

柳守丞先是愕然,繼而起身,叩拜道:「下官叩見上卿大人,恭祝我王萬安!」

「呵呵呵,」陳軫臉上堆笑,伸手扶起他,「柳大人請起!」

「謝上卿大人!」柳守丞起身。

「大王南面稱尊,列國公侯會盟,大溝上下貫通,三件大喜事皆在大梁,本卿賀喜你了!」陳軫朝他拱手。

柳守丞還禮道:「下官誠惶誠恐,籌備不妥之處,還請上卿指點!」

「柳大人不必客氣。三件喜事既然湊在一處,就作一件慶賀。哦,對了,本卿想到一個主意!」

「下官恭聽!」

「白相國來不了,大溝之閘就由我王親手開啟!」

「太好了!」柳守丞亦是驚喜。

「待閘門開啟,潮頭如萬馬奔騰,必是壯觀。柳大人,你可籌備一個儀式,讓列國公侯戲潮追頭,權作遊戲。我們給這個遊戲起個名字,」陳軫略一沉思,一拍腦門,「有了,水中有龍,就叫群雄戲龍!」

柳守丞拍手應道:「好好好,好名字!」

「籌備去吧,還有二十日,時不我待了!」

公孫鞅正在府中與車希賢討論軍事,景監興奮地走進來,將魏惠王的請柬「啪」地擺在几案上,看向公孫鞅道:「大良造,魏侯的請柬到了,盛邀君上於八月既望會於逢澤,奉行稱王大典!」

公孫鞅接過請柬,粗粗瀏覽一下,噓出一口長氣,給景監個笑:「這頭老熊,總算是上套了!」目光落在檄文上,小聲嘀咕,「八月既望?」

「下一步怎麼走?」景監急切地詢問。

「八月既望,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我們該做準備了!」

「要君上去嗎?」

「一國之尊不可輕動,有在下與殿下赴會,足以應付了。還有,公主出嫁之事,萬不能拖,免得魏侯生疑!」

「下官遵命!」

公孫鞅扭頭轉向車希賢:「車將軍?」

車希賢拱手:「末將在!」

「出告示吧,舉國徵兵!」

車希賢朗聲道:「末將領命!」

徵兵告示發行至位於咸陽東大約一百八十里的小秦村時,舉村沸騰。一個亭長模樣的大步走在村子里,邊走邊敲鑼,扯著嗓子吼道:「老秦人都給我聽好嘍,水井邊看告示嘍!特大喜訊,大良造要徵兵嘍!」

位於村中心水井邊的告示榜前,幾十個熱血青壯圍著告示,聽著一個斯文人宣讀:「大凡青壯男丁,上至不惑,下至弱冠,不分貴賤均可應徵。一人服役,全家免賦一年,免稅三年。衝鋒者賞,後退者斬。割敵一耳,賞一金;割敵三耳,晉爵一級」

村頭新兵招募處,一群小夥子在一張几案前面排隊,一個斯文人飛快地在竹簡上書寫:「秦大川,秦二川,秦三川,段大頭,李二鱉」

初升的陽光透過樹梢,照在秦大川等一張張血氣方剛的臉上。

整個後宮都在為紫雲出嫁一事忙活,只有紫雲靜靜地坐在後花園的小湖邊,兩眼木呆地望著湖中的雲影。

湖不大,但湖水甚深,連通宮外的兩條河水。

不知坐有多久,紫雲突然站起,朝湖水中一躍而下。

這一幕剛好被前來尋她試穿嫁衣的侍女看個真切。

「公主跳水嘍,快來救人哪!」侍女大叫一聲,不顧一切地飛跑過來,跳入水中。

所幸的是,侍女會游泳。

侍女一頭扎進公主落水處,扯住飄在水中的裙裾,將正在下沉的公主拖上水面。許是因為侍女搶救及時,紫雲沒出什麼大事,不過是嗆了幾口水。

眾多宮人聽到喊聲趕過來,接著是宮醫,再接著是秦公夫人,再后是老夫人,一直鬧到天色昏黑,後宮方才安靜下來。

這日秦孝公一直待在公孫鞅府中,與公孫鞅、車希賢等幾個信臣討論逢澤之會的事,回到宮中時已是人定。

聽聞紫雲跳水,孝公顧不及更衣,與內臣匆匆趕往後宮,直入正宮。

夫人寢處傳來啜泣,聽聲音是紫雲。

見是秦公,宮正等急迎上來,跪叩。

孝公視作不見,急入內室,見紫雲伏在母親膝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秦孝公噓出一口氣,在夫人身邊坐下,輕輕撫摸紫雲的長發。

紫雲猛地坐起,一個翻身,跳到一側,止住哭,不無怨恨地盯住孝公。

「雲兒—」秦孝公心如刀絞,輕聲道。

「君父,」紫雲一字一頓,「我不要嫁給魏人!」

「雲兒—」秦孝公淚水流出。

「君父,」紫雲聲嘶力竭,「我不要嫁給魏人!」

「好吧,」孝公輕嘆一聲,盯住女兒,「雲兒,你回答為父三個問題,若是答得對,為父就不把你嫁給魏人!」

「真的?」紫雲打個驚怔,迅速坐直,身體前傾,眼巴巴地盯住他。

「雲兒,你願意回答不?」

紫雲連連點頭。

「第一個你是不是老秦人?」

紫雲不假思索道:「是。」

「第二個,你恨不恨魏人?」

紫雲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恨!」

「第三個,你想不想打敗魏人,收回河西?」

紫雲重重點頭:「想!」

「雲兒,你再仔細考慮一下,為父許你反悔一次!」

紫雲一字一頓:「雲兒絕不反悔!」

「如果你不反悔,就必須嫁給魏人!」秦孝公表情決絕,似是在重大國情面前下決策。

紫雲驚呆,待反應過來,尖叫道:「為什麼呀,君父?」

秦孝公握緊拳頭,鏗鏘有力:「因為君父要與魏人決一死戰!因為君父要為千千萬萬死難於河西的老秦人復仇!因為君父要收回河西!」

紫雲先是一怔,繼而不解地問:「可這與雲兒出嫁有何關係?」

「雲兒,」秦孝公的語氣稍稍緩和,「為父問你,河西原本是我們老秦人的,可為什麼落在魏人手裡?」

「奶奶說了,是被吳起奪去的!」

「幾十年來,秦人與魏人激戰無數次,只為收回河西,可直到如今,河西收回來沒?」

紫雲搖頭。

「為什麼收不回來?」

「因為」紫雲想了一會兒,「魏國有武卒,聽奶奶說,他們凶得狠!」

「是的。」秦孝公重重點頭,「如果與魏國武卒硬拼,依你看,我們能夠收復河西嗎?」

紫雲語氣堅決:「能!」

「為什麼能?」

「因為老秦人不怕死!」

「如果魏人也不怕死呢?」

「這」紫雲愣怔有頃,皺眉道,「魏人為什麼不怕死?」

「如果你是魏人,如果你為河西奮戰幾十年,死傷數以萬計的人,好不容易才從秦人手中奪到河西,願意輕易放棄嗎?」

紫雲咬緊牙不吱聲了。

秦孝公趁熱打鐵:「秦、魏百姓都不惜死,都要不顧死活地爭奪河西,就只好硬拼了。紫雲呀,你願意為收回河西而讓老秦人死光光嗎?」

紫雲搖頭。

「為擊敗魏人,為收回河西,大良造想到一個計謀,就是把你嫁給魏人,與魏人聯姻。你去結親,魏人就是我們的親家,也就不會防備我們,魏武卒就會掉轉槍頭攻打別人,那時,我們就可趁其不備,一舉奪回河西!」

紫雲眼睛睜大。

「雲兒,你嫁給魏人,是為老秦人做犧牲,是讓老秦人少流血呀!」

紫雲沉思良久,喃道:「雲兒明白了」

「雲兒,你願意出嫁嗎?」

紫雲含淚點頭。

秦孝公向她張開雙臂。

紫雲一頭撲到他懷裡。

父女緊緊擁抱,如生離死別。

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五萬大魏銳卒裝備精良,按照行旅建制五人一排(伍),整齊劃一地昂首走著,遠看就如一條長龍,盔甲及長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轔轔車流前端,一輛裝飾精美的戰車特別顯眼,上將軍公子卬一手持槍,一手撫劍,昂首而立,颯爽英姿。上將軍的車后是一輛王輦,自封為王的魏惠王微閉雙目,專心傾聽士兵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大隊車馬行至大梁,守候已久的大梁街道立時喧鬧起來,彩旗飄揚,戶戶傾巢,萬民攢動,眾百姓無不喜笑顏開,恭迎王駕。一行由大梁百姓構成的歡迎團隊在前開道,鑼鼓喧天,管弦鍾石齊鳴,頭戴各式怪物面具的舞者一邊行走,一邊載歌載舞,場面極為歡樂。

卸去華蓋的王輦緩緩行駛,魏惠王樂不合口,頻頻向狂歡的百姓招手。

夾道百姓中現出一個頭戴斗笠、鬍鬚絡腮的人。

是龐涓。

龐涓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住走在魏惠王右側的陳軫,一隻手緩緩地摸向劍柄。

在王輦經過身邊,陳軫就在面前經過時,龐涓面孔扭曲,額頭現出汗珠。

龐涓握劍的手漸漸鬆開,眼睜睜地看著車輦從他的面前駛過。

是日,魏惠王沒有入住大梁別宮,只是從西門進來,在幾條主要大街上巡視一圈,就從南門出城,直接趕往大梁東,旨令巡視大溝。

大溝是老相國白圭二十多年的心血,自也是惠王夢牽神往的龐大工程。治國理政數十年,魏惠王深知什麼才是國之實力,也深知白圭的治本之策多麼務實。

魏惠王棄輦登堤,公子卬、陳軫、柳雁等一行數十人陪護左右,沿堤緩緩而行。

溝雖修好,溝中卻無一滴水。許是因了近日旱情,連雜草也長得稀少。

走有幾里許,魏惠王登上一個瞭望台,舉目遠眺,但見長堤蜿蜒,似無盡頭。大溝兩側,水田萬頃,稻苗茁壯。再遠處,逢澤浩瀚,溝渠相連,綠樹成蔭,蔚為壯觀。

「王上,」陳軫也到台上,興緻勃勃地說,「為助雅興,臣特意為列國諸君安排了一個小小遊戲!」

魏惠王從遠處收回目光:「哦,什麼遊戲?」

「叫萬國戲龍。」陳軫指向遠處的水閘和眼前的空溝,「待吉時一到,就由王上親手開閘,放龍入溝。待龍頭撲沖而下,臣就讓列國諸君沿此長堤戲逐龍頭!」

「既為龍頭,豈可戲逐?」惠王迎頭一盆冷水。

「這」陳軫乾笑一下,「是臣考慮不周!」

「呵呵呵,」魏惠王似又想到什麼,變臉笑道,「周與不周倒不緊要,緊要的是,寡人或可藉此讓他們欣賞一下我大魏國的宏圖遠略!」

「王上想得高遠!」陳軫順口應道,「臣敢放言,如此宏大的工程,也只有在我大魏國才能成就!」

「是呀!」魏惠王不無自豪地再次望向大溝,由衷讚歎,「這麼大個工程,真讓寡人感慨萬千!一溝鎖牢河伯,溝通四水,治服逢澤,使萬龍服首,白相國想得深遠,功立千秋啊!」

「嘖嘖嘖,」陳軫看向大溝,心中也是驚嘆,「王上看人看到骨頭縫裡了,老相國真就是個奇才,經商開埠,發家致富,自古迄今,除陶朱公外,天底下怕是沒有人與他爭了!」手指大溝,話鋒一轉,「可惜的是,比起這大溝來,老相國的胸襟仍舊遜了點兒,脾氣也稍稍暴了點兒!」

魏惠王輕嘆一聲:「唉!」看看天色,見日近落山,「不早了呢。」

「大梁城中,行宮臣已備好,懇請王上入住!」

「還是到逢澤吧,住在行轅里,寡人心裡踏實!」

逢澤盟會現場,正中心位置是大魏行轅,兩側分設列國行轅,彼此間隔百步,左右依次是秦、齊、趙、韓、義渠、中山、宋、魯、鄒、衛、薛等,凡是發送請柬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預留位置,每個留位的周邊均插彩色小旗,中間是一面標識國號的大旗。

魏惠王站在大魏行轅的外面,不無滿意地看向列國行轅及隨風飄揚的旌旗,若有所思地看向陳軫:「咦,怎麼不見楚、燕二國的行轅?」

「太遠了,」陳軫解釋道,「臣擔心他們趕不上辰光,就沒讓設立。」

「嗯,」魏惠王心知肚明,直奔要害,「不設也好。楚王向來託大,老燕公確實太老了,走不得遠路!」

「王上聖明。關鍵是齊、趙、韓三國,這次盛會,有秦公出面,王上已經贏了!」

「呵呵呵,是哩。」魏惠王笑道,「尚餘四日,列國方面可有音訊?」

「想必都在路上了。王上放心,不出明后兩日,保管這裡的行轅擠得滿滿的!」

「逢澤潮濕多歧,路不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免得諸位公侯走錯道!」

「臣領旨!」

斥候來報,魏君已趕赴逢澤。

孫機不敢怠慢,急赴衛宮,向衛成公奏道:「君上,還有四天辰光,若是赴會,現在就當動身!」

「老愛卿,」衛成公看向他,「寡人打問過了,除了宋公,泗上諸君一個都沒去!」

「諸君是諸君,君上是君上!」

衛成公微微閉目:「老愛卿之意呢?」

「臣還是那句老話,去有去的難,不去有不去的難,一切取決於君上!」

衛成公猛地睜眼,語氣堅決:「寡人意決,不去!」

孫機拱手作別,站起身子,步履堅定地走出宮門。

孫機府宅中的練功廳里,孫賓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地在場地上耍弄長槍。兵器架上是一十八般兵器。

孫機靜靜地站在門口欣賞。

孫賓運氣收勢,將槍放回兵器架,走過來,打一揖道:「賓兒見過爺爺!」

「賓兒,你速去平陽,告訴你父親,就說敵寇不日將至,準備迎敵!」

孫賓遲疑有頃,似乎不相信:「爺爺?」

「去吧。」孫機語氣決絕,「平陽首當其衝,最是緊要,讓他放棄周遭各邑,將所有蒼頭集中在平陽,婦孺老弱能疏散的就疏散,不能疏散的全部集中!」

「這」孫賓急了,「冬麥熟了,各邑都在緊張收割呢!」

「唉,」孫機捋須長嘆,「去吧,賓兒,大敵當前,粟米已經不重要了!」

孫賓依照爺爺吩咐,匆匆趕至平陽郡守府向孫操告急。孫操迅速召集孫安等幾個將軍於府內正廳謀議,氣氛莊嚴。

孫安盯住孫賓,略作遲疑:「賓兒,有這麼嚴重嗎?」

孫賓應道:「爺爺這麼吩咐!」

「可」孫安急了,「今年雨水順,收成好,各家各戶都在割麥呢,讓他們入城」看向孫操。

一個將軍插道:「孫兄說的是,麥子熟了,不讓收割,沒人肯聽,再說,我們又沒招惹魏人,他們憑什麼」下意識地頓住,看向孫操。

「諸位將軍,」孫操決斷道,「相國既有吩咐,就不必多議了,婦孺老弱儘快疏散,青壯蒼頭白天收割,夜晚入城!邊境加派斥候,軍卒晝夜戒備,加修城池,違令者斬!」

眾將齊拱手道:「得令!」

秦魏官道上,秦旗招搖,鑼鼓喧天。秦國使魏人馬浩浩蕩蕩,氣勢壯觀。隊伍前面是旗手和吹鼓手,跟后是一長列嫁妝車,再后是兵勇、宮女、舞姬。

一輛裝飾精美的送親車內,紫雲一臉肅然,沒有眼淚,沒有怯弱,儼然一個行將上戰場的勇士。五大夫公子疾與左庶長司馬錯一左一右,護衛在公主車側。

前面一輛軺車裡,公孫鞅雙目微閉。後面一輛戰車上,嬴駟身披長弓,腰挎利劍,眉宇間充滿剛武之氣。在他身邊,是一臉稚氣的堂弟公子華。

大隊人馬行至韓境,將過鄭城時,公孫鞅看看天色,下令造炊。

嬴駟與紫雲公主坐在位置最好的一塊草坪上用餐。紫雲神色靜穆,有意無意地用尖刀扎著一塊烤鹿肉。再遠處,公孫鞅獨坐樹下,啃著鹿肉,眼睛看著不遠處的河水。

公子疾快步走到公孫鞅跟前,拱手道:「大良造,斥候來報,魏王已到大梁,提早整整五日,興緻頗高,上將軍公子卬率五萬銳卒護駕!」

公孫鞅看向他:「列國可有音訊?」

「未出大良造意料,除我之外,莫說是大國不見響應,即便是泗上小國,也有不給面子的!」

「是哪家?」

「衛室。」

「衛室?」公孫鞅吃一驚,半是自語,「公兄怎麼敢」苦笑一下,搖頭,看向公子疾,「對了,還有幾日行程?」

「我們是昨天辰時入的韓境,若是不出意外,三日當可抵達逢澤,誤不了!」

「附近可有好玩的地方?」

「有個白鷺澤,離此地約有七八里。」

公孫鞅看向仍在用刀扎肉的紫雲,微微一笑:「公主悶了,讓她射只白鷺,開開心!」

一連兩日,嬴駟、公子華等天天陪護公主前往白鷺澤射獵,公孫鞅、公子疾等則戴起斗笠,在白鷺澤上靜靜垂釣。

眼見時辰逼近,公孫鞅卻沒有要動的跡象,公子疾急了,半是提醒道:「只剩兩天了,再不走怕就來不及哩!」

公孫鞅沒有看他,眼睛盯住魚線:「來的都是哪幾家?」

「截至目前,除了我們,只有宋、中山、義渠三君。」

公孫鞅「啪」地扔下釣竿:「走吧,看戲去!」

「看戲?」公子疾若有所悟,扔掉釣竿,追上,「是衛公嗎?」

「傳令,即刻起程,加快腳力。你算準時辰,我們踏點趕到!」

「得令!」公子疾應一句,急急走了。

向晚時分,逢澤魏國行轅里,魏惠王神色焦灼,眼睛微閉,耳朵卻在豎著,似在傾聽什麼。帳中寂靜如死,只有水漏時不時地發出滴答聲。毗人的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水漏,幾個隨行朝臣也都看向水漏,似乎魏國的未來就懸在這個漏上了。

漏中的水只剩一格了,似乎再有幾滴就可滴完。

一陣腳步聲急,陳軫匆匆趨進。

魏惠王坐直身子,二目大睜。

陳軫跪地,叩道:「王上—」

魏惠王急切地問道:「諸侯可來齊了?」

陳軫搖頭。

魏惠王似是心知肚明,故作氣定神閑:「都是哪家來了?」

「仍舊是宋公、中山君和義渠君,全都覲見過了!」

聽到只有三個小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魏惠王眉頭緊擰,眼睛半閉,呼吸加重,臉色陰沉。眾臣面面相覷,無一人接話,生怕魏惠王的雷霆之怒遷到自己頭上。

良久,魏惠王緩緩道:「衛公呢?他幾時到?」

這麼多諸侯均未趕來,魏惠王卻單單提出衛公,倒是出乎陳軫的意料。他先是一怔,繼而領會:「衛公仍在帝丘,說是在開慶豐宴呢。」

魏惠王臉色更黑了:「他慶什麼豐?」

「今年風調雨順,衛國夏糧豐收,衛公—」

魏惠王陡然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行轅里鴉雀無聲,一片陰森。

魏惠王止住笑聲,朝几案上猛擊一掌:「反了,連這條狗也敢抗命!」

陳軫手扶下巴,沉聲應道:「以臣推測,衛公敢抗命不來,想是有大國撐腰!」

魏惠王鼻孔冷哼一聲:「什麼大國?不就是田因齊嘛!」

「我王聖明!據臣所知,最近兩年,衛公年年使人問聘齊國,向田齊納貢!」

魏惠王字字如錘:「孟津大會,田因齊託病不來,打發一個毛頭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還算有心,未曾與他計較。不想此公真還是老母豬拱籬笆,順杆子拱上來哩!」

陳軫嘴角浮出一絲黠笑:「依臣愚見,我王或可拿衛公祭刀,殺雞儆猴!」

站在一旁的公子卬早已憋得難受,跨前一步:「兒臣請纓伐衛,十日之內定將姬速生擒,交父王治罪!」

魏惠王閉目不語,有頃,似是想起什麼,猛地睜眼看向陳軫:「秦公呢?」

陳軫耳朵一豎,朝外努嘴。

遠處隱隱傳來車馬聲。

不一會兒,一名軍尉急急走進,叩道:「報,秦國太子嬴駟、大良造公孫鞅駕到!」

眾人皆喜。

魏惠王眼睛睜開,精神微振:「宣!」

毗人剛要唱宣,魏惠王又急擺手。

毗人略怔,看向他。

魏惠王轉對陳軫,嘴角冷蔑一笑:「嬴渠梁是果真不來了!」

「這」陳軫也是詫異,小聲應道,「想必是有啥緣由吧?」

魏惠王臉色再度黑起,緩緩站起身子,聲音冷酷:「起樂,恭迎秦國太子並大良造!」將王冠故意撥歪,大踏步走向轅門。

天已入黑,盟會行轅區火把明亮。嬴駟、公孫鞅正自並肩齊行,遠遠看到魏惠王迎著他們走來,後面跟著宋公、義渠君和中山君,再后是陳軫、公子卬、毗人等臣子。

二人相視一眼,撲地跪下,叩拜。

嬴駟朗聲道:「大魏公國秦太子嬴駟叩見我王,恭祝我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公孫鞅朗聲接道:「大魏公國秦大良造公孫鞅叩見我王,恭祝我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呵呵呵,」魏惠王乾笑幾聲,大步走過來,一手拉起一個,「二位愛卿,請起!」

嬴駟、公孫鞅起身,齊揖道:「謝王隆恩!」

魏惠王伸手禮讓:「請!」

嬴駟、公孫鞅再揖,愈加卑恭道:「臣子不敢,我王先請!」

見二人這般謙卑,魏惠王的心情略略好些,也不客氣,在迎賓樂聲中頭前入帳,嬴駟、公孫鞅一邊一個,後面跟著三君及公子卬、陳軫等,絡繹趨入。

回到行轅,魏惠王端坐主位,幾位君主與臣子分別落席。

魏惠王目光慢慢轉向嬴駟,話中有話:「秦公可好?」

嬴駟起身,走至惠王前面,叩首:「嬴駟謝王垂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操勞過度,臨行之際感了風寒,卧榻數日,高熱不退,難以起行。公父深以為憾,叮囑嬴駟向我王請罪!」

魏惠王故作驚訝:「哦?」身體略略後仰,眉頭向上微挑,頭歪向一側,一手托住下巴,眼睛盯視過來,「你的公父貴體欠安,不宜勞動,何罪之有?回去後轉告他,就說他的心意,寡人領受了!」

嬴駟再叩:「嬴駟代公父叩謝我王不罪之恩!」

魏惠王擺手:「免禮!」

嬴駟謝過,起身,回原位坐下。公子卬心中有事,二目眨也不眨地盯住公孫鞅。公孫鞅心中有數,回他個笑,轉向魏惠王,拱手道:「臣鞅有奏!」

魏惠王揚手:「請講!」

「前番歸秦,鞅將我王聘娶紫雲公主一事奏報秦公,秦公不勝歡喜,感謝王恩,第二天就為公主挑選嫁妝。因事事親力親為,秦公操勞過度,受風著涼。臨行之際,秦公不顧病軀走出宮門,揮淚送公主上車。」公孫鞅說著從袖中摸出禮單,「這是秦公為公主親手置辦的嫁妝清單,請王上驗看!」雙手呈上。

公子卬面現喜色,急切地看向魏惠王。

魏惠王笑逐顏開,抬手將王冠正過,示意毗人。毗人走過去,接過禮單,雙手呈上。

禮單密密麻麻,寫滿幾片絲帛。魏惠王眯眼粗粗瀏覽一遍,放下禮單,環視左右,不無感慨道:「今日看來,實意擁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呵呵呵,」宋公偃不失時機地拱手,「我王不可偏心哪,宋偃是第一個趕來朝賀的!」

義渠君、中山君亦不甘示弱,紛紛拱手:「是哩是哩,我等皆是實意!」

魏惠王連朝三人拱手,賠笑道:「呵呵呵,是魏罃言辭不周,還望諸君海涵!」

趁著惠王興頭,公孫鞅提起聘親之事:「紫雲公主早聞上將軍威儀,一路朝思暮盼,喜樂不盡,殿下本欲將她送往安邑,待此地大典完畢,再由我王主婚,不想公主思慕上將軍心切,定要隨行前來逢澤,早見如意郎君。由於路途漫漫,天氣也不湊巧,臣擔心誤下時辰,就把腳程促得緊些,結果公主嬌體不勝,後半晌已在車輦中睡去,只好待她歇過一日,明晨再來覲見我王。」

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口:「好哇好哇,讓她好好休息幾日,再來覲見不遲!」

公孫鞅拱手道:「臣有一請。」

「請講。」

公孫鞅趁熱打鐵:「秦人性急,公主更是一路期盼,臣請我王早定吉日,讓上將軍與紫雲公主早日完婚,秦魏再結百年之好!」

魏惠王疑慮盡消,滿意地捋須道:「好哇好哇,」看向陳軫,「陳上卿,這事兒交給你了,卜個吉日,了卻好事!」

陳軫出列,拱手笑道:「王上,臣讓人看過了,明日適合慶典,後日適合婚嫁,正是喜日子!」

魏惠王拍下大腿:「好!」轉對公子卬,「上將軍,後日既為喜日,寡人就為你二人主婚,你可願意?」

公子卬出列,單膝跪地:「謝父王成全!父王,秦、魏結親,看天下列國能奈我何?」

公孫鞅連忙附和道:「上將軍所言極是!王上,秦公有言托臣代奏!」

魏惠王轉向他:「請講!」

公孫鞅緩緩說道:「將行之際,秦公執鞅手道:『公孫愛卿,請轉呈親家,秦、魏既已結親,就是一家人,就是生死盟友,魏王早晚征伐,無論要人要糧,秦必竭力,甘為馬前走卒!』」

魏惠王不無感慨道:「秦公如此識大體,寡人幸甚,幸甚!」

「公主不勝長途驅馳,鞅等未能早到逢澤為王效力,甚是抱歉。明日即行大典,列國公侯若是到齊了,臣鞅請求陪同殿下前往拜見,與諸君謀議慶典大事,免出差錯!」

眾人面面相覷,皆不作聲。

魏惠王斂起笑,一字一頓:「他們會到齊的!」

公孫鞅看向宋公偃,故作驚詫:「咦,宋、衛皆為大魏友鄰,宋公既來,怎麼不見衛公呢?」故意轉向魏惠王,「不會是我王沒給衛公發請柬吧?」

公子卬半是嘟噥,半是撒氣:「早就給了,是人家投了新主子,我們請不動!」

陳軫嘴角浮出一絲黠笑:「一請不來,可以二請嘛!方今天下,相信沒有我王請不到的客人!」說著將目光移向魏惠王。

魏惠王火氣被撩上來,怒目轉向公子卬,聲音似從牙縫裡擠出:「上將軍!」

公子卬跨前一步,朗聲道:「兒臣在!」

「依陳上卿所奏,點三軍五萬,二請衛公!」

公子卬聲如洪鐘:「兒臣領命!」跨前,「兒臣請求父王恩准一事!」

「講!」

「待兒臣請到衛公,另卜吉日完婚!」

陳軫陡然一震,瞪了公子卬一眼,轉對魏惠王道:「王上?」

魏惠王會意,向公子卬擺下手,笑道:「呵呵呵,卬兒,請客歸請客,喜事歸喜事,二者可以並舉嘛!」

公子卬知錯,連忙拱手:「兒臣遵旨!」

一場精心準備的稱王大典變成一場結親喜慶,一連三日,盟會現場無不籠罩在喜慶的氛圍里。

婚宴於第二日申時開始,將近子時方才結束。身著新郎服的公子卬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走進洞房。紫雲公主一身新娘裝,坐在婚榻上。

「呵呵呵,夫人哪,讓你久等了!」公子卬一身酒氣,滿臉堆笑,腳步踉蹌地走到她跟前,張開雙臂就要抱她親熱。

紫雲起身,躲開。

公子卬跟過來,又要動手。

紫雲低聲喝道:「別動!」

紫雲聲音冰冷,臉色嚴肅,公子卬的酒一下子醒了,盯住她:「夫人?」

紫雲轉過臉色,嫣然一笑,聲音放軟,嗲道:「夫君甭急,紫雲不是不肯,而是不想現在就與夫君」頓住,故作嬌羞狀。

「咦,」公子卬不解道,「你我明媒正娶,今日是喜日,今宵是良宵,你我該當」有些猴急,伸手又要摸她。

紫雲再次躲開:「紫雲還想候個吉時!」

「什麼吉時?」

「聽聞將軍行將征衛,紫雲的吉時就是將軍凱旋之時!」

公子卬有些為難:「這」

紫雲又是一笑:「將軍不會是心中沒底吧?」

受此一激,公子卬怒上心頭:「什麼?本將心中沒底?」捏拳,「哼,小小弱衛,在本將眼裡不過是一攤爛泥,想怎麼踩就怎麼踩!」

紫雲連鼓數掌,笑道:「紫雲敬慕的就是將軍這個氣勢!敢問將軍,能為紫雲約個時辰嗎?」

公子卬應道:「旬日如何?」

「旬日?」紫雲故作驚愕,「將軍不會是妄言吧?」

公子卬拍拍胸脯:「你隨便問問,本將可曾妄過?」

紫雲再次鼓掌。

公子卬朝帳外大喊:「來人!」

在外面待命的參將走進。

公子卬看向他,朗聲道:「傳令,三軍諸將,中軍帳聽令!」

儘管上將軍深夜急召,眾將卻因早知有大戰在即,爭功心切,先前於宴會上攝入的酒精似乎因功名之心而於頃刻間化解。

中軍帳里,眾將摩拳擦掌,一片肅殺之氣。

公子卬威嚴地掃視眾將:「諸位將軍,知道此戰怎麼打嗎?」

眾將面面相覷。

公子卬目光再一次掃過眾將,似要等人發言。

裴英吸口氣,跨前一步,拱手道:「請上將軍指點!」

「我王南面稱尊,約諸侯相會於逢澤,共商天下大事,然而,列國諸侯就如商定好一般,一個不來。大國不來也就罷了,連小小的衛國也敢抗命!這是公然蔑視我王,公然蔑視我大魏,公然蔑視我大魏武卒!」

眾將恨道:「滅了它!」

「哈哈哈哈,」公子卬笑道,「說得好!不過,衛國就如我們囊中的栗子,早晚跑不了它。所以,此番伐衛,我意不在衛,在天下列國!我們是殺雞給猴看!給哪只猴子看呢?這就要看哪只猴子先蹦躂出來!所以,此番伐衛,本將給出三個字,一個是快,一個是准,一個是狠。我們要用這三個字把衛人打怕,讓衛人喊疼,讓衛公,也讓天下列國,看看不聽王命是何後果!」

眾將齊喊:「請上將軍下令!」

「這三個字怎麼落實呢?」公子卬說著伸出三根手指頭,「落在三個戰上!」將放在身旁的地圖擺在案上。

眾將齊圍過來,公子卬指著圖:「第一戰,這兒,平陽!第二戰,楚丘!第三戰,帝丘!」抬頭,環視眾將,「何人願領先鋒,接第一戰,取首功?」

裴英拱手,聲如洪鐘:「末將願往!」

公子卬看向裴英,目光徵詢:「裴將軍,你拿什麼來領先鋒、取首功呢?」

裴英指向自己的頭顱:「三日之內拿不下平陽,末將願獻項上人頭!」

「好!」公子卬一拍几案,「啪」地亮出令箭,「平陽有五千守軍,加上蒼頭,不過一萬,本將予你一萬五千銳士,許你三日破城,如何?」

裴英伸手接過令箭,朗聲道:「末將領命!」

公子卬環視諸將:「其餘諸將,各帶本部人馬,分取平陽周遭各邑,迎擊平陽援軍,待平陽城破,即攻楚丘,下帝丘,看他衛公撐到幾時!」

眾將異口同聲道:「末將得令!」

時下正值麥收,又恰是豐年,衛國田野里一片金黃,無數農人趁著早上天氣涼爽,喜氣洋洋地忙碌收割。遠遠望去,在朝霞的輝映下,隨處可見人影晃動,割倒的麥子一捆一捆地豎在田裡。

魏衛邊境的一片農田,忙碌一宵的青壯農人都在忙不迭地裝載搬運收穫,揮汗如雨。其中一褐衣農人抬頭,指向遠處,吃驚道:「鄉親們,快看!」

眾衛人抬頭望去,不遠處,一堆烽火衝天而起。

另一著黑衣的農人大是不解,撓頭喃喃道:「不會是誰家燒秸稈吧?」

「燒你個頭呀!」褐衣農人戧他道,「回家問問你爺,秸稈都燒了,你家牲口冬天吃啥?」指向冒煙地方,「那是邊關的烽火台,秸稈能在那兒燒嗎?」

皂衣農人將肩上一捆麥子「啪」地扔到地上,驚呼:「天哪,孫守丞的告示應驗了,快跑呀!」

褐衣農人邊跑邊叫:「父老鄉親們,魏人打過來了,快去平陽守城啊!」

眾農人跟著狂呼,三五成伙地朝平陽方向狂奔。

魏衛邊境處,黑壓壓的大魏武卒方陣,一片又一片,似乎望不到盡頭。方陣的最前端,一排戰車橫在邊界線上,十幾個將軍昂立車中,十幾張渴望殺戮和鮮血、急於建功立業的面孔輝映在黎明的晨曦里。

公子卬站在主將高車上,冷酷的目光越過眼前的麥田,一直望向遠在二十里開外的平陽城方向。良久,公子卬右手伸向腰中,按在劍柄上,將長劍拔出,向前猛地一揮。

先鋒裴英一車當先,沖在最前面。

車輪滾滾,卷向衛國的金黃色田野。

衢道上,馬車牛車人力車等組成絡繹不絕的送糧隊伍,龐涓夾雜其中。龐涓頭戴斗笠,腰掛利劍,手搭在牛車上,時不時地助一把力。

平陽城內,警鐘長鳴。

衛國將士手持兵器,從各個方向湧向城牆,有條不紊。

天色大亮,日出東方。平陽西城門主樓上,郡守孫操目光冷峻地望著田野、村落相繼燃起的滾滾煙火,濃眉緊鎖。

遠處一大團煙塵漸漸滾近,如蟻般的大魏武卒顯現在越來越強的日光里,數不盡的閃亮槍頭在陽光下閃爍。

孫賓一身戎裝,手持長槍,靜靜地站在父親右邊。許是第一次經歷戰陣,孫賓握槍的手微微顫動。孫操左邊,站著孫操的弟弟孫安。

幾人看有一時,孫操轉對孫安:「安弟,這兒我來主陣,你速去東門,那兒地勢偏低,利攻不利守,甚是緊要,不可有失!」

孫安轉向他,拱手道:「末將得令!」轉身快步走下樓梯,策馬馳向東門。

孫操轉對參軍:「寫,平陽急報」

參軍飛快書寫。

待參軍寫完,孫操在擬好的急報上署上名字,蓋上璽印,交給孫賓,囑咐道:「賓兒,魏卒犯境,兵馬數以萬計,情勢危急,你速去帝丘,將此急報呈送君上!」

孫賓激動道:「我我想和父親一起守城!」

孫操臉色一虎:「聽命!」

孫賓站直身子,拱手道:「末將遵命!」接過急報,急奔下樓,跳上戰車,徑馳東門,箭一般馳向帝丘。

接到戰報,衛宮一片慌亂,眾臣皆呈驚懼之態,目光紛紛射向衛成公。

衛成公甚是鎮靜,抬眼逐一掃過眾臣,輕咳一聲,緩緩道:「大敵當前,諸位愛卿可有禦敵之策?」

眾臣面面相覷,幾乎又不約而同地看向排在左側首位的當朝老太師—衛成公的公叔。老太師深吸一口氣,跨前,朗聲奏道:「啟奏君上,老臣以為,魏人勢大,我不宜硬抗!」

衛成公也將目光移向他:「以公叔之計,當如何退敵?」

「古人云,不可戰,則降!我雖為公國,但百年來國運衰微,內困於治,外受制於列強,非一日所能圖強。今強魏壓境,弱不敵強,我之上策當是洞開城門,納表請降!」

眾臣皆跨前一步,朗聲附和:「君上,我等贊同老太師所言,為今之計,納表請降是上上之策!」

「君上,」老太師力諫道,「我勢單力孤,不可以卵擊石啊!」

群情洶洶。

衛成公神色凝重,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將目光緩緩轉向太廟令:「太師奏請降順魏人,愛卿以為如何?」

「稟君上,」太廟令跨前一步,「旬日之前,臣夜觀天象,有彗星西掛,彗尾橫掃長庚,直衝西南。彗星掃庚為不祥之兆。臣使巫祝設壇作法,觀以心眼,果見西南戾氣上沖,平陽、楚丘殺機伏藏。臣誠惶誠恐,已在數日前表奏過君上了!」

衛成公點頭道:「愛卿所奏,寡人看過了。看來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才太師奏請弱不敵強,要寡人納表請降,愛卿以為如何?」

太廟令應道:「天降殺機,不可硬抗,臣贊同太師所奏!」

衛成公陷入沉思,臉色漸轉陰沉。

朝堂靜寂得可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衛成公的臉上。

衛成公緩緩抬頭,轉向排在右首的老相國孫機:「老愛卿,您為何不說話?」

孫機拱手道:「老臣的話早就說過了!」

「唉,」衛成公長嘆一聲,「情勢果如老愛卿所言,魏罃是在殺雞儆猴了!眼下魏人兵臨城下,是戰是降,老愛卿可有定見?」

「臣以為,如果要降,就不是在今天。」孫機應道。

「天降殺機,不可不降啊!」老太師急了。

「既然是天降殺機,又怎麼能躲呢?」孫機看向太師,盯住他道。

「這」老太師反被戧住了。

「君上,」孫機轉向衛成公,「既然執意不去逢澤,就要準備打這一仗。今戰事來了,君上已無退路,唯有一戰!」

老相國一席話擲地有聲,鋒芒直指請降的太師及眾臣。

眾人面面相覷,大殿里鴉雀無聲。

衛成公身子趨前,不無讚賞地凝視孫機。

孫賓跨前一步:「啟奏君上,末將孫賓願引敢死之士與魏人決戰!」

衛成公臉色漸趨剛毅,眉頭鬆開,目光掃過群臣,緩緩落在老太師身上,慷慨激昂,拳頭捏緊,朗聲道:「衛室系大周姬氏血脈,始祖康叔是武王胞弟,衛國更是先祖武王親封公國,迄今已歷七百春秋,二十三世,三十三君!而他魏氏,二百年前不過是晉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方今魏罃再現猖獗,前番孟津欺主,今又逢澤稱王,淪為大周國賊,我衛室君臣不行征討,反來納表請降,百年之後,叫寡人以何顏面叩見列祖列宗於黃泉之下?」

見衛成公將話講到這個份上,老太師面色窘迫,白頭緩緩勾下。

「衛國雖弱,志不可奪!」衛成公聲音鏗鏘有力,字字如錘,「寡人意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自今日始,衛室上下決不言降!諸位中有誰心存二志,寡人也不勉強,願意出城者,現在可以出城,我們自此君臣義絕,各奔東西!」言迄,朝門外擺手,做出請的動作。

所有朝臣包括太師、太廟令及言降諸臣在內,一齊跪拜道:「我等誓死追隨君上,與衛國共存亡!」

衛成公掃眾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聲唱宣:「御史大夫聽旨!」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臣在!」

「詔告全國臣民,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

御史大夫走到一邊,埋頭起草詔書。

衛成公眼望孫賓:「孫將軍!」

孫賓應聲而出:「末將在!」

「引兵士三千,戰車三十乘,馳援平陽!」

孫賓拱手道:「末將遵旨!」

孫賓的話音剛落,御史已將詔書擬好,呈上。衛成公接過,看完一長卷詔文,眉頭一皺,將詔書扔到一邊,要過筆墨,在絲帛上親筆寫下一行字,親手加璽,交給孫賓。

激烈的攻防戰開始了。

離平陽城門不遠處,站成三列長排的魏步卒,中間隔出一人間距,接連不斷地拿長弓朝天空放箭。飛至高空的利矢落下箭雨,淋向在高處城頭的守城衛卒:三排執弓武卒同時搭箭在弦對著天空,第一排射完后立即退到第三排,抓緊時間緩氣並重新上箭。第二排射完再與退到第三排的人交換下位置,做同樣動作,然後第三排再射,以此類推。

飛箭如蝗,萬千箭雨落向平陽城頭,可憐守城將士只得用盾牌遮擋住身體。韓國造的利矢時不時透過盾牌的縫隙扎進衛卒的身體,城垛上不時有衛人倒下。

緊接著,一道道雲梯附在城牆上,魏武卒如蟻般上攀。大量檑木滾石從城垛上砸下,武卒哀號著滾下。熱油潑向梯子,火把扔下,梯子燃起,武卒身上著火,紛紛跳梯摔地。

武卒亦不是吃素的,他們配合長弓兵,時不時有武卒抓住衛卒舉盾的時間差,趁機奮力爬上城頭,然而,往往是剛上城頭,就被衛卒挑落牆下。

就在魏人奮力攻城之時,孫賓引領的三千援軍趕到。

距平陽約十里處,孫賓看到一片密林,傳令止步,讓所有人馬隱入林中,僅帶一名衛將悄悄趕至平陽東郊的一處墓區。

墓中雜樹混生,孫賓與衛將隱於枝杈中,極目遠眺。遠處是魏軍營帳,再遠處是平陽城牆。東城門處,魏人攻勢正勁,殺聲、鼓聲隱隱傳來,不絕於耳。

衛將盯著平陽城方向,急切道:「殺進去吧!」

孫賓搖頭:「不可!」

「孫將軍,平陽危矣!」

「我們是來守城的,不是來與魏人決戰的。眼下魏勢正猛,強行殺進傷亡必大。再候一個時辰,待日暮時其氣必竭!」

衛將連連點頭。

二人退出大墓,沿林子快步走去。

然而,讓二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樹叢里,悄然伏著另一個身影。

見二人走遠,伏著的身影動了一下,斗笠拉開。

是龐涓。

龐涓到大梁后,連續打問多日,叔父龐青下落不明,所幸手頭闊綽,衣食無虞,也就由著性子在大梁住下,沒想到趕上了這場戰事。

龐涓自幼嗜武如命,夢中也想加入武卒,成為征戰八方的將軍。但龐涓是龐家獨子,而魏國徵兵規則是獨子不征,龐衡更是捨不得他離開,一心要把他培養成縫人,在這亂世里平平安安地靠手藝吃飯。豈料陰差陽錯,龐衡竟因一手絕活蒙難,龐涓這又隨著輜重車隊來到了首戰之地—平陽,免不得心花怒放,尋個空兒離開輜重隊,守在附近林里正要尋找時機投軍,這又意外撞到了前來偵察的孫賓二人,將他們的對話聽個清楚。

為確保信息準確,龐涓悄悄跟在孫賓二人身後,一直跟有十餘里,見他們隱入一片更大的林中,湊近一看,大吃一驚,密密麻麻數千人,外加三十輛戰車,皆在休整。

身為魏人,龐涓不敢怠慢,急急趕到魏軍營帳,再無顧忌,舉起雙手直入轅門。

帶劍野人突然闖入,守衛武卒以為是姦細,一擁而上,將龐涓牢牢扭住。

「我要見將軍!」龐涓既不掙脫,也不反抗,沖兵士們淡淡說道。

「你是何人?見哪位將軍?見將軍何事?」一名軍尉審道。

「在下姓龍名水,有重大軍情求見主將,再遲怕就來不及了!」龐涓的語氣依舊平靜。

軍尉思考一時,點頭應允,帶他直入裴英大帳。

攻城兩日而毫無所得,主將裴英急了,召來幾個將軍研究下一輪進攻方案。幾人正在議事,軍尉帶龐涓走進:「報,我們抓到一個細作!」

龐涓大聲辯道:「我不是細作,我是來報信的!」

「報信?」裴英將龐涓上下打量,「你報什麼信?」

龐涓指向遠處:「那片林子里隱藏了大批衛卒!」

眾將皆是一驚,不約而同地看向龐涓手指的方向。

裴英看向墓地的林子,努嘴:「是那片嗎?」

「不是,再過去!」

「再過去是衛水!」

「衛水再過去!」

「什麼過去,再過去的!」裴英眉頭擰起,不耐煩地掃龐涓一眼,「說吧,多少衛人?」

「我沒細數,反正很多,成千上萬!」

「成千上萬?」一名旅帥眯眼道,「衛卒既然來了,躲在林子里做啥?」

「他們要—」

龐涓話未說完,旅帥擺手止住,冷冷說道:「你是何人,從哪兒來,報上名字!」

「我我叫龍水,是趙人,從邯鄲來!」龐涓遲疑一下,編謊道。

「龍水?趙人?從邯鄲來?」旅帥猛地一怔,看向裴英,「看他樣子,想是趙國斥候,來探我虛實的!」

「押下去!」裴英轉對軍尉,「待本將攻克平陽,再作處置!」

軍尉將龐涓押走。

「諸位,」裴英起身,對幾員愛將道,「本將已在上將軍跟前立下軍令狀,三日之內拿下平陽,今天已是第二日,諸位有誰能在天黑之前登上平陽城頭,本將記你們首功!」

諸將齊拱手:「末將得令!」

黃昏時分,夕陽如血,照在平陽城門樓上。

裴英親擂戰鼓,魏武卒伴隨著主將的鼓聲前呼後擁,如蟻般攻城。城頭箭矢如蝗,磚石砸下,不少魏武卒倒地。魏卒爭功心切,奮勇向前,在長弓手的箭雨掩護下沿眾多雲梯三三兩兩地爬上城頭。

雙方肉搏,平陽危急。

就在雙方死傷慘重,戰況呈膠著狀態時,一隊彪悍衛卒從魏軍陣后掩殺過來。三十輛戰車在前,三千衛卒在後,旗幟翻飛,聲震九天,煙塵滾滾,氣勢如虹,如洪水般滾向城門。

正在攻城的魏人猝不及防,腹背受敵,紛紛避讓,潰不成軍。

衛國戰車在夜色中四處追殺。

一輛戰車直馳城門,孫賓沖城頭大叫:「我是孫賓,快開城門!」

城門打開,步卒在前,戰車守護,三千援兵井然有序地擁入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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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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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秦公主為國捨身 魏惠王殺雞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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