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抉擇

第15章 抉擇

第十六章抉擇

杜蘭德緊趕慢趕地跑到胡蝶身邊時,她正在低頭檢查一個仰躺於地的男人,應當是活的,他看見那人的胸膛還有微微起的伏。

只是這人也太慘了點,衣服幾乎被碎成碎片,僅剩的地方也髒兮兮的辨不出原本的顏色。半邊臉上都糊著血痂,看不清模樣,右耳不知去哪兒了,只餘一個血洞,裸露在外的四肢上全是黑灰,左小腿上還有個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感染,膿血和污垢混在一起,凝結成扭曲的模樣。

也難怪胡蝶會尖叫,杜蘭德一個大男人陡然看見都心驚了一下。

從傷口來看這人應當遭受了炸彈襲擊,黑手是誰不言而喻。

讓杜蘭德佩服的是胡蝶在開始的驚慌后很快恢復鎮定,還不忘自己身為護士的本職,毫不嫌棄地給傷員檢查身體,還撕破自己的手帕給他包紮傷口。

「阿杜,你站在那裡做什麼,來幫忙啊!」胡蝶扭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杜蘭德,忙招手道。

「哦,好。」杜蘭德嘴上應了,動作卻不甚積極,不是他見死不救,而是很清楚地知道這人救不活。

不說炸彈爆炸時的衝擊波對人體內髒的傷害,就是腿上那道已經化膿感染的傷口,在抗生素沒有普及,截肢手術又無法開展的現在,都足以要了這人的性命,胡蝶所做的不過是稍微減慢結果的到來。

「我要做些什麼?」杜蘭德走到胡蝶身邊,憐憫地看著奄奄一息的男人。

「你先把他扶去樹下坐著,我去找點止血的草藥。」胡蝶不放心地又叮囑一句,「小心點,他身體很虛弱。」

杜蘭德點點頭,彎下腰將男人以「公主抱」的姿勢抱起,又輕手輕腳地走到樹下,讓對方坐靠在樹榦上。他剛剛將傷員安頓好,胡蝶就拿著大把草藥回來了。她顧不得葉片上的灰塵,胡亂擦兩把後放進嘴裡,嚼爛了吐在手心,仔細地糊在那人潰爛的傷口上。

這樣不衛生,草藥無法徹底消毒,唾液中的菌群還可能加重他的傷勢……

一肚子的話在嘴邊,看到她認真的表情后又吞了回去,杜蘭德知道她肯定清楚這個人的情況,現在的儘力搶救只為對得起自己,他也幫不上什麼忙,沒道理去打擊她。

太陽已然落山,只剩餘暉斜斜撒在天邊。半干不幹的褲子貼在腿上,帶著池塘的寒氣,杜蘭德覺得有些冷,轉身尋到脫下的衣服隨意穿上。他無意中瞥見雙手沾滿血污,便索性蹲下去,就著池塘洗個手。

「阿杜,你來一下。」胡蝶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欣喜。

杜蘭德應了一聲,將濕漉漉的手在衣擺上擦乾,大步走回去。

興許是處理得當,男人竟然在胡蝶的照顧下悠悠轉醒,甚至還啞著嗓子向她要水喝。

兩人都沒有帶水囊,只得用樹葉盛了池塘里的水,慢慢餵給他。

男人喝水后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看上去神智很清醒,不像重傷在身的樣子。杜蘭德知道,他是迴光返照了。

只是他說的是方言,那些奇奇怪怪的語句杜蘭德一個字都聽不懂,全靠胡蝶一句句給他翻譯。

原來這人是嘉興人,為了躲避日軍的空襲才逃出城,逃難路上被炸彈所傷也不敢停留,拖著傷腿一路爬到這裡,最終體力不支昏了過去。本以為就此喪命,沒想到被胡蝶所救。

在得知兩人準備取道嘉興去南京后他用儘力氣不停搖頭,表現出強烈反對,說是嘉興絕大部分地區已經陷落。由於國民政府要求嘉興擔負起掩護淞滬戰場上撤下來的主力向內陸撤退的任務,所以也是日軍攻打的重點城鎮,絕對不是取道的好選擇。

杜蘭德只知道抗戰的大致發展趨勢,對這種具體到市縣的戰況壓根不了解。如今聽見胡蝶的轉述,只覺得遍體生寒。雖然他不懂歷史,但也知道作為後撤必經之路的地方絕對是敵人重點關注對象。他們這群老弱病殘想要穿過嘉興去南京可以說是難如登天。

如果尼克知道揚州會在11月19日陷落,那他怎麼會不清楚嘉興承擔著掩護主力軍撤退的事?如果知道,他為什麼還要堅持走嘉興去南京,不是羊入虎口?

杜蘭德覺得眼前迷霧重重,不僅要面對不知何時會突然出現的日軍,就連一起來的兩個同伴都各懷心思。一個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要隱瞞自己對這段歷史的了解程度,另一個則明知有危險的情況下還對去南京有莫名的執念。

在去上海的提議被否后,菊若退而求其次,認為可以去蘇州,尼克卻堅決反對,甚至為了避免去蘇州而選擇取道路程更遠的嘉興前往南京,無視通過蘇州也能去南京的事實,借口是蘇州即將淪陷。

可如今看來,嘉興比蘇州更危險,不僅已經大部分陷落,還是日軍的重要關注區域。尼克既然知道蘇州淪陷的日期,沒道理不知道嘉興的戰況。他為什麼要撒謊?

在此之前杜蘭德只對菊若心生懷疑,甚至在尼克使勁渾身解數活躍氣氛的時候,一度覺得他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但現在的他似乎比菊若更可疑。菊若的舉止勉強可以用無顏面對歷史解釋,他引導眾人深入險境的原因是什麼?

不等他想明白這個問題,那人突然開始渾身抽搐,雙眼直直望著胡蝶。胡蝶一手扶著他的肩膀,一手握著他的手,瞬間紅了眼睛,卻還保持著溫柔的笑容。

杜蘭德嘆了口氣,單膝下跪,握住那人的另一隻手,以行動告訴他,他倆在陪著他,他不是孤獨地死去。

最後一線餘暉消失在地平線的時候,那人停止抽搐,雙眼也永遠地閉上了。

胡蝶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杜蘭德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覺,這是他穿越時空后第一次親眼看見生命的消逝,不是因為生病或是天災,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禍。他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姓名、年齡、籍貫,甚至因為語言不通,連話都沒說上一句。但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話,男人不想死。他還記得男人瀕死時的眼神,那是對生的無限渴望。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那個堆滿屍體的山坳,他們臨死前是不是也像這人一樣,迫切想活下去,卻發現生路全無。

「阿杜,我們把他埋了吧?」胡蝶啞著嗓子說,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

杜蘭德沒說話,只是找來一截較粗的樹枝開始挖坑。好在由於池塘的存在,附近的土質較軟,加上胡蝶也來幫忙,很快就挖出個足夠容納屍體的坑。

兩人剛將屍體放入坑中,還沒來得及填土,尼克就拎著一盞「煤油燈」大步走來。

杜蘭德瞥他一眼,知道燈里的光源是太陽能電筒,煤油燈外形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你們離開太久,大家都以為你們出事了,我就說肯定不會有事,指不定在——」尼克戲謔的表情在燈光的映襯下非常滑稽,調笑的話卻在看清坑裡的屍體后沒了下文,「這是?」

「我們抓魚時碰到的。」胡蝶低低說道,「他傷得太重了,我沒辦法救他。」

尼克知道她說的不假,屍體身上的傷口基本都被處理過,有的地方還綁著布帶。只是這世道,受如此重的傷基本救不回來。

「他是從嘉興逃出來的,他說嘉興承擔著掩護淞滬戰場上退下的主力軍撤退任務,是日軍重點關注區域,大部分城鎮早已陷落。」杜蘭德盯著尼克,一字一字說。

尼克猛地睜大眼,難以置通道:「什麼?怎麼會這樣?菊若告訴我日軍正在集結大部隊攻打南京,蘇州是必經之路,嘉興相對和平。我才堅持要經過嘉興去南京!」

「菊若?」杜蘭德微微提高音量,「是菊若告訴你嘉興安全?那蘇州即將淪陷也是她告訴你的?」

「不然你以為我一個美國人,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中國戰場的事?」尼克無奈地攤手。

「她什麼時候告訴你的?明明晚上她還提議可以去蘇州!」

尼克似乎生怕他不信,忙說:「就是早上,胡小姐介紹她的同伴時,菊若附在我耳邊說蘇州即將淪陷,如果要帶著一群老弱婦孺去南京的話,從相對和平的嘉興走比較好。」

兩人對話開始后就在沉默的胡蝶突然開口:「我可以作證,當時菊若小姐確實與尼克先生在耳語,至於說了什麼就不得而知。不過我願意相信尼克先生。」

沒想到胡蝶會站出來說話,杜蘭德覺得有些難以消化,卻又覺得豁然開朗。如果說都是菊若的問題,那一切就解釋的通了。胡蝶與尼克素未謀面,不可能聯合起來陷害菊若。或許,他內心深處也不願相信尼克是別有目的的人。

一時間大家都不再說話,不知是誰起的頭,三人齊心協力地將挖出的土重新填回坑裡,將屍體掩埋在泥土之下。

回程路上,沉默還在持續,直到快進房子時,胡蝶突然停下腳步,認真地說:「阿杜,不管你信不信,我個人覺得,菊若小姐肯定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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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三生石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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