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父女

第18章 父女

第十九章父女

草草吃過東西后,杜蘭德獨身一人潛入蘇州城,尼克和菊若都沒有異議,胡蝶雖然擔心,但想起他的叮囑,又將呼之欲出的勸阻話語吞了進去。日本鬼子近在咫尺,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她站在樹下,依依不捨地目送杜蘭德下山的背影。

菊若瞥她一眼,轉身獨自尋了塊清凈地方躺下閉目養神。尼克又掏出本子和筆,埋頭開始記錄。其餘人各自散開休息。

下山的路很輕鬆,杜蘭德很快就走到城門口,這裡依然有數不清的人在向外涌。難民見他逆著人流而動,都跟看怪物一樣盯著他。不過沒盯多久就又回過頭急匆匆地向城外走,世道這麼亂顧好自己就行了,哪有精力管別人死活。

杜蘭德感覺到他人的目光,也覺得自己太過顯眼,雖然身上還是那身從不知道誰家裡翻出來的粗布衣服,但比起周圍衣冠不整,滿面蒙塵的難民還是乾淨得多,更何況他還是逆行狀態,想不被人注意都難。

他從地上抓起把焦黑的泥土抹在臉上和衣服上,又作出驚慌的表情,一邊向城內擠,一邊高聲大呼:「兒子,兒子你在哪裡?」

如此一來,旁人再看他眼神就變成同情與憐憫了。在這種情況下被人潮衝散的家庭不在少數,許多人也都在擠來擠去高聲大呼家人的名字。有幸找到的無一不是抱頭痛哭,然後不由自主地隨著人流被擠出城,更多人是不僅沒找到家人,自己還被擠得東倒西歪,摔得一身是傷。

剛擠進城門,杜蘭德就看見一小隊日軍提著槍,朝這裡跑來。他左右看看,把心一橫,後背緊貼著城牆從左邊繞走。待人流稍微少點后,他立刻邁開大步跑起來,很快就遠離了城門。

身後傳來連續不斷的槍擊聲,瞬間的靜默后,人群中爆發出尖叫和哀嚎。不用回頭,杜蘭德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槍聲是如此真實,真實到讓他雙腿發軟,又是如此逼近,逼近到他不得不用心底的恐懼強行支撐著自己跌跌撞撞向前跑。

越往城內跑,人越少,被毀壞的房屋越多,地上滿是炸彈爆炸后的痕迹。年輕的女人被從家裡拉出來,奄奄一息,丈夫追出來哀求不要搶走自己的妻子,等待他的是一槍爆頭,襁褓中的嬰孩被泛著寒光的刺刀高高挑起,稚嫩的啼哭聲戛然而止……

那些被炸彈炸得血肉橫飛的斷臂殘肢,那些被烈火灼成焦黑一團的扭曲軀體,無一不衝擊著他高度緊張的神經。每條街上都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哭嚎,每個巷子里都有人在不斷哀求。

死亡天使張開黑色的羽翼籠罩在城市上空,森然笑著俯視大地,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已經看過太多屍體,杜蘭德以為自己會麻木,沒想到在看到大街小巷裡隨處可見的死難者屍體后,他還是忍不住地扶著牆嘔吐起來。死亡的氣息在這裡是如此新鮮,如此濃烈,如此……真切。

杜蘭德踉蹌著腳步轉進一條隱蔽的小巷,跌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右手撫上狂跳不已的心臟。

老天,這到底是個什麼時代,人命怎麼可以低賤如此,人性怎麼可以險惡如此。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麼可以像對待畜生一樣隨意殘殺?

他承認,他是真的怕了。他想回到位於巴黎那間僅有一扇窗戶的單身公寓,想去街角的小酒館喝下一大杯冰啤酒,想蒙上被子大睡一覺,醒來依舊太陽高照。或者,去非洲挖鑽石也行,他記得伯納德有座礦在南非。只要能讓他離開這裡回到文明社會,要他幹什麼都可以。

他真的,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呆下去。

「求求你,不要抓走我女兒,我給你錢,我有錢、錢!」

巷子外面,一個嘶啞的聲音無望地哀求著。

「爹,救我,救我!」女人尖叫著向自己的父親求助。

「滾開!」不甚標準的中國話裡帶著不耐煩。

杜蘭德擦一把嘴角,小心翼翼地伸出頭向聲音來源處看去。

三個日本兵正拉扯著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向外走,身穿灰色長袍的中年男人連滾帶爬地跟在後面,鼻樑上歪歪掛著副破了一邊鏡片的圓框眼鏡。男人的雙手攥滿大洋和金鏈子,不住地向侵略者磕頭。

「不要抓走我女兒,我給你們錢!」男人雙手伸過頭頂,將金錢送到日本兵眼前,「我給你們錢,我有錢,求求你們放過我女兒,她才十三歲啊!」

日本兵停下腳步,對視一眼,獰笑著轉過身。

「把錢拿來!」為首的日本兵一把搶過他手裡的東西,又朝左右使個眼色,「我們走。」

見到對方拿錢,滿以為能救下女兒的男人聽見日本兵的話后很快神情大變:「我,我都給你們錢了,為什麼還要抓我女兒?」

「滾開!」為首的日本兵一腳踢中男人心窩,將他踢翻在地,「別擋路!」

「不,不要,放了我女兒!」男人吐了口血,顧不得擦掉血沫,又跪爬著追過去,「放了我女兒啊……」

「爹!爹!」女孩眼見父親被打,驚恐地睜大眼,尖叫著想要掙開侵略者的挾制,「不要打我爹!不要打我爹!」

只是她太弱小了,即使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只是徒勞無功,自己臉上還挨了兩巴掌,白皙的臉龐瞬間紅了兩大片。

男人見女兒被打,發狠地抱住為首日本兵的腿,不讓他離開,嘴角仍有鮮血湧出:「你們……拿了錢要放過我……女兒啊!放過……她啊……」

「邪魔(日語:礙事)!」那日本兵被纏得煩了,目露凶光。

杜蘭德心臟猛地一跳,知道不妙。

那日本兵扯下背在身後的槍,也不上膛,直接用刺刀自上而下刺去,銀亮的刀尖從男人左邊肩頭刺入,又從後背穿出來,帶上一縷血跡。

男人慘叫一聲,不自覺地鬆開手,圓形眼鏡跌落在旁,從鼻樑處斷成兩截。下一刻,刺刀如雨點般落下,將他身上刺出無數血窟窿。男人從開始的慘叫到呻吟直指後來的再無聲息,日本兵一直在瘋狂地刺,彷彿面對的是塊毫無知覺的木頭。

鮮血濺了日本兵一身,他卻恍然不覺,沾滿血跡的臉上甚至露出狂熱的神色,整個人說不出的詭異。

此時杜蘭德確信,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魔鬼的化身。

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在目睹父親慘死後暈厥過去,被日本兵輕而易舉地拖走了。

過了很久,杜蘭德才拖著無力的雙腿從巷子里走出來。他走到屍體旁,彎腰撫上男人死不瞑目的雙眼,又將斷成兩截的眼鏡撿起來合在一起,放在對方半握的手中。

男人已經死了,所有的一切他都感知不到了。杜蘭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像他也不知道前幾天為什麼要和胡蝶一起將那個從嘉興逃出來的男人埋葬。

遇難的人那麼多,他根本埋不完。只是下意識地就這麼做了,彷彿他應該這麼做。

杜蘭德抬頭望天,天空陰暗低沉,太陽消失得無影無蹤,寒風肆虐其間。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在這樣的時空里,他能做什麼?

遠處是嘈雜的人聲,一句都聽不真切。周圍是焚毀的房屋和慘死的屍體,還有……一枚小小的蝴蝶胸針,好像是女孩掙扎時從衣襟上掉下來的。

蝴蝶胸針……蝴蝶……胡蝶……

杜蘭德揉揉發昏的腦袋,懊惱地拍著腦門。他是來尋找糧食的,樹林里還有一大群人等著他。如果他不能安全回去,那群人可能也會落得和這對父女一個下場。

他絕對不能讓他們出事。

周圍有不少房子,雖然坍塌不少,但也有部分房屋保存下來,應該能搜到一些糧食。雖然他不想冒然去拿,可房屋的主人不是遇害就是逃跑,他聯繫不到他們,只好不問自取了。

杜蘭德走進左手邊那座保存相對完好的院子。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打碎的花盆和傢具,從花盆的數量和擺放位置,他大致能推算出院子原本整潔美觀的模樣。地上散落還著許多書頁紙張,主人家應當是個讀書人。不過這些現在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他徑直向廚房的方向走去,果然在打翻的米缸中找到了米,雖然不多,但足夠大家吃三四天,菜籃里還有兩株白菜和一小塊腌肉。

杜蘭德將所有的東西打包好后正準備離開,無意中瞟到地上一個破裂的木製相框,相框里還有張黑白相片,合照的兩人赫然是剛剛那對父女。

相片里的女孩比現在小點,穿著花裙子坐在父親腿上笑得燦爛無比。男人身著筆挺的三件套西服正襟危坐,雙目直視前方,鼻樑上架著那副圓框眼鏡,嘴角含著寵溺的笑意。

杜蘭德撿起照片,翻到背面,泛黃的紙片上有一行雋秀的鋼筆字:愛女秀雲十周歲留影。

原來那個女孩叫秀雲。

杜蘭德大步走出門,將相片和蝴蝶胸針一起放到男人胸口處,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俯仰三生石上緣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俯仰三生石上緣
上一章下一章

第18章 父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