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長談
第二十一章長談
深夜,擔驚受怕一整天的眾人相繼睡去。
上半夜照舊是尼克守夜,他又拿著那個小本子,就著月光刷刷寫著東西。杜蘭德滿腦子都是白日里在城內見到的場景,翻來覆去許久都無法入睡。他怕再折騰下去會打擾旁人,索性起身去跟尼克作伴。
尼克聽見有人來,神色一變,隨即收好本子,笑著打招呼:「阿杜,這麼早來接班?」
「睡不著罷了。」杜蘭德將腳邊的小石頭踢開,隨意坐下后拔了根半枯的野草繞在指尖把玩。
「揚州城裡,很慘吧?」尼克收起嬉笑的表情,神色變得凝重。即使沒親眼看見,但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也足以了解到日軍的殘暴。更何況,杜蘭德顯然越來越將自己當成中國人,把這些百年前的人當成同胞。讓他看見那些場景,失眠是肯定的。
杜蘭德皺眉,咬牙道:「是。超乎我的想象,人怎麼能殘忍到那種程度。」
尼克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放輕鬆,對於我們來說,這都是歷史,是過去的事了。而且你們的民族從未放棄抵抗,最終把侵略者趕出去了不是嗎?」
「呵呵,是啊,犧牲了3500萬人,終於把日本人趕出去了。可如果沒有這場戰爭,那些人原本可以活著的。」杜蘭德苦笑著說,「你知道嗎,他們也有家人,有朋友,他們也期待著合家團聚。剛剛我躺在那裡,閉上眼就會看到白日里在城裡看到的場景。」
尼克雙眉緊蹙,知道他需要發泄,於是長嘆一聲,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有個人前一秒還在跟我說他的妻兒在城外等他,只要逃出城就能和他們團聚,下一秒日軍的刺刀就貫穿了他的身體。還有個孩子父母為了掩護他死在日軍槍下,他想逃出城去參軍打日本人。結果呢,我眼睜睜看著他被日軍刺死,什麼都做不了。對了,你知道我是怎麼逃出來的嗎?」
尼克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但卻從他的表情猜得出絕對不是什麼聰明絕頂或光明正大的辦法。
「日軍的一支分隊駐紮在城門口,我無法從城門口出來,城牆很高,也不能爬出來。唯一的出口是個被炸彈轟出來的豁口。但那個豁口離日軍駐守的城門很近,除非我會騰雲駕霧,否則不可能從日軍眼皮子底下通過豁口。」
他頓了頓,接著說:「就在我發愁怎麼越過豁口的時候,城門口被圈禁的中國人發生暴動,因為日軍強搶女性去做慰安婦,所以大家奮起反抗。他們根本不是荷槍實彈的日軍的對手,但他們好像不怕死,前面的倒下了,後面的接著上。許多膽小的日軍都被他們的架勢嚇得不敢動彈。」
杜蘭德諷刺地笑著,眼中卻有濃郁的悲傷:「最初看見他們像牲口一樣被圍在城門口不敢反抗時,我還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態。後來他們奮起反抗,我卻跟逃兵似的趁亂翻出城跑回來。誰才是真正的懦夫呢?他們是我的同胞,我隨身攜帶著先進的武器,卻連幫他們一把的勇氣都沒有。當時我一邊跑,身後一邊傳來機槍掃射和慘叫的聲音,我想這輩子我都無法忘記那些聲音。」
尼克重重地嘆息一聲,安慰道:「你不應該過多責怪自己。城裡不是單純的戰場,而是慘無人道的屠殺,很少有人能面不改色地面對。即使你留在城裡幫他們,除了能減緩他們死亡的速度,沒有別的作用,甚至還可能賠上自己的性命。更何況,我們這裡有一大群老弱婦孺等著你來保護。你救不了他們,但可以救我們,因此你選擇逃走並不可恥。」
「但是……」杜蘭德望向熟睡的眾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保護大家,日軍比想象中殘暴,也比想象中火力更強大。就算去無錫,又能平安多久?」
尼克知道他白日里受的衝擊太大,一時半會緩不過來,將反抗者的死都算在自己頭上了,索性岔開話題:「不知道能平安多久,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會按照原定計劃趕往南京。」
杜蘭德一怔,隨即笑笑:「你還真是對南京很執著。」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堅持去南京嗎?」尼克咬咬牙,下定決心將部分真相告訴他。現如今的形勢,用中國人的話來說,他和杜蘭德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再瞞著他不太好。
「為什麼?難道不是因為原計劃本身就是要去南京嗎?」杜蘭德一直以來也對這個問題很疑惑,明明不管去哪裡,都能拍到日軍的暴行,為什麼他就堅持要去最危險的南京呢?
「其實去南京也是我向伯納德提議的。」尼克不好意思的笑笑,揉了揉自己的頭髮,「其實我想去南京找人。」
「找人?你在這個時代還有認識的人?」杜蘭德驚訝地說,隨後又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太蠢,尼克一個現代的美國人,怎麼可能會有認識的人在抗戰時期的中國,最大可能是他的祖先之類的親人吧。
尼克接下來說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
「不是我認識的人,是我的祖先,按照時間推算,此時的他也在南京。」尼克本欲掏出小本子,卻又在抽出一半的時候重新塞回褲子口袋。
「他是在南京工作嗎?教會還是老師或者政府部門?」杜蘭德好奇地問,「你找他是想讓他避開這場禍亂?」
尼克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第一個問題,只說:「是啊,我希望他能避開這場戰火。因為我見過他後半輩子因為這段經歷而飽受了無數精神折磨的樣子,如果能讓他離開南京,不經歷這一切,他應該會有個安寧舒適的晚年。」
「可是,伯納德不是說絕對不能改變歷史嗎?你橫加干涉不會對後來的歷史產生嚴重的影響,甚至對你自己產生重大影響?」杜蘭德雖然不解,但也沒覺得很過分,如果有機會,他也想改變歷史。
尼克雙手交疊在腦後,靠在樹榦上,笑著說:「怎麼會,我的祖先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別說歷史書,就是野史雜記上都沒出現過名字的人,不會對歷史產生任何影響。再說,如果有機會,你不想改變自己關心的人的命運,讓他避開會留下一輩子陰影的事嗎?」
杜蘭德心底一動,不知怎麼突然想起胡蝶。她說她曾經見過自己,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穿越到過更早以前呢?如果是真的,自己會不會去改變胡蝶的命運,比如帶她去美國,讓她避開這場戰火?
毫無疑問,答案是肯定的,因此自己沒資格質疑尼克的行為。
「嘿,想到什麼了?表情又是期待又是興奮的?」尼克好笑地推他一把,將他從自己的思維里扯出來。
「沒,沒什麼。」杜蘭德擺擺手,訕笑著丟掉手裡的野草,也往樹榦上一靠,「只是覺得你說的很對。如果是我有這樣的機會,可能也會做跟你一樣的選擇。對方只是個對歷史進程毫無影響力的小人物,為什麼不能幫她躲過禍患呢?只可惜,我連自己親生父母都不知道在哪裡更別提祖先這種遙遠的事物了。」
「現在想想,我們才穿越了十天好像?卻彷彿把一輩子的擔驚受怕都經歷了。」杜蘭德嗤笑著說,「你應該知道,我是在巴黎的街頭長大的。為了活下去,什麼偷雞摸狗的事沒幹過?被人用槍指著頭也是常有的事,說真的,我從沒怕過。坑蒙拐騙或者強硬廝殺,總有機會脫身不是?但在這個時空,面對泯滅人性的日軍,我是真的怕了,我怕不能脫身,怕被拋棄在這個時代。」
「我也怕啊,所以一旦找到我的祖先,拍下南京的場景,我們就一起去美國吧。那裡是我的祖國,也是少數沒被二戰戰火波及的國家。」尼克提議。
「這建議不錯,既能完成任務又能保證安全。」杜蘭德笑了笑,卻又突然想起什麼,「不對不對,我們在這個時空只能停留50天,現在已經過了十來天,這個時代又沒有大型客機,我們也弄不來私人飛機,只能坐船。坐船的話,還在太平洋上就到返程日期了吧?」
尼克聞言傻了眼:「你說的沒錯,我沒想到這層關係,滿腦子都想著帶我祖先離開了。不過,能弄到遠洋的船票就很不錯了,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去夏威夷。我仔細想過,現在是1937年,離日軍空襲珍珠港還遠著呢,夏威夷很安全。」
杜蘭德被他認真計劃的神情逗笑了,整個人也放鬆下來。如今到處都是兵荒馬亂,他們又人生地不熟,怎麼能從南京去上海,再在日軍層層守衛下搞到出海的票去夏威夷呢?這個計劃太紙上談兵了點,尼克肯定也知道。但他還是裝作頭頭是道的樣子分析來分析去就是為了讓自己放鬆下來,不再沉浸於白日的經歷里吧?
若說這趟旅行有什麼值得回憶的地方,大概就是認識了胡蝶和交了尼克這樣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