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婿
秋闈后的第二個月,仲冬歲寒,紛紛細雪薄敷街巷,青石黛瓦白牆朱柱都成了畫中水墨。車馬聲聲,無暇積雪被碾出轍痕,一輛馬車緩緩駛過靜謐石巷。
馬車小窗上懸著厚重密實的氈簾,冷不丁卻被挑開一線縫隙,女人的手鑽出,隨意擱在窗欞上。那手白如嫩藕,落在寒天凍地里又似玉石,纖細的手腕上戴著兩隻小指寬的金鐲子,粗粗看去無甚重量,待細看才能發現,這兩隻細鐲鏤空的鐲身累絲而編,是難得的精工之作,非大富之家不能有。
鐲上各自墜下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鈴鐺,叮叮咚咚隨著馬車敲擊窗要欞,惹來不少行人注目,轉頭望來時,只瞧見微掀的氈簾下面少女模糊的側影。
江南女子多美人,婉約溫柔,都是讓人情不自禁描繪的模樣。
「今日秋闈放榜,娘子不去縣衙前看榜?」清脆的聲音響起。
車裡坐著兩個人,一個是主子姑娘,一個是貼身丫鬟,問話這人便是丫鬟。
「既是放榜,那裡必定人多,我才不去湊這熱鬧。」手的主人開了口,削蔥似的指輕輕敲著窗欞。她這一開口,說的雖是官話,卻有南地的獨特韻味,綿長而嫵媚。
「你不想知道陸家郎君中榜沒有?」
「以他的才學,即便不中解元,也必定是桂榜頭三甲。」手的主人鐵口直斷,無一絲猶豫道。
「娘子對他就這般有信心?據我所知,今年參加鄉試的學子里好幾位都是名氣在外的大才子,別說江寧府,單就咱們縣都出了三位少年天才。陸郎君雖然學識過人,中榜無虞,但若要桂榜頭三……娘子就這般看重他?」丫鬟嗤嗤一笑,意味深長道。
「我是相信我自個兒的眼光。」她聲調微揚,自信滿溢。
「那看來老爺與娘子同樣有眼光。」丫鬟又打趣道。
「去!」她卻不樂意了,「莫拿我阿爹同我比。他那是鑿渠挖塘的養魚,哪條魚長得肥美就捉哪條,我不一樣……」說話間她頓了頓,似乎坐直腰桿,「陸徜可是我打小就一眼相中,除了他我可再沒瞧上過別人。」
她與她爹不同,是真心喜歡陸徜。
「娘子,你這麼死心塌地待他,難道就不擔心他……他……」丫鬟壓低聲音,欲言又止,有幾分看破點破的意味。
「擔心什麼?擔心他看不上我?」她並無丫鬟的諸般顧慮,接話道。
陸徜看不上她,都已經寫在臉上了,她又何需別人點破?更不必他人來勸。
可那又如何?
「人總該為自己想要的東西爭上一爭,我也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堂堂正正的爭取,若他陸徜真不願意我還能強搶不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儘力便可。」她說得敞亮瀟洒,沒有怨氣亦無擔憂。
說話之間,馬車緩緩減速,長康巷到了。
江寧縣的長康巷,貧苦百姓的聚集地,豆腐塊似的夯土房密集挨著,隨意圍出的雞舍鴨籠,用來圍擋的木柵欄經不住風吹雨打早就腐壞,如今俱被薄雪覆蓋,平時的髒亂不復存在,反有些陶公筆下世外桃源的淡泊寧靜。
陸徜的家就在長康巷巷尾老槐樹旁邊。
長康巷狹窄,馬車進不去,只能停在巷口。風有些大,馬車檐角掛的兩盞銅燈被吹得亂晃,上頭漆金的「簡」字十分打眼。不消說,這是江寧府簡家的馬車,車上坐的那位正是簡家的姑娘簡明舒。
馬車上的人已經下來,地上的薄雪被她們踩得嘎吱響,夾雜幾聲鈴音,很是悅耳。
這趟出來,除了車夫外,簡明舒只帶了丫鬟小蜻蜓。兩個人手裡都不落空,各自提了幾盒補品點心,在雪地里走得有些艱難,沒幾步簡明舒額上就見汗。
「娘子既備了這些禮,也不帶些小廝隨行。」小蜻蜓邊走邊抱怨。禮帶得多了,她一個人拎不動,好在簡明舒沒拿主子架子,也幫著拎去些許。
「曾姨和陸徜都喜靜怕鬧,人來多了不好。」簡明舒口中的「曾姨」,就是陸徜母親曾氏。
除此之外還有一重原因。陸徜那人本就不喜簡家素日里財大氣粗的作派,她若帶的人多了,難免顯得咄咄逼人,是以每回探望陸徜他娘,她都輕車簡從。
「陸徜是個什麼人物?還要娘子這般委屈遷就!」小蜻蜓替自家主子不值。
「幾步路的事,委屈什麼?」簡明舒沒她想得那麼驕矜。
小蜻蜓鼻里哼了哼,因著陸家近在眼前,沒再接話。陸家比前幾戶人家看著還要貧寒些,外頭用木柵欄圍了個院子,養了幾隻雞鴨,翻著兩小畦菜地,裡頭就一間平房隔出三間屋,陸徜和他娘各住去兩間,剩下那一間壘灶擺桌,既是灶間又是飯堂還是會客的廳室。
眼下院里沒人,積雪倒已經被清理乾淨,簡明舒來過幾次,對這裡熟稔,自己開了柵門,帶著小蜻蜓往裡邊走,瞧著牆根下泛潮柴火,心裡又想該給他們送點炭過來禦寒,前陣子一忙倒是忘了,可轉念一想陸徜那脾氣,怕也不會收,只得搖搖頭。
「可稀奇了,簡家姐姐今兒沒去衙門前看榜,竟跑來了這裡?」老槐樹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嗤笑。
簡明舒轉頭望去,只見槐樹下走出個纖瘦的小娘子,模樣頗俊,就是眼角挑得高,正邊說邊繞過柵欄進院來。
這人簡明舒認得,東明私塾趙夫子的女兒趙嫻。
「簡老爺去了衙門看榜,預備來個榜下捉婿,簡姐姐卻來這兒守著,你們簡家真是撒了張天羅地網,叫人逃都沒處逃。」趙嫻笑吟吟地進來,雖是打趣的語氣,可話里話外全是奚落嘲諷。
大安朝崇文輕商,十年寒窗只盼一朝金榜題名,於是也不知從哪年哪月起,坊間興起榜下捉婿的惡俗來。各地鄉紳富戶欲以金銀之勢,在發榜當日爭搶榜上仕子為貴婿,藉此擠身名流之列,是以稱其為「捉」,被相中結了親的女婿也稱「臠婿」。
簡家是江寧府小有名氣的老字號金鋪,財大氣粗金銀不缺。簡家老爺不甘心一輩子做個商賈,只可惜髮妻早亡,膝下長成的就只有一個嫡女簡明舒,便心生捉婿之意。
不過簡老爺這捉婿計高一籌,與其叫捉,不若稱之為「養」。江寧府每年都有好些貧寒學子因囊中羞澀無以為繼,簡老爺就從這些貧賽學子中挑選幾位以金銀資助栽培,待桂榜題名再從中擇婿——至於為何在鄉試桂榜就動手而非來年金榜,那不是廢話嘛,等人進了京,哪還有他下手的份,現在出手,他最不濟也能撈個舉人做貴婿。
今秋的這場鄉試,就是他收網之日。
而陸徜……正巧是他魚塘中的一尾魚。
簡明舒撥弄鐲下墜的鈴鐺,也跟著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趙家妹妹。我記得令尊也是這屆的考生,今日放榜,妹妹怎不去看榜,反也跑到這裡來?」
趙嫻之父已逾四旬,只過了童試是位秀才,家裡一窮二白,金榜題名的心卻從沒死過,可惜鄉試考了三年又三年,仍舊沒有結果。
「我阿爹寒窗苦讀不為沽名釣譽,當以平常心待之。」趙嫻說話間走進小院,瞥了眼簡明舒手上拎的禮,掩唇一笑,「又來給曾大娘送東西?陸哥哥那頭行不通,就打起曾大娘的主意?這麼糾纏有意思?」
趙嫻與簡明舒雖有貧富之差,但自恃秀才女兒的身份,看不起出身商賈的簡明舒。
簡明舒也只是笑:「所以趙妹妹來這兒是平常心,我來這裡就是死纏爛打?我以為你同我一樣的心思呢?噢不,你連禮也出不起,打算空手套白狼?」
都是為了陸徜來的,誰又比誰高貴?
心思被揭穿,趙嫻臉皮一紅,正要駁斥,眼角餘光掃過槐樹陰影,主意忽改,人往簡明舒走了幾步,劈手要搶她手中禮物。小蜻蜓正站邊上,眼見對方動手,她護主心切一步攔在二人中間。
只聞「嘩啦啦」幾聲,小蜻蜓手裡的禮落了一地,趙嫻卻好似被人推搡一般腳步不穩往柵欄門處跌去。
頎長人影緩緩行來,才進門,便見纖細柔弱的女人迎面跌來,掐著時機往他懷中闖。
伸個手就能溫香軟玉入懷的美事,那人卻倏爾往旁邊一閃,叫趙嫻撲了個寂寞,假摔變成真摔,她噔噔幾步撲在柵欄上。
「咔嚓」兩聲,腐朽的柵欄被她撞斷,趙嫻連人帶柵欄一起摔在地上,疼得兩眼冒星。
簡明舒的目光在半空與那人交匯,還沒品出他的情緒來,就聽見他的聲音。
「你們在我家做什麼?」——陸徜回來了。
趙嫻猶未死心,抬頭梨花帶雨道:「陸哥哥,我來瞧曾大娘的,正巧遇上簡姐姐,見她主僕二人手裡拎得多,有心幫忙,可她卻支使丫鬟將我推倒。」
「娘子,我連她一指甲蓋都沒碰著!」小蜻蜓氣壞了,朝簡明舒急道。
簡明舒點點頭卻不急著分辯,只看陸徜。
陸徜與她的目光再度撞上。
冬日陽光帶涼,將長巷陋屋照出幾分蕭瑟,只有簡明舒站在那裡,一身的鵝黃,胸口壓著甸甸的黃金瓔珞,紅朴朴的鵝蛋臉明艷俏麗,彷彿能將周圍照得亮堂。與她一比,還倒在地上的趙嫻便纖弱得叫人生憐,最惹心疼。
可惜,陸徜不懂憐香惜玉,亦無心為她斷案,連扶也不打算扶,只道:「你阿爹中榜了,不過因為太過興奮暈在榜前,如今已被人抬回家中。」
一句話就讓趙嫻跳了起來,滿面喜色情不自禁想笑,再顧不上和簡明舒爭風吃醋,嘴裡說著擔心父親的話,人已匆匆往外走去。
「等等!」陸徜卻叫住她,「撞壞的柵欄,記得讓你阿爹明日找人來修!」
趙嫻的臉色便又不好,恨恨看了簡明舒一眼,飛奔而去。
簡明舒「噗呲」笑出聲——在女色上頭,陸徜從沒讓她失望過。
陸徜聽到笑聲望過來,清冽的眸有了兩分情緒,眉頭微蹙:「空手套白狼?誰是狼?」
「……」簡明舒笑不出來了。
這話怎就叫他聽了去?
陸徜盯著她——簡家這對父女一個將他當魚,一個將他當狼,爭相給他下套,著實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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