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吻
方雲諫的第一個感覺,是嘴唇被牙齒碰到,有細微的刺痛。
但他沒有在意。
他察覺到了庄晏的驚訝、微微僵硬——然後,庄晏的手輕輕放在方雲諫的背上,回應了這個吻。
他們帶著一點生疏,唇齒交纏。
方雲諫覺得,自己的牙關被撬開,被一點點侵佔。
他聽到細微的、曖昧的水聲。與之交織的,是庄晏愈扣愈緊、像是將方雲諫揉進身體里的手。
等到最激烈的時候過去,原先的唇齒相依,變成一個個落在唇角、面頰上的啄吻。
方雲諫腦子裡暈暈乎乎的,被親了許久,察覺到一點不同。
他眼睛一點點睜大,帶著三分尷尬,幾分赧然,望著庄晏。
停車場的燈色之下,庄晏的目光裡帶著一點笑意,看著他。
看起來理所應當、沒有絲毫不自然。
方雲諫喉結滾動一下,耳根的滾燙感莫名退下。
他覺得自己讀懂了庄晏眼神里的意思:他們相愛,都是成年人,血氣方剛——太正常了,再說,也沒有真正在公共場合做出出格的事,所以不需要羞恥。
方雲諫心頭滾過這樣的念頭,心跳一點點平息。
他也跟著笑起來。
分別被一再拉長。真正坐在車上的時候,又過了十數分鐘。
方雲諫嘴唇發麻。他記起什麼,拉出擋板上的鏡面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一點磕破的痕迹。
在那個吻剛開始的時候,方雲諫還有心思惦記其中的血腥味。往後,卻被親得亂七八糟,再難記起。
一直到現在。
他用手指碰了碰傷處。傷口不大,沒什麼感覺。
方雲諫視線偏轉一些,落在自己面上。
不知不覺,他竟然又在笑了。
庄晏。
庄晏。
方雲諫開車出去的時候,特地往庄晏剛才停車的地方看了一眼。
庄晏已經將車開走。此刻,車位上空空落落。再有夜風一吹,他們方才的擁抱、親吻,全部沒了痕迹。
可對方雲諫來說,這一晚,著實難以忘懷。
他開車窗子,一路吹著夜風到家。
晚間入眠,興許是因為昨夜夢中所見,也興許是因為他晚間與庄晏的那頓飯、那個吻。方雲諫順理成章,又一次在夢裡見到八年前的兩個少年。
還有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
……
一中在上學期期末考試之後、下學期開學之前,都安排了補課時間。滿打滿算,真正的假期,也只有過年的一小段時間。
就是這一小段時間,學生們肩頭還壓了三位數的卷子。
如此一來,前半個寒假,方雲諫和庄晏基本都耽擱在圖書館里。
唯二的例外,是每周一閉館時間。
再有,臨除夕時,方雲諫提前告訴庄晏。過兩天,自己要和媽媽一起採購年貨,打掃家裡,可能有幾天不能和他見面。
庄晏聽著,反問他:「要幫忙嗎?」
方雲諫一愣:「……啊?」
庄晏說:「你之前說,是和阿姨兩個人住。」
方雲諫聽著,笑一笑,說:「也沒太多活兒。」
因此前一段時間的「修鍊」,他已經能做到在面對庄晏時面不改色、心不跳。偶爾見到對方,腦子裡只有此前爭論的題目對錯——到這時候,方雲諫就會欣慰地想:沒錯,這才對嘛,是優秀的社會主義同學關係!
可聽著庄晏這話,他還是心跳漏了半拍。
庄晏看他片刻,笑一下,說:「多我一個『勞力』不好啊?多隻手拎東西,打掃也方便。」一頓,「你媽媽不是有點呼吸道的小毛病?大掃除的時候,家裡灰太大,是不是就不太方便?」
方雲諫聽到這裡,動心了。
不僅僅是對於庄晏此刻所言。從小到大,他家裡沒有「父親」的角色。方雲諫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要保護媽媽。此前那麼多年都過來了,他不覺得自己處理不好庄晏所說的一件件小事。
但是,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他覺得方雲諫不容易,想要幫幫他。
而方雲諫原本就心有悸動。
他看庄晏片刻,覺得心一點點變軟。到最後,庄晏再問:「怎麼樣?」
方雲諫用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用平穩語氣講話。
他說:「好啊。你喜歡吃什麼菜?」
庄晏說:「嗯?沒什麼特別喜歡的,味道淡一點就可以。」
方雲諫吐槽:「我想說好久了。你這口味,整個就是一老頭子。」
庄晏眯一眯眼睛:「老頭子?」
方雲諫眨巴兩下眼睛,露出無辜表情:「那到時候蒸個魚吧,總得有個大菜……」滔滔不絕,轉移話題。
庄晏只是笑,不再說什麼。
這晚方雲諫到家,和媽媽說,過兩天,會有一個同學來幫忙。
方媽媽聽著,很意外,又高興,問他是否是張翔、劉超他們幾個。
方雲諫撓撓頭,說:「不是,是庄晏。」
方媽媽輕輕「啊」了一聲,說:「就是你那個同桌?」
方雲諫笑道:「對。」
方媽媽就跟著微笑。
她是典型的東方美人,年輕時有一張清麗面孔。這些年,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又兼生病,面上多少帶一些憔悴。可這樣的憔悴,也遮掩不住方媽媽的溫婉美麗。
見兒子高興,方媽媽果然問起,兒子的朋友喜歡怎樣的菜色、有無忌口。
方雲諫大致說了,方媽媽心裡有數。
後來庄晏過來,與母子二人一同去年貨集市。因過年期間要來往走動的親朋並不多,這會兒方家母子買東西,也主要是挑家裡要用的來。
庄晏一路都顯得悉心周到。從頭到尾,沒讓方媽媽拎一個袋子,只由他和方雲諫大包小包。
後面挑春聯,方雲諫和方媽媽都沒什麼意見,覺得能貼就好。倒是庄晏,看了半天之後,選出一副帶有健康祝福的春聯來。
方媽媽仔細讀過,笑容滿面。
方雲諫看看媽媽,再看看庄晏,心頭一樣暖意洋洋。
他捫心自問,覺得如果是自己去幫劉超、張翔他們幾個家裡買年貨,一定做不到這麼細心妥帖。
但如果是庄晏家呢?
方雲諫面頰微熱,想:庄晏也是因為我嗎?因為庄晏對我……嗯。所以,他才會對我媽媽這麼周到?
方雲諫走神,庄晏叫他:「雲諫?」
方雲諫:「啊!」
庄晏看他片刻,笑道:「想什麼呢?」
方雲諫:「……」這怎麼說的出口。
他輕輕咳嗽了聲,說:「東西差不多買齊了吧?」
方媽媽說:「差不多。」對著提前列好的單子核對一遍,笑眯眯講話,「好了,咱們回家。小晏,雲諫說,你喜歡吃清淡一點的菜。那今天晚上,阿姨就露一下手藝。」
庄晏聽著,笑道:「那我就開始期待了。」
三人其樂融融,回到方雲諫家。
方雲諫和媽媽住在一個老式小區里,一棟樓只有六層,沒有安裝電梯。好在樓層低,上台階也不費力。
進了屋子,方媽媽先洗水果、招待庄晏。庄晏笑著道過謝,再轉頭,問:「咱們從哪裡開始打掃?」
方雲諫沒想到庄晏會這麼快進入正題。他手上的蘋果剛吃了一口,這會兒咽下去,說:「掃地拖地,收拾桌子。哦對,還有擦窗戶——」
庄晏聽他念念叨叨,面上依然帶笑。
方雲諫就也跟著笑,說:「一樣一樣來吧。」
家裡沒有暖氣,空調也只有在很冷的時候才開。進門坐下的時候,三個人都穿著羽絨服。但打掃過程中,方雲諫和庄晏逐漸覺得熱,各自脫了外套。
方媽媽從廚房看見,探頭出來,說:「你們兩個,小心著涼。」
方雲諫略有心虛,庄晏倒是笑眯眯地回復:「阿姨,沒事兒。待會兒弄完了,我們馬上穿上。」
方媽媽「哎」了聲,想想還是不放心,於是在圍裙上擦一擦手,出來打開空調。
熱風吹起來,庄晏和方雲諫分配任務:客廳的地是掃過、拖過了,兩間卧室就由方雲諫負責。至於桌面上擺著的零零碎碎,畢竟不是自己家,庄晏也拿不準應該怎麼整理,所以依然交給方雲諫。
方雲諫聽著,一面覺得有道理,一面忍不住問:「那你呢?」
庄晏理所當然,說:「擦柜子、風扇,還有窗子。」
全是爬上爬下的活兒。
方雲諫看著庄晏,略有擔憂。
庄晏似乎察覺什麼,眯眼看他。
方雲諫問:「你的腳,可以嗎?」
庄晏一怔,笑道:「早就好了。你啊,也別老是惦記這個。」
方雲諫下聽著,笑一笑,點頭。
過了十數分鐘,方雲諫打掃過兩邊卧室的地板。想一想,順便把掃出來的垃圾扔到樓下丟掉。
再到回家,就看著庄晏踩在凳子上,認認真真地擦柜子最頂上的部分。
方雲諫看在眼中,往前,說:「要幫忙嗎?」
庄晏看他,笑道:「幫我洗一下抹布?」
方雲諫欣然點頭。
庄晏把抹布遞給他。動作間,面色卻忽而變化。
他到底不是擅長運動的人,這會兒走了半天、打掃了半天,再站得久了,腿上抽筋。
庄晏身子一晃,往下方倒去。
方雲諫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本能地接住庄晏。
然後,就有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親吻。
——那甚至不算一個「吻」,只是嘴唇的觸碰。因為庄晏掉下來的衝擊力,方雲諫還被碰破了嘴唇。
方雲諫腦子裡一片空白,見媽媽從廚房裡跑出來,問他們兩個發生了什麼。
庄晏看起來也有些發懵,過了會兒,才說:「沒事兒。」
方媽媽還是不放心。花了半天時間確認,總算再回到廚房。
整個過程中,方雲諫都處於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
尤其是,他再看庄晏,見庄晏皺著眉頭,擦了擦嘴唇。
方雲諫瞳仁微顫。
庄晏看他,說:「剛剛,是個意外。」
話音篤定。
方雲諫喉間乾澀,過了片刻,才說:「嗯,意外。」
他看庄晏轉過身,拿著抹布,在盆子里洗。
他看著庄晏的背影。十八歲的少年人,身材高挑,比方雲諫還要略高一點。此刻低著頭,方雲諫看不清他的動作,卻能聽見水聲。
方雲諫閉了閉眼睛,覺得眼眶乾澀。
他深呼吸一下,說:「……我去擦窗戶。」
說著,方雲諫逃也似的離開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了。
他去廁所拿其他抹布,期間不經意地看到鏡子,然後驚訝。
方雲諫往前一點,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他近乎是困惑的,看著自己微紅的眼睛,想:我為什麼這麼難過?
他因庄晏表現出的親近而歡喜,他因庄晏行動力的抗拒而悲傷。
答案近在咫尺,只差一層窗戶紙就能捅破。
但方雲諫開始恐懼。
他不想面對那個答案,他抱著一點可笑的期待。如果自己不去想到、不明緣由,那麼庄晏是不是就會和他維持著現在的關係,一直到他再一次適應自己與庄晏的距離。
方雲諫花了一點時間,洗一把臉,整理好心情。
廚房裡傳來「滋啦滋啦」的聲音,飯菜香味冒了出來。客廳里卻非常安靜,只有偶爾的一點水聲。
等到更晚,屋子窗明几淨,飯菜上桌。
方媽媽招呼庄晏多吃一點,也不忘把方雲諫喜歡的菜擺在兒子面前。
庄晏還是笑眯眯與方媽媽講話,言語之間,幾次提到「雲諫」。
他說:「我之前崴了腳,是雲諫一直在學校里幫我。」
他說:「對,這段時間,我都是和雲諫一起在圖書館做題……沒有,我們各做各的,不過也會相互批改。」
他說:「哈哈,我們成績差不多,做對的題目數量也差不多。有時候還能一起討論,我爸媽也覺得這樣比較好。」
方雲諫聽他講話。
在庄晏的話里,他和方雲諫的確是關係親密的友人。而方才庄晏擦嘴時透出的冷漠、厭惡,好像僅僅是方雲諫的錯覺。
方雲諫起先是動了這樣的念頭,往後,他開始相信,真的是自己的錯覺。
他找到了更加合適的答案:庄晏提出來幫忙,是為了報答他此前對庄晏的「幫助」。但庄晏會受傷,原本也是因為方雲諫提出一個不合適的邀請。
一個個念頭交織在方雲諫的腦海中,轉眼就到了庄晏要離開的時候。
方媽媽裝了他們今天買的幾樣點心,還額外給庄晏一個紅包,說:「馬上就過年了,阿姨就提前和你說一聲『新年快樂』。」
庄晏坦然接受了,笑著說:「阿姨也是,新年快樂。」
方媽媽催促著,要方雲諫送庄晏出小區。另有一再叮囑,要庄晏主意安全。
方雲諫這會兒已經完全說服自己。
他笑著說一句「庄晏,走吧」,而後先去開門。
可等下了樓,庄晏就說:「你回去吧。」
方雲諫一怔,說:「出小區也要門禁卡……」
庄晏說:「沒事,我等別人開門就行。」
方雲諫看他。
他分辨著,庄晏這麼說,是出自對自己的關心,還是想要早一點與自己分開。
然後庄晏說:「過幾天,我家裡可能事情比較多,不和你去圖書館了。」
方雲諫聽著,明白過來:哦,是後面那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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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穿回來半年的庄晏:阿姨是個好人,要好好對她。
八年後重逢的庄晏:阿姨……八年前就不在了?怎麼可能?
明天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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