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審判
第一百一十章審判
燈火被點亮起來,寬闊悠長的宮殿,那丹樨之上,鳳座之間,連宮燈都是裊娜的女子形態。
馮皇后高坐其上,烈焰紅唇,與指尖蔻丹一起,塗抹成最為鮮艷的色彩。
她裙裾冗長,裙角曳地,身形輕動之時,衣料上手繡的鳳鳥也如同展翅。
這便是天下最為高貴的女人,亦是他陸離的生身之母,更是一個為了權利穩固而處心積慮想要除之而後快的鐵血女人。
聽到陸離那幽幽的輕笑之後,馮皇后道:「本宮此生,只有東宮一個兒子。」她眼如利刃,彷彿一個目光便能剜下對方一塊血肉,「而你,只是一個欺世盜名罪該萬死的孽子。」
殿下靜了好一會兒,陸離大概是在摒棄最後的情義。而秦言則是想起那日「女蘿苑」中方菲神經質一般的瘋喊,至於南宮錦,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若非殿上之人事關他家、他父母的冤案,今日他必是不會摻合此事的。
半晌的沉默之後,陸離輕笑一聲,低下頭行了個臣子禮:「呵,娘娘說得沒錯。」然後,他慢慢抬起頭,笑容變得深沉而陰鬱,而那笑容里又藏著睥睨一切、叛逆天下的意味,他說,「可是,你連蠻族、賣大夏,殺忠良、鬻官爵,空國庫、縱貪腐,禍後宮、殺皇子,結黨派、干政權,以暗衛營為刃,以京兆尹做刀,剷除異己,殘害百姓,是……禍國殃民的、十足的妖后。」
他抬頭看了看椒房殿的頂部,高高的屋頂上面似乎還嵌著亮閃閃的夜明珠,像是夏日的螢火蟲。
他深吸一口氣,又道:「所以我今日,願為天下先,殺皇后、清君側、保大夏!」
丹樨之上的馮皇后笑得輕蔑:「便是本宮是惡貫滿盈的妖后,你又豈是降妖除魔的呂望?你真以為憑你那點兒小伎倆便能將本宮怎麼樣么?」她斜視了一眼秦言和南宮錦,無聊的剝著指甲上的蔻丹,緩緩道出陸離的大部分行動,「製造所謂神跡,讓欽天監那群蠢貨疑惑;翻出經年舊事,控制朝堂風向;領著幾個命如螻蟻的下等人,控訴並攻打我馮家;拉攏襄樊王,與虎謀皮的尋求宗室的支持;率你所謂的武林高手,滅了我一手建立的暗衛營;甚至同東宮暗中見面,試圖叫我禍起蕭牆。」
馮皇后的聲音不大不尖,但聽在秦言耳中,卻覺得熟悉。那種涼薄與狠絕,同方菲揚起鴦劍想要殺她時如出一轍。
她突然覺得可悲,這樣的人生,這樣的血親,她無可選擇。又一閃而過所謂宿命,命煞陰冥,與之相親交好者,皆是厄運。
那麼一刻,秦言有些相信這句話了,因為與她糾纏最深的陸離,命運的確與她太過相似,就連母親的遺棄厭惡都是類似的。
她覺得似乎有什麼鎖鏈束縛住自己的手腳,近乎窒息之間也抬頭想要仰望星辰,但屋頂遮住了她的視線,只能看到偶爾的光亮。她眸子一閃,唇一抿,似乎想到了什麼。
又聽馮皇后譏誚道:「可是陸離,你以為這能怎麼樣么?若不是本宮默許,你以為襄樊王府府兵如何進京?你以為就憑那微不足道的身份本宮真的不敢動蕭慶元夫婦?你以為太子會有勇氣和能力來與你這亂黨會面?你以為你就那麼容易屠滅本宮親手創立的暗衛營?」她笑,紅唇如同火焰,一寸寸蔓延,像是要把所有不肯臣服的人都燒成灰燼,「若不是本宮要借你之手,清除我以往的所有痕迹,你怎麼可能這麼容易便站在此處?」
陸離殫精竭慮在下這盤棋,馮皇后又何嘗不是?他走棋的時候,因為閱歷和感情的限制,總是會忘掉一些什麼,自以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以為自己是運籌帷幄。
然而,佔盡上風的他卻沒有沉下心來細想,他剛剛吃掉的這片黑子,究竟是對方棋差一著,還是一個陷阱詭計?
馮皇后之所以像根木頭一樣的坐等他們入宮,並非要束手就擒,而是要借陸離之手洗刷她以往所有見不得人的事情。
不管是有損國家,還是有損小家,馮皇后都背水一戰般先通過陸離的口說出來,然後借他的手拿出那些本就模稜兩可的證據,再借陸離之手除掉已經不剩什麼精銳的雞肋一般的暗衛營。
之後,馮皇后要做的便是,拿下這幫亂黨,再借亂黨之口洗白她的罪過。
模稜兩可的證據根本不是證據,而可做人證物證的暗衛營已經成為一片焦土。
沒有人能夠證明這幫亂黨的話,他們便只是敵國用來離間大夏的細作。
沒有人能夠定皇后的罪,那麼,馮皇后便還是馮皇后,是一個危急關頭不計個人得失力挽狂瀾的賢后。而她的家族,蠹蟲的族人已被暴民殺死,剩餘的,都是月朗風清為國為民的皇親國戚。而分她權、反對她的宗室,不管何罪都不能被判死刑的宗室,總算可以名正言順一刀全斬。
她的示弱既可以讓她的敵人聯合起來露出水面,又可以徹底清洗以往的罪孽。就像是沉香木中浴火重生的鳳凰,是沒有原罪的神鳥。
這便是馮皇后的圖謀。
「好手段,果然好手段,」連被當做棋子和刀子的陸離都忍不住拍手叫好,「娘娘就是娘娘,我這小小人物,果然還是翻不出你的掌心啊。」
這種時候,既然已經知道馮皇后的心計,便應該合力擒住,逼迫她在天下人面前認罪。
可是,陸離沒有動,秦言沒有動,南宮錦也沒有動。
他們就像是被定身術定住了一樣,連呼吸都壓得極低。
陸離又道:「既然娘娘有把握,那可否容小小的拖延一下時間啊?」他笑,「畢竟,黃泉路太黑了。」
宮門已經關閉,外頭卻是打得不可開交,胡小虎的彎刀像是會飛的神器,一動一收之間便斬獲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蕭白歌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顯然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場面。
他是大夫,生離死別見慣了的,卻沒法兒不珍視生命。他嚮往江湖,也曾親眼見秦言出手,手起劍落便取人性命,乾脆利落,招式優美,連殺人都像是一種藝術。
可是今日,他身邊的這些人,大多數沒有秦言那樣高的武功,江湖上的二三流高手,對上大內的親兵侍衛,勉強還能看得過去。可是,還有那些聞聲而來的災民和普通百姓,他們不會武功,在官兵面前,被砍瓜切菜,猶如板上魚肉,分明就是找死的。可是,他們還是瘋了一般往裡面沖。
蕭白歌瘦弱的胳膊死死的拽住一個硬是要往裡沖、已經頭破血流的男人,道:「回家去吧,不要找死了!」
男人看了他一眼,確認他不是官兵,抹了一把頭上的血,道:「我老婆和妹子都被馮家人玷污自殺了,我沒有砍得了馮家人,非得砍了妖後為她們報仇!」
蕭白歌微怔,睫毛輕閃,像是鳥羽合攏。他心道:「其實,不管是不是江湖人,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心中對惡的憎恨和善的嚮往都是一樣的吧。」
他愣神之間,馮皇后的親衛居然發射了弓弩,射死了好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會武功的人擋了幾下,護著後面的百姓退出幾丈,胡小虎也迫不得已只得收回彎刀退了回去,臉上卻是不情不願。
親衛中有領頭的呵斥著人群退去,說一個時辰內若不退去,便會格殺勿論。
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從天殘派和其他門派帶來的高手則在把民眾護到安全範圍后沒了動作,府兵則是把茗姜護得嚴嚴實實。
胡小虎一把拉過還在出神的蕭白歌:「嚇傻了?還等著過年吃紅燒肉呢?走。」
胡小虎拉了蕭白歌去到茗姜所在處,二人交換了個眼神,茗姜道:「想來裡面應該也已經開始了。」
「開始什麼了?」蕭白歌不明所以的問。
「審判。」
是的,是審判。只不過暫且來說,這個審判只有審,卻沒人能夠給馮皇后判刑。哪怕陸離這些亂臣賊子也沒有資格。
陸離問起關於南宮錦父母的事情,馮皇后揚眉:「南宮?」
她似乎已經忘記此事了,南宮錦終於發聲:「禮部主簿,南宮畾。我父親從不參與黨爭,一直如履薄冰兢兢業業。而你,說他勾結江湖勢力殺害朝廷官員,還說他與二皇子結黨營私,試圖加害太子……」
隨後,罷官,抄家,下獄。南宮錦家本就清貧,家裡只一個老管家和兩個丫鬟,沒有多餘的錢財來打通關節。或許,便是有賄賂之財,也無法救人。因為隨後,南宮畾因罪被判斬刑,南宮家女的為娼,男的流放。
南宮錦卻被判流放嶺南的,而她的母親和小妹,以及那兩丫鬟,則是流落西北。
南宮錦從小便隨武館師傅學習蝴蝶刀,流放途中趁看守不備,打傷看守逃了。然而,待他找到母親所在之處的時候,她們卻早已不堪受辱懸樑自盡了,四個人,留下的,只一座看不出墳堆的孤墳。
南宮錦終於不再那麼淡定,他的聲音帶了怒意:「是你陷害我父親,是你害死了我的家人。」
「哦,你就是南宮家逃走的那個小孽子?」馮皇后道,「南宮畾那個食古不化的木頭,不僅上書要求追封趙暉,還諷刺本宮。你說這大不敬,本宮治他的罪怎麼了?倒是你,打傷朝廷官員,勾結江湖莽人,委實該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從這一點上看,便是馮皇后以莫須有的罪名殺了南宮一家,南宮錦也絕不能心生怨懟。
可是,南宮不是她的臣。
見南宮於言談之道不夠擅長,陸離便插嘴替道:「我託人從刑部取出當年一案的卷宗,證實南宮大人的清白。可娘娘你說的也不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娘娘,我們這些人,是天下的臣子,是大夏的臣子,卻不是娘娘的臣子。娘娘你,從來就不能代表大夏。」
「所以你們今日便來反我?」馮皇后鳳眸微眯,射出尖銳的光來,「亂臣賊子的下場,從來只一個。」
言未盡,便見屋頂上的點點亮光突然增強,然後動了,從那高處落下,直向陸離三人所在之處。
秦言拔劍亦是在瞬息之間,只聽錚然劍鳴,她便已經橫劈出去一劍,將沖他們而來的那幾支羽箭斬成幾截。然而,那箭桿卻是空心的,斷掉之後還從裡面噴出些白色的煙霧來。
「不好,是失魂煙。」
這種比迷藥強上百倍的東西,是宮裡的奢侈品,以陸離這種身份,只聽過,卻未曾見過。當年在暗衛營時他還撒潑打滾的向龍希大統領要,說是用來迷昏了絕那個禿驢,好趁機偷了少林的絕世武功。卻被大統領罵「不識好歹」,後來他才知道,這失魂煙是怎樣的珍貴,且平常多用於男女之事。你若不依,便將這煙與你嗅一嗅,之後如何,還不是生米煮成熟飯。況且,陸離還聽說,被這東西迷暈,醒來之後會忘記自己是如何中招的。
真是有夠下流齷齪的。
陸離抬手捂住口鼻,提醒二人莫要輕敵。
丹樨之上的馮皇后應是早先做好了準備的,此刻胸有成竹的看著下方,道:「陸離,你若肯裝作不知,低調的一輩子做暗衛營的狗,或者本宮還能留你性命。可現在,晚了。」
箭矢亂飛,白煙遮眼之中,陸離義正言辭道:「你便不怕有人將這話聽去,焚香告神,請求將你天誅地滅?」
「本宮不信神。」馮皇后親眼見殿下三人終是慢慢緩下動作,然後各被幾支箭矢射中,這才又道,「人,才是真正的神。」
「巧了,我亦是,」塵埃落定,亂箭停下,陸離慢慢站起,然後抬手拔出最靠近心臟的箭,輕笑,笑得凄美而荒涼,然而唇角卻偏偏又帶著狡猾,他對著丹樨之上行大禮,道,「陛下,馮皇后所說一切、所做一切,陛下可聽到了?」
馮皇后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動作都慢了半拍,緩緩轉身,看向鳳座之後、屏風之後,啞然,然後才道:「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