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晉江
堂屋裡坐著個弓腰曲背的布衣老婆婆。
滿頭銀髮梳得齊整,顯得一絲不苟,身旁有根白木拐杖靠在桌上,而她的左手捏了串金燦燦的念珠,口中喃喃著佛語。
當不悔緩慢移動腳尖往屋外時,明明一絲聲音也未發出,本是閉著眼睛的老人卻霍然睜眼。
先是重重咳嗽了兩聲,后卻朝不悔招了招手道:「小姑娘,老婆子瞧你眼熟得很……你且走近些,教我仔細瞧一瞧。」奇異的是,她面貌雖老,眼睛卻如少女般靈活。
紀曉芙上前半步護住女兒,面色蒼白:「前輩何苦跟個孩子過不去?有什麼事,沖著我來便是了。」
「你?」那老婆子的視線緩緩移到了成年女子的身上,嘴角一哂:「你豈不是早該死了,竟還能苟活至今……哼。」
她鼻間輕輕噴一口氣,便教不悔害怕地顫抖起來。
頓了頓,卻仍是從母親身後走出來,冷聲道:「當年我跟娘僥倖未死,前輩今日撞見,是要將我們趕盡殺絕么?」
「不兒!」做母親的急急拉住小姑娘的臂膀,怕這喜怒無常的金花婆婆對女兒下毒手——當初只因想看蝶谷醫仙胡青牛到底會不會為明教之外的人治病,對方便設了陷阱教各大門派的人召集起來下毒。
老人又是咳嗽了一陣子,眯著眼看向母女倆,竟笑了:「不必我動手,峨嵋派這些年可從未停止過搜尋你的下落……更不必說,明教光明左使楊逍與萬梅山莊劍神西門吹雪居然上門尋妻,可真教你師父丟了好大的臉吶!」
不悔一怔,隨即唰地看向了母親:「娘,我爹、我爹原來是……」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紀曉芙撇過頭,囁嚅道:「不兒,我……」
她從未告訴過女兒,她的爹爹是誰,她又姓什麼。
原本思忖身體每況愈下,她怕自己哪一日去了,實在放心不下女兒一人掙扎在這亂世,故帶著不悔一路輾轉到崑崙尋楊逍,預備託付了便獨自離開……他說過,他會一直在坐忘峰等著她的。
誰料做了好久的心裡建設,卻並沒有尋著這人,反而險些命喪狼群之口,全靠那鐵姑娘的義犬相助。如今又安穩下來,尚未想好去處,金花婆婆卻來了,還告知了這樣的消息!
金花婆婆又道:「滅絕若是知道自己的愛徒與仇人無媒苟合,還生下孩子取名『不悔』……聽聞峨眉紀女俠與武當殷六俠當年還立了婚約?聽聞武當也一直在幫著找你們的下落吶。」直教紀曉芙聽得羞憤難當。
不悔正是心緒大亂之時,嘴上卻不服輸:「你當她不知道我么?當年她便險些殺死了我娘,是青書哥哥費心救的命。他是武當的人,豈會不知?縱使當年真有什麼婚約,定也早已解了。我們一家三口若要相聚,又關那滅絕老尼什麼事兒?!」
「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小嘴兒……」金花婆婆搖頭嘆息:「你倒確實是很像你爹。」她的態度稍稍溫和了一些,似乎並無要大開殺戒的意思。
不悔並不信,嗤道:「瞎說有什麼好說的。」
「前輩此來,僅僅是為了找蛛兒姑娘的么?」紀曉芙冷靜下來,恭敬詢問道。
金花婆婆緩緩站起了身,拐杖攥在了掌心:「女孩子大了,心就野了,守著心上人什麼都不管了,咳、咳咳……」
說著說著,她又佝僂著腰咳嗽起來。語聲漸漸低沉,視線如利箭般射向門口:「阿離,還不帶著你的表哥進來?難道還要婆婆來請你不成!」
母女倆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蛛兒面如金紙,同張無忌一前一後地跨進門檻。
「婆婆,你誤會了,他、他不是當年那個張……」面上布滿毒瘡浮腫的少女眼神閃躲,連謊話也編不出來。其實從方才金花婆婆一點出「表哥」這個身份,她便知已是暴露了,休想再拿「曾阿牛」這個殼子搪塞。
果不其然,金花婆婆狠狠一敲那拐杖。
只一下,地上鋪著的泥磚竟寸寸碎裂開來。
「婆婆恕罪。」蛛兒唰地雙膝觸地,再不敢哄騙或爭辯,還要拉著少年一同跪下。
她倒不怕金花婆婆將自己如何懲罰,只擔心惹惱了對方,給張無忌和不悔母女一頓苦頭吃,婆婆可有的是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布衣少年卻不跪,但見不悔跟紀曉芙並沒有受傷,他略略放下心,拱手致意道:「婆婆,多年未見,在下張無忌有禮了。」
頓了頓,又朗聲道:「婆婆您有任何懲罰,但求朝在下身上施展,是我求表妹勿要向任何人透露蹤跡,她這些日子過得膽戰心驚,非是故意隱瞞於您。」他皮糙肉厚,無甚可怕。
老婦人斜睨了這已長大的清俊少年片刻,剛要說什麼,喉嚨間的癢意卻止也止不住,蛛兒便膝行幾步,殷勤地服侍她吃藥。
咽下顆藥丸,金花婆婆冷冷盯著蛛兒片刻,終是不耐地揮手讓她站到一旁去了,蛛兒便走到了不悔母女處,無聲交換了目光。
金花婆婆抿了抿唇,柔聲道:「小兄弟,你知道婆婆最關心什麼的,不是么?好孩子,你義父謝遜同我有故,只要你帶我去找他,他肯不肯借我屠龍寶刀一用,老身並不強求。」
這些年飽受江湖紛擾,當年朱長齡和武烈為了騙他帶路去找義父奪屠龍刀,甚至寧可焚了百萬身家施苦肉計,故即便金花婆婆表現得再如何溫和親切,笑得面部愈加僵硬麻木,張無忌也一個字都不信。
但他卻不敢直截了當地拒絕。
他是無所謂,只怕連累了邊上的蛛兒她們。
「在下,我……」要這本性善良寬厚的少年想出個迂迴婉拒不會惹惱對方的託辭來,實在很困難。
鶴髮雞皮的金花婆婆耐心告罄,漸漸冷了語聲:「怎麼,你還要拒絕我?」她的視線緩緩掠過蛛兒,在不悔跟紀曉芙之間游移,似乎想挑一個開刀。
少年握緊了拳頭,時刻預備著相戰。
老婦人勾唇一笑,低下頭捂著心口咳嗽了幾聲。
就在眾人以為她暫時放棄了強逼的打算時,金花婆婆手上的念珠倏地斷裂開來,一揮手,便有三道金光朝窗外射去。
那裡隱約站著位紫衣少女,身形纖細。
「蘭姊小心!」認出那身影,張無忌失聲叫道。
但那人影微微晃頭,動也未動。
緊接著,三枚梅花斜斜列成一排,簪到了少女如瀑的烏髮中,倒像是原本就戴著的精緻髮飾。
鐵姑娘伸手,從自己腦袋上摸了枚下來。
從重量和顏色上思量,掌心這朵梅花應是純鋼鑄成,在外頭鍍了層黃金,約同真花一般大,花蕊則是白金絲所鑄,栩栩如生,璀璨奪目。
她悠悠走進客堂,含笑道:「居然還有這麼好看的梅花做見面禮,婆婆未免也太客氣啦,晚輩受之有愧呀!」
少女的身後跟著位斯文俊秀的白衣公子,並未佩戴兵器,不過腰間掛了支笛子。然而不悔母女一見他出面,便覺心頭一松。
「金石所鑄,難免沾了分俗氣,或許玉質的……更襯你些。」說完似覺失言,無缺公子默然閉口靜立一旁。
他想起了移花宮的墨玉梅花。
可那也並不好看,至少配不上她。
鐵姑娘朝花公子笑了笑,心道自己可半點兒不挑,好看的花都喜歡。
又轉過身,望向似是難以置信的金花婆婆。
對方努了努唇,厲聲問道:「你這小丫頭是什麼人?你……是如何接住我這三朵金花的!」
「嗯?我名叫鐵心蘭,是他們的朋友。」少女眨眨眼,茫然道:「不是婆婆你準頭好正中我頭頂了么,難道不是送予我的?那在下還是還給您罷,瞧著還挺值錢的。」說著便利索地摘了發間餘下兩朵,塞回到對方手裡。
金花婆婆正是驚疑不定:自己雖沒要她性命的打算,但中了三道暗器,頭破血流總是難免,怎地竟連根頭髮絲都沒掉?
恰此時少女交還金花,老婦人有心再試它一試,便運了真氣扣住少女白皙如玉的腕部,此番氣血阻滯,若久了將使整隻手都紫黑一片,如瘀血翻湧。
蛛兒張了張嘴,卻沒吐出半個字來。
只因她知道,此時求情,不過是火上澆油。
——但那位宋師哥,怎還無動於衷呢?
鐵姑娘還是笑吟吟的模樣,柔聲道:「婆婆,你抓著我的手不放是為何?總不是一見如故吧?」
她久久未使力掙脫,老婦人則越捏越緊。
誰料過了半響,被禁錮的那隻右手依舊賽雪欺霜,連一絲烏青也無。若說她是武功絕頂,卻也實在不像。
約摸是嫌煩了,沒等到回應的鐵姑娘左手一翻一引,反過來去捏那金花婆婆的手。
瞧著也沒如何用力氣,對方卻悶哼一聲,以鬼魅般的身法退開了半步,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手背處。
少女攤開手,默默看向掌心……
一塊干老起皺的人皮黏在了中央。
「這……這什麼東西!」
心蘭瞪圓了一雙杏眸,整個人都傻了。
——難道把這老人家的死皮給搓下來了?
鐵姑娘很有幾分抱歉,又有些噁心反胃,既駭且怖。稍加思索,卻又覺得不大對勁,若真是人的皮膚,怎麼手上連滴血都沒有……
她一時沒有轉過彎來,想不到居然會有人不僅僅給臉易容,而是全身都換了層皮囊行走江湖多年。
少女呆愣愣地站在了原地,茫然無主。
金花婆婆咬牙暗恨。
目光梭巡在場面面相覷顯然起疑的眾人,心道自己易容身份被揭,怕是一個也不能留了。
當下氣沉丹田,隨著一聲輕喝,餘下的數枚金花盡數自袖間激射而出……
幾道黃光沖著牆角張無忌等人的胸口要害處,大部分則徑直朝正以指甲拈那「人皮」端詳的紫衣少女,頭頸肩臂俱是目標,實在避無可避。
金花婆婆並不知張無忌一番奇遇,此時也有神功傍身,不過他一人要分心護著紀曉芙母女和表妹蛛兒,幫著阻擋暗器自是目不暇接。
那跟在少女身後始終沉默的年輕人面貌雖俊俏,卻感覺不到絲毫內力,怕只是個湊數的小白臉罷了……只要解決了這姓鐵的丫頭,剩下的人定不足為慮。
「哎呦!」心蘭忙抬起胳膊擋住自己的臉。
她可不想變得整張臉貼滿金燦燦梅花。
見狀,聲東擊西的金花婆婆冷笑。
暗器一脫手,說時遲那時快,這看似垂垂暮已的老婦已手持拐杖搶攻,杖頭大開大合朝前方揮刺——方才這少女全然無傷,不知是否練了比少林鐵頭功更精妙的武學,但這回定要其留下命來!
白衣公子的身形忽然動了。
一支玉笛斜斜而出,格擋在鐵姑娘的面前,翻轉一圈,只聽叮叮噹噹幾聲脆響,數枚金花落了地。
再是微微偏首,橫掃而來的龍頭拐險之又險擦過他仰起的脖頸,而他連羽睫都未顫動哪怕一下。
金花婆婆尚來不及扼腕,回過神決定先兵后禮的少女一拳轟向敵人面門……
老婦身如鬼魅半飄渺,急急退開躲避了,然手中握著的拐杖一端卻被五根纖細的手指抓住再不能動。
少女的手心幾乎包不住那杖頭,卻終是緊緊捏牢了,最後怒而朝下,使勁兒一擰——咔嚓!
那堅硬古木製成的拐杖斷作三截。
杖頭是被鐵姑娘擰斷的,杖身卻是被金花婆婆眼裡斯文俊秀的小白臉震斷的,連帶著重傷到了拐杖的主人。
「你、你們……」金花婆婆俯身捂住氣血翻騰的胸口,有些驚惶不安地環顧朝自己圍來的眾人。
除卻低著頭的蛛兒看不清神情,其餘人眉宇間皆是惱怒或警惕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方才被針對的鐵姑娘尤甚。
「——老人家,您身子骨欠佳,還是莫要輕易動怒為好。」無缺公子微微一笑,溫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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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武功登峰造極會返璞歸真,反而像個不會武功的人(托腮)這也太適合扮豬吃老虎了叭……花花表現得那麼像個跟在富蘿莉蘭蘭身後的小白臉,嘖,黛綺絲(金花婆婆的本名)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回是踢到鐵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