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任是誰都該認定,這謙謙君子當是光鮮奪目的天之驕子,只有他屈尊紆貴遷就旁人,斷沒有他祈求其他人同自己做朋友的道理。
然此刻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年紀的翩翩公子薄唇緊抿,俊美側顏低垂著,竟無端端顯露出幾分寥落與無措……
再鐵石心腸的姑娘,恐怕也要不忍心了。
彷彿不應答他,簡直是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情。
明明是初識,相遇也不甚美好,眼角卻忽有片刻的酸澀。這種微妙的情感教心蘭低低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最近委實因這混亂世道太多愁善感,擰巴得有些不自在。
雖這般腹誹自身,少女還是慢吞吞走了回去。
她雖走了回去,但心裡莫名不大舒服,捏著衣角幽幽道:「我叫鐵心蘭,頭鐵的鐵,沒心沒肺的心,筆畫特別多的那個蘭。」
說話時杏眸緊緊盯著他,不料對方竟一絲神色也未變:「鐵心蘭……原來是鐵姑娘。」他溫聲輕念道。
她這才知曉,原來有人能把這普通的三個字喊得這般……繾綣。教自己作為名字的主人,聽得面紅耳熱。且他還噙著笑意柔聲誇讚:「鐵姑娘的名字,很好聽。」
那語聲溫和誠摯,聽得心蘭覺得自己刻意搞怪彷彿是欺負人家,無趣極了,只得尷尬地笑笑誇回去:「額……宋公子的名字,也很好聽!」
這本也算真心,不想對方卻稍稍斂了笑意。
好生奇怪,難道誇他名字好聽,反而不高興么?
因對方一直溫雅含笑,她只在心裡泛起嘀咕,其實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這般敏銳,還是感覺出了差錯。
於是也沒糾結,略過了這話題:「我進山中是想找只大狗,是瞧著威風凜凜的大狼狗。只是喊了一個多時辰也沒見到,它大概跑到深山裡去覓食了。」
「姑娘養的狼犬,怎會丟失在外呢?」
「我遇見它的時候,它就是山中一霸啦,還給我逮獵物吃……所以今日我有了吃食,也想來喂一喂它。」
少女朝對方晃了晃手裡保存完好的燒餅,有些得意自己自食其力省下了口糧,總算也能報答狗子當初的辛苦。
無缺公子神情微妙。
——等等,將軍它……吃燒餅嗎?
感覺到對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心蘭這才意識到還有這麼個嚴重問題的存在:狗子連有餡兒的包子都不一定願意搭理,何況是沒滋沒味的燒餅?
唉,還是窮給鬧的。
是她這個主人太沒用了。
「鐵姑娘可是急著歸家?在下明早才會出山,因……那草藥在夜間採摘的藥效更好,故正可留意四周有無犬類……若有蹤跡,卻不知要到哪裡尋姑娘?」
換個討厭的男子,這麼疑似拐彎抹角打聽初遇的姑娘姓甚名誰家在哪兒,心蘭怕是要一拳打歪對方的鼻子——只是這宋公子真是清風朗月般的雅緻,斯文有禮,讓人全然無法聯想到任何惡意或壞心思。
而倘若是別的姑娘家站在他面前,怕早就顛倒過來,要含羞帶怯詢問謫仙般的公子尊姓大名了——可惜這裡只有個鐵腦袋,裡頭滿滿裝著燒餅和狗。
「哦,我初來乍到,暫住在城南一戶姓公孫的婆婆家裡,這幾天白日應都在紅梅山莊舊址搬磚……」
她彷彿沒注意對方流露出的驚詫神情。
沒耽擱,大大方方地繼續道:「我的狗喚作『將軍』,是條特別大看起來又很兇的狼狗,毛是黃褐色。它雖不會隨便咬人,但公子要是真見了……還是別靠近為好。能知道它還平安,我就放心啦。」
鐵姑娘面上雖自然,心裡卻暗暗打定主意:這位宋公子若在聽說自己「淪落」到去跟一群流民漢子搶著幹活的經歷后,哪怕只露出半分不屑的輕視或居高臨下的憐憫,她也是決不要跟他做朋友的。
她曉得自己在別人眼中生得不錯,但在暫時找不到別的謀生之法的情況下,既有手有腳,靠氣力養活自己,總比可憐兮兮乞求貴公子疼惜要踏實呀!
故此刻雖有些狼狽,心蘭卻不覺得丟人。
白衣公子動了動唇。
本有無數話語想要勸慰,然而對上少女清亮的杏眸,他黑如點漆的眼中連疼惜都不敢過分顯露,憋得眼尾更是泛紅……柔和的眉目微微蹙起,瞬間又若無其事地舒展開。
「好,若我見了,定告知姑娘。」他含笑道。
「那就多謝公子啦!」少女綻開了笑顏,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心情奇妙的好得不可思議。
頓了頓,又將手裡被油紙包裹得好好的燒餅遞了過去:「我看公子身上什麼都沒帶,要是晚上餓了,就吃這個吧!」
她是一片好意,出口才想起可能被誤會,連忙解釋道:「是今天現做的燒餅,只是因為我沒別的東西了,不是拿公子……」當狗子喂。
他心中既感動,又有些好笑。
抵不過蔓延開來的心疼酸澀,面上只風輕雲淡地微微扯了扯唇角:「如此……多謝姑娘了。」接過油紙包,只覺這般輕的東西,捏在手中竟似沉甸甸的。
「不客氣,朋友嘛。」心蘭回了一個禮貌的笑。
揮揮手作別,轉過身便開始疾步朝原路返回。
直到少女纖細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白衣公子唇角完美無缺的笑意漸收,再不復初見的溫良如玉,周身氣質竟變得比山野中未化的積雪還要冷冽。
他微微垂眸,清冷語聲似怨似嘆:
「——你怎就來得、這般遲……」
我的
鐵姑娘。
*
時辰還沒很晚,然夜色已深沉。
整片巷子都靜悄悄的,僅某家一燈如豆。
少女輕輕敲了敲那戶人家的木門,耐心等了一會兒,便聽見裡頭傳來孩童稚嫩的叫聲,噔噔噔跑了過來,細聲細氣地問:「你是誰呀?」
心蘭笑了,壓低聲音答:「是來抓小紅帽的狼外婆。」
昨天正跟這家的小孫女講了這則童話,哄她睡覺。
聽到了這個奇妙的暗號,裡頭的孩童歡喜地輕叫了一聲,喚了自己的奶奶過來。
少頃,門后的木板被人卸開,花白頭髮的老婆子謹慎地只打開了條門縫僅供一人通過,稍微豐腴些的還真進不去。
鐵姑娘側身邁過了門檻,在公孫大娘重新封好門栓時不好意思地喚道:「嬸子,我回來遲了,累得你們等我,抱歉。」
「不妨事,露兒方才還說起姑娘你呢,只怕你迷了路,咱們這犄角旮旯的地方……唉,只是老婆子腿腳不便,也不敢出去尋你。」說話的人其實年紀並沒有很大,不過四五十來歲,只是被生活的艱辛拖垮。
在這樣的境況跟年歲里,她跟小孫女相依為命,日子雖清貧,好歹有個落腳之地。能靠著一點精心耕作的菜地平平安安活得下去,已實在很不容易,甚至是會被羨慕的所在了。
「要不是嬸子好心,我就要露宿街頭被捕快趕出城了。」因怕流民生事,官府見了無處可歸之人便要抓起來去服勞役,或直接趕出城任其自生自滅。
少女說著,將一塊由衣服撕下的布料包著的東西放到桌上,想揉揉孩童可愛的小腦袋瓜,又意識到自己手臟,只得作罷。
「運氣好,回來路上撿了只昏死的雪雞,可以開葷啦~」簡直是天降之喜,還以為送掉了燒餅,今日晚飯就沒著落了呢。
雖沒覺得很餓,但這兩日也有些饞了。
原本打算做滿三天活,領了小半袋米,再去林子里打獵。雖跟搬磚一樣都不是長久之計,但賣了獵物換些必需品實在迫在眉睫,更是報答這戶人家的善心。
「呀,這……」老婆子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哆哆嗦嗦地摸了摸那雪雞的尾羽,有些不敢相信的驚喜:「這是姑娘打到的?」
心蘭剛從後院的水缸里打了盆水洗漱。
抹灶灰加上勞作弄得髒兮兮的臉蛋被清洗乾淨,露出一張足以令滿室生光的嬌美面容,縱然公孫大娘見過好幾面,還是覺得這姑娘生得像天仙。
缺少乾淨棉布,少女也不在意,隨便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臉,笑道:「沒……是我撿來的,它在棵歪脖子老樹底下,我一開始還沒注意,走近了才發現是只昏死的雪雞,翅膀底下還是熱的。」
她等了一會兒,又喚了幾聲,也沒人出來認領。
再略觀察了下這野雞的模樣,實在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便撕了衣服包上,趁著夜色帶回到城裡。
「姑娘不打算賣了換點米面?那個吃得久些。」
公孫大娘嘖嘖讚歎著,卻提了個更適宜的建議。
她是個厚道人,狠狠心裝作沒看見孫女不舍的饞貓樣兒,那畢竟是人家姑娘的東西。
「不賣啦。」心蘭洗乾淨了手,終是忍不住摸了摸孩童腦袋上兩個小揪揪,笑嘻嘻道:「早點兒吃到肚子里,不然夢裡都得念著了……露兒,你說是不是呀?」
那小姑娘眨巴著大大的黑亮眼睛,細聲細氣道:「奶奶,姐姐要是吃不著肉,會不會餓得變成狼外婆把我給吃了呀?」話音剛落,引得兩人都笑起來,自己也鬧了個小紅臉。
兩個大人都看出了她是自己嘴饞,想吃又不好意思直說,於是推脫給別人。
「別人都撿不到,唯獨你姐姐有福氣……那,是該進肚子里,才不辜負這份福氣。」
老婆子撫掌輕輕一拍,笑著往內院露天的小菜地走:「我去摘些菜,燒點兒熱水,這雪雞燉湯喝可滋補著呢!鐵姑娘,你自去擦洗,好好歇息等著吃就成了!」
「我這一身實在髒得很,只能麻煩嬸子啦……」心蘭連連頜首,又將之後的打算也講了:「今日我們且吃頓好的,過幾天我再進山找找,沒有獵物,撿點果子柴火什麼的回來也好。」
掀簾出來的老婆子倉促應了一聲,將手上剛翻揀出的一身舊衣服塞給她:「我在你房裡的木盆里倒了些熱水,姑娘快去吧,天冷,可別凍著嘍。」便要回小廚房裡看火燒灶。
孩童一路跟在奶奶身後走來走去,高興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對憑空多出的一份晚餐期待不得了。
在這小小一方貧瘠天地里,僅因為只意味得來的雪雞,便產生了無數歡欣……實在是,簡單到了令人覺得辛酸的地步。
少女微微笑著,卻嘆了口氣。
想改變這個世界的心愿又加深了些。
——苦於不知如何入手。
簡直愁得她能多喝三大碗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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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大家講一段一千零一夜裡的故事內容。
「我把你從瓶子里放出來,救了你的性命。你為什麼要殺我呢?」漁夫不解地問。
魔鬼說:「漁夫,聽一聽我的故事,你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是一個邪惡的神。和天神作對觸怒了他。天神把我塞到瓶子里並封口,丟進了海里。」
「第一個世紀,我對自己說:『誰要是在這個世紀里救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他,讓他一輩子都有花不完的錢。』可是,一個世紀過去了,沒有人來救我。
「第二個世紀,我想:要是在這個世紀里救了我,我必須報答他,替他挖出地下所以的寶藏。可還是沒有人來救我。
「第三個世紀,我對自己說:『誰要是在這個世紀里解救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他,滿足他的三個願望。』可是仍然沒有人來救我。
「我在海里待了整整四百年,我感到很生氣,於是發誓:『誰要是現在來救我,我就要殺死他,但會讓他選擇死的方式。』漁夫,現在你救了我,你可以選擇自己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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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花花:呵,你來得太遲了,我已經不需要愛了。
只打算滿足你最後一個心愿,然後就親手殺了你,再毀滅這個世界,陪你一起死。【黑化病嬌臉】
漁夫蘭蘭:???【一臉懵逼,稍加思索,靈機一動】嗯……那我娶了你,然後我們一起老死,行不行呀?
魔鬼花花:……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