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五章
賈玩睜開眼睛,發現這次倒沒被五花大綁,只是有一隻手,從背後攬著他的腰。
那人貼的他極近,頭更是埋在他的後頸處,呼出的熱氣讓他脊柱一陣陣發麻。
賈玩撥開那隻胳膊,坐起身來,他一動,躺在他身後的少年便被驚醒,猛地睜開眼睛,眼神瞬間由迷茫變得銳利。
「你……」
賈玩話未說完,便被少年捂住嘴按倒在地上,在他耳邊低聲道:「不要說話。」
少年的聲音,已經不能用沙啞兩個字來形容,彷彿他的嗓子,被人用砂紙磨過,用小刀割過,彷彿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要拼勁全身的力氣,遭受千刀萬剮之苦,才能從嗓子里擠出來一般。
便是如此,出口的也只是低啞近無的「沙沙」聲,若不仔細聆聽,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賈玩推開他的手坐起來,將聲音壓到極低,道:「你被人灌了葯?」
這樣的嗓子,已經不是自己可勁的糟蹋能達到的程度了。
少年「呵呵」笑了起來,聲音沙啞刺耳,像是破了的鼓風機,「嘶拉嘶拉」的,語氣中卻又極盡嘲諷。
這人,真是讓人完全同情不起來。
賈玩不再理他,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個狹窄的空間,長寬不足一丈,房頂高不過四尺,以賈玩如今的身高,勉強能站直身子,其餘別說是成人,便是換了那少年,也只能低頭彎腰或匍匐而行。
四壁和上下都是木質的,不見門窗,只頭頂一排龍眼大小的孔洞,透進微弱的光芒。
賈玩將眼睛湊上去看了眼,因為木板厚實,孔洞又小,視野有限的很,只能看見木板外依舊是木板。
幾乎全木質的結構,加上地板和牆壁都在不斷的晃動,賈玩很容易判斷出,他們現在是在某條船上。
所以這少年沒能逃出去,而是被抓回來並灌了啞葯,然後現在那些人要將他們一起,運去某個地方賣掉?
坐船的話,或許是去江南?
艙房的地上,鋪著一層稻草,便算是他和那少年的「床鋪」,離「床鋪」最遠的角落裡,放著一隻木桶,應該是恭桶。
房間的另一端,離他們的「床鋪」不遠,有一個小小的瓦罐,瓦罐邊上兩個碗,其中一個碗里放著兩個顏色怪異的饃饃。
一看見饃饃,賈玩的五臟六腑像是被叫醒了似得,爭先恐後的抗議起來,連手腳都開始發軟。
他這是被餓了多久啊?
賈玩在瓦罐邊坐下,拿起一個饃饃,試探著咬了一口,一股刺鼻的霉味直衝口鼻,噁心的他差點一口吐出來,幸好他並不是真的八歲孩子,且知道眼下的情形,若不吃點東西,到時候連打架跑路的力氣都沒有,才強忍了下來。
趕緊從瓦罐里倒了碗水,捏著鼻子,就著水,艱難的將嘴裡的東西咽了進去。
少年靠在艙壁上,冷眼看著賈玩一面乾嘔一面吃東西……小小的一個饃饃,倒用了兩碗水才送進肚子。
微微催下眼眸:這小傢伙,明明看著比誰都嬌生慣養,偏偏性子里,卻又找不到任何嬌慣的地方,卻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一個饃饃下肚,賈玩像熬完一場酷刑似得,長長的出了口氣。
緩了緩,又倒了半碗水遞給少年,道:「你傷了嗓子,別說話,沾了水在地上寫就是了。」
他記得少年不讓他說話的事,一直將聲音放得極低。
少年接過,看著手裡的半碗水,似笑非笑的瞥了賈玩一眼,啞聲道:「你知不知道這半罐水,我們得用多久?」
端起碗,小小的喝了一口。
賈玩皺眉,這些人,竟連水都不肯給他們喝么?
沒有說話,將剩下的一個饃饃遞給少年。
少年一語不發的接過,開始吃了起來。
若說賈玩吃這些東西,宛如一場酷刑,那少年這頓飯,就是真正的酷刑。
他嗓子正傷著,每吸一口氣,都像被火燎了一遍一樣,喝水就像吞刀子,更別提吃東西了。
賈玩沒去旁觀他的狼狽,走到一旁開始打拳,因空間狹小,且有人在一旁吃著飯,他打的便是太極,騰挪於方寸之間,動作舒緩,起落輕盈,點塵不驚。
拳未打完,就聽少年敲了敲碗,賈玩扭頭,少年抬手,示意他替他把碗放回去。
賈玩去接過放好,不滿道:「你腿斷了啊?自己不會放。」
少年似笑非笑道:「是啊,我腿斷了。」
賈玩錯愕的回頭。
少年掀開身上蓋的爛毯子,露出血跡斑斑的雙腿,對他勾唇一笑。
賈玩沒有說話,返身坐到少年身側,伸手在他腿上按了下去。
他不是懷疑少年撒謊,以這少年的高傲,當不屑說這種謊話。
果然兩條腿都斷了,不過斷過之後,又被人接了上去,且接骨的大夫醫術不錯,已經有了癒合的跡象……倒是因為他自己在斷腿之後沒少活動,以至於骨頭又有些錯位。
賈玩低下頭,兩隻手在少年的傷腿上一寸寸細按著,低聲道:「人販子都該死。」
少年「吃吃」笑著,看著賈玩在他傷腿上折騰,額頭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面容有些扭曲,卻始終沒有一聲慘叫或呻1吟。
賈玩「摸」完了骨,將裡衣退下來,撕成布條,將他的傷處重新包紮了一遍,又給他蓋上毯子。
少年低笑道:「就你這樣,還想著殺人呢,前兒也不知道是誰,被兩個死人生生嚇暈了過去。」
賈玩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回應他先前的那句話。
只是他何曾被嚇暈過?
然而再一想,嚇暈這個解釋,委實比睡著這個「事實」更能讓人相信,且更能讓他逃過一劫,否則說不定他現在也斷了腿,在地上癱著呢!
道:「你還是少說點話吧!」
嗓子都啞成這樣了,廢話還多。
少年眼中的悲愴一閃而逝,撇開臉,嗤笑道:「我為什麼不說?他們越是不想讓我說話,我偏要說。」
賈玩瞥了他一眼道:「好,那你就折騰吧!把自己折騰的越慘越好,讓那些害你的人去心疼後悔去吧!」
少年沉默下來,不再說話,那雙彷彿永遠銳利狠厲的眼睛漸漸黝黯下來,顯出幾分脆弱和痛苦。
賈玩忽然有些後悔,便是一片好心,他也不該將話說的這麼難聽。
這少年雖看似成熟狠辣,卻到底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試問換了他自己,被人打斷雙腿,毒啞了嗓子,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還能不能笑的出來?
此時此刻,他除了發狠折騰自己,還能做什麼?
賈玩不慣安慰人,更知道這少年並不喜歡被人安慰,默然片刻后,又倒了半碗水過來,道:「你剛剛出了汗,再喝點水吧。」
少年一聲不吭的接過,手攥的很緊,賈玩甚至已經做好了收拾碎瓷片的準備,然而他顯然低估了這個人,他不僅沒有連碗帶水一起摔出去,反而默默低頭喝完了水,將碗又遞了回來。
賈玩挨著他坐下,將手伸過去,放在他腿上,道:「你可以在我手上寫字。」
被小小的、暖暖軟軟的身子近距離挨著,少年彷彿被燙著了似得,僵硬了一下,才緩緩抓起腿上那隻爪子,開始在上面寫字。
賈玩終於知道了眼下的處境。
他們的確是在去揚州的船上,不光他們兩個,一起的還有數十個被拐的孩子,因他們兩個「不老實」,才被單獨關押。
這艘大船原是運鹽的,官鹽混著私鹽一起運,他們這些人,算是空船回航的時候,順道帶的貨。
因這些孩子都是拐來的,沒有正式的賣身契,沒有蓋了官印的文書,便是運到外地,也不會賣到正經人家。
長得好的,就送去那些有背景的秦樓楚館,或有特殊嗜好的達官貴人,做那最見不得人的行當。
剩下的,先給二道販子挑一遍,挑中了,自然會設法給他們辦身契,挑不中的,那就打包賣給「丐幫」。
然後打殘了,毒啞了,扔在街上乞討。
因買的便宜,便是打死了、病死了、餓死了,那些「丐頭們」也不必心疼,再掏點銀子補充一批就是……
船上除了被拐來的孩子,還有幾十號人,這些明官暗私的鹽販子,個個都是亡命之徒,還有押船的武師,個個身手不凡,絕不像先前兩個人販子那般好對付。
賈玩有些為難,他原本想著,押送幾個孩子不需多少人,他大可趁人送飯的時間殺出去,可現在的情形,他能不能對付這麼些人是一回事,如何保證不連累這少年和其他孩子是另一回事,更麻煩的是,這麼大的船,他不會開。
即便他大發神威,將船上的歹徒一掃而空,最後的結果,可能是他帶著一船的人,在礁石或岸上,撞的船毀人亡。
看來只能等靠了岸,再想辦法。
幽暗狹小的船艙中,兩個身影挨在一起,一個默然不語,一個指尖在他手心無聲的滑動。
頭頂忽然傳來腳步聲,少年的手指一頓,而後飛速寫了三個字:「別說話。」
上面響起刺耳的摩擦聲,像是什麼沉重的東西被推開,抱怨聲也跟著傳了下來:「要我說,犯得著在上面壓這麼個東西嗎,那小崽子兩條腿都斷了,還能飛了不成?媽的,重的要死。」
頭頂被掀開一個方形的洞口,強光一下子射進來,刺的賈玩眼睛發疼,只能隱隱看見上面站著一個裸著上身的漢子,身材高大,肌肉壯碩。
五六個黑乎乎的饃饃被扔了進來,滾落在船板上,發出石頭落地似得「咚咚」聲,漢子道:「小子,省著點兒吃,後面幾天爺可沒功夫來侍候你。」
見裡面沒什麼動靜,不耐煩道:「小子,還活著就吱個聲,否則小心大爺我把你那寶貝弟弟拖出去餵魚!」
少年沉著臉,狠狠一錘船板。
「得!活著就成。」
漢子正要重新蓋上「艙門」,忽然發現眼前多了樣東西,定睛一看,卻是那個小的,雙手捧著一個瓦罐站在下面,頓時樂了。
「怎麼?還想喝水啊?爺有尿你喝不喝?」
賈玩依舊舉著瓦罐,一雙眼睛安靜的看著他,不說話。
漢子果然作勢去解腰帶,賈玩眯起眼,換了單手抱瓦罐,撿了個硬度十足的饃饃在手上掂了掂,眼睛在漢子身上上下打量著,想著是沖那張臭嘴去,還是直接廢了他的命根子算了。
反正人販子都該死。
不想那漢子腰帶解了一半卻被人攔住,道:「算了,不就是一點水嗎?給他們就是了。下面又悶又熱,若是把人渴死了,挨罵的還不是咱們兩個?」
那人蹲下身子,從賈玩手裡撈起瓦罐,漢子冷哼一聲,罵道:「媽的,真當自己還是爺呢,倒要咱們來侍候!」
那人笑道:「你只想著,咱們侍候的不是他們是銀子,就不會這麼生氣了。
「你看這幅小模樣兒,咱們這麼些年,何曾碰到過這樣的好貨色?待脫了手,光是落到咱們頭上的那份,也夠去揚州最好的樓子快活幾日了……不說他,便是那大的,雖性子乖戾,若賣對了人,怕不比這個小的少賺。」
漢子笑道:「那倒也是,只可惜都給毒啞了,少了許多趣處,否則只怕還能再多些。」
都給毒啞了?
賈玩微楞,原來他也被灌過了啞葯?他竟一點感覺都沒有。
又有些恍然,難怪他一覺睡了這麼久,難怪那少年一再不許他說話。
苦中帶樂的想,他這算不算另一種的百毒不侵?
一時有些走神,冷不防頭頂一個瓦罐扔下來,想也不想便伸手一撈,一轉,不僅穩穩接住,連扔下時濺出的水,也被他一滴不漏的兜了回去。
那漢子毫無預兆的丟下瓦罐,原本就存了戲弄的心思,想看看他失落痛苦的模樣,見他接住,頗為意外,卻也沒多想,冷哼了一聲,「砰」的一聲重重蓋上「艙門」,又兩人合力將木箱拖過來,壓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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