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最後的話
不知是不是在院子里的時間長了,竟漸漸的覺得雪小了一些,亦沒有那麼冷了。我揉了揉已經酸疼的手腕,又重新坐了回去。
喝下醒酒湯的千陽大師,臉色和精神看著都好了許多。我又問了些平日里我想問但是不敢問其實又可以問的問題,千陽大師笑著耐心一一解答。
我問了他為什麼只有李歸沒有夫人。
他說,李歸是他的兒子,他也確實沒有夫人,而且……是不曾有過夫人。他除了精通文武、醫術這些,更是精通各種玄學。他信會算命,也信命。而李歸,就是他命中注定要收養的兒子。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刻,還是襁褓中的李歸註定了會出現在他要經過的街道一旁。而他,也註定了會停下來看一眼那孩子,並且掐指一算覺得很投緣,就此收養他。他怕我不信他,還道……他長得這樣平淡,李歸又怎麼會是他親生的……我想了想,好像真的是甚有道理。
我問了他李歸究竟是怎樣的。
他說,這個問題,到最後李歸回自己告訴我的。
我不相信,誰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千陽大師說,他這個算命的說李歸會告訴我讓我明白就真的會告訴我讓我明白。
好吧,那我且禮物等一等。
我還問了,他和老伯。
他說,其實他們之所以可以在短時間內忽然怎麼親近很大的原因都是——之前,他對老伯的印象實在是太差了。為什麼差呢?因為老伯這個庸醫曾經殘害兩個病人也是千陽大師的病患。老伯到現在還不知道,相信命的千陽大師曾經惡狠狠的扎過寫著他生辰八字的小人……而就是因為在深入了解之前的印象實在太差了,忽然間近距離的相處了,才會發現,原來他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樣。而那些優點……也會更加突出,更為深刻。而他,也確實孤獨了太長時間了,有這麼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又同樣遊歷過四方和他有共同話題的人,自然而然的,就慢慢的親近了起來。
除了這些,我還問了許許多多得問題。我問千陽大師為什麼可以這麼厲害,我問千陽大師桃李滿天下最喜歡的那個徒弟是誰,我問千陽大師以後想要做些什麼……
我知道,很可能不久之後,我就要離開山谷,也離開他。我可能不會去離他很遠的地方,可我們再見卻不就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想要把關於這個年近七旬卻還在拼盡全力救我的老者的一切都問一遍,而後……好好的放在我的心裡,永遠也不要忘記。
他和年華是不一樣的存在,可是他們一樣,都是我償還不了的。我能償還給他們的,他們不需要。而他們想要的,從來都可以自己得到……又或者說,他們幫我,原本就是不圖回報的。
所以我能做的啊,只是永遠都把他們記在我的心中,不要忘記。
而千陽大師,他回答的那麼耐心,想必也和我所想無異。
我很謝謝他,謝謝他不喜歡我還救我,謝謝他不放棄我,謝謝他……臨了了,還願意讓我記得。
問到最後,我沒有什麼想要知道的了,他也沒有再要回答的。而關乎其他的,我問了多少遍,他都不會回答我。而我,也不應當問那些問題。那些問題,就交給那場賭局和餘生,去回答吧。
雪又大了起來,我不禁裹緊了身上的披風,終究還是笑著說:「此番,您是想要對我說些什麼?」
此刻的千陽大師,已然沒有了醉意和醉態,他又變成了那個一大把年紀了確仍舊飄飄然的男子,又變成了雖然長相平淡卻氣質飄然出塵的男子。
「咳咳咳,既然說到這裡了,自然是少不了這個。」他嘿嘿一笑,從袖子里拿出兩小壇酒,遞給我一壇,又自顧自的打開了另一壇,「這酒很香,但是很烈,你悠著點兒喝。」
我欣喜不已,正準備打開小小的啄一口這久違的味道……誰料,這時望竹正端著兩碗傷寒要疾步趕來,看到我們一老一少,一人手裡一壇酒,不禁皺起了眉,擔憂地道:「大師,主子的身子……」
我於千陽大師大眼瞪小眼,最終相視一笑,千陽大師輕嘆了口氣,對著望竹擺擺手,「我說無妨,便就無妨了。」
「大師!」
「望竹,早些去休息吧。」
「可是……要不要換一種酒,這種酒,太烈了。主子她現在……」
「若是換了,那也沒有這樣香了。喝了,又有什麼意思?」千陽大師說著,我在一旁連連點頭加油助威。
不知為何,我覺得千陽大師對望竹說的話越來越不起作用了,尤其是……關乎我身子的相關事宜。而千陽大師,竟然也沒有太生氣。可我沒有多想,大概是……相處了太長的時間,她早已習慣了,習慣之餘,沒大沒小一下也是應當的。
可千陽大師終究是千陽大師,望竹終究還是望竹。在望竹負隅頑抗了好幾個回合后,還是以失敗告終,看著我將湯藥喝下后,一步三回頭的走掉了。
她走後,千陽大師望著已經見底的兩碗湯藥還有苦地舌頭髮麻的我,輕嘆了口氣。又笑了笑,「所以我們方才,說到哪裡了?」
「我們是說到,您……想要對我說些什麼。然後您就拿出了酒,然後我正準備喝……」說著,我再忍不住的將木塞子抽出,而後……終於如願以償的輕輕的,啄到了那麼一口。頓時,一股濃烈的酒香帶著點灼燒的滋味在我的口腔里肆意晃蕩,還來不及細細品嘗多久便不受控的順著我的猴緩緩滑下,很快便暖了整個身子。
於是,我很快又喝了下一口,一口接著一口不停下。雖然顧及著身子,只是小小的一口接著一口,雖然不夠盡興,可也已經滿足。
千陽大師在一旁始終靜靜和藹笑著著望著我,時不時的自己也小酌上兩口。一直等到我半罈子下肚,他才終於將我攔下,「可以了,可以了……歇會兒歇會兒,再這樣,下一回可不再讓你拿到手了。」
我又喝了小半口,才不舍的將酒罈子緩緩放下,「大師又怎知道我還會回來?」
「縱然你沒有良心,今日喝了這酒,又如何能放得下?」千陽大師悠悠道。
我笑,「好,那我一定,會回來的。」
「哎……你這丫頭……」說著,千陽大師轉向我,他目光柔和卻又哀傷的靜靜地、深深地望了我好一會兒,他又終究只是搖搖頭,笑道,「罷了罷了,你也不會還只是一個孩子。」
我也不會還是一個孩子。
我是一個孩子。這句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了。上一回這樣對我說的,是蘇犰安,再上一個,便是我的阿媽。
有人說,但凡有一個人覺得我還是一個孩子,那麼我,就會是一個孩子。不管年紀多大,不管心智多麼堅定。
可我沒想到,千陽大師,竟然也會覺得,我是一個孩子。
我不明所以,只覺得心中一股暖流劃過,不由分說的又覺得鼻子酸酸的。我強忍著不讓自己留下淚來。「大師,這段時間,您辛苦了。」
千陽大師哼了哼,「你知道就好。」
「我會常來看你的。」頓了頓,我又認真地道,「帶著他的那一份,可好?」
他一愣,隨即悵然地笑了笑,輕聲道:「好啊,帶著他的那一份……來看我。」
說著,他又一次深深地望著我,這一回,他的眼神,彷彿是想要透過我看到另一個人一樣。而那個人是誰,我們都知道。
終究,他欣然一笑。像是透過我找到了他,也像是放棄了透過我去找尋到他。他淡淡道:「我這輩子為了他停下腳步值得,而他……也是值得,你亦是如此。上一回,其實我並不覺得你不乖巧,相反的,就是從那時起,我忽然覺得……你沒有那麼討厭。」
這是第一次,在這山谷之中,我和別人,別人和我那樣毫無遮掩甚至不帶絲毫修飾的說起他來。很好笑,他的長相,他的為人,他的一切……都不該是一個禁忌,但他,卻像是這個山谷之中的一個禁忌一般,誰都不敢提及他,誰都不能提起他。
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我,和千陽大師。
關乎我這個源頭,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了。而今時今日,作為另一個源頭的千陽大師竟然自己同我提及了他,而且毫無阻攔,不加任何修飾遮掩。
我笑了笑,笑這個禁忌實在可笑,笑我居然還有可以大膽的把他說出來的機會,也笑……原來只是提起來一下,我就可以把一切自己為隱藏的很好的關乎他的都想起來,那些,都無比清晰的閃過我的腦海,甚至歷歷在目……原來,我不曾忘記過。
「於我而言,這世上,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我一字一句格外清晰的慢慢說著。見千陽大師久久沒有回應,我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大師……你這個時候來找我……是不是要我把他給忘了呢?不可能的……他這樣的人,誰可以忘了他呢?縱然有一天,我的心裡填滿了別的東西,我會有自己的孩子,說不定我會愛上遊歷四方……離奇一點也可能會在金絲國母儀天下有了自己子民,每天事務纏身。可是縱然是這樣,心的最深處,也還是會有他的一席之地,我……忘不了他的。」
「他說,他會娶我的。三十而立,該娶妻了,他問我……我要不要當他的妻子。那個時候起,我就想要告訴他我願意當他的妻子,從此……再也不分開。身中金絲毒后,我常常做夢,夢裡……我讓他問了一遍又一遍,要不要做他的妻子,我也回答了一遍又一遍願意。」
「可是夢醒了,我的身邊還是沒有他。而他……也終究還是沒有聽到我回答他願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會成為他執念,可這……會成為我一生的執念。我會在餘生無比後悔,後悔那一天為什麼沒有勇敢一點,回答他願意。縱然山崩地裂,世界天翻地覆把我們隔得好遠好遠,我們註定了不能相守。那我……至少也讓他聽到了我願意。」
「他或許明白我為什麼說不願意。可我,永遠都會記得,他當時的那個眼神,有多……痛苦,有多……悲傷,他不是不明白,可他,就是痛苦極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眼神,他總是溫和的笑著,不管發生了什麼……他永遠都平淡、溫和並且毫不在意,不管多大的危險來臨的時候都沉著冷靜。他不是刻意控制的,如同杜顏楓一樣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刻意偽裝出來的冷靜,他只是……自身的沉穩、冷靜。所以,只要在他身邊,我便什麼都不害怕。」
「所以,那個和他平日里都不一樣的眼神,我會記得一輩子。除非……我可以再好好的回答他一遍,我願意。」
這些話,早已藏在我心中,現在,是第一次同別人說。而兩年多前,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終於說我所想的時候,對面那個人,會是千陽大師。
我以為他不能理解,他會因為我可能與他所想不同而生氣,我以為……他甚至都不會讓我把這些我自己都覺得亂七八糟的話給說完……
卻不想,這個年近七旬的老者,就那樣溫和的笑聽著我說完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又笑著看著我的淚洶湧在臉上,他笑的靜謐而又溫和,像是理解,亦像是安慰。
我甚至相信,他在聽著那些話的時候,和我所想是一樣的。他能明白我,也能明白,我和他。
忽然,漫天大雪和我的淚一起洶湧了起來,落到我的臉上,落到我的肩上……冷的我一顫顫的。我端著酒一飲而盡,縱然如此,我也依舊沒有覺得絲毫的溫暖,相反的,我倒是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的變得沉重了。
我想,我大概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