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妝曲舊恨

四 妝曲舊恨

京都以北,淼珍湖,弦月如鉤。畫舫人家張燈結綵,夾雜幾聲儂語鶯笑。一葉有些單薄寒酸的輕舟,幽靜地穿過明麗的幾艘畫舫。畫舫上的人只鄙夷地投了它一眼,便又對岸上的來客擠眉言笑。

我在輕舟上卷落窗帘,點燃一盞油燈,遞上我的「妃子血」。

「你抱著即可,它不是你能彈的。」

香蘭被「妃子血」誇張的形色驚呆。我抱起香蘭的琵琶,坐於蔭蔽。

香蘭回過神來,她原本就不蠢,此刻不用我吩咐也知她該做什麼,她顫巍巍地抱起「妃子血」端坐燈下。

僱用的艄公竹竿一點,輕舟平滑地駛入淼珍湖中心。

香蘭的琵琶與傾城苑絕大多數的琵琶一樣,品質中上,雖遠不能比「傲霜」的音色,但也比我的「妃子血」好了不知多少,尋常的樂音自然用尋常的琵琶。

在香蘭的驚詫中,我按弦撥彈,一曲《蓼花汀畔》不疾不徐、曲正音圓地響起。臨風對月,煙水秋寒,訴不盡的千江有水,唱不完的萬里多舛。

天南地北,乾坤朗朗,何處寄鄉思?西疆地域冢累累,京都湖上聲靡靡。

香蘭一眼不眨地盯著我的手,我知她震驚的並非我沒有用假甲,而是我撥彈的手法,和幾乎完美無瑕的曲音。

精準的振弦,無分毫偏移的雜音,即便再繁複的曲調也處理得乾淨利落。一手按琴頭一手撥五弦,同樣的琵琶在我手中奏響的是天籟。我一眼都沒看琵琶,我的目光穿越香蘭的身形,飄到舟外的淼珍湖。湖水泛著墨色的綠光,倒映出繁星點點,一泓白斑。

湖面上一片寧幽,只有《蓼花汀畔》的旋律縈繞。

輕舟停了片刻,在琵琶的尾曲中悠然北上。我緩指慢捻,樂曲收於漫漫長夜中。香蘭抱緊「妃子血」,她的眼底盈盈淚光。

「你太軟弱了。」我抽出她懷中的「妃子血」,還了她的琵琶,「位於最底層的姬人,沒有自暴自棄的資格,一旦放開自己,就只有跌入深淵。」

「姝黎!」她於淚眼中呼喊我曾經的名字,她終究還是認出了我。

「姝黎已死,不,她根本不存在過。」我正襟危坐,漠然道,「如果你不想再死一次,就牢記我的話。」

「為什麼?」她壓抑著聲問。

我默了很久,而後開始編織謊言。我暗示她我離開傾城苑的日子一點都不比她強,我同樣被迫生活於痛苦的地獄。我並沒有完全欺騙她,我和她的區別不過是一個男人和許多男人罷了,而我這一個男人抵得過她所有的男人。

「我恨。」香蘭道,「起先我恨你,後來我恨他,而現在我恨這世上所有的男人。為什麼我們身為女子的就這麼命苦?即便不是姬人,還不是一樣活在男人身下?」香蘭口中的他,是李雍。李雍無情地拋棄了她,自我入李府後,他就再也沒正眼看過她一眼,更別說重續鴛夢了。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

「不!你可以。」她斷然道,「你會武!」

望著她明亮的目光,我反問:「若你身具修為,你當如何?」

她不假思索地道:「殺盡天下所有負我之人!」

我冷冷問:「如果負你的人是西秦國師,大杲昌帝,全天下人負你,你待如何?」

香蘭語塞。

輕舟划向彼岸,我嘆道:「你還是做一個普通人吧!等這事一了,你遠遠地離開這繁華之地,找個邊遠的小鎮了卻後半生。」

「不,你教我習武!」香蘭扯著我的衣袖,哀然道,「我不想任人欺凌,我不想再做一個柔弱女子!我求你,教我武藝!我不指望練就絕世武功,我只想自己能保護自己。」

我失笑,教她武藝?要知我的武學乃全天下武者都覬覦的天一訣,而匿氣、手速都非入門之術,無法傳授一個毫無修為的人。

「我能幫你!哪怕我力量低微!」香蘭毅然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已經白撿了一條命!只要你需要,我會為你做任何事!」

「生無所戀,只想往後再不強顏歡笑,任人魚肉。」香蘭的眼淚終於滑落,「姝黎!我求你!」

「叫我黎!」我當即道,「而從今往後,你再不叫香蘭。」

蓼花,這是香蘭自己取的新名字。二十歲的蓼花早已錯過習武的最佳年齡,按常理她即便修行也只得強身健體的效果,但我傳授蓼花的是所有武者夢寐以求的天一訣,神奇的絕世武學無視她的根基,加之她本身對樂音的領悟,短短月余時間,她已掌握了經我簡化側重樂音的天一訣初步心法。

蓼花沒有多問,為什麼我授的心法都與樂音有關,她只管學。在武學上她就像一張白紙,我畫上什麼她就是什麼。我相信如果讓她從小自學天一訣,修鍊出來的絕不會是樂音的路子。但是沒有如果,她已年方二十,除了琵琶只會與男人行房。

說起來真正可笑,我死不肯給西日昌的武學,最後沒辦法給了一部分的天一訣,只要蓼花想要,我就給了。可惜我肯給,蓼花也收不了全部,這就是笑話。

每個白日我一點一滴地教導著蓼花,而每個靜夜我隱在她的身後,於淼珍湖上彈撥琵琶。經過了一日日細梳整理天一訣,和一夜夜不用氣勁地彈奏感悟,秋深的時候,我發現我停滯不前的乘氣中期終於獲得了突破。

當我再次於淼珍湖上清彈琵琶的時候,我能感受到樂音更深厚了。琵琶本是嘈雜的樂器,但音色一旦變得厚重,它的穿透力是任何樂器不可比擬的。我每個夜晚彈奏的曲子都不重,但像今夜這一曲《虞美人》,本是幽怨的樂色卻多了份歲月滄桑的豁達。

一曲終了,蓼花看我的目光更加執著。我沒有如往常一般,彈完曲后與她說其中的微妙,因為有人來了。

「月靜夜明臨波鏡,人坐秋風醉。隔著畫舫聽姑娘琵琶音曲,覺著今夜又有不同,仰慕之餘,欲求姑娘一曲合奏。」

我聽著聲有幾分熟,往船外一望,竟是那日七重溪的緋衣男子。他依然一襲艷服,手抱古琴,傲然佇立船梢頭。

蓼花眼光詢我,我壓低聲道:「夜已深,公子好意心領。」

我才道完,一道厲風就橫划湖面,緋衣男子竟踏水而來,將艄公唬得後退一步。

緋衣男子輕盈落在船頭,船身紋絲不動,「出來。」

我心一驚,我已壓低了聲,他如何認出我來?

「我侯熙元求曲,就從來沒被人拒過!」

我定下心,這人只是素來驕縱慣了。

「侯……公子!」蓼花低呼一聲,看她神情,這侯熙元應該有些虛名,估摸是我離開西秦的這段時間闖出的名號。

「你既然知道我是何人,就不要再推搪了。」侯熙元語音雖緩,但語氣依然咄咄。

見我斜眼,蓼花自知失態,深吸一口氣道:「一夜只奏一曲,公子若……」

侯熙元沒等她把話說完,掀開帘子闖了進來。他瞥了我一眼,眼光便停留在「妃子血」上。

「這是什麼琵琶?」

不由分說,這廝一手奪了「妃子血」。

我慶幸前幾日換了身藍白相間的西疆服,這會兒又在避光處垂首坐著,「妃子血」替我吸引了侯熙元的注意。

蓼花弱弱道:「公子請還我琵琶。」

侯熙元一試「妃子血」音,啞然失笑,拋還給蓼花,蓼花急忙抱住。

「這也叫琵琶?」

我暗自冷笑,就是這把琵琶令你氣急敗壞到嘔血!

「取那把來!」侯熙元指著我手中的琵琶道,「本公子今次有興緻,就合奏一曲《煮海謠》。」

蓼花猶豫地望我,我遞上琵琶,微一垂眉。

侯熙元抱琴而坐,古琴聲響,冠絕五湖。蓼花咬一口銀牙等著,《煮海謠》若合奏,合奏者只做輔音。而她和我都清楚,侯熙元的琴力只在蓼花之上。

琴音浩然,裹挾雷霆聲勢,我想侯熙元內傷應該痊癒了。琴曲佼佼,力透傲睨方物之意,我依舊認為侯熙元有這個資格。如此近的距離,我能判斷出他的修為與我一般達到了乘氣後期,對一位二十齣頭一表人才的貴族男子而言,他的前途是錦繡的。

蓼花的面色越來越難看,連我也不知道一會兒她該如何跟上琴曲,合奏這一曲《煮海謠》。天際月色蒙蒙,有烏雲橫移,但我不指望天能救場,來個暴雨斷曲。

琴曲轉婉,終於到了合奏的地方。蓼花直了身子,按上琴頭。一聲悠長的嘯音划斷琴曲,侯熙元一怔,蓼花也是一驚,而我卻是一喜,有高人蒞臨。

「劣徒打攪姑娘了!」一老者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心猛地一跳,這聲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葛仲遜!

過去了那麼多年,我從不敢遺忘,何況葛仲遜的聲音氣勁十足,於蒼老中帶著尋常老者少有的銳利。

「以姑娘的琵琶曲音,即便琵琶大師王靈運猶在,也要欷歔三分,熙元你好生狂妄,竟要姑娘與你合奏《煮海謠》,還不快向姑娘賠罪。」

敢情他是怕他的徒兒丟醜,這才在琴曲轉折時攔下了侯熙元。我冷靜地想著,卻不能冷靜地控制心跳、呼吸。我知道以我目前的修為絕不是葛仲遜的敵手,就算沒有侯熙元,就算天一訣能短時間內提升武階,我依然殺不了他。乘氣期與武聖之間的差距太遠,而葛仲遜早在我未誕生前就已身為武聖。

我坐於一隅一手抱著「妃子血」,一手捂著自己狂跳的胸口,看著侯熙元面色怪異地向蓼花簡單一禮。

葛仲遜又道:「夜確實已深,秋意涼。不多擾二位姑娘,來日有緣願能當面傾聽姑娘絕世音曲。」

會有這一日的!我暗道,已經等了那麼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時日。

侯熙元轉身遠去。我長長吁了口氣,蓼花驚恐未定地道:「這侯公子的業師是……是……」

「西秦國師葛仲遜。」我替她說了。

蓼花默了許久轉了感嘆:「連國師都說王靈運都不及你……」但凡彈琵琶者,無一不知王靈運大名。西秦王靈運天下第一琵琶,只是她已仙逝。

輕舟悠悠往北,烏雲蔽月。

船泊淼珍湖北岸,辭別艄公,我與蓼花分抱琵琶移步上岸。岸旁秋風陣陣,我止步回望。緋影一道於濃重的夜幕下拉出一片暗紅,紅凝固為卓爾不群的男子,侯熙元抱琴對我冷冷道:「差點被你瞞了過去!七里溪內,淼珍湖上,西疆女,你已兩次出現在我面前。」

這個目中無人的男人,也是有幾分眼力的。我輕笑一聲,他終於認出我來了。

紅影一閃,瞬間侯熙元到了我面前。我不為所動,被他近身又如何,一者他不知那日七重溪傷他的人是我,二是他不過與我兩面之緣並無仇恨,但我還是被他驚住了,他一手抬起我的下巴。

「芙蓉如面剪水雙瞳,若不是你一笑,我還真看不出來。西疆女,你果然藏得很深!」

我甩開他的手,後退一步,他卻緊跟一步。蓼花旁呼:「侯公子,你想做什麼?」

「你住哪裡跑?」

我嘴角一抽,再退,他再進,直到我退無可退,踮腳於岸邊。我蹙眉,他再輕薄於我,就算冒上一點風險我都要他好看。

「不要怕,我並無惡意。」侯熙元笑了起來,「告訴我你的住址,改日我來討教你與你姐妹的樂音。」

我心下轉過一個念頭,侯熙元既然師從葛仲遜,那我只要搭上他這條線,還怕葛仲遜跑了不成?

「不說的話,我怕你要失足落水了!」侯熙元慢慢抬腳。

我搖頭暗嘆,葛仲遜果然教不出什麼好弟子。自此,我對侯熙元的看法完全改變。強者雖有其驕傲的資格,但真正的強者不屑恃強凌弱,而且他還是我仇人的弟子。

「京都城北,泰石巷底。」我一字字道。

「好!」他連退三步,轉身離去翩若驚鴻,上乘的輕功身法令蓼花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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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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