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名士花重

二 名士花重

花重選址於淹潭山腳,依院中椿樹新建茅屋於河畔,正門對著娟秀的淹潭山。西日昌遠望第一眼便對我道:「庭院有樹,好個閑字。」

「為何不是困字?」我問。

西日昌攜我手下車,道:「門半開半掩著。」

陳雋鍾等人佇車旁守候,西日昌只帶我而去。臨入花重門,他解下了我的面紗,塞我手心,而後小扣柴扉。一童子步出,「二位何事?」

西日昌道:「杲北常黎求見花先生。」

我不覺微微一顫。

童子看清我們的面容后,神色微改,客氣道:「二位請入院等候片刻,我去通報。」

西日昌攜我手步入庭院,立於椿樹之下,以我耳力,可聞舍內言語。童子穿過廳室,過了廊房,於最裡間門外二扣房門,一男子以低弱聲相問:「什麼事?」童子道:「先生,來了二位客人。」男子沉吟道:「我抱恙在身,早與你說了不見客,為何還來通報?」童子答:「這二位客人很不同,即便往日在南越我也沒見過這樣的人物,所以特來通報先生。」

男子嘆了聲,問:「如何不同?」童子答:「神仙眷侶。」男子默了片刻,道:「焚香遞茶,請他們廳室等候。」童子應聲。

童子燃香后,請我們入舍。簡潔亮堂的廳室,無書卷氣亦無尋常人家的煙火氣,若非香片瀰漫,花重的新居就像無人問津的鄉野客房。茶送上,無紋白瓷碗里只漂幾片葉子,呷一口,幾無茶味。而西日昌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倒與花重的格調合了拍。

過了很久,花重才在童子的攙扶下,踱移而至。西日昌與我起身,各自行禮,他作揖,我躬身。

花重病容蒼白,青衫單薄更顯其清瘦。觀他年齡,大約與西日昌接近,三十上下,但容貌氣色卻蒼老,兩鬢微染,眼角已然爬上了細紋。儘管如此,花重依然是位美男子。他的容色同其格調,初看淡泊無奇只面容清秀,而越看越異於常人,如同一潭清泉,第一眼只覺清澈幽靜,而越看越發現根本看不到泉底。

花重微微垂首,坐於席上,他的目光先在西日昌身上停了停,后在我身上遲了遲,等我們回席后,他才開口道:「二位貴客,所謂何來?」

西日昌道:「常某路過山台,得知先生喬遷於此,因久仰先生之名,特攜內人前來拜訪。」

花重的語調透出倦意,「花某方到淹潭,常先生就能得知,可見常先生非權即貴。」

西日昌笑了笑,花重默聲,其實這二人什麼都沒說。

過了一會兒,西日昌問:「先生久居南越,為何遷居皋中?」

花重長嘆一聲,「二位貴客,請隨我來。」

花重起身後,由童子攙扶,竟慢慢走回了書房,西日昌攜我手緊隨其後。看花重步態,還真重病纏身。

入了書房,花重支開童子,坐於榻上后,將案上凌亂的紙頁歸了一疊,遞於西日昌道:「花某因它而來。」

西日昌雙手接過,就立於花重榻旁,一頁頁看了。我在旁瞅了幾眼,非常奇怪,那些紙上書寫的都是詩詞,而主題都是詠花。頁頁柳骨斜飛的瘦字,贊梅歌蓮,詠杏頌桂,字是好字,詞是佳詞,但這些都毫無意義。文人借物借景抒情,以表懷才不遇以托心曲百態,可這同花重移居淹潭有什麼關聯?

西日昌一一看完后,單手將這疊紙擱回案上,取了鎮石壓住。花重凝視案上一陣后,就在榻上直接拜了西日昌。我大吃一驚,然而更吃驚的話還在後頭。

「恕花某病中不能迎駕。昌帝及后,請上座。」花重抬起頭來,仍然一派幽靜地道。

西日昌入座后,我站他身後。只聽西日昌道:「花先生,朕有一事不明。」

「陛下請問。」

我以為西日昌要問花重如何識破他的,不想他卻問:「世人皆知朕連喪二后,為何先生稱西門為後?」

花重道:「陛下已然自答了。」

西日昌一笑。

花重看似很累,他微微往後靠了靠,道:「陛下前問花重為何遷居,另有一原因。」

西日昌道:「先生靠著說吧!」

花重謝后,撐在背墊上道:「時西秦背信南越孱弱,大杲強勇一方。秦杲邊事蠻申水患不過只是開始,花重只想苟全性命,而問世間何處最宜修身靜室?唯有大杲腹地。」

西日昌半日沒有說話,而觀花重,似已緩了過來。我仔細揣摩著二人短短几句對話,幾處動作,忽然想透一事,心下大駭。

頁疊的紙張,張張書花,那豈不是葉疊?

花重葉疊,僅是兩人的名字便有呼應。花重為葉疊而來!蓼花入大杲即為西日昌所擒,葉少游能比蓼花好多少?

花重咳了幾聲,西日昌忽然探手搭脈。花重尷尬道:「陛下費心了,花重向來體弱,初到杲中就不服水土,休養幾日便是了。」

西日昌收手,起身道:「那朕不打攪先生了,改日再訪。」他按下欲起身相送的花重,領我而去。

上了馬車后,我看花重的柴門合了。西日昌嘆道:「你我都錯了,這花重不閑不困,卻又閑又困。」

「為何?」我問。

馬車緩行,西日昌依然握著我的手不放,過了半刻方道:「花重他落居淹潭,只為等我。」

我仔細推敲他話中玄機。一是花重既為葉疊而來,自然要見西日昌,二是花重選的地理時機。蠻申洪水的後患之力再大,也不可能將花重趕到杲中那麼遙遠的地方,花重等的是西日昌秋狩。山台郡乃秋狩之路必經之地,而西日昌秋狩之意在戰備。

想明白后,我沉吟道:「現在他困了。」花重所求,西日昌已然答覆,壓鎮並未撕破紙頁,葉少游必被軟禁。花重得此答覆後退而求緩,輕言淡語斷一句天下時局,又不往下述,旨在以自己的腦袋來換葉少游一命,更厲害的是,他的第二答充滿誘惑,配以關門之舉,暗示意屬昌帝。

果然,西日昌聽我言后,笑道:「南越花重,百聞不如一見。只可惜此人天生弱疾,都不知能不能再活上個三五年。」

「你不打算用他?」我問。

西日昌投我一眼道:「他值我逗留淹潭。」

我不能再問下去,便偎他身上休息了。西日昌則為我介紹了花重更多的背景,與我所知的花重有所不同。

花重出生的官宦世家並非一般世家,花氏一族多文士,但花重的生母卻出自權傾南越的外戚潘氏。未及弱冠,花重的才俊就備受王室矚目,可惜一場意外絕了他的仕途。年少的花重因其貌美氣傲,遭小人讒言,誹花重與當時南越王的寵妃關係過密。南越王半信半疑,雖未責罰花重,卻處死了那位寵妃,花重因此對王室寒心。花重心知,即便南越王仍會用他,但隔閡已生,用他不過看在花潘兩家和他自己的名氣上,絕不會重用。花重便連年稱身體不好,謝絕官位,而他的身體也確實不好,是個放得上檯面的理由。妃因花死之事,乃王室醜聞,被遮蓋了下去,知者極少。后花重長年與南越士人為伍,又潔身自好,時間久了,南越人就越來越認為菊子賢良,聲譽日漸增長,倒名揚了天下。

我聞后嘆曰:「現在倒不覺他氣傲,貌美卻滄桑。」

西日昌道:「其實心氣還有,就是更通透了。」

我默默想了很久,也明白了西日昌為何摘我面紗去見花重。花重因緋聞失了南越王重用,而西日昌此舉即表明他不屑南越王行徑。

次日一早,西日昌攜我再訪花重,這次更好,花重直接請童子引我們入書房,而他一動不動伏在榻上,看似病情更重。西日昌面色微變,上前道:「花先生這是怎麼了?」

花重苦笑道:「昨夜沒睡好罷了。」

西日昌凝視他片刻,沉聲道:「朕很少服人,今日花先生卻令朕敬佩。」

花重目中閃過奇光,卻嘆:「菊子尚何言哉?」

當下,西日昌宣來蘇堂竹,卷花重於被褥,打包走了。花重的幾位侍人這才知西日昌身份,一併被裝了馬車。

西日昌攜我回馬車后,長嘆不已。問他為何而嘆,他反問:「若名士花重被傳淹潭見我后病逝,你說我如何解釋?」

我一怔,若真如此,西日昌將百口莫辯。就算世人相信花重確實病故,但西日昌也脫不了干係。葉少游的這位名士友人著實了得,他分明有求於西日昌,卻不落下風。最後花重嘴上道菊子還有什麼話可說,其則褒了西日昌一把,還了帝皇顏面。西日昌能看懂他的用意,他已然是什麼都不用說了。

花重比萬國維與西日昌的對話更深玄。幾日後,經蘇堂竹一手調治,花重被請入了西日昌的馬車,我聽到了真正智士的言談,首句就石破天驚。

「花重蒙陛下恩治,知陛下並非舍仁黷武,因而大膽諫言,陛下當歸還唐洲三城。」

要西日昌歸還唐洲三城,不啻為要豺狼吐出口中的肥肉,果然西日昌立刻變色,「先生可知你在說什麼?」

我替花重暗捏把汗,花重卻雲淡風輕,彷彿述家常般,繼續道:「今四海將亂,三國相持變數莫測。陛下承父兄之業,王霸一方,廣納賢良知人善用,唯缺一面旗幟。」

西日昌斂怒,正容以對,我便知花重說中了他的心事。

「這面旗幟名曰師出有名。但凡成大業者都講究名正言順,陛下繼承大杲帝位不正是明帝病重託后,兄亡弟及?」花重微微一笑。

西日明之死,從來都是大杲忌諱的話題,然而花重不僅當著西日昌的面提了,還說得如此美妙。我默默跪坐一旁,心道,花重此人無須我為他擔憂。

西日昌親自為花重斟茶。花重謝過,置茶案上,又道:「事求合理,功乃成,且用力少而功多。世人莫不奔命於仁義,唾棄強暴背德。陛下對貞武皇后情重,雖談不上仁義,卻也有情,要了唐洲三城則無情。」

「依先生言,朕該當如何?」

花重淡然道:「貞武皇后原出西疆,本是黎族貴胄,陛下想要的應是西疆。」

西疆太遠了,要了也無用,但西日昌卻笑了。我心下再嘆,原來花重口中的西疆是代指西秦。

花重以平靜面容、細如涓水的語調道出了一幕比蠻申水災更可怕的災難。民心所向,眾望所歸,民心背離,眾叛親離。破壞要徹底,而破壞之重在於人心。西秦本就沒多少善名,就讓它再壞點,壞到貪官污吏沆瀣一氣魚肉百姓。此消彼長,西秦失心,大杲則以當世最強者的仁義之態,收服人心,伺機后動。

我聽后只覺冰冷,但花重最後道:「早晚的事,西秦不正並非一年半載。貞武皇后若在,她肯定洞透,黎族被屠正是西秦失信。」

我投他一眼,依然如初見的寧靜。

西日昌聽完后不露聲色,只道:「聽先生言,受益匪淺。」

「不敢。」花重立即答覆。

西日昌再問,花重卻一概道,菊子不知。顯然他是不想說了。

連我都想繼續聽,西日昌自然也很想聽下去,他道:「先生不用顧忌,有話儘管說來。」

花重躬身道:「菊子尚有自知之明,空談仁義道德還成,論及其他,那是遠不如人。」

西日昌失笑,隨即大笑。我唯有感慨,此二人算一拍即合。西日昌本就背地裡干盡禍殃他國之事,花重更準確的予之定位,表面上一定要光鮮。

花重被蘇堂竹接去了另一駕馬車,西日昌在簾后望他的背影道:「此乃國士,可惜了……」

可惜花重體弱,天命無幾?還是可惜花重來自南越,存心葉疊,無法重用?

忽然西日昌摟住了我,道:「我令蘇堂竹傳了蓼花旁的武學。」

我毫無意外。我自己曾領教過西日昌的綠光斷魂,那種搜挖心底的恐怖滋味,至今後怕。同為羅玄門下的蘇堂竹或許不會綠光斷魂,但以小竹和善可親的外表,在蓼花不備的情況下使出催眠手段,還是極容易的。

所以我反問:「她不適合?」

西日昌道:「天下絕學,落在尋常人手中,只會斷送性命,好在她並不清楚你教的是什麼。」

我一點頭。

「我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東西,有些人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就得到了。」西日昌捏著我的腰問,「這是為什麼?」

我僵了身子,原來這幾日的光景,他一直在等我主動開口提葉少游,但我怎麼那麼笨,居然錯過了。

腰際忽然一力襲來,我軟了身子靠在他胸前。

「這是為什麼呢?」他在我耳旁吹氣。

我勉強道出兩字:「斷義。」

「總算你還不糊塗。」西日昌笑聲漸沒,「今日我真的很高興,你能叫我更高興些嗎?」

我轉身而笑。這是個赤裸裸的要求,他需要我填滿他,他的真話假話都是一樣的,甚至還可能恰好相反。

華服散開,衣裙褪身。男人被壓於女人身下,平穩的馬車也顛簸。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因為我背對著他。我不用掩飾自己的表情,而他也不想看。

他其實是不高興的。他不高興並非花重,也非為我,而因他自己。花重還有很多話沒說,但他說的話已經足夠西日昌追根溯源。其中最打擊西日昌的是花重以為西日明的某些方針是正確的,比如塑造強國威望,高舉仁信之旗。正因為西日昌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策,體味到了花重的分量,才會不高興。強者最討厭被人擺布,帝皇更厭惡被人踩到尾巴,而西日昌聽得進逆耳之言,所以這一下尾巴被踩,他就要發泄了。

我卻有些高興,花重讓我覺著西日昌並非不可戰勝,弱者更不是註定被強者鯨吞。花重為西日昌指了一條更寬廣障礙更少的道路,也為我解了一個心結。我其實也征服了我身下的男人,他佔有我的同時,也被我佔據。他把我吃個乾乾淨淨的同時,我何嘗沒有吃他個通通透透?

這個當世最強武,有著登徒子外表的帝皇,在我身後細細吐氣,在我身下任我擷取。但是這個男人確實很強,他說沒一頓吃飽不無道理。不知過了多久,汗珠從我身上滾落,身體開始釋放危險的信號,我以意志強忍住。

哪有什麼欲仙欲死?哪有什麼抵死纏綿?我聽到來自深淵的笑聲,慾望就是拋棄理智的墮落。它很美,誘惑人一步步走向懸崖。知道它美得很邪,也帶著毀滅,卻還是會忍不住投奔,最後奮身一躍。無邊黑暗,黑光閃爍。

身體忽然一折,我不禁渾身發顫,他撐起身抱起我,在我耳旁柔聲道:「你累了……」他的手指探入我唇,長發繾綣我身,幾聲呻吟半封於他手中。他了結了這半日的情事,將我緊緊摟在懷中,帶我卧倒榻上。我們的長發彼此纏繞,半空中盪了一下,又覆落我背。

「等到我們都老了……」過了一會兒,他沒頭沒尾地說了半句。

我無聲喘息,他的手開始揉我腰,一下下,緩慢而熾熱,舒解著我的身軀。一道熱流由腰間滾涌而出,一分為二,一條上行急速推進,勢不可當最後沖至腦海,一條下流緩行黏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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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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