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女名乙

四 有女名乙

跟唐長老專心致志地學了半月萬象訣,一日接近中午,我辭別唐長老的時候,宮人來報,胥嬪求見我。

月照宮的正殿,我見到了雙眼紅腫的胥紅。一問,原來她不似當日孫文姝有蘇堂竹的醫鑒,用不著覲見皇后,而現在徐皇后的身邊有個能來事的田乙乙。因胥紅頂了我獨寵之名,田乙乙每次見她都少不了一番羞辱,今兒玩大發了,胥紅實在忍不住,跑來找我拿主意。

我溫聲道:「你受委屈了,是我疏忽。」這些日我無暇抽身,又不住原來的地兒,胥紅輕易見不著我,我也沒往小地方和旁人身上想過。

胥紅又抹淚,啜泣道:「大人,她連你一塊兒罵了。說大人好大一堆難堪話,蘇太醫只辯了一句,就被她掐了老半天,我估摸蘇太醫臂上都是青。」

我問:「她怎麼罵的?」

胥紅連忙道:「她不知道大人的事,就罵大人混在男人堆,也知道沒臉見人,所以成天戴個面紗。」

我沒氣,反倒因她欣慰。她長進了,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我多撫慰了她幾句,和她一併回昌華宮。路上我問:「你想搬到別宮住嗎?」

胥紅躊躇道:「我還是留在陛下身邊吧,萬一陛下和大人用得上我……就算用不上,我遠遠看看陛下和大人也好。」

我嘆了聲,胥紅豈是為我留昌華宮受南越刁婢之辱?

我答應胥紅請蘇世南開醫鑒,蘇堂竹的肯定不管事了,他就是西日昌送過去的沙包。

打發了胥紅,我到正殿見了西日昌,說了此事,他微笑道:「手法重複了,想想還有旁的法子嗎?」

我一怔,見他越笑越鬼,我斥一聲,道:「有,找你。」

他大笑,笑罷道:「你個懶人,就會用我。」

我坐他身旁,淡淡道:「找什麼人都不如找你,找旁人管事嗎?」

「話倒不錯。」西日昌執筆而書,書完蓋了璽印,我在旁看得清楚,他將胥紅直接貶成寶林,寶林是不用覲見皇后的。我不知道胥紅接了這道旨如何作想,當下沉聲道:「那把她留在這裡吧!」

西日昌點頭。

這時候,宮人來報,說是皇后求見。西日昌微微皺眉,宣了進來。我自覺站到他身後,過了片刻,一行五女蓮步而入。為首的粉面玉容,頓時明艷了整座殿堂,正是徐端己。緊跟她身後的女官亦年少美貌,柳眉尖尖,薄唇如彎月,容色不如徐端己,但也是絕色了。我猜她就是田乙乙,光看外貌便知伶牙。初看只覺頑愛,不覺旁人所言的惡毒。究竟如何,看下去聽下去便知了。

徐端己和四侍女行過禮,西日昌賜座。問她何事,徐端己軟言細語道:「臣妾入宮已有時日,承蒙陛下厚愛,恩賞不絕。臣妾亦知陛下平日政事繁忙,本不想打攪陛下,但今晨於鸞鳳宮中發生了一事,讓臣妾不得不來見陛下。」

接下去徐端己委婉得體地講述了一國之後的請求,那就是後宮的主宰權,而不是表面上的嬪妃請安問候、日常用度的奢華。

「柳妃姐姐是位好人,臣妾自知年輕閱淺,還望陛下能讓臣妾多向柳姐姐學學。」

西日昌低聲問:「就這事?」

徐端己此時已經紅了臉,想來這些話也是別人教的,跟著的話就稚嫩了,「是的,臣妾老見不著陛下,昌華宮都不給臣妾的宮人進……」

我心思,胥紅找不著我跑月照宮求見,徐端己找不著他闖昌華宮。

看看徐端己嬌美動人的容顏,換了我也很難拒絕,這本來就是位人見人愛的小公主。

西日昌猶豫了片刻,道:「難為端己有心了,原本朕只想讓你快快活活無憂無慮過著和南越宮廷一樣的日子,看來是朕考慮不周。這樣吧,你先回去,朕回頭下旨給你個事管起來,等日後再看。」

我見徐端己已經點頭,但田乙乙在她身後悄悄碰了下她。當然西日昌也看到了,他的頭腦轉得快,口齒也利索,立刻道:「就這樣吧,朕下午約了臣工,你回宮候著。」

他的這話意思是,他要緊政事,徐端己自然不能再開口,田乙乙只有乾瞪眼。西日昌起身,帶我離開前,柔聲對徐端己道:「忘了說,今兒你真好看!」

雖然知道禍害在裝,但我真想踢他。

我們先從側門出,走的時候我覺著那幾個女的目光都盯在西日昌身上。

到了偏殿,西日昌自言自語了一句:「來的路上乖巧,到地兒卻來事,剛才那幾句話,倒很有頭腦,可犯得著嗎?」

我心念一動,隱約猜到緣故。西日昌似乎也猜到了,對我一笑,「晚上去逗逗?」

我道:「確實該去一回。」

午後西日昌召見了萬國維,後者把他前幾日交代的事辦妥了,邱騰要吹就給他吹。邱騰出錢吹喇叭,西日昌借光。他命萬國維聯絡了大杲幾位著名文人,只消一句,幾位文人便心領神回。喇叭高吹,自然要高唱在領袖的英明帶領下。不用多吹西日昌,多吹也不合適,只要首尾來句就成。

萬國維還道:「他們頭腦比臣好使,還道,陛下不肯沾光,但公道自在人心。」

西日昌微微一笑,我一旁忍笑,我也終於明白他不用搶先吹,能寫錦繡文章的文人又不是傻瓜。只是這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地知腳指頭知道了。

萬國維瞟我一眼,輕描淡寫一句,「陛下新婚燕爾,玉成其事,倒是該頌頌。」

西日昌這才笑出聲來,「不張揚,不聲不響的好。」

這二人一搭一檔,奸君詐臣,我覺著他們才是天作之合。

萬國維告退後,西日昌帶我去見了柳妃,把徐端己的事兒一說,柳妃當即提了,讓新后管轄後宮每季的宮裝。這個事不大不小,時間又耽擱得長,西日昌道可行。

西日昌留膳於柳妃宮中,照規矩,我站在他們身後,但柳妃不依,硬拉著我入座了。酒菜上齊后,支退旁人,西日昌取了我的面紗,柳妃凝望我道:「姝黎妹妹長大了。」

西日昌只笑不語。他對柳妃的信任,不用言語以行動。

這一頓晚飯柳妃提及了往事,無限感慨,而我從她言語中彷彿看見了昔日的自己。一個冷艷絕狠的小女孩。那時的我多麼憎恨西日昌,心底滿是仇恨和不甘的痛苦,眼裡除了血紅,什麼都看不到。但正是這個我曾厭惡憎恨的男人,一點點改變了我。即便他用心不良,但至少他十分用心。

西日昌也道了幾段往事,用來填充溫暖柳妃的心房。他們共同的回憶與我無關,也不能算男女之情,無非是柳妃如何妥理家事,西日昌早年的辛苦。我覺著他們兩個更似親人,或許世間夫妻大抵如此,沒有熱情還有瑣事。

晚飯後西日昌攜我離去,柳妃親自送出了門,神情從容,眼眸含笑。一個女子能做到她這地步,我為禍害慶幸。後宮最不缺的就是妒婦,怨婦,不願與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怨恨男人不寵愛自己,擁有柳妃這樣的賢妻是禍害的福氣。

前往鳳鸞宮的路上,我跟在西日昌身後想,如果現在他寵幸別的女子,我會如何?

殺人泄憤?自憐自哀?

他大婚前消失於我的視線,我感到了失落,但緊跟著他突然猛扣我心扉,一下子置我於他預謀幾年的深淵。若他去寵幸旁人,現在的我估摸不僅只有失落了,我終究不是柳妃。

盯著他的後背,我真想用刀挖開來看看,裡面是顆什麼心。這個禍害,不僅對自己的慾望控制老道,還對我了如指掌。

想著想著,他忽然止步,我險些撞他背上。

「一會兒什麼都不要想。」他沉聲道。

我點頭,他肯定要去干「好」事了。

跟他步入鸞鳳宮,我小吃一驚。改建南越宮廷式樣的地階,好大的手筆,幾乎將整座宮殿弄得面目全非,雖然尚未完工,但完成的部分已覺鋪張。西日昌也沉了沉面色,而進入正殿後,他又變作當日哄騙我的昌王爺。

西日昌的駕臨,驚動了鸞鳳宮所有人。我們在正殿上等了會兒,徐端己和一干宮女趨步而出,多是南越的女子,一片軟聲綿語,鶯鶯拜倒,煞是好看。

女子們禮畢起身,徐端己粉著臉半天沒道出一句,還是西日昌替她言了,「今兒你來找了朕一出,朕就一直牽挂心頭,晚上怎麼都要抽出空來,到你這兒轉轉。」

徐端己立時緋紅了雙頰,細語道:「陛下有心了。」

宮人送上茶酒和果子,均是南越宮廷遠程特送的。西日昌開始無聊,扯了一堆又一堆閑話。這啰唆話沒一點含金量,純粹的廢話,我也終於明白蘇堂竹被他影響的是什麼了。

轉過視線,我看到一干宮女紛紛垂首側耳聆聽,似乎津津有味。天南海北地東拉西扯,也虧西日昌說得不悶,要每晚對著我這樣叨叨,早被我踢下床了。

田乙乙忽然投了我一眼,我們視線相交,我覺得她眼裡冒了冒火星。宮裡有品級卻沒被她當面說道過的,只有我了,而我現在住昌華宮。

徐端己不健談,在西日昌停頓的時候請示道:「聽陛下說起南越民間的事兒,端己不熟,不如讓乙乙替端己說幾句?」

西日昌笑說好。田乙乙便上前,禮后,針對西日昌之前提的幾事詳細說開了。她口齒伶俐,言語風趣,引得眾人忍笑輕笑,西日昌則大笑起來。田乙乙忽然對我道:「這位大人如何稱呼,或許是乙乙說得不好,乙乙很傷心大人沒有笑。」

我垂首,這場合禍害肯定會替我說話,用不著我自己答。果然西日昌沉聲道:「哦,她是西門,朕西日皇族的宗室,為人素來嚴謹,不苟言笑。朕要說個笑話,也不見得她笑。」

其實我也覺得樂,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觀察眾人上了,而我的笑不對旁人。

西日昌一句皇族宗室解開了眾人的疑惑,順著這個話題田乙乙問了下去,他就又吹了頓對著西方落日誓言的故事。

「原來是這樣。」田乙乙感嘆道,「陛下的先祖令奴婢崇敬,真是了不起的帝皇。」

而後他們的談話繼續,一個老練的廢話簍子,一個機靈的奉承婢女,話頭越來越龐雜。當我覺著時辰晚了,差不多該回去的時候,田乙乙替徐端己大膽問了句:「陛下今兒留宿鸞鳳宮嗎?」

徐端己立刻嗔她一眼。西日昌神秘地一笑,湊近身旁的南越公主,附耳說了句話,令她明艷的眸光更加水汪汪。不是啥好話,花苞初放折易傷。

我腹內暗咒他無數句。

西日昌帶我出鸞鳳宮,徐端己遣田乙乙等女相送。走了段路后,西日昌離遠我,扯了下田乙乙。我在後面看得仔細,少女受驚,猛地抽了手。西日昌那禍害在她耳畔低低道:「朕把胥嬪貶了……可惜你太小了。」

然後西日昌甩下發憷的田乙乙,帶我出了鸞鳳宮。

步入昌華宮,西日昌飛我一眼,我還他一斜眼。步入宮殿,他拉我手,我甩開。他笑了,道:「是很小啊,一對軟趴趴的小麵餅,我哪有空把它捏大?」

夠不要臉的,我啐了聲。他再拉我手,我不甩了。

死禍害逗完麵餅還不夠,又湊我耳吐氣,「都捏你了。」

我實在忍不住踩了他一腳,他也不叫疼,只笑,笑聲悠揚在殿堂。

經過此事,田乙乙收斂不少。少女懷春總多思,思多了煎熬,煎熬了行事就不穩。被禍害一調戲,倒平了下來。拿禍害的話說,她就是想我輕薄她,空了我就去輕薄,這不就結了?

回到寢室,禍害異常老實,安靜地平躺我身旁。我琢磨他素來夜間行事,我忍,就不開口說話。裝,裝去吧!

過去很長時間,我都快迷糊了,禍害才啟齒道:「你不知道,那年你多麼鮮嫩。你總在掩飾容色。劉海那麼長,遮了整個額頭,脂粉不沾,還把唇色弄得蒼白。可有些美麗,是遮掩不住的。」

我愕然驚醒。他道:「當你震怒、恨的時候,一下子容光四射,所以我明知道不是時候,還是要了。」

「含苞欲放,而後怒放。世上大多花開盛極而敗,而你到現在還沒開全。我總覺著能開得更艷更驚色,甚至怎麼開都開不完。」

我默然,這算他給我解釋吧。他的謊言太多,以前說過最喜歡花骨朵兒,現在又說喜歡怒放,其實無所謂了。

說了那麼動聽的話,禍害就不裝了。

禍害再次證明他是很好用的,跟隨著禍害,我逐漸體會到,原來那些金風玉露一相逢的話,都是真的。鴛鴦交頸鸞鳳和鳴,說不盡,無限好。

可是情過之後,離了慾望的旋渦,心頭的理智還是令我無聲而嘆。有的事有的人不能沾染,一旦沾染就難以自拔。點燃慾望,火焰就不會輕易湮滅,投身淵海,只會越沉越深。

貪官並非從來就貪,嘗到了甜頭,才會漸漸泥足深陷。酒鬼並非從來就饕餮,酒奮了精神活了思維,明知酒到酣處才最美,爛醉如泥斯文掃地,卻難在興奮時收住。

很多事原本無錯,還是好的,但過猶不及。人亦如此。嬰孩降生於世,如一張白紙,沾染什麼成什麼,嬰孩的變化就如一個染缸,第一道重色洗下去,就是祭奠生命的色彩。

西日昌洗的是黑色,世間最重最強的顏色,洗過了黑色,無論再怎麼洗,染缸的水都不會變化。而我在八歲那年,洗了紅色,無論再怎麼洗,甚至洗黑,心底的那一抹血色,永遠都不會褪去。

黑與紅,世間兩種強烈的重色,在慾望中綻放出令人窒息的美麗,排擠、改變、吞噬所有其他色彩。黑色帶殘紅的花開遍野,黑色妖嬈纏繞絲絲血紅,噴吐齣劇毒焰火,瀰漫開暈紅光芒。花氛香甜,花意決絕,正是禍害早年所書,世人皆無罪惡感。

慾望無罪,因慾望是人的繁衍所需。貪婪無罪,沒有追求何來成就?作孽無罪,你不作孽他作孽,不如你自己作孽或許還能比別人作孽作得好。

每個人都在作孽,以善人自居,以仁義為衣,單以自己心意,自己眼光去評判他人。極少人去想自己或許錯了,絕大多數人只會想,都是旁人錯了,旁人作孽。

偏激的異端邪說,我也會了。

我摟著入睡的禍害,凝望他安靜的面龐。我們都錯了,但我們又都沒錯。慾望是可控制的,貪婪是有限度的,作孽是有對錯的。我們都是俗人,無論身份或旁的,世俗之人都有喜惡,都有貪求。

我貪求這一刻他柔和的面容溫熱的懷抱,而他貪求的更多。

我微笑著熟睡,當他抱我我就抱他,當他寵我我就寵他,有慾望也有其他,單有慾望是可恥的。我們都需要有一個足夠的力量,適宜的懷抱,來容納自己無法與旁人道的孤寂,寄放那絕對的沉重色彩。

清晨,他感嘆春宵苦短而起身,出了寢室,他就沒有感嘆,換了天威難測。而我出了昌華宮,就是位武者。

我們分開而行,誰都不回首。沒什麼好看的,夜間可以看個光,看個透。白日下看到的都是表面,因為日光太亮了,一鍍光,什麼都炫目,什麼都看不到底。

月照宮裡,唐長老結束了最後一次萬象訣的傳授,對我道:「明兒起,你要辛苦了,他們那伙人都不是我這樣文縐縐的。」

我慎重地致謝。唐長老微笑道:「我佔了你那麼多時日,他們早有不滿,但西日師侄說他新婚期間,暫不管旁事,就由著我成日跟你敘話了。」

我垂首,老薑似的唐長老。

提前回了昌華宮,我先去找胥紅,趕到正合適,她正接了聖旨,傻眼坐於房中。她一見我來,立刻噙淚撲來,跪地道:「大人,你不是說請蘇太尉幫我嗎,怎麼會這樣?」

我拉她起身,告之她西日昌留她在昌華宮做寶林,比之在別宮當個長年累月見不著聖面的嬪,更有出頭之日。

胥紅這才稍寬懷。我又道:「現在需要先和南越搞好關係,陛下必須要兜著南越人。別說你委屈,旁的妃嬪也委屈著,蘇太醫則天天委屈著。你被貶實則被陛下護著了,該高興啊!」

胥紅破涕為笑,這個天真的女子,又說了句傻話,「就是就是,我看陛下根本不去鸞鳳宮,後宮里還是大人最紅。」

我瞪她一眼,她立即捂嘴。她是個口快直腸人,當初仙雯之死雖怪不得她,但她若能忍著,不叱罵仙雯,事也不至此。

我見她畏懼模樣,轉念出了個主意,「今兒你說錯了話,得罰!」

胥紅又要跪地,我再次拉住她道:「打是不打你了,罰你抄一百遍『女誡』。」看她先鬆氣,后又愁眉苦臉,我有點好笑,估計這女子平日是不愛碰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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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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