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銀鱗細骨堪憐汝 一 如夢似幻
萬象訣是賭,武道是賭,命運何嘗不是一種賭?我不知道西日昌的武力修為究竟達到准武聖后還是武聖,但不可置疑,他不會臻至天行,他不會是苦喈的對手。
我可成為廢人,我不過是個女子,但西日昌不可以。電光火石的剎那,我做出了比當年回頭打刺客可能更蠢的抉擇,我放棄了我為之痛苦掙扎十餘年的死敵,硬切手印的氣勁,將它掉轉到苦喈身上。世間原沒有公平,所謂公平都是自己造的。我不該得天一訣,我不該矢志報仇,但我得了,我放了,放過咫尺可殺的仇人,去援糾纏我命運的男人。
苦喈為之一滯,而他的氣勁還未同我的直接碰撞,我已感到了天行者那摧枯拉朽的絕對武力。我避開了西日昌抓我的手,雙掌交錯,即便今夜我在忘憂峰上力竭而亡,也不枉此生。恨過,戰過,殺過,情過,有沒有孩子那是禍害操心的事!
就在我雙掌貼上苦喈的單手時,葛仲遜卻在此刻射出了他陰毒的機弩。弩箭的方向是我,但我怎會再上第二次當,西秦國師的箭頭對準我有何用?那箭會轉彎,他要殺的絕不是我。
西日昌第一次對我吼:「姝黎!」這一次他不裝了,他喊對了我的名。雖然黎姝是我的原名,但從我得到天一訣后,從我目睹家人慘死的那一刻起,我已經不配再姓黎這個姓氏。他傾身向我。
苦喈也感知了弩箭的動靜,一手推開了我。可這時候識破老賊的陰險面目太遲,就算不遲,放了我一馬,但我內息紊亂,氣脈已逆,我能做的僅僅是返身覆在西日昌身上。西日昌終於再次握住我的腰,還跟第一次那樣,他胸膛起伏。
箭已悄然洞穿我的背心,箭頭出胸,箭尾露背。弩箭所帶的強大氣勁回蕩在體內,滅絕著生機。近距離的重創,一樣的是劇烈的悶痛,不一樣的是,這次我身上只是一件灰裳,沒有金蠶寶甲。
我睜眼望他,他眼中的表情讓我知道,我賭贏了,我贏了一切,卻即將失去我自己的性命。
他顫抖著身,想貼近又不能貼近我,他翕動的唇,想說話又說不出一個字。其實我很想笑,但我戴著面紗,面上還有傷,好色的君王不喜見醜陋女子的。
時間很快,時間很慢,溫熱的血順著傷口往外流,西日昌不敢拔箭,只封了穴道。血流得少了,血不流了,我開始覺得眼前模糊,耳畔的聲音也變得模糊。有人在狡辯,有人在自責,有人嘆氣,有人沉默。更多的人出現了,不少應該是我熟悉的面孔,我只能看見熟悉的輪廓。
接下去我不知道了,我再次回到當年喪失五感的世界。看不見,聽不著,聞不到,說不出,沒有知覺。我曾後悔當日折身而返,但這一次,不悔。
年幼的我曾畏懼無感的世界,可笑的卻不畏懼無知。現在的我不畏懼無感的世界,諷刺的是畏懼知之不解。
我飄浮在一個無情無恨的黑灰世界,沒有紅艷艷,沒有金燦燦,也不黑洞洞,成天漂來浮去,成天價無所事事。不做事不用勞碌,見不著人不看人臉色不給人看臉色。但我還是疑問,我這樣的人死後該下阿鼻地獄,在地獄里承受懲罰,以償還一身罪孽,可為什麼我會來到個孤獨的黑灰世界?
或許這就是無解。天地無窮,人命有時,進修內者,失之不懼。
因為不畏懼失去,所以就不失了嗎?我正百思不得其解,一個聲音幽幽響起:不能失去,不能失去,不能失去……
這個聲音不斷重複,連綿起伏,交疊回蕩,最後炸麻我的腦殼。黑灰的世界突然完全黑了,卻比之前明亮百倍。本來飄浮的我忽然飛了,越飛越快,彷彿身後無形的手在追逐我,要擒獲我。
不能失去,不能失去……聲音似乎能變成光又變成影,一道道墨色流星穿梭我身旁。我沒有知覺,也知道我被一道流星帶住,伏身於流星上,跟隨流星往前方疾馳。
不能失去……這個聲音很鬧心,覺得鬧心我就跌落了流星,直墜,墜就墜吧,我也不在乎。聲音跟著輕了,越來越輕,我以為聲音將消失了,聲音最後亮出了五個字。
不能失去你。
黑色世界開始扭曲,忽明忽暗,忽玄忽白。搖晃不定,變幻不定,我覺得我睡著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伴隨我睡夢的是一個冗長的故事,很像以前聽到的童話書故事,但我卻是夢見的。
朦朧模糊的黑白世界里,一位少女似乎快活地生活著,她跑著跳著,彷彿無憂無慮地跑過山野,跑過溪水,跑過叢林,直到她面前突然出現了一群人。為首的男子身上發出灼熱而耀眼的光芒,輕而易舉擊中少女的芳心。在一片花圃里,少女倒在了男子身下。甜蜜瞬間化為蛇蠍般的劇毒,天地陰暗。少女追隨男子走過叢林,走過溪水,走過山野,走入城鎮,走入戰場,最後走入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地方有無數花一般的少女。
男子坐擁花海,將追隨他千里的少女推給另一個男人。少女默默倒下,晶瑩的淚水化成了江水,江水滾滾東去。當男子握著少女的手,穿刺過另一個男人的胸膛,少女的淚停止了,江水從此冰凍。少女依然跟隨在男子身後,卻不再讓他靠近,她一次次推開男子,一次又一次,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男子逐漸衰老,少女卻青春依舊。男子最後死在不老的少女懷中,他眼角流下的一滴淚打破了冰封的江面,化為一顆種子埋入了江心。
冰一樣的鏡面,顯出了少女的面龐,她的面龐使我震驚。答喜,也就是董小妹,孤獨地佇立冰面上,春去冬來,她的容貌始終不變。
我想跑過去,穿過去,但我一動,才知道我只是旁觀者,一堵無形的牆壁阻礙了我。我換了繞過去,我奮力奔跑著,奔過山川,奔過高山,奔過曠野,最終來到冰河的另一面。答喜背對著我,依然絕世孤寂。我想呼喚她的名字,但我張口卻無聲。我只能再奔,身體熱了起來,胸口狂跳起來,我瘋了一般向她奔去。但是當我奔到她身後,扭轉過她肩膀,卻看見她的臉變了。
那張臉變成了我的臉。
冰封的河面立時坍塌,答喜與我,墜了下去。冰涼的水竟然也涼出了溫度,且溫度不停攀升,熾熱的水融化了答喜,我驚駭之極,而後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