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絕月似鉤
西日昌開始夜夜留宿於昌華院,坐實了我狐媚惑主的罪名。我如實地付出了自己的身體,不計瘋狂地付出代價是真的傷病纏身。年少的身軀承受不住不分晝夜的無休止索取,若非我是位修武者,恐怕早夭折於西日昌的荒淫下。
彷彿整個身子被利劍貫穿,彷彿腰肢隨時都會被折斷,眼前出現片片雪花漫天飛舞,皚皚白雪籠罩天地,死一般的靜美,然後天就黑了,幽魂和亡靈開始召喚我。
黎……姝……姝……黎……
是嚴肅的父親?是溫厚的母親?還是從來拿我沒轍的兄長?他們在呼喚我,他們在召喚我,他們伸出雙手展開懷抱期盼著我。
我一斷為二,撲倒在床,口中流出的血印紅了被單,暗紅的血一攤攤映紅了我的視線。我身上的男人驚聲而呼:「姝黎!」
我微弱地應聲:「我沒事。」而後我陷入了沉睡,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
當我醒來的時候,西日昌正坐在我床旁。他無聲地凝望我,還是那張英俊的臉,還是那雙時而溫柔時而冷酷的眼,只是多了一丁點暖意,而這暖意曇花一現。
「你醒了?你睡了一日一夜。」他低低道,「你睡著的樣子真美。」
我伸出軟弱無力的手摸了摸面頰,那道划傷已然成疤,不出幾日即將消失,但我心裡的傷不用血洗絕不會褪色。
西日昌叫來了粥菜,他親手喂我吃下一小碗米粥,我沒有半分感動,因為在桌上還有一隻空碗,那便是我所謂的葯。
「屠千手來過了,他說你自行療傷能助修為。」西日昌溫柔地為我擦去嘴旁粥跡,「受不住為何不說呢?除了那日在船上虛叫了幾聲,就沒聽過你出聲。」
我閉上眼,不想說話更不願看他。
接下去連續幾天夜裡,他都摟著我睡覺。每天清晨我都能覺察出他不滿的欲求,但是他卻沒有再碰我。
白天幾乎見不到他,他在忙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他先前埋下的陰謀已經拉開序幕,整座王府都在暗地裡流傳我懷孕的消息,而我自傷病卧床后就再未邁出過昌華院,完美地配合了他的陰謀。
昌華院是昌王府的重地,沒有授命任何人不得輕易入內,所以柳妃的丫鬟青兒也只是在院外托陳風傳話於我。
「柳妃使青兒來問,司劍何時再往兵器庫?」
我瞥了眼陳風萬年不變的木頭臉,輕描淡寫地反問:「若我不小心掐死幾位夫人,會如何呢?」
陳風穩穩地答:「不如何,最壞不過千刀萬剮。」
我凝視他許久,然後作揖而問:「我是西秦平民,全然不曉大杲國的勾勾搭搭,請教陳侍衛,幾位夫人金貴在哪兒?」
陳風回了個侍衛之禮,道:「家世,無不出自各方權貴。」
「能說詳細點嗎?」
陳風木然道:「陳風也不過大杲一介平民,那些老爺大人的名字記不全。」
我沉默了。
最終我還是請陳風回青兒,但憑王爺吩咐。
西日昌其實有兒有女,不過所出不多。只有白妃誕了二子,邱妃一女。西日昌遲遲不立正妃讓諸妃的家門都有盼頭,所以他當然也沒立世子。作為大杲皇帝西日明的同母手足,昌王西日昌在大杲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兒女即便是庶出,日後封爵拜侯也是板上釘釘。
之前西日昌的不分雨露已使我挨了耳光,而現在我肚子里莫須有的小侯爺或小郡主,不用想,必將承受更大的怨恨。所謂司劍何時復職,已然是個危險信號。昌華院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只有我到兵器庫才會出狀況,所以我把復職的時間推給西日昌,網是他布的,什麼時候收魚自然由他。
果然夜間西日昌疲倦而歸聽了我的上告后,摸著我的頭道:「很好。」
這一晚,他吻了我,在我即將沉睡前,小心翼翼而後纏綿悱惻,如同他第一次在馬車上吻我。我在那微可忽略的輕嘆聲中睡去。我知道他嘆的不是我。他的那些妻子,不,側妃們,在他眼底,不過是權勢的籌碼,他要洗牌了,籌碼們就危險了。我斷定,他的眼裡沒有一個女人,也沒有我,我只是多了點武力罷了。
屠千手說的沒錯,我自行療傷后,修為再進一層。重傷、絕境、瀕死若不能要了武者的性命,那不啻於靈丹妙藥會大幅提升武者的修為。所以當我痊癒的時候,我達到了清元中期。這是西日昌教我的境界區分,固氣期內勁只有一路,而清元可達三路,現在我能感到體內多出了兩條不同路線的氣勁。
西日昌給我一本他當年修行的武學秘籍——《手速》——同他傳我的匿氣之術一樣屬於奇門密術。其實當武者修行到一定境界,技師熟練技能到一定程度,動作的速度都能出神入化。但《手速》特別的是,手速大成后速度會「慢」,快到眼睛追不上后,就慢了。這也就是我第一次為西日昌所擒、折傷手腕的原因。
應該說這本秘籍很適合我。
冬季轉眼而至,我身上的衣裳多了起來,如果不看臉的話,任人見了都會覺得我比入府時胖了一圈。兵器庫我一直沒去,我沉浸於修行,而西日昌還沒有收網。我不懂王府的幾位側妃有什麼好整的,但我清楚西日昌不會做無謂的行動。
西日昌依舊睡在我身旁,他不再如狼似虎,但溫柔的他、風流萬種的他卻徒增我的厭惡。和一個不愛的、仇恨的男人每日每夜在一起,是世上最折磨人的刑法。離開傾城苑大半年後我再次想起媽媽的話,姬人是沒有資格挑三揀四的,只要喜歡嫖客口袋裡的金銀財寶即可。
可我做不到。
我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被他一巴掌打醒。
「你當本王是什麼?」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發怒,將陰鬱狠毒和俊美的面龐糅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美,窒息是因為他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本王賞識你,恕你叛逃,惦你傷了沒把你當棋子免了你再次受辱,寵你,忍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本王的嗎?」
我無法呼吸更無法言語,我雙手抓住他的手,我的指甲抓傷了他的手。
「長恨不如短痛。」西日昌手上力度一大,我喉間劇痛。在生死攸關之際,我忽然放開他的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撫,然後微笑。西日昌一頓,我脖頸上的壓力暫釋。我的手順著他弧度完美的臉頰移到了下巴,輕點過喉結,繞過鎖骨,貼上他的胸膛,這一系列動作是玩火更是玩命。他知道我的手有多麼犀利,我知道他的手還在我脖頸上。
我的手從他腋下穿到後背,他的手也放開了我。
做不到也要做,因為我必須活下去。
「教我……」我嘶啞著吶喊,「你會的所有!」
西日昌陰鬱的臉色開始舒展,他用力一挺,我開始野蠻地回應。這一次我終於體會到性愛的另一種詮釋,求生的慾望和著無邊無際的仇恨,也可以釋放出跌宕起伏的洶湧,所謂的抵死纏綿也可以恨不能你死我活。
室內炭火正旺,燒烤著我的軀體,暖不了我的心。當我像條死魚一般靜靜地吐納拚死換來的呼吸時,西日昌遞來了「細水」。
「這把劍陪伴了我十餘年,今日轉贈於你。希望你明了,你與我的意義。」
「姝黎。」他撫著我的背道,「明日帶著它,殺了所有挑釁你的人,錢妃除外,有些事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樣。」
我抽了下嘴角,果然,一切都在他的陰謀之中。果然,那些籌碼他一個都不在乎。
我站在兵器庫中,猶如佇立於刀口劍尖。那一把把或古樸或嶄新或鋒利或鈍朴的冰涼器械,無一不散發著兇器的囂張。往日我漠視它們,今時它們卻與我體內叫囂的殺人慾望共鳴。可是,殺人的並非它們,而是人,人的心腸。殺人的不止它們,還有無數種只要能想到就能做到的方式。
西日昌告訴我,他原先的安排是叫我再吃些苦頭,給我下禁忌,然後被群毆,之後他藉此一舉清除障礙。但我的出逃險些毀了他的計劃,而我的傷卧則免去了被再次教訓的苦楚,這便是他所說的「惦你傷了沒把你當棋子免了你再次受辱」。
說到底,無非是換個位置,我還是他手中的一枚棋,不過是上位者施捨的假仁假義。
我隨手捏起一柄長槍,稀疏的纓子塵封不住浸染的陳血。庫房外傳來了紛雜的腳步聲,來人了。
首先是一頭朱翠步搖,跟著是好幾頭奼紫嫣紅,錢妃的身後居然來齊了所有側妃,看來罪不責眾被皇親貴戚們領會到了精髓。
「姝黎!」錢妃第一個喊。
「姝黎在。」我掃完眾女,每位側妃都帶了二三個丫鬟。
「你該當何罪?別以為爺寵著你,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
「姝黎,早在你入府前,我便提醒過你了,做丫鬟要安分。」
「夫人,別跟她繞舌頭了,這樣的賤人一棒子打死乾淨。」
「她畢竟懷了爺的骨血,教訓下就得了。」
「話不是這樣說,爺留在昌華院多少日子啦……」
我安靜聆聽,她們彷彿排演過,我覺得她們都很聰慧,竟然沒有一個人當出頭鳥。
「這樣吧,姝黎,你就到家規前跪個半天認錯吧!我們也不為難你。」最後柳妃道。
我仔細思慮,西日昌似乎把他的女人們都小覷了,但西日昌顯然不會不知這些女人的底細和能耐。
「大膽賤婢,你眼內還有沒有我們?到現在跪都不跪,還死鴨子嘴硬一聲不吭!」
「夫人問你話呢!司劍!還不作答?」
我回過神來,手中槍一放,砰一聲,周遭安靜了。整個槍頭插入地磚,地面上只露出一把難看的纓子。
我逐一看過每一張臉,沒有一個人敢接我的目光。我嘆息,「終究是你們的爺厲害,我饒你們不死,但你們今天帶來的手下,都給我自絕了吧!這裡是兵器庫,自己挑吧!」我總算想明白了,所謂的洗牌,並非要了這些側妃的性命,而是斬殺她們的耳目。
「啊!」有人尖叫,跟著有人喊,「來人啊!快來人啊!姝黎造反了!」
看著幾個向門外衝去的丫鬟,我幽幽道:「怨不得我!」
「細水」一亮,橫過半空,飛出道道血跡,跟著是一具具屍體倒地的聲音。十九名丫鬟,轉眼間香消玉殞。她們之中有三人身手達到了固氣初期,其中身手最強者跑得最遠,倒在兵器庫門口。
柳妃以及其他三位側妃嚇暈了過去,只有錢、邱、白三女刷白了臉硬撐著,但她們的腿都在哆嗦。
這次殺人一氣就是十九人,我卻沒有任何不適。我的血本來就很冷,現在則徹底冷了。血水流淌於地,「細水」不愧為名器,殺人後又銀亮如初,滴血不沾。我收回「細水」,對著清醒的三女行禮。
「我們就在此間等吧!」我抬腳鉤來一把椅子,「坐!」
錢妃沒有帶芷韻來,那個我最想殺的丫鬟,這意味著芷韻對錢妃來說很重要。每一位側妃都有重要的心腹,聯繫自己娘家,做些個見不得人的勾搭都會由這些人出面,殺掉她們相當於斬斷了側妃們伸向府內府外的手臂。
以管窺豹,這部分陰謀在西日昌的整個計劃中分量並不重。如果我沒有猜錯,他真正謀算的是朝堂。
時間在一分一毫地流逝,暈倒的側妃有的醒來后再次暈倒,因為沒有人再入兵器庫,一地的死屍沒有被移走。能保持清醒的都正襟危坐,勉力保持著身為側妃該有的儀態。
沒有人說話,這讓我想彈一曲《斷腸人在天涯》。事到如今,她們想必也清醒了,或者說其中一小部分人一直很清醒,只是再清醒的頭腦也抵不過西日昌的算計。
這是個局中局,借我假孕獨寵吸引她們的視線,同一時間西日昌清洗著王府外的勢力,而今天是結算總賬的時候。錢妃和幾個清醒的側妃糾集起所有人,由我操刀收割。罪名很充足很宮闈,很符合西日昌精打細算的一貫作風。唯一未知的便是,西日昌究竟能成事嗎?我詛咒他陰謀破敗,罪名滔滔后被賜死,但我也隱隱期盼這個梟雄成就大事。唯恐天下不亂正是我的心態,雖然我知道這心態很不好,可是太弱的我真不知道何時才能靠自己的力量報得大仇。
晚間,兵器庫終於來人,陳風面無表情地宣布:「皇上罹患不治之症,王爺當了攝政王,今晚要留在宮中,諸位夫人請回吧!」
一片倒吸聲,各式神情都有。我輕輕喟嘆,到底成了!攝政王……即便沒今日這一出,這些女子的命也都在他手中,她們及她們的家族最多給西日昌一點小麻煩甚至倒戈於他,但就這麼一點小麻煩,西日昌都算計上了。
我徑自走出兵器庫,一輪明月映照空闊的前路,背後是無法回首的十九具女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