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誰葬花骨

四 誰葬花骨

時光如同指縫間流失的沙礫,他的手指卻能拈住。夜間,他摟我坐在拓及新近遣人千里送來的虎皮毯上,對爐溫酒,與我說著話。

「我十四歲那年,母後送給我一位容貌尋常的侍女。可既然是母後送的,那必有不尋常之處。當時我還年少,對男女之事有些好奇,對姿色尋常的女子沒有興趣。母後送給皇兄的倒是位絕色,皇兄日日沉湎女色,那段日子是皇兄生平最荒淫的日子。母后的做法令我費解,我知道她與父皇不同,她是喜歡我的。」西日昌停頓了下,我沒有開口打斷他。

「半年之後,母后告訴我們,皇兄和我的兩位侍女,在入宮前都與人定過婚約,山盟海誓非君不嫁之類。皇兄覺著他被欺騙,女子不忠貞,母后沒有說錯,美女只是點綴權勢的花朵,要多少有多少,誰更有權勢,誰就會獲取無數的美女無數的芳心。於是,皇兄殺了他的侍女。我本來也要殺了我的侍女,可是她對我說了一段話,做了一件事,讓我改了主意。」

我蜷縮在他雙臂之間,攏著自己的雙膝,聽著他埋藏心底最深的往事,想的卻是答喜催眠我我所見的最後一幕。少年的他一身傷寒,獨自一人走出冬季的閬風湖。

「她對我說:『殿下,你不覺得奇怪嗎?並非絕色談不上美人,出身貧寒的我為何會被墒太治守的公子看中?』我當時就一怔,確實,墒太郡治守的公子乃杲東有名的紈絝,如何會看中這樣的女子,還情定終身。不過我要殺她,並非她與什麼人定情,她被母后安排到我身旁,就是必死的結局。」西日昌嘆了聲,「她邊說邊笑了,她不笑的時候只是個尋常的,頂多算個眉目清秀的女子,可她一笑后,就成了傾城傾國的絕色。還是那一張同樣的面容,突然卻鮮活了明艷了,面龐上所有線條、弧度一下子全部舒展,連帶渾身都充滿著不可思議的魅力,如同波瀾壯闊的江水裡的旋渦,可以吸引世間任何目光,再挑剔的目光也難以找到一處瑕疵。她身後的侍衛看不見她的變化,卻也神情恍惚起來。宮殿里忽然變得靜悄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劃開沉靜,我說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我的聲音也與往常不同,一抹難以形容的情愫在她的笑容下,猶如雲彩的光芒閃過,又消失。她收了笑。」

「不久后我才發現,她平素不笑,就是為了一笑的時候形成鮮明的反差,這是個有本事把一分力氣用出十分力量的女人。其實她還真不是個美人,她的笑若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她對墒太治守的公子笑,改變了她卑微的命運。她對我笑,救了她自己一條性命。」

酒早就溫好,卻沒有人在意,他說的故事就像真的一樣。

「她很有心計,第一次侍寢就對我流淚。」

我心一動,他撫摩著我的腰道:「你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你在意的是我,她在意的是她自己。她和我的母后本質上是同一類人,但她不知道這世上並非什麼都可以要到。用虛假的眼淚來打動我,倒不如劈開雙腿,老老實實地有滋或者無味地交歡。」

「事情就是這樣。」他不再說往事,「你很冷嗎?」

「不冷。」我說,「我只是在想,我為什麼老了,而你為何看上去還如當初一般模樣。」

他笑了笑,摟緊我,貼著我後背道:「為我彈一曲琵琶。」

「什麼曲子都可以嗎?」

「是啊。」

我從他懷中起身,單薄的白綢衣摩擦出窸窣音,是他的手隔著綢衣的留戀。

琵琶聲悠長,當日對羅玄門眾人奏響的《花間語》,此刻樂境已然不同。點點朵朵,一望無垠的春花悄然開放。花開惜聲,花落無痕。沒有低沉,更無轟鳴,一聲復一聲,柔指滑弦。夢裡落花水中映花霧裡看花,世間柔弱的花草,傾吐靡靡之音。

他一眼不眨地盯看,而我從樂音中見著了玄衣飛揚的他,花影在他身旁黯然。

曾記,曾記,人在花下葬骨。語的豈不正是他?

當日未能彈奏的最後一折,如今幽然而響。他在花間魅惑眾生,他在花下孑然一身,而我要將他從花泥里挖出來。

指飛腕顫,接連不斷的疊音,用的不是指法,不是氣勁,而是全身心的投入。

西日昌,你聽見了嗎?你看到了嗎?你感受到了嗎?給我出來,出來!你能將我從仇恨中一步步拉出,你能將我自少女變成少婦,你能將我由冷漠溫到有情,你自己為何不能出來?

你還要殺多少人?你還要作多少孽?你還要製造多少悲慘?

琴聲不覺糾纏,弦音猶如互搏,跌宕起伏卻始終不能令他動容。爐火跳躍了下,原是酒沸了,激出一汩水花。我突然收音,抱琴膝上以雙手覆蓋。這一曲花間語,到底葬的是我自己。我緩緩抬起頭,若無其事地道:「我陪你,下地獄,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所不為,無惡不作。」

他大笑,「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你大約反被夢得帶壞了。」

我放下「永日無言」,向他走回。他低低地道:「世間本就是地獄,你想明白了就好,不用勉強……」

我一把撲倒了他,壓在他身上,掀開他的衣襟,仔細地端詳。透過那片白皙的胸膛,我看不到絲毫起伏,他安靜地平躺在虎皮上,枕著虎頭,由我看著。

門外響起突兀的腳步聲,陳風在外稟告,「陛下,西秦有消息了。」

西日昌突然坐了起來,將我的頭按在他胸膛上緊貼。

「說!」

「西秦西部大亂,顧氏後人聯合數名豪強謀反,蠶食西疆。」

「儘快核實。宣王伯谷、萬國維還有花重速至昌華宮!」

陳風奉命而去。西日昌握住我雙肩,眸光流彩道:「自我得了你后,一直都順風順水。你才說要陪我殺人放火,轉眼就傳來西秦內亂的消息。我本不信什麼命說,但如今不得不信。我帶你回大杲,皇兄就入彀。我放你去西秦,唐洲就攻克。我帶你去晟木納,回來就捎了花重。姝黎啊姝黎,打仗打的也是運氣,你是個好運氣的女人。」

我置若罔聞,整理好他的衣衫。

王伯谷和萬國維還未趕到,花重那邊卻先傳來壞消息,菊子病重。陳風道蘇世南已經趕了過去。西日昌交代陳風留守昌華宮接待兩位臣子后,帶上了我匆忙趕去看望花重。獲悉西秦內亂的喜悅從他面上消失,陰沉同夜一般深。

花重住得不遠,就在宮廷外槐榴橋。雖然只要出宮就可見著,我卻連著兩年沒有出宮門一步。兩年間,我只在地宮見著他一回。

槐榴橋下,宮廷侍衛已先至守衛,我跟在西日昌身後,被侍人引入房中。蘇世南正在施針,花重仰面朝天,長發披散於床榻,發色竟全灰了。衣袖之下瘦骨嶙峋,膚慘白指甲發紫。

「是朕害了你……」西日昌在花重床邊喃喃。

花重勉力一笑,顯然並不認同。

蘇世南下完針,與西日昌到房外會話。我留在花重身旁,他難以開口,只睜眼盯我。我對他默默點頭,他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他便合上了雙眼。

房外二人的言語我能聽到,蘇世南道:「他沒有多少時間了,請陛下節哀。」

過了片刻西日昌才道:「前幾日看他還好端端的……」

蘇世南斟酌道:「恕臣直言,花重半為地宮耗盡心力,半為不面對南越。如今天下局勢日漸明朗,花先生不想再拖命了。」

我心頭髮苦,花菊子謀略之陰毒,無人可及,但就是這樣的一位謀士,卻不願看到天下最後的結局。榮華權重,他一度放棄又無比接近,人間善惡,他深知其味玩弄股掌。半生陰險的他,其實心底里始終嚮往著仁善,他對葉少游之心就是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深埋於陰謀毒計之中。他活得太明白了,選擇這時候辭世,早把身後事處置妥當,早將想做的盡數都做了。

他對得起葉少游對得起南越,也對得起西日昌對得起世人,他唯一對不起的是他自己。一生無侶,生平最重的友人視他為洪水猛獸,可是,他又活得何其洒脫?來去自由,生死從容。

我很羨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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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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