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朝朝暮暮(6)
深冬夜,萬籟俱寂。
「寒,這是什麼?」德錦看著遞過的瓷碗,眼神迷惑,燭光中,鮮紅色的液體分外刺目,一股惺惺的味道升起,她皺了皺眉。
「你每天都喝的葯啊。」看著她眼睛一天比一天光亮,他忍不住雀躍,「乖乖地喝下去。」
她別過頭:「我不喝……」
他坐過去,柔聲哄著:「錦兒,別任性。」
「耶律寒,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抬起頭,清瑩的眼睛望著他。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啊。」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卻有些虛弱。
「公主!」香靈忽然推門進來,氣喘吁吁看著她,再看看耶律寒手上的瓷碗,臉色更加蒼白。
「怎麼了?」德錦跳下床,拉著香靈的手,她的手冷的像冰,「怎麼這麼冷?」
香靈嘴一扁,大顆大顆的淚水便順著臉頰滾下來:「公主,皇上……駕崩了。」
轟!
頭頂上炸開一聲驚雷。
「父皇……」
他從未關心過她,也從沒有關心過母親,可是那份血緣……
「不會的,香靈……」她含淚的眼睛熠熠生輝,強自笑著,「你在說笑話是嗎?」
香靈使勁兒搖頭:「是真的!是真的!皇上半個月前就駕崩了,我剛剛才聽外面的人說,現在大宋……」
德錦猛轉身,手指顫抖抬起來,指著他:「你知道……你老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不說話,只是深深凝望她,端碗的手微微顫抖。
趙光義的死,早在半個月前他就知道了,那一次夜探皇宮之後,趙光義一病不起。
她擦擦眼淚,慢慢走回去:「我知道你不告訴我,是怕我難過,可是……我竟然……」她捧著臉,痛苦的彎著身子,「我不知道怎麼了?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我是怎麼了?他,他是我父皇……」
「把葯喝下去。」他托起她的臉,看見她又變得迷茫眼神,便仰起頭,把瓷碗里的液體含進口中,慢慢喂她喝。
鮮紅的血絲順著兩個緊貼的唇溢出來,觸目驚心地在下顎上凝成一顆血珠。
香靈後退一步,驚恐地睜大眼睛。
柔妃把從大宋帶的東西一件一件燒掉,堆滿雪的院子里,她站在火堆前,眼睛里閃過一瞬間的快意。
趙光義,你終於……終於離開了,從此以後,你再也綁不住我,我……自由了。
林海柔幫著把幾件衣服遞過來,擔憂地看了一眼德錦,德錦會意,走上扶著柔妃:「娘,你進去休息吧,我和海姐姐來燒。」
柔妃輕輕拂開她的手:「我自己來,十八年,十八年我親手燒掉……」
她聽不懂,但是在一抬頭的瞬間,看見母親臉上淡淡的笑容,彷彿重生了一般,她從不知道母親可以笑得這麼美麗。
「錦兒!」柔妃轉過頭,眼睛里亮亮的,「娘一點兒都不難過,趙光義他不配做你父親,你也不要難過。」
德錦瞪大了眼睛:「娘!」
「乖,娘清醒的很,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閉上眼睛,很多東西都消失了。
趙光義,她的一生毀在他手裡,她在後宮一住十八年,每一天都像噩夢一樣纏著她,她早就想解脫了。
大宋。
太宗皇帝駕崩,趙桓登基。
國喪未完,西北部一直對宋臣服的西平王卻開始蠢蠢不安起來,多次在邊境上挑起戰亂,擾得百姓不得安寧。
新皇帝大怒,決定對西夏用兵,可幾位老臣認為西夏是趁先帝亡故,大宋軍心動蕩的時刻趁機挑釁,若是真的中計發兵,恐怕勝算太小。
皇帝怒后反思,聽宰相寇準的意見,派人先探一探西夏實情。
「娘,我只是便裝潛入西夏,不用帶這麼多東西」六郎把楊夫人收拾好的包袱打開,不禁笑了,「我很快就回來,這麼多東西帶不去。」
「哎,我就是怕你們出遠門,每次你們走得遠了,我都會……」
柴郡主連忙上去,把她扶著坐下:「娘,六郎只是潛進西夏探探虛實,不會有事的。」
「六郎,記住了不要逞強,你已經是大人了,不要像小時候一樣不懂事,凡事都要忍讓。」楊夫人語重心長地叮囑。
「娘啊,你也說了我不是小孩子!皇上派我去,我不能給咱們楊家丟臉,您放心吧。」其實他會請命去西夏,還是因為那天樹林里看到的陌生男子。
另一個女人稱他『王子』,看他一身月白色衣衫,還有腰間掛的飾物,沒準他是來自西夏的,那麼,他是李元昊?
德錦消失了好久了,完全沒有任何消息,娘和大嫂們表面上不說,其實大家心裡都很清楚,德錦從小跟著四郎,就像他們的親妹妹一樣,怎麼能不擔心呢。
「六郎,金沙灘一戰之後,一直沒找到你四哥五哥的屍首,我覺得……」
「娘!我明白的,我一定會留心!」
「真不愧是耶律寒啊!能撐二十多天!」清婉在院里高聲笑著,把一個綠色小瓶子放在他手心裡,「不過就算你是耶律寒,也還是一個凡人。」
外面的空氣很冷,雪停了,他坐在軟蹋上,整個都瘦了一圈,懶懶地靠著墊子:「耶律寒從來是都凡人。」
番外—《柔妃》
那一天德錦笑著從外面跑回來,眼睛里似乎還留著燈火的絢爛,她一頭撲進我的懷裡:「娘!我碰到一個好哥哥!」
德錦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哪一天從外面回來會這麼高興,我也忍不住好奇:「什麼好哥哥呀?」
她側著小腦袋,天真地眨眨眼:「他叫楊延朗,是天波府的四公子!七皇姐拿蛇嚇我,他把七皇姐都嚇跑了!」
我看著她,突然愣愣的說不出話來。
楊延朗,天波府……
「娘,娘,您怎麼了?」德錦攀著我的脖子,手裡還拿著我給她做的布娃娃,只是布娃娃濕透了。
我把她抱在懷裡,她玩累了,睏乏著,慢慢就睡著了,而我被那心事煩擾,一夜無眠。
後宮女子,不得隨意出入宮廷,自從進宮為妃的那一天,我便知這一生都要深鎖宮廷。沒有不甘心,甚至沒有抱怨,我願意老死深宮,願意與他一生分離。
很多年前,楊業還是北漢的無敵將軍,威名遠播,我從不喜歡才子佳人,總覺得,沙場上的英雄,才能保護我。
可我不敢對他存有半分奢念,生在我這樣的人家,我從小就知道,我的將來不屬於自己,爹娘在很小的時候就教我,要做人中之鳳,可他們不知,我根本不想要天子來相配!
第一次看見楊業,他和我所想的模樣相差不遠,那樣俊逸的男子,眉目之間透出英氣,談笑間,英姿勃發。
只是,他已為人夫。
他曾經說過:「柳姑娘,你應該為自己而活。」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屬於我自己的。
可是他,不會屬於我……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句話當真殘忍。
我們須守著各自的本分,在那個時代,誰都不能逾越半分。
我把感情都隱藏得很好,每次與他在一起,我能靜靜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那一年,楊業一戰成名,我就跟在他身邊,他並不像我所想的那般高興,回營后失神地望著遠遠的山色,我默默走到他身邊,不說話,陪著他站著「柳姑娘,能幫我一個忙嗎?」。
「大人請說。」
他讓我戰場上找一個躲在草垛里孩子,我沒有問為什麼,便去了。
那時我不會知道,我找到的孩子,會是將來殺害他的兇手。戰場上無情血淚,誰說得清楚。
無言誰會憑瀾意。
楊夫人:「老爺就是心軟,契丹人殺漢人可不會考慮屈辱不屈辱。」
楊業但笑不語。其實我知道,他不是心軟,他是英雄,勝,也要光明正大。
頂天立地的英雄,這世上,只有他才配得上。
他一戰成名,我淚灑紅燭。
大軍班師回朝,我遵從叔叔的意思嫁給晉王趙光義,和我最好的妹妹一起。我忽然間很同情趙光義,同時迎娶兩個子女,沒有一個愛他。
我已猜到終究是躲不過,我答應,只是為了徹底逃開對楊業的感情,可我沒想到,逃出一個牢,我走進的,是一座更深更痛的牢。
那一晚我腦里想的人只有他,在最屈辱最痛苦的時刻,我希望我的英雄會救我,哪怕只是在夢中……
相思幾時絕。
溪又斜,山又遮,我們之間隔著萬水千山,人去也。
自小逆來順受我早已習慣,現在只不過拖著虛空的身體默默走幾十年罷了,我的夫君,心裡沒有我,我心裡又何嘗有他?
楊業說得對,柳柔眉活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一天是為自己而活。
我自可悲,又可憐。
可是沒有一刻後悔過認識了他。
楊業,楊業,這個名字,已經在我生命里。永生永世,抹不去,我也不想抹去。
趙光義登基,我晉封柔妃,何等光耀,榮寵後宮。
叔叔道:眉兒啊,你果然沒讓叔叔失望!
我冷笑,潘仁美,你總有一天要失望的!
若不是你,爹娘又何須逼得我走上這條路!
高粱河一戰,趙光義慘敗而歸,連最心愛的女子都敗給別人。那一刻我是世界上最高興的人,他敗了,玉兒走,我便解脫了。
甚至於,皇后嫉妒我的得寵,懷孕,要賜我一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害怕過,只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何其無辜。
還有他,從今往後天人永隔。
我一直都相信他是我的英雄,果不其然。
三尺白綾已經懸上房梁,只等我一縷孤魂。
他不顧後宮禁忌闖進,驚擾後宮佳麗。
那一刻,他無疑就是我的神,我怕的不是死亡,只是死亡孤獨。
最後的結局是,他親自送我進冷宮,悠長的走道,只有我和他,一路走,腳步聲輕輕回蕩。
那是我走過最幸福的路途。
我的英雄,即使送我走進獄深淵,我也永不回頭
「柔眉。」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聲音暗啞,「楊業此生負你。」,
原來他都知道……
悲喜不知,我以為自己藏的很好,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卻不想,他慧眼無雙那一瞬間的尷尬,讓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他說:「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我抬頭看他,那一瞬間他的臉變幻莫測。
既情深何必嘆緣淺,既緣淺又何必種情深
落花流水,都是落花流水……
他在冷宮門口,垂手默立,我一步步往裡走,走得遠了,才敢回頭看一眼他,還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我苦守冷宮十多年,什麼都不盼,甚至沒有一句承諾。外面的事情有時也會傳些進來,關於他的,隻字片言,於我,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金沙灘一役,卻連細節都傳進冷宮裡。
楊業以身殉國,血濺李陵碑,天下大驚
天波府一夜之間,素衣麻服,哭聲震天。
他走得那樣突然。
可是我,連哭的資格都沒有。
獨倚寒窗到天明。
此生此世,你我人天永隔。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以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我所等的一切,都成空。
看不見,冷宮之外,楊柳依依,糾纏著春風,一生一世。
我已相思成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