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4)
六郎不甘心:「可是錦兒……」
「少爺,耐心點兒。」老洪拍拍他的背。
可是怎麼耐心?明天就到西夏了,李元昊一到了自己的地盤,他們還能有什麼辦法?
「少爺啊,以大局為重,德錦公主固然重要,可是大宋呢?大宋的黎民百姓,可都指望著楊家啦!」老洪語重心長,皺紋滿布的臉上寫滿了滄桑。
六郎無話可,咬咬牙,又回去。
李元昊吃完了便帶著德錦去休息,六郎把自己的帳篷讓出給他們,自己和老洪去擠一擠,一個晚上十分不安穩。
火光畢剝,德錦慢慢醒過來,李元昊坐在她身旁,含笑看著她:「醒了嗎?這一覺睡得可好?」
她有些迷迷糊糊,右手握成拳捶著腦袋:「我……這是在哪裡?」
「你看看我是誰?」他輕抬起她的下顎。
她望進那一雙眼眸中,沉淪的更深:「元昊王子……」
「耶律寒是誰?」
頭偏了一下:「王子的敵人。」不對,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耶律寒,心中一想起這個名字,就覺得鑽心地痛!
「記住了,我的敵人,就是你的敵人。」他低下頭,吻住她柔軟的唇,「你,德錦,是屬於我李元昊的!」
那種纏綿輾轉的感覺讓她極度厭惡,眼前的他,俊美魅惑,可是半分都吸引不了他!
她恐慌地一把推開他,喘著粗氣退到床的一角,抓著被子把自己包起來。
他摸著失去溫度的唇,唇瓣還留著她的味道,甜甜膩膩:「德錦,如果不是外面有人,我會不顧一切把你佔為己有,可惜了。」
她軟弱地低著頭,腦里混沌不堪,像被誰用大木棍用力攪,把一切都攪得七零八落,破碎不堪,又亂又痛!
他忽然欺身上前:「德錦,我懷念那個時候,你倔強的眼神……可惜,我永遠看不到了。」
她手心鬆開,被子滑落在腳邊,烏黑的大眼睛里滾出熱淚:「王,我的韻蕾呢?!」
李元昊渾身一震,她,竟然醒了?
不可能,只有二十多天,她不可能醒過里的!
「你沒有孩子!你和耶律寒之間什麼都沒有!」他看著她的眼睛,迫使她相信他口中的每一個字,「德錦,你和你的仇人,怎麼可能會有孩子?」
德錦獃獃看著他,對啊,她和仇人怎麼可能有孩子?
大宋公主和契丹大王,永遠不會牽扯在一起,永遠不會!
燈光熄滅,黑暗中兩個人影站在一角,老重的聲音道:「他是李元昊?」
「對,而且早對我們起疑了,但是,應該沒有懷疑我是楊六郎。」
「那少爺打算怎麼辦?」
六郎咬咬牙,下定決心:「靜觀其變!」
錦兒,國家和個人,我只能犧牲你,只有你留在李元昊身邊,我才能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
年少的時光,似乎一轉眼就過了,回首尋找,已是海天人茫茫。
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因為多出的四個人,讓商隊里的人不免緊張起來。
六郎策馬上前,與李元昊並排騎著,看了一眼睡在懷裡德錦,道:「你們小妹生得好看!」
李元昊呵呵一笑,眼中卻射出凌厲的光:「她一直都是很好看的。」
那個眼神讓他愣一下,很快又恢復過:「到了西夏你們打算到哪兒去?」
「投靠親戚。」李元昊輕描淡寫地說。
「我們在西夏停留一個月左右,到時候有空,就去拜訪幾位。」
「歡迎之至。」
「希望到時候野利兄不要嫌我們唐突了。」
「怎麼會?」李元昊微微一笑,「木兄儘管來。」
野利遇岐策馬上來,笑道:「我們還要感謝木兄的慷慨,回西夏一定好好感謝才是。」
天高雲淡,濃烈的陽光下商隊緩緩前行,遠方的城池慢慢變得清晰了,眾人的心情也開始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於到達目的地,多日的疲勞可以舒緩一下;憂的是到了西夏,其實又是一個未知的開始。這條路究竟如何,都不好說。
「終於到了。」野利遇岐看著高大的城池,不住地感嘆,提心弔膽,東躲西藏的日子,總算熬到頭了!
「聽說現在耶律寒可不能像以前那樣威風八面了,二十九天的放血,加上清婉的葯,他現在,已經沒有能力干預政事了」衛慕康自信地笑著,看向李元昊的目光有些仰望的姿態,「王子,還是您料事如神啊」
進了城和楊六郎一行也分開了,幾個人匆忙趕回西平王府,李元昊抱著德錦,一馬當先:「這只是我們統一天下邁出的第一步。」
「你說,這一次我們算是徹底惹怒了耶律寒,他要是恢復了會怎麼樣?」野利遇岐不由有些擔心。
「所以我們的時間緊迫,必須加快。」
「六少爺,遼國傳來的消息,北院大王已經病危,恐怕時日無多。」
「什麼?!」正在假裝商卸的貨楊六郎驀地轉過身,耶律寒,讓楊家軍全軍覆沒的男人,竟然會……「怎麼可能,他……」
「自作孽不可活」探子臉上掛著一絲冷笑,「耶律寒作孽太多,上天也要懲罰他了!」
「還有什麼?」六郎莫名地感覺胸口呼吸緊滯,像是被什麼堵著。
「西平王蠢蠢欲動,多次挑釁遼國,看來是抓住了耶律寒的病危弱點,要挑起戰爭。」
番外——慕胤《往事思量著》(1)
初次見到耶律寒,那一年,我們都是五歲。
我是遙輦部王子,生下來的富貴榮華,可我從不喜歡那些,因為我的母親,就因為榮華富貴,早早去世了。
我恨透十丈紅塵里的繁花似錦,如果讓我選擇,我寧可生在普通家庭,承歡爹娘膝下,可是上天從不給我選擇的機會。
那天,我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原因就是,他迎娶了新的妻子,我無法忍受自己的母親剛去世不久,父親就另結新歡。
「慕胤!不要任性!跟阿爹過去!」父親來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開。
五歲的我,已經叛逆的不成樣子,我總覺得,那個疼我愛我的父親也隨母親一起消失了,永遠不會再回來。
「我以為母親是值得任何人用一生去懷念和深愛的!你背叛了她,我討厭你!!」
「慕胤!」父親終於嚴聲呵斥,在他的女人面前,容不得我放肆。
「哼。」我冷笑一聲,在滿堂賓客的驚詫中推翻了新娘子,父親一氣之下甩手給了我一巴掌。
他居然捨得下手打我?曾經疼我寵我的父親果然消失了。
娘,你看到嗎?父親打了我,為了另一個女人。
我捂著臉,卻強忍著沒有流出一顆眼淚,新娘子怯生生靠在他懷裡哭泣,我帶著滿臉鄙夷和冷笑轉身跑出去。
這是個很溫暖的春天,綠草連天,牛羊遍野。
我一邊跑,一邊把眼淚散落在風裡
遙輦慕胤,遙輦慕胤,你是個被拋棄孩子……我想起我的母親,那個總是恬靜溫柔的女人,把我抱在膝蓋上念詩,她的聲音溫潤如泉,像一首悠長的歌謠,引人沉醉:「一葉落,褰珠箔,此時景物正蕭索。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吹羅幕,往事思量著。」
往事思量著……自從母親去世之後,再沒有人陪我一起思量往事,她是極美的女人,可是從我出生后,就沒見她笑過,一次都沒有,我想她笑起來的樣一定也是很美的。
「站住!」
我跑得快,沒有注意前面有人,只聽到一道霸道的喝聲,心中一慌,什撞上一堵人牆。
「哎喲!」一聲慘叫響起,我想我的腦袋一定是很鐵的。
不過這個聲音多好聽,男孩的稚嫩嗓音,清冽響亮。我不由得抬起頭,他就站在我面前,一臉壞笑:「你是哪兒跑來的小子,竟敢撞小爺我!?」
我一愣,他不認識我,可我怎麼會不認識他——南王府的小王子。他是遼國出名的小壞蛋,不會騎馬射箭摔跤,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可就是搗蛋得要死,帶著組建壞蛋軍團到處嚇唬人。
皇上早朝在大殿上,他偷跑進去把大臣腰帶解了,結果一下朝,滿朝文武,褲子全掉下來……
蕭大人的女兒洗澡,他偷跑進去,在熱水裡放幾隻蟑螂,嚇得蕭燕燕從澡盆里跳出來,他就躲在門縫裡偷看……
他的壞事,從沒有停過,每次我跟父親去宴會,碰上他,都會躲得遠遠的,父親說過,招惹誰都可以,但是不能招惹他。因為他母親是先皇的親姐姐,而父親是兵馬大元帥。
我自然不會招惹這樣的人,幸好他對我完全沒有記憶,否則還真難逃厄運。可是不巧,今天竟讓我給遇上了。
後退一步,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摸著下巴笑得很邪惡:「你叫什麼名字?哭什麼!我們契丹男人是不會哭的!」
我氣不過,就說:「我哭不哭和你沒關係!」
「嘿,撞了小爺我還敢這麼囂張!」他叉起腰,橫眉豎眼,「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把頭一瞥,不說話。
沒想到他竟然一步跨上來,捏著我的臉:「你說不說!不說我揍你!」
哼,就憑他?
我不以為意,若是在平時,我定會忍讓,可是今天,父親的事情讓我心頭窩一肚子火,正沒地方發泄!也好,順便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厲害,以後再不敢欺負人!
我抓著他的肩膀,勇士摔跤最慣用的一招,腳下用力一掃,他什麼防備都沒有,就摔趴下了。我騎在他身上,也學他一樣捏著他的臉道:「快認錯!否則今天就不饒你!」
他眼一瞪,揮舞著兩隻短短的手來抓我,嘴裡還罵罵咧咧的:「你放開我!咱們再來打過!你剛才偷襲我!」
「哼,就算給你準備,你能打贏我嗎?」
「能!一定能!」他扯著嗓大喊,「快放了我!」
我於是放開他,站起來,準備和他好好打一架!我倒要看看,這個不學無術的小霸王有什麼能耐!
誰知道他並沒有站起來,反而來了一招橫掃千軍,然後迅速翻身,把我撲倒,學著我剛才一樣,騎在我身上他他他!他耍詐!
我竟然相信這個無賴的話!我真是個傻瓜!
「哈哈,臭,跟我斗!你活膩歪了?」他捏著我的臉使勁兒扯,我臉上酸麻,口水滴溜溜地被他甩出來。
他一愣,手上沾著我的口水,縮回手道:「你居然流口水!」
我臉上一紅:「不是……」
「你真噁心!」他厭惡地甩著手,斜我一眼,「傻,兵不厭詐懂不懂?像你這樣一上戰場還不給人打趴下了?」
他有什麼資格說我?他要不使詐,上戰場肯定第一個死!
許是見我半天沒反應,他推了我一把,道:「快說,你叫什麼名字?要不然我讓整個大遼的人都知道你流口水的事情!」
番外——慕胤《往事思量著》(2)
我氣急敗壞地說:「你是個無賴!」。
「小爺無賴又怎麼樣?小爺無賴照樣把你給收拾了!有種你比我無賴試試。」他滿不在乎。「我叫遙輦慕胤!」我不服氣告訴他我的名字,「耶律寒!我告訴你,以後我一定會收拾你的!」
他完全忽略了我後半句話,一副深思的表情,他身後是橫無際涯的大草原,映著他斑斕似錦的衣,那張臉格外的好看。
「原來你是遙輦燁康的兒子!」他像是發現了大寶貝一樣高興,「你阿爹娶新娘你嫉妒了吧?嫉妒得都哭了,嘖嘖嘖。」
「誰說我嫉妒了!我是生氣!」我怒極了。
「生氣就哭了?」他眨眨黑色的眼睛,「那明天我告天下遙輦部的小王子流口水的事情,你不會氣死了吧。」
我臉色陡然一變:「你說過不說的……」
「哈哈哈!」他大笑,「小爺不說也可以,你陪小爺玩一天就不說!」
「我不想玩!」我偏過頭去。
「那我現在就去說。」他作勢要站起來走,我一急,抓住他的手:「我答應你!」
他是個十足十的惡霸,說不準真會告訴天下……
他高興了,把我拉起來,大搖大擺地往前走:「我帶你看燕燕洗澡去!」
我站住:「不去!我沒你下流!」
「下流?」他思索著這個詞,「我父王說以後我娶了媳婦兒,不僅可以天天看她洗澡,還可以和她一起洗,這有什麼下流的?燕燕遲早有一天是要嫁給我的!我只是提前看了!」
我目瞪口呆,威震天下南王殿下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我又不娶她!我不能看」。
「說的也是!燕燕要給你看了那不成你媳婦兒了嗎?」他明白過,忽然眼睛一亮,「你玩過風箏嗎?」
我點點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和娘一起放風箏……
他拍拍手,不知從哪兒忽然閃出十三個身穿黑衣的少年來。
我嚇了一跳,剛才我們打架的時候,為何這十三個人不出來幫他呢?而他才是個五歲的孩子,卻可以把十三個比他大很多的少年訓練得如此規整!若是他好好學,說不定,將來會很厲害呢。
他交代了幾句,又一個人就很快跑走了。
他說:「放風箏很好玩的」眼睛里亮亮的。
初次見面的寒,是那樣開朗活潑的男孩,讓我完全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他的聰明之處在於,可以把一件驚天動地的壞事做瀟洒自如,讓人無法反應過來。
我跟著他,像落雁找到了同伴,我幾乎忘記了母親的離世,父親的薄情。
耶律寒說:「慕胤!以後跟著小爺!吃香的喝辣的!小爺吃糖你吃糖!小爺喝奶你也喝奶!不會虧待你的!」
他不像契丹男人一樣喜歡烈性的酒,反而喜歡最溫純的奶,這是我一度認為他生長在漫天風沙的塞外皮膚卻比女孩子還要好的原因,和他在一起,總能聞到淡淡的奶香,我問他喜歡喝人奶嗎?他居然很認真地搖頭:「我從就不喝母乳!不甜!放了糖我就喝!」
他任性起比孩子還要孩子,可是認真起來卻又像個大人一樣,他站在高高的山丘上,望著南方的大宋:「慕胤,以後天下統一了,就不會有戰爭,也不會死人了。」
我說:「嗯!等著我們去完成天下的大一統!」
他皺眉道:「我不喜歡打戰,為什麼漢人和契丹人不能和平相處?」他手一指,不遠處的十三個少年臨風而立,「他們都是漢人,我從邊境是荒村裡帶回來的。」
從他口裡,我第一次聽漢遼和居,在我的所有認知中,遼人總有一天會踏平漢人的土地,讓他們屈服在腳下。
可是為什麼?南王府的小王子居然會渴望漢遼和居?
「人心所向,才是真正的統一。」
他這樣說,風吹起他長長的黑髮,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將眼前這個純善英俊的孩子和日後殘酷暴戾的耶律寒聯繫在一起。
也許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可是時間在他身上留下的東西,都太殘忍了。
從那以後我就和他混在一起了,不打不相識,說的應該就是我們兩個人。他胡鬧起來完全沒有章法,那天草原上認真說話的他,彷彿只是錯覺。
他在朝上解大臣的褲帶,我就在一旁給他傳遞消息……
他去偷看燕燕洗澡,我就在外面給他望風……
他被南王收拾,我就在收拾完之後給他屁股上擦藥……他不哭,反而笑嘻嘻看著我說:「慕胤,你要是個女的小爺就收你做二房!」
那時候我的臉竟然紅了,他戲謔一句話,讓我深深記在心裡。
我不是女的,不做你的二房,我是個男人,一生都追隨你。
為了你的夢想,寒,我知道你有抱負,這個世上,恐怕只有我知道……
他說過,家裡有大哥二哥,他只需要仰望他們光輝就覺得生命中有明亮的光。朝廷里有六皇叔和父王,他只需要跟著們就會一生安全。
可是最後,他仰望的光輝變成徹底的黑暗……
他隨父出征的那一天上午,他還高興跑到我家裡,把我父親新娶的王妃推進魚缸里,當父親匆忙趕的時候,他已經嚴肅地站在那兒,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原來新王妃喜歡吃魚,呵呵,魚好吃,我也喜歡!」
番外——慕胤《往事思量著》(3)
我笑得撐不住,站在院里使勁兒憋著,他拉著我跑出我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世上能跟小爺一較高下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是的,這個世界上有讓他沒辦法的人嗎?我忽然很奇,那個人會是什麼樣子呢?
可是他最終被吵吵鬧鬧帶去了戰場。我跑到山崗上送他,那一天我忽然有種很強烈的預感,彷彿他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回不……可能嗎?
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惡作劇,都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我腦子裡,如果忽然消失了,會怎麼樣呢?
前線消息頻頻傳來,我第一次那麼關心戰事。
我父親說:「這次,定要一路打到汴京去!整個天下都是我們大遼的!」
整個天下……
寒,那時候你看著屍橫遍野是什麼感覺?你不能用期望中的方式實現漢遼和居,會不會,心裡很難過?
可是,我的預感還是成真了,那一戰,南王一家戰死,唯有請援兵的大王子耶律徹和被藏進草垛里的耶律寒回來了。
他回來了,卻又……永遠回不來了……
他一身素縞,沒有哭泣,沒有吵鬧,安靜得彷彿已經死去那一年,我們都十歲
十歲,也是就說,我們從五歲相守到現在,五年……時光飛逝,好像宿命一樣遙不可及,你觸不到我的虛無,我觸不到你的真實。
多麼可悲。
我從後院溜進他房裡,房間里沒有點燈,只有瑩白的月光照進來,很慘淡,他的雙眼在黑暗中幽靜如古井水,不泛半點兒波瀾。我爬上床,和他面對面坐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把沉默一直拖到最永久的時間裡。
就像那一年,他毫無預兆地擋住我的路,讓我措手不及,就像現在,我面對冷若冰霜的他,忽然無言。
我無法窺知他內心的想法,從小的玩伴,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如當年母親消失那樣,惶然無措。
「慕胤。」他說,「我想成為最強大的人。」
沒有問為什麼,我只是默默點頭,最強大的人,耶律寒,最強大的人。
那一年我毅然和父親斷絕了關係,跑到南王府,告訴他:「我跟著你,追隨你一生!所有人都會背叛你,只有我不會」。
他看我的表情很淡然,可我知道他是心潮澎湃的,畢竟五年了啊,我不要王子的尊貴身份,不要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只願守著一個夢想,一個宏大的,已經偏離他生命主題的夢想,即使他不在了,我也獨自守下去,守一輩子。
父親因為我的固執大病了一場,他的兒子跑到南王府做一名隨從,這是他莫大的恥辱,他想盡任何辦法讓我回去,甚至提出要求,若我回去,他就遣走他新娶的王妃,一心一意忠誠對我母親的感情。
可啊一切都回不來頭了,父親啊,如果當年你沒有打下那一巴掌,如果沒有執意把那個女人娶進來,我不會逃出去,不會遇上他,不會知道我一生追求的夢想究竟應該怎樣實現。換一句話,是您讓我確定了目標,我會一直走下去。
他沒讓任何人失望,十五歲便打敗八族勇士,成為遼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八部大人。那一年,是他從小就篤定會娶進門的蕭燕燕和皇上成親的日子,他冷笑說:「連她也會背叛。」那時,他唯一能仰望的光輝——大哥耶律徹因他的突然轉變和取得的成就而慌亂。
沒有我想的那樣相依為命,契丹人從來不在意血緣,他們更看重的是,手中的權利。
繼任的南王耶律徹開始緊密鑼鼓地計劃一些事情,加強手中的兵權。
我和他在皇上大婚之日出走,前往大宋,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路狂奔,他在發泄某種情緒,右手握緊的掌心裡,露出一截黑色的絲帶,那是剛剛燕燕才還給他的玉佩——象徵耶律一氏皇族男子的身份。
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次大宋之行,會讓他遇上一生中的劫數。
大宋遠沒有我們想象的戒備森嚴,他久久站在天波府大門外凝視,匾額上金燦燦的大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說:「這裡的光景,何等榮耀!」
的確,天波府,何等榮耀。
楊業只是小小的北漢降臣,卻能一戰成名,被大宋皇帝重用,御賜府邸,加官進爵。
臨走的時候,他忽然來了興緻,想進宮看看大宋的皇帝是什麼模樣,勸不住,只好隨他去了。可是大宋皇宮實在太大,我們兩個人冒然闖進去,竟然迷路了。
深秋時節,風很冷。
「啊!四哥哥……」
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的哭聲,嗓音緊繃,像是驚嚇過度了,可聽著聲音,明明還只是個孩子。
他朝前踏了一步,幽白的月光灑在他身上。
遠處的台階上,有個小女孩滾下來,一邊哭一邊低喊。她身上的衣服很舊,頭髮也很亂,似乎不像是大宋的皇親貴族。
「是漢人」
我一句話,彷彿勾起了他記憶深處某一根神經,他慢慢走過去,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影子長長的蔓延到我腳邊,我聽見他一聲遲緩的呢喃,一如當年他望著很遠的地方,跟我說『漢遼和居』。
「漢人……」
他是……終於有所觸動了嗎?原在漢人自己的地方,都沒有平等,都沒有他曾經幻想中的『和居』,這是多麼的諷刺。
番外——慕胤《往事思量著》(終曲)
他蹲下去,伸出手撥開她額前散亂的發,深深看著她,像是在嘲笑漢人的軟弱,也像是在嘲笑他自己的異想天開。
「你是宮女?」深怕觸動心裡某根脆弱的弦,他寧願相信她只是一個宮女。
這個地方太冷,幽深漫長,聽說漢皇帝把不喜歡的妃嬪或者犯了錯的宮人關進都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名字叫——冷宮。
冷宮,那麼小的女孩子住在冷宮裡?我不禁細細看去她,一看之下,也不禁訝異,那雙眼睛太美,沉浸在月光下,柔和清澈,卻又倔強不屈,讓人忍不住想去保護她。
她激動地說她不是宮女,看他的眼神里分明有受傷,有無助,也敬慕,耶律寒在她眼中,恍若忽然降臨的神祗。
於是,他就對她說了一句話,一句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話,因為這句話,他最終成了嗜血殘忍的魔鬼。
「你必須先學會保護自己,才有資格和能力去保護你愛的人,記住了,小漢人。」
這句話里說的是他自己嗎?
我忽然忍不住喊了一聲:「少主……」
這樣生分的稱呼,於我,已經是習慣了。
他站起來,留下那個茫然無措,尚在失神的女孩,和我一起離開了。
他抿著唇一直走,眼神卻堅定無比,出了城,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慕胤,你只有先學會保護自己,才有資格和能力去保護你愛的人!」
「是。」我低頭應道。
多年之前,如果他如現在一般強大,便不會失去至親,他在後悔,在恨,恨他沒有早一點學會保護自己!
回去之後,他行事作風忽然大轉變,他以前一直崇敬的大哥,是他登上權利巔峰唯一的絆腳石,耶律徹不顧及兄弟之情想除掉他,冷血的耶律寒,又何嘗不是這種想法?
他十六歲掌管遼國北院,把耶律徹手中的大權搶走了一半。他說:「父王留下的東西,只能在我手裡留著!任何人拿了,都休怪我不客氣!」
當年是耶律徹是何等風光,北院大王,世襲南王,兵馬大元帥!已故南王留下的東西都在手中掌握。北院被奪走,他心中升起的恐懼愈發強烈。
蕭燕燕嫁給皇上,朝廷里的勢頭都圍繞在耶律寒身邊,他不是不明白皇帝和皇后的意圖,所以,十七歲那年,大遼國最的強勇士舉兵造反。
皇帝任命韓德讓平亂,耶律寒卻自動請纓。
雙方交戰十分激烈,刀光劍影。我在馬上,看他和大哥的打鬥,忽然回想起那一年的夏天,他帶我回南王府,我們兩個小孩子貓著躲在花盆邊兒上,看英勇的大王子耶律徹在練劍,耶律寒眼睛里的光亮亮的,悄聲說:「你看!我大哥了不起吧!以後,我也要做大哥那樣的人!」
我說:「就你?算了吧!摔跤還要輸給我呢!」
他漲紅了臉道:「現在不算!以後我會成為大哥那樣的人!把你一腳就踹飛了!」
我笑起來。
笑容僵硬地停留在嘴角,他的一炳彎刀砍下,腳邊滾落一顆人頭,鮮血四濺。他傲然抬起眼眸,眼底漆黑幽深。
他做到了。
要成為大哥那樣的人。
要成為最強大的人。
要把老南王留下的東西握在自己手裡。
可他唯一做不到的,就是當年執守的一個夢想。
我忽然覺得悲傷無力,一句話也不出來。
他完全做到了,學會了保護自己,可是他愛的人,一個個,早已全部離開。
他對我說:「慕胤,我要天下統一」
「人心嗎?」我問。
「人心怎麼可能統一?像我和大哥這樣的至親,都能相互殘殺,如何統一人心?」
「是啊,如何統一人心。」
隨著他在朝中勢力擴張,部分貴族和部落首領開始不滿,首當其衝的,便是我父親,他唯一的兒子,在他政敵門下為奴為仆。遙輦部覺得耶律寒傷害了他們的自尊心,可我說,我是自願的。
明爭暗鬥多年,我當年確實沒看錯,尚且五歲的耶律寒可以調教出十三個死士,如今的他,讓人害怕。
他冷靜得可怕,精明得可怕,似乎連空氣里飄落的一粒塵埃,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那天族裡有人來說,父親病重,請我回去。我馬不停蹄地趕回去,卻看見父親笑呵呵站在房裡,對我招招手:「慕胤,你過來。」
我走過,他拿出一副畫卷,在我面前展開:「你看,她可像你母親。」
我一看,話中女子一身漢裝,眉目清遠,面若桃花,恬靜柔和的表情,恍惚之間,竟然真的有幾分母親的影子。
「她是你未來的妻子,你看著可好?大宋女子溫柔若水,善解人意,你會喜歡的。」
她叫林海柔,海一樣的溫柔。
父親和大宋的計劃是,雙方互助,大宋一方全力幫助父親剷除耶律寒,而父親幫助大宋勸皇上休兵。
我不會害他,縱使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
回去的時候,耶律寒在凌霄苑喝茶,悠閑遞給我一包東西,讓我送去中京。
我馬不停蹄趕去,回途中,才聽說他帶上黑衣十三騎和一眾隨從,到沙漠遊獵去了,我背脊一涼,父親說大宋誠意十足,這一次,派了一位身懷武藝的公主送林小姐前來。行動是秘密的,可是耶律寒竟然會知道消息。
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可是我,再次見到那樣一雙眼睛,恍如隔世——那個醜陋的丫頭,有一雙倔強美麗的眼睛。
那雙眼不僅讓我迷惑,也讓他沉淪了,我知道,這一次,他是徹底的沉淪了。
錦兒,錦兒……他輕聲念著這兩個字,彷彿傾注了一生一世的溫柔。
德錦公主,才是他生命里最強大的浩劫。
見到林海柔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並非公主,可是甘願當他的玩具林家小姐,本該是嫁給遙輦部的王子。
那個和她舉案齊眉,廝守一生的人,應該是我。
可是任何遇上耶律寒的女人,都註定一生不幸,蕭燕燕如此,林海柔如此,後來的潘影亦如此,德錦公主,更是不幸,他像一朵罌粟,明明有毒,卻開得那麼妖艷,迷惑眾人。
我看著他一點點沉淪,看得清清楚楚。
可無論他如何折磨,如何摧殘,那個女孩不會屈服,耶律寒,她已經不懂得如何愛一個人,他說:「這個世界上愛我的人太多,我怎麼可能去都顧及?如今的世界上,唯有一人配得上我耶律寒的愛。」
他沒說那人是誰,可是說這句話是時候,轉眼看著德錦公主。心裡,悄悄有過怨恨,原以為陪他一生一世,他也會有相同的回報,沒想到,只是我有那種想法。
可是這一次他的遊戲里,受盡屈辱的林海柔,卻是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最無辜的一位。她長得像我母親,因此我對她,有種特殊的感情,喜歡關注她的神態,她的動作,似乎想從她身上尋找我母親虛幻的影子。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我承認,可是我無法改變。
林海柔眼裡只有耶律寒,耶律寒眼裡只有德錦公主,而德錦主眼裡,只有我……微妙的關係,讓我和他關係第一次走入冷淡。
他說過讓我以後跟著他,吃香的喝辣的,他吃肉我吃肉,他喝奶我喝奶。然而現如今,他打算拋棄我。
十歲那年,他再也不喝奶類,只喝酒,越烈越好,喝多了,他安然睡下,酒品極好,唯一一次失控,是那一夜,犯下一生都無法追悔的錯誤,而那之後,他也極少喝酒了,即使是後來的後來,他思念她幾欲成狂,他也不借用酒精麻痹自己。
他說:「那樣感覺到的她,是假的,假的。」
有了愛,他可以從魔鬼變回人類,他可以放下一切為德錦公主做任何事,他背了十幾年的仇恨,也慢慢卸下。
我看見楊四郎走進南王府的一刻,幾乎是有些恨德錦的,她不該把一個心底黑暗的人心中不容易點起的燈火熄滅,她不知道自己唾棄的東西,是多少人幾生幾世都盼不來的。
她一點兒都不稀罕,她厭惡他,痛恨他!每次看到她的眼神,我的心裡都會閃過奇異的疼痛。
耶律寒,你不該愛她。
上天對你的恩寵,只停留在十歲之前,之後,上天遺棄了你,你便不該再對上天有任何希望。
就算你付出性命,她也未必就會回頭看你一眼。
可即使是那樣,我也比誰都希望德錦愛上他,事實上,她愛他,可是他為了復仇,已經把她傷很深很深了。
在她刺殺了他,讓他跌落懸崖是時候,我拼了命才剋制住自己不跟著跳下去,我要保護著她,只有她在,他才會回來。
後來我知道關於玉佩的事情,才知道緣分天定這句話,是真的。
林海柔也沒有想到,她苦心經營的報復,是一場鬧劇。
我明白等待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耶律寒墜落懸崖的時間裡,我深刻體會到了那種煎熬。
可是我不知道,在他終於回來的時候,會是我們一生分離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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