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千樹花開燈樓上
十步之外,又是另一派旖旎風光。f
攜手佳人緩緩在燈市中漫步,聽伊人在耳畔喁喁細語,夜色也醞釀的多了幾分朦朧,踏過水晶橋,綠裙的女子提著玉球宮燈輕聲淺笑:
「三哥,這橋上雙雙對對,只有我們不同呢。」
「有何不同?」他噙著笑問,心間閃過一絲柔軟,小的時候,茗兒也愛管自己叫三哥的,這位福華郡主不但容貌與她相似,連性子也有幾分相同。而那人呢,他的腦海中忽然劃過一張異常蒼白的臉,與茗兒全然相同的容貌,卻全然不同的倔強神采,偶爾高興時會笑著對自己大叫一聲「朱三」,那種輕快明朗的語調有多久沒聽到了?
「人家都是三三倆倆女子作伴,」福華玩味的住了口,纖細的手指慢慢指點著周圍的人群,鶯歌燕語,裙衫翩翩。
果然這橋上都是女子,他回過神來自失的一笑,上元節女子都要來走橋祈福,自己居然也糊裡糊塗的跟著上來了。
「三哥沒有陪翁姐姐來走過橋么?」她裝作有意無意的問,心裡還是隱隱有些緊張。
「沒有,」他臉上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抿住了薄唇。水晶橋恰好對著東長安街,從橋上看,東華門外這條街還是那麼繁華,人群熙攘彷彿還是許久以前的樣子,甚至連街頭的餛飩鋪子都一如既往的生意興隆
福華聽到這個答案,心裡滿意的笑了
她自來京城前,就做好了全部的準備,她打聽了他生活的全部,甚至連自己從未謀面過卻是名義上姐姐的韶茗郡主的故事都打聽清楚。她知道如今翁氏是不得寵的側妃,她亦明白憑著自己的出身地位,進府必然是正妃。然而她要的不僅是一個正室的地位,還要完全得到他的心。她告訴自己一見他面,就要綻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輕輕喚一聲「三哥」,他果然聞言動容,從此出入禁中,都要高看自己一眼,連著皇帝聯姻的提議也含笑默認,她自覺生活再順心不過,一步步都按著預計去實現。她也很滿意今晚的交鋒,在翁氏面前,她又大獲全勝。
然而看他面色,卻忽然有些後悔問的這個問題。她下意識的抓緊了他的袍袖,輕衫緩履的慢慢前行,少女的心究竟輕靈,今夜月色本就朦朧,心上人亦在身側,就這樣沉醉不知歸路吧。
「三哥,你看那邊……」福華眼波斜斜流轉,眉間挑上一抹嫵媚,想彌補剛才的小小失誤,然而卻赫然發現他的目光直凝視著遠處。
水晶橋下,燈市光射,數十隻琉璃燈紮成一隻諾大的玉蘭燈,玲瓏剔透的點綴在橋畔,別有一番空靈勝境。
那玉蘭燈前,站著一個清艷脫俗的女子,長長的白綾裙外只披了件素襖,不施粉黛,只有耳邊簪了朵玉蘭花。她俏生生的立在橋頭,髮髻梳的十分齊整,簡簡單單在頸后挽了個素心髻,只在額前垂了一縷零散在耳邊,她眉目間帶著一抹愁郁,回望著燈火闌珊處。
那一瞬,他如遭電擊,呆立在地上,不可動彈。這是夢么,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她熟悉的面容,甚至唇邊清淺的笑容,都與夢中如出一轍。可夢只是夢,海市蜃樓的場景,只能在夢中回味,卻永遠無法觸及。
他慢慢的走過去,眼中全是迷茫與欣喜。她不是葬身在黃沙之中,連屍骨都灰飛煙滅了,為何還能這樣活生生的又出現在眼前。他恨過她,亦曾發誓過不再問詢她的消息。然而半年之前,真正聽到報來她的死訊時,心底的傷痛決堤而出。與生死相比,還有什麼比能再見到她更重要,哪怕只是一眼,就算是夢中也好
福華小心翼翼的追隨他痴迷的目光,忽然看到那橋頭的人,臉色一變,心裡打翻了五味瓶,這女子的容貌和自己竟有七分相似,或者說….是自己的容貌肖似了那人……她自持著矜持,勉力剋制著心中莫名漫開的恐慌,只是垂眸不語。
那橋頭的女子慢慢偏轉了頭,看到了他,或者是他們…..若有若無的笑容慢慢在唇邊漫開,星辰般的亮眸里蘊著的淡淡的失落笑意竟讓他心頭一顫。他不由自主的鬆開身旁女子汗津的手,眼中燃起焦炙的燭焰,就要快步迎上前去。
白綾裙的身影在焰焰燭光中一閃,清婉的笑容也暗了幾分,裙裾微微隨風而舞,彷彿隨時都要隱出世間。
他心頭大急,便要匆匆趕了過去。福華跟在他身後,撞撞跌跌的也往前跟著走,蓄長的指尖染著鳳仙花,此刻握緊拳頭卻都尖銳的刺破掌心,她心中只是恍惚,活的人可以戰勝,可如果對手是個死人呢?只會在他心底,怎麼驅逐乾淨?
然則真走的近了,卻撲了個空,到了空落落的水晶橋頭,素白的裙衫早已蹁躚不見,只遺那盞玉蘭燈依舊五光十色,光亮耀眼。橋欄上落了一瓣玉蘭,鮮白的沁人心脾,彷彿剛剛綻放過光艷,還帶著一屢髮鬢的淡淡馨香。他的手輕輕觸上那花瓣,將它合在手心。
憑欄處,月華勾出清冷意。
這欄邊可曾倚過一位薄薄春衫的溫婉女子,他不敢大聲去問,怕驚了這綺夢一場。
安媛轉過了幾個街頭,遇到了接引她的人上了角樓,這才擺脫了身後焦灼目光的追隨。
樓上才是絕佳的觀景之處,明明是身處鬧市之中,卻是背街的鬧中取靜,彷彿置身在曠野之外。此時角樓中的燭火全熄了,借著月光才能看透這市井的熱鬧。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家家戶戶挑起的竹幡隨著微風輕輕搖晃,市井中夾雜著犬吠孩啼,溫馨的塵世景象。
這世間是熱鬧的,獨不是她的。
橋畔的青衫綠袖,煞是耀眼奪目,天生便是一對璧人。她偷眼去看,恍然見到那青衫擺動間有一瓣瑩潔的白色刺目,她竟有一刻的失神,伸手去摸耳鬢,卻發現不知何時簪的玉蘭花少了一瓣。
「你做的很好,」角樓上早有人在等她,那人憑欄而立,手中舉著一個小巧精緻的酒盞,正讚許的看著她,笑問道,「喝一杯不?」
她輕輕舒口氣,脫下了白貂的披襖,這才覺得額上汗津津的,此時站在角樓上,四面的寒風微微的吹,這般清冷冬日只覺冷意襲人。見那人拿著酒盞送到面前,她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憑空直覺可以信他,於是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酒雖入口辛辣,卻隱隱有一股藥材的味道,瞬時腹間升上一股子暖意,五臟六腑都熨帖了。
那人笑道,「你倒是膽大,不怕我利用完你,便害了你性命?」
她搖了搖頭,輕輕咬著貝齒,唇色蒼白而透明,夜中看去別有一種凄楚不勝。
夜風襲來,似有若有若無的甜香浸入呼吸,素色衣裙的女子身後是深藏的暗色夜幕,染著燈市的隱約燭影,幾盞八寶琉璃的燈火,在她窈窕的身上投下有些鬼魅的光影,只有眼眉處仍是暗的,光麗中長長的睫毛下投著薄薄的影,像扇翅的羽蝶,綽約中帶著幾分孤獨的神色。男子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雖然不過數面之交,可他竟覺得眼前這個女子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大抵都是這個熱鬧世界里的孤獨人。
安媛飲下了酒,便覺得喉中蘊潤了些,不同於白日里火辣辣的刺痛。
「你喉中的毒已經解了,再休息幾日便可恢復了。」他輕聲說道,「有什麼要求,儘管可以提出來。」
「我想見見翁寧妃娘娘。」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很驚異自己的聲音竟然這般嘶啞。
「翁寧妃已便貶為庶人,關在冷宮裡,」眇目的男子皺起了眉,輕輕搓著手上的酒盞,看起來很是為難,「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冒著殺頭的危險,帶你去見她?」
「你既然留我住下,想必還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她的聲音一向淡漠,此刻卻是充滿了堅決,毫不客氣的說,「這是我唯一的條件,小嚴學士。」
那眇目的男子只剩的一隻瞳仁驟然收緊,帶著幾分吃驚的看著她,眼中似有一分寒芒閃過。卻見安媛揚起頭,毫不畏懼的盯著他。內閣大學士嚴世蕃,首輔大臣嚴嵩的獨子,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當真是權傾天下。朝野上下都只道嚴世蕃是獨眼,可礙於他的權勢,沒有人敢當面盯著他看。安媛從見他的第一面起,便猜測到他的身份,直到現在吐露出來,卻著實讓他意想不到。
嚴世蕃心中無聲的笑了,連帶嘴角都帶起幾分笑意,世人都畏怕他的權勢,這女子卻這般聰明,絲毫不見半分膽怯。
從燈市口到正陽門,燈市如晝,行人如織,一對對眷侶從橋上漫步輕語,唯有橋畔蘭芷吐幽,笑看月色醞釀出的朦朧醉意,別樣旖旎風光。
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福華仍在細語笑聲,只是瞥眼卻看到幾個王府的小廝守在不遠處的城門口,牽著兩匹高頭大馬等著他們。一匹黑如墨般,馬高神駿,是裕王的坐騎追風。一匹潔如璞玉,瑩白通體,卻是自己的那匹玉驄馬。
福華心裡有些不痛快,玉驄馬也是寶馬,而且齒口尚幼,是大內御馬間選出的溫順馬駒,不但馬的血統高貴,身形漂亮,連馬鞍都是名貴的寶石鑲嵌,是專門給她配乘的。只不過入宮半個多月了,她一直借口學習騎術,讓教她騎術的裕王帶她共乘。這半個月來日日都是共轡而行,如今他冷淡的牽過玉驄馬來,自己卻翻身上了追風。
追風輕輕地在原地促著蹄子,似在不滿的等待不及。
「三哥,」她踟躕的站在漂亮的玉驄馬旁,有些不甘心的叫他。轉眼凝眸卻見他正看著手心出神,壓根沒聽到自己的喚聲。手心處,露出一絲潔白的嫩瓣,散發出的暗淡香氣簡直瞬時要讓她窒息。
她心中氣苦,裝作無意的往旁邊蹭了幾步。路邊是青石子鋪成的花磚,和官道約有寸余的落高。她一咬牙便墊著鞋朝著路旁一崴,疼得刺骨專心,她一壁哀聲痛呼,一壁卻是眼眶紅了,也不知道是腳上疼痛還是心中酸楚,或許兩者皆有之。
「三哥,我的腳扭傷了,疼得落不了地。」
她含著淚望著他,嬌小的臉龐上掛著兩行珠淚,顯得楚楚可憐。
他略回頭注視著她,見她纖細的手腕提起衣裙,長長的薔薇繡花的裙裾下露出一截藕白,只是到了腳踝處卻高高的紅腫起來,看起來傷的不輕。他略一思索,側頭輕輕吩咐了護衛幾句。福華有些緊張的看著他,想聽清楚他們說些什麼,卻隔得終有些遠,聽得不甚分明。靜靜地等待中,她心中竟然是莫名的緊張。
過不了一會兒,便有護衛駕了輛精巧的香車而來。雕工精美的車壁上裝飾花束、覆以金粉,從暗夜中駛來,便有撲鼻的清香遺了一路,一看便是身份尊貴的女眷才能使用。
福華被迫無奈,只得上了花車。暗夜中聽著追風的蹄聲有節奏的在車旁響起,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進宮的過程並沒有安媛想象中的那麼複雜,只是一台青布小轎,便穩穩噹噹的從宮門抬了進去。安媛跟隨在轎子旁,穿著青布衣裳,作一個丫鬟打扮,一路上通行無阻,也沒有人來阻攔。
當然,這是因為青布轎子中坐著的可是當朝內閣首輔嚴嵩的夫人歐陽氏,嚴嵩權勢雖大,卻並不像其他官宦那般三妻四妾,他家中只有這一位夫人,從少年時貧賤患難,到了白髮富貴也不曾遺棄糟糠,這也是天下皆聞的事情。
也不知道嚴世蕃是如何說通了母親歐陽夫人,總之當他領著安媛安排站在轎旁時,歐陽夫人抬頭略打量了她一眼算做默許,接著便冷冷的上了轎,徑自往宮中去了。歐陽夫人身性崇儉,只穿著素棉的襖衫,頭上也不見珠釵首飾。雖然只是坐在普通的青布小轎里,卻也沒人敢看低她半分。
小轎徑直往宮中行去,進了神武門后,門禁侍衛驀的增多了起來。陽光透過層層樹蔭落在地上,形成斑駁細碎的光影,安媛亦步亦趨的踏著那些碎影,緊緊跟隨在小轎之後,頭深深低著,唯恐遇見了面熟的人。
走過的朱紅門檻越來越高,宮苑卻越來越冷清蕭瑟,眼見地上的落葉也堆積愈深,彷彿許久沒有打掃過。
一道舊損的門檻前,忽有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們:「歐陽夫人這是往哪兒去?」
安媛聞言一怔,感覺有道銳利的目光直向自己掃來。她勾著頭,看著地上樹蔭里的細碎光斑,明明是寒冷冬日,脊背上卻浸出汗來。
「妾身進宮來看看韓太妃娘娘,不知道秦公公在此,多有得罪了。」
轎中飄出歐陽夫人蒼老的聲音,語調淡淡,恭敬中隱隱透著一絲剛硬。
秦福一旁的阿保赫然注意到人群中的安媛,他按耐不住驚喜的朝她望去,正待告訴秦福一聲。卻見秦福堆滿皺褶的臉上沉靜如故,不過一年的時間卻彷彿老了許多。他面無表情的掃了一眼轎子旁的人,眼神中一絲變化也不帶,頜首微微笑道,「老夫冒昧了,歐陽夫人且去吧,這條路是庶人翁氏所居住的青雲宮,慈怡宮要往那邊行去,歐陽夫人莫走岔了。」
「老身自當省得。」歐陽夫人清冷答道。
慈怡宮外。歐陽夫人安然下轎,青布的帷幕半遮住她的面容,瞧不清臉上神色,只有滿頭的花發在陽光下銀銀作閃。她勾首間側倒安媛身旁,用只有她能聽到的平靜不帶一絲起伏的聲音輕輕說道,「你去吧,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一個時辰后回這裡來。」說罷,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她面色如常的提著裙衫拾階而上,一旁早有侍女過來攙扶著她。
安媛站在丹陛下看著歐陽夫人顫巍巍的背影,一時間胸膛中有了溫熱,不禁有些動容。眼見歐陽夫人的背影消失在朱紅的宮門中,她努力讓自己面色鎮定,轉身便向慈怡宮後行去。適才聽秦福說翁氏庶人住在青雲宮中,翁氏庶人,一定就是嫣兒了。
從慈怡宮后的花園穿過,往北不過兩個石橋,就是青雲宮了。曾幾何時,安媛每日晨起就要陪伴著嫣兒來慈怡宮中給韓太妃問安,這條路走過許多遍,早已了熟於心。那時天邊晨露未稀,偶爾嫣兒會在花園的小徑旁摘一朵顏色新鮮的花朵簪在鬢邊,兩人說說笑笑一路同行,從不覺時光漫長難挨。此刻安媛再重走這段路,卻覺得腳下虛浮不穩,心中如有鹿撞。
午後陽光正好,彷彿溶了的金液般無聲瀉下,雖是二月天氣,風中還帶著霜寒,然而走的久了卻還覺得微有熱意。起初時安媛還低頭躡步的行走,唯恐撞到熟悉的人。可過了石橋之後,道路漸漸僻靜,也不再有宮女內侍的身影,樹林中陰森靜謐,幾乎一個人也沒有。眼見得青雲宮的琉璃瓦熠熠生輝,連飛檐上的玲瓏獸吻都清晰可見,安媛哪裡還按捺的住心中的激動,她嫌宮履礙步,於是除下了鞋提在手上,躡著腳尖踏在濕漉漉的花磚地上,飛也似的往青雲宮跑去。
青雲宮外靜悄悄地,一個人影也見不著。整座宮殿門閣皆閉,連窗子都緊關著,看上去灰敗死寂,沒有一絲活氣。安媛莫名的心中有些緊張,她輕車熟路的尋到了後院小膳房的小角門,輕輕推開走了進去,只見膳房裡柴碳堆得許高,灶台上積了厚厚的灰,看上去很久沒有開火做飯過了。安媛看得心頭一酸,記得當初在宮裡嫣兒最低落的時候,唯恐被人飲食中所害,每天偷偷倒掉送來的飯菜,自己在小膳房中動手做飯,一日也不曾斷了煙火。
「吱呀」一聲,她推開了內室的門,一道青竹的碧簾擋住了眼前的視線。內室原本是條通透的長廊,嫣兒喜愛這裡四季涼爽宜人、風景絕佳,便叫人把這長廊隔開成間內室,搬了個巨大的紫藤卧榻於此,兩壁都裝上了葡國供來的大水晶做窗,裡面掛上細密的竹簾,略一掀開就能看到太液池的景緻,室內裝飾滿了奇珍異寶,每到夜裡盈盈有光宛若仙境。兩邊通道做成了兩扇門,一扇通向內齋,一扇通向外間。
此刻安媛就站在內齋的門口,只見內室的窗子都是閉著的,然則一股濃濃的熏香氣味飄出,氤氳的香氣中依稀可見四壁空空蕩蕩,除了紫藤卧榻擺在原地,房中再無餘物。靠著窗邊的紫藤卧榻上,坐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宮裝女子,仰靠在榻上合目安睡,手上的書卷掉在一旁,姿態嫻雅安靜,在若有若無的煙霧中垂目低眉,唇邊似還眷著一層苦意。
安媛靜靜在竹簾外看了許久,眼眶紅紅的,怕要墜下淚來。她正待過去招呼一聲,忽聽另一側同向外間的門口傳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青雲宮庶人翁氏出來接膳。」安媛聽這聲音熟悉,似乎是原來在青雲宮伺候的內侍孟沖,趕緊隱身在門后,生怕被他發現。
孟沖大聲喊了好幾遍,紫藤卧榻上的嫣兒方才驚醒過來。她不緊不慢的起身,素緞百褶裙很是寬鬆,長長的裙擺拖在身後,看不出身形。她仔細的對著鏡仔細收拾過一下儀容,這才姍姍去開門。安媛有些心酸的看著她,不過一年的功夫,嫣兒的臉卻消瘦的更小了,下巴尖尖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一個漆木的舊損盒子,裡面不過是一碗糙米飯,上面堆著些餿了的隔夜飯菜。孟沖不耐煩的把食盒丟給她,嘴裡不乾不淨的嘟囔著刺耳的話離去。嫣兒卻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一樣,甚至連蛾眉都未斂一下,她身形有些遲緩的走回紫藤卧榻,輕輕把食盒放在紫藤卧榻邊的木几上,拿出洗凈的筷箸便開始細細嚼咽。
一股飯菜餿了的味道飄了出來,在滿室的檀香中格外刺鼻。安媛再也忍不住,衝進屋去奪過筷箸,抱著嫣兒失聲痛哭。嫣兒彷彿是做夢一樣,失魂落魄的看著安媛,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嘴唇極速的抖了幾下,說道,「鳳…鳳花?」
時空瞬時凝固住了一般,只有室內淡淡的如清風流瀉的煙氣瀰漫。
「我如今不是鳳花了,我是安媛。」安媛眸中浮過一絲難過,卻不願讓她看到。她側過臉去,伸指在積塵的榻邊輕輕書寫了「安媛」二字,心中捱不住的感傷泛上,然而再回過頭來時神色卻是如常。
嫣兒仔細看著那兩字,嘴中喃喃的念著,眼中晶光一閃,如枯木死水的臉上難得流露出幾分光彩照人。忽而她像想起什麼一樣,大是恐慌的握緊了安媛的手,臉上流露出一絲慌亂,似要把她護在身後一般,急切道,「你怎麼又進宮來了?有沒有被人發現?快,趕緊藏起來。」
「我聽說翁家被抄撿流放了,害怕你也會受牽連。趕了很遠的路才回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謝天謝地,你還好好的。」安媛見她受驚的惶恐神情,心知她這段時日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心中大是酸楚,抱著她哭得泣不成聲。嫣兒仔細的看著她的臉,勉強笑了笑,然則聽到「翁家」二字時眼中晶光一閃,神情也有些異樣。
「你放心好了,是歐陽夫人帶我進宮來的,不會被人發現的,」鳳花見她神色有異,以為是她擔心自己被人發現,忙反握住她的手,含淚寬慰她道。嫣兒卻不吭聲,蠟黃的臉上看不到半分往日華彩,只是垂眸觀心不語。
安媛握著她手,這才覺得她的異樣,她竟然瘦的皮包骨頭一樣,手腕細到極致,不足一握。她忍不住悲從中來,哭道,「我不該走的,你在這裡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這就帶你出去」
嫣兒聞言赫然色變,臉上緩緩斂了笑意,側頭去不看她,卻拾起落在地上的筷箸,一口口的咀嚼著餿了的飯菜。安媛去奪她的筷箸,急道,「他們又拿這樣餿了的飯菜整人,這如何吃得。」嫣兒卻閃避著推開了她,神色淡漠道,「我吃的慣了的。」
安媛心中又是傷感又是酸痛,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我如今在城內開著一家涮肉坊,也算是有自己的業產了。若接了你去,定能養活你。你大可不用擔心啊。」
「安姑娘,這可是宮中,我何曾與你熟識過?
「你這是什麼話,」安媛被這不咸不淡的話語頂的怔住,忽然心神一斂,說道,「你是不是怕牽累我,不用擔心的,我們隨著歐陽夫人的轎子出去,保准無事。」
其實有事無事,她心裡也做不得數,嚴世蕃只答應讓她進來探望嫣兒,卻沒答應過讓她攜人出宮。不過她自打看到嫣兒那一瞬起,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讓她出去,等會兒混在歐陽夫人的侍從中隨著轎子出去也不會是難事。至於自己就先在宮裡待下來,反正她不是嫣兒,過不了幾天找個機會溜出去就是了。
她打定了這個主意,於是愈發熱切的勸道,「等會兒你穿了我這身衣服,隨在歐陽夫人的轎子後面,一出宮去你就直接去找東華門外的涮肉坊,只說是我的朋友就是了,店裡的老王定會給你安排下住處。」
「我雖是帶罪之人,卻也是宮婦,飲食起居都有大內照料。你不過是一個都人之女,身份卑賤,怎敢對我如此不敬。」嫣兒頭也不抬,細長的手指輕輕的捂在腹上,彷彿從來沒有安媛這人一般,語氣驟然尖利而冷淡起來,「你出去。」
安媛心中大震,從沒想過她竟然如此輕視自己。瞧著她蠟黃的臉上掛著封存的寒意,眉間仍是蹙著,眼底卻掠過淡淡的不屑。她心中的溫熱被慢慢抽去,只剩一片冰涼,於是驀然站起身來,嘴唇哆嗦了幾下,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還是咽下,轉身絕然便離去。
碧翠色的竹簾輕輕擺動,昏昏日影被竹簾剪碎,彷彿遺了一地的陽光碎影在身後。宮裝的女子躺在紫藤榻上,怔怔的盯著地上還未拭去的字跡,耳中聽著細碎的腳步聲走遠,心驀的一沉,好像少了一塊,空寂的發慌。
一口氣奔到慈怡宮外,安媛抬起頭時,這才覺得自己站在陽光下。她望著慈怡宮外仍然空蕩的青布小轎,還覺得有些恍惚。從嘉峪關到這裡,一路吃了多少苦頭,她記不清楚,可到了這裡又能怎樣,她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表姐,」身後有人叫住了她。安媛回頭只見阿保站在身後,有幾分激動的望著自己,滿眼都是話。她聽阿保叫的怪異,也不知緣由不敢隨便接話,見旁邊許多侍女都看著自己,便點點頭。卻聽阿保畢恭畢敬的說道,「表姐,師父讓我給您捎句話,既然託人謀了首輔府上的差事,就要安分做事,莫再進宮來了。」
安媛心中一暖,知道秦福是擔心自己進宮被人發現,特地囑託阿保來遞話。她心中感動,眼見旁邊歐陽夫人帶來的其他侍女都不再注意自己,便低聲道,「我會的。你在宮中,有空要記得多照顧翁….青雲宮的那位。」
阿保鄭重的點點頭,神色惶顧間,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安媛還想多叮囑幾句,只聽慈怡宮朱紅的大門打開,年過七旬的歐陽夫人邁著細步,顫巍巍的從高高的丹陛上走下來,臉上滿是深深的歲月痕迹。阿保見她出來,趕緊一溜煙的跑了。歐陽夫人似有意似無意的瞥了安媛一眼,轉身就上轎去。安媛卻覺得她的一瞥間,好像有種事事洞察的觀力。
歐陽夫人雖然沒問安媛的來歷,卻給她安排了個去出,吩咐人領她去後院的茶房,作個斟茶的婢女。安媛有些好笑,沒想到自己穿越來這個世界,生就是個伺候人的命。不過她性子隨和,倒也不很挑剔差事,問清管家的這裡是管吃管住發工錢就行,便在茶房中待了下來。
這晚她正在茶房中練習著溫水燙壺,只聽門外靴聲霍霍,卻是嚴世蕃來找她。
他進門便是調侃語調,「你今日可是去碰了個釘子?」
安媛握著青花茶盞,正在用沸水沖茶,卻不理他。
「我雖然不知道你和青雲宮的那位是什麼來由,可你是隨著我嚴府的人入宮,顯然人家不會待見你。」他低低的笑著,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安媛有些氣苦的望著她,這才明白嫣兒神情怪異的由來。
「翁家當年何等囂張,手握天下兵馬的兵部尚書,兩個女兒一個是王妃一個是貴妃,卻經不起我父親一個摺子的彈劾就灰飛煙滅了。」卻聽他續笑道,「所以這榮華富貴的事,都是過眼雲煙,誰守得住過活。」
啪的一聲,安媛把茶盞擲在水磨地上,藍釉的青花碎了一地,嚴世蕃依然不以為意的笑看著她,「我幫過你的忙了,現在你該兌現答應過要幫我的忙了。」
「你要我做什麼?」安媛唇邊的笑都斂去了,冷絲絲的擠出冰涼的話語。
「去裕王府,幫我換一個人出來。」
嘉靖四十一年的春天來的格外遲些,明明是陽春三月的時節,天氣卻還格外的冷。這宵窗架上還掛著冰棱花,一溜晶瑩剔透的惹人愛憐。到了白日里卻是呼嘯的北風颼颼的刮,卷地而起漫天的楊花。人們出門都須夾襖,還兀自冷的縮手縮腳。過完正月沒幾日,京西潭柘寺的一株百年玉蘭忽然開了花,一夜之間滿樹瓊瑤煞是好看,偶有半帶胭脂色的花瓣落在未化的雪地里,就是一副怡情賞心的佳景。
京城司禮的官員紛紛上摺子,都歌功頌德這是天威恩澤四海、連萬物瓊木都感戴陛下恩德方才有此吉兆,嘉靖皇帝亦是龍顏大悅,難得抱病之中上了次朝,欽賞了幾位奏報有功的官員。不料這次上朝之後,嘉靖皇帝興許是體力不支,回宮之後病勢更重,不日就傳出了龍體欠安,下詔命御史姜儆、王大任分行天下,訪求方士及符錄秘書,尋求沖解病勢的旨意。
於是福華郡主要嫁入裕王府的傳聞不脛而走,裕王府里張燈結綵,人人都面帶喜色。很快大街小巷都傳開了這個喜訊,就連百姓人人都道,天家這次怕也要肖學民間的法子,迎娶新婦沖喜。市井八卦傳聞甚多,有人說道看見裕王和福華郡主共轡去城郊出遊,有人看到福華郡主獨自去潭柘寺請願上女兒香……林林總總,概莫是坐實了天家要娶新婦的傳言。
安媛在嚴家待得這段時日,每日只是幫著歐陽夫人沏茶送水,卻慢慢了解了一些嚴家的家事。歐陽夫人與嚴嵩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嚴嵩好禮樂、喜絲竹,朋友遍交天下,更在院中修了一個小巧的院落名叫芙蓉閣,修飾的極盡奢靡之能事,夜夜在此笙歌晚宴,拉結朝中大臣親顧。歐陽夫人卻是個性子恬淡冷清的人,獨自住在後院的竹屋裡,平日里總是冷著張臉,對嚴嵩也說話很少,然而對下人卻不嚴苛。偏偏這樣的少年夫妻也能相守白頭,嚴嵩竟然連侍妾都未娶一個,有時候安媛看著他們這樣的夫妻相處之道,也不免心中納罕。
歐陽夫人雖然年過七旬,卻很精明歷練,眼見安媛平時安守本分,對她也高看一眼,偶爾能有些閑話與之說說。安媛耳聽著關於福華郡主的傳聞越來越多,再瞧著嚴世蕃來給歐陽夫人請安時的臉色越來越差,她心知肚明,自己在這裡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這日晚間歐陽夫人早早睡下,安媛獨自守在窗外,聽著前院飄來的絲竹之聲不絕於耳,知是芙蓉閣中又在大宴賓客。今夜的曲調婉轉悠揚,飄著絲絲喜意,一唱三嘆間有著濃濃的異域情調,不同於往日吳儂小調的靡靡之音,想必請的客人也不同尋常。
安媛立在檐下,正聽得出神,前院書房當值的素馨忽然急急走過來,對門前的幾個丫鬟幾個掃視了一眼,不耐煩的問道,「你們這裡,哪個是後院茶房做事的安媛?」她的衣裙華貴,走路間裙擺飄動,能有香氣遺地。這樣富貴奢侈的生活,是素裙荊釵的後院丫鬟們無比艷羨的。
「我是,」安媛見大家的目光都掃了過來,只得硬著頭皮站了出來。
卻見那素馨冷冷的白了她一眼,姣好的瓜子臉上卻都是嫌棄厭憎的神色,惡狠狠的說道,「還在這傻站著作甚麼?快去芙蓉閣沏茶。」
「怎會是我去沏茶?」安媛大是吃驚,她一直都是歐陽夫人身邊的人,從來不曾去前院做過差事。
「公子吩咐你去,你還不快去。」素馨是在前院書房做事的有頭臉的丫鬟,平時自視甚高,今夜公子不讓她上茶,卻讓她去後院尋這個什麼叫安媛的丫鬟去,她心裡自是有氣,於是對著安媛的態度也格外不耐煩,連話也不想同她多說一句,一揚手中絹帕,便姍姍的走了。
安媛一聽到公子吩咐的,便愣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如有許多面小鼓捶響。她心知嚴世蕃吩咐她去,定然沒有好事。然則左思右想也沒有推脫的辦法,咬咬牙只得過去。旁邊的幾個侍女冗自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她,人人都巴望著能去繁華熱鬧的前院芙蓉閣做事,總比在這裡守著幾間竹屋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