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月華初上梅花妝
夜裡的街市十分寂靜,於是抬轎人的步履聲格外清晰的傳入耳中,李氏在轎子上不由覺得,宮裡的轎子又溫暖又舒適,一概縐花藍綢的軟榻十分軟和,就連抬轎子也比家裡的幾個小廝要穩得多。正在胡思亂想中,只聽外面有人小聲吩咐了句到了,她知道宮裡的規矩大,刻意的拿出了幾分矜持,這才慢慢的掀開轎簾下來。
然而一處巨大的飛檐首先觸入眼帘,她環顧四周不免驚恐,轎子竟然是停在一個極寬闊的平台上,四面都是漢白玉鋪成的石階,暗夜裡瞧去猶如覆地的白霜。天邊斜斜的綴著半個月亮,寂靜中瞧去猶有幾分瑟瑟然的蕭索凄涼,依稀是夜風在遠處拂過樹梢,在這處巨大的空廖中聽來憑添幾分寂靜。
「我家大人在哪裡?」她倏然有些惶恐,回身問抬轎引路的小太監,卻見他們哪裡還有人影。
唯有適才送自己來的那頂青布小轎依舊穩穩地停在原地,某個瞬間她有一種錯覺,好像從始至終都只有自己在這裡。
沿著台邊石階而上,便是一處極大的宮闕,她午後到過皇后的住處坤寧宮,比較起來卻也不足這處宮闕三分之一大小。這宮闕的飛檐上走獸層密,巍峨的歇山頂如巨山罩在眼前,好不讓人覺得森然。忽然那漆黑的殿中透出一點光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灑在殿前烏黑的金磚地上,有幾分斑駁。她一驚,抬頭看清了這處殿閣上筆致揮灑的漆金匾額:建極殿。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素妝的女子立在門檻處,正是午後時見過的皇後身邊的侍女可辛。此時她的眼眶有些發黑,可是姿色嬌美的面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開口道,「張夫人,隨我來換身衣服。」
她不明緣由的被帶到大殿之側的一間小小耳房中,陳皇后早已靜靜的坐在金絲軟榻上半闔著眼。可辛轉進內室待了一會兒,再出來時只著了內裙小衫,卻將一套素白的衣裙遞給了她。
李氏脹紅了臉,「我怎能穿您的衣服。」可辛的面上劃過一絲憤恨的神色,咬牙道,「這是皇後娘娘的吩咐。快換上吧。」李氏不明就裡,見可辛面色不好,也不敢多推辭。只得紅著臉將自己的外衫除下,依言換上了可辛的衣裙。穿上她才發現,這件衣裙雖然看著素雅,絲質竟然是極好的,不知用什麼絲線織成,通體輕薄如蟬翼,燭光下看去,卻又隱隱泛著微光。
「皇後娘娘,」她有些拘束的拉扯著衣裙,遲疑再三還是開口道,「我家大人在哪裡?」
「夫人真的想救張大人么?」陳皇后緩緩睜開了眼,看了她一瞬,忽然取出一個藕色的絲絛系在她腰上,這才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那跟我來吧。」
大殿里鋪了厚厚的金絲絨毯,掩住了墨黑的金磚地的冰冷,亦掩蓋了一切的權利與慾望。大殿里昏昏的光影,靜謐的空氣中毫無聲息,唯有四處瀰漫著一股腐朽消沉的氣味。她乍起膽子向內走了幾步,隱約看到一道薄綃的絲質屏風后,有一個頎長的人影背對著自己。
「她來了。」陳皇后的聲音悄無聲息的傳入耳中。
「皇后,莫再騙朕了,」屏風后忽然透來一個低啞的男子聲音。李氏心中粟然一驚,好像有什麼東西爬過皮膚,一直爬到了心裡,半個身子都是酸麻而又驚悸的,「其實朕何嘗不知道,藍真人….藍道玉一直都是讓可辛扮作她來唬朕的….可她們身影再像,朕也能分別出許多的不同來。」
「陛下,請您相信臣妾,臣妾真的為陛下把她找來了。」陳皇后輕聲說道,「可辛有了身孕,臣妾已讓她安心去養胎,不會再來打擾陛下了。
李氏赫然而驚,回頭去看陳皇後身旁跟著的侍女可辛果然滿面通紅,面上流露出一絲又失望又傷感的神色。她止住腳步,不敢上前。卻見陳皇后唇邊露出一抹複雜的笑意,對她微微點點頭,目光中有一絲隱約的鼓勵,而那身後的侍女可辛轉瞥向自己時,眉目里卻糅雜了一絲忿忿的恨意,這尤讓她們在臨別時給她添了更多的驚恐。
殿門吱呀一聲輕輕合上,木質摩擦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刺耳。昏暗的燭光投在絲絨的屏風上,搖晃的彷彿褪過顏色,她屏住呼吸站在屏風的這端,看著那人的影子與自己的影子在屏風上交錯的顯現,某個瞬間似乎兩人的影子完全疊在了一期,她忽然覺得這場景分外的熟悉。
「是你么?」那人的聲音是極沙啞的,帶著一點嗡嗡的迴音,綿密而低回的投入耳中,掩不住語聲中的微微漣漪。她聽著他轉身時,衣衫微動間上好的絲質摩擦的聲音,沒來由的腦海中針刺般的痛,眼前一點昏暗的光影閃過,深深地灼傷了她的眼,她本能的想蜷起身體隱藏到身旁的硃色闊大立柱后,那人的影子卻向著屏風更迫近了一步,可以看到那人伸出手來顫巍巍的欲觸摸屏上的人影。她大是惶恐,深知從那人的角度上看去,這屏上必然是自己的影子。她舉步想逃,可那聲音卻如針般細細的刺入她的耳膜,迫得她半步也動不了。而那聲音里還牽連著悠長的一聲嘆息:「是你么?他們只讓朕隔著屏風與你相見……朕好想親眼見到你…..」
她心中恐慌到了極致,腦中忽然劃過皇後娘娘半是含笑半是威脅的叮囑:
「陛下現在神志不清,十分思念一位故人。夫人與那位故人的身影有九分九的相似,夫人只需站在屏風后,讓陛下述一述心中愁腸就行了。這是為社稷立功的大事,張大人犯得過失雖大,可本宮也擔保只要夫人照我的吩咐去做了,張大人定可以安然無恙。」
她半步也不敢挪動,只覺得那影子迫向屏風更近了,大有要掀開的意思。她情急之下忽然低聲說道,「陛下,相見爭如不見……」
乍然間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他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呼嘯的風冗自在殿外戛然作響,雕花的窗欞早被厚厚的綿紙包住,可仍有一絲冰冷的氣息綿延開來。然而周遭的萬物落到他耳中卻是寂靜一片,唯有那婉轉的女聲尚且在耳畔流連不去,似是薄薄的空氣中雀躍的珠光。
屏風上她的身影驀然滯住,像一抹乾澀的剪影,格外俏麗的印在眼前,唯有腰間微微拂起的輕絲垂絛緩緩擺動,隨著她翩躚的衣裙顯出一絲生動來。好似許多年前的那個元宵的夜裡,他站在城樓上,怔怔的看到她清麗的身影立在水晶橋上,於千萬人中,猶有一抹刻骨銘心。
相見爭如不見,多情還似無情。
彷彿有些力不從心的,隔了半晌他終於緩緩地開口,「是….相見爭如不見….朕不見你…朕不見你…..」他蹣跚的走回榻前,屏風上的剪影淡了些,她心下須臾間有些放鬆。只聽他苦澀的聲音說道,「你….從哪裡來…什麼時候會走?」
她機械的重複著陳皇后叮囑她的話,「我是藍真人招來陪伴陛下的,我不會走。」
「是道玉招來的….」他微不可聞的輕輕嘆息了一聲,「那你能多陪朕一會兒么….這麼多年不見了…就陪朕說說話…朕想看著你的影子入睡呵….」
她心下忽然有些觸動,眼前的人雖然尊貴為天子,卻也有自己不可言說的辛酸,這個時候他弱小的像個孩子一般,語氣里儘是祈求與哀懇,好像生怕自己隨時都會走掉,她放柔了聲音,「我不會走的,陛下。您安心睡吧。」
一直到了五更,輾轉了一夜的隆慶帝才終於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熟睡了過去。她沉沉的嘆了口氣,挪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雙腳——她已經保持著一個姿勢站立了幾個時辰了。她微微一回首,卻看到陳皇后不知何時已無聲的站在她身後。「皇後娘娘。」她有些吃驚的想彎腰行禮,然而腳太酸麻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險些摔倒在地。
陳皇后輕輕托住了她,示意她不必多禮,目光有些冷冽而僵硬的穿透她的額上,彷彿看得不是她一樣。可只是那一瞬的失神,陳皇后旋即回了笑容,又是往常端莊安詳的模樣,「辛苦了,張大人已經在家等你了。」
她幾乎是飛也似的跑回家中。直到看到他安然坐在堂上讀書的閑淡身影,她乍然覺得這一夜的驚懼與委屈都值了,她甚至要感激陳皇后,給她這樣一次機會可以為他做點什麼。她離他極近,甚至可以看到他一絲不亂的鬢邊有一根微白的額發。
「一晚上你跑到哪裡去了?」他皺著眉頭低語,眼眸從書卷上挪開,眉目里掩不住的是疲憊焦急的神色。
她的眼角驟然濕潤了,再也忍不住的,伸臂環住了他,指尖一點一點的略過他的髮絲,細細的聲音柔軟如棉,「你沒事吧…..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他能感覺到她口鼻呼出的溫熱之氣,如蘭幽幽,一點點的淡香在唇邊髮鬢沉澱。這份無以名狀的溫柔是如此的異樣,竟然帶有些熟悉的觸感撫入心扉。他有些刻意的推開她的親昵,迴避了此夜在建極殿外的長跪與禁閉,自然也忽略了她話中自相矛盾的漏洞。他只是淡淡的瞥開眼眸,「早點休息吧,我還要去上朝。」
隨後的幾個月里,陳皇后又悄悄招李氏入宮了幾次,每次都是她與可辛二人親自引路,只把李氏帶到建極殿中便離開。都說宮裡人多,李氏次次入宮,開始還擔心會遇到張居正或者其他什麼人,可路上卻連一個人也遇不到,時間久了,就連李氏也有些驚奇,這才疑心怕是陳皇后刻意安排好的。
每次入宮,其實也並沒有許多事。通常只是陳皇后把她引到殿門口,仍有她自己走進去。起初幾次還先為她換一身衣衫,可後來陳皇后見她每次都自覺地穿著白色的衣裙入宮,不免暗暗讚歎一句她的識趣,倒也再無更多的話了。
其實當這年冬天到來的時候,隆慶帝常常是在惱人的頭痛中輾轉難眠,她在殿外都能聽到殿中傳來隆慶帝裂肺般的吼聲。她聽到過太醫的稟報,隆慶帝的視力下降的很快,在面前的人幾乎都難以分辨出是誰,他的頭痛病常常發作,而且足足有四個多月沒有去上過朝了。對於一個剛剛三十齣頭的人來說,卻一下子彷彿邁入了老齡,於是他的脾氣變得很差,常常在寢宮中發怒,對身邊的人十分嚴厲。
每當這個時候,陳皇后只有把她找來,才能安慰到隆慶帝的內心。說來也奇怪,縱然隆慶的視力下降的再快,可每當一看到榻前的屏風上出現她的身影,他便會突然安靜下來。天氣一日冷死一日,常常是一個陽光黯淡的午後,她陪著隆慶帝在諾大的殿中,她謹記著陳皇后的吩咐,只可在屏風后待著,不能出來一步。所幸隆慶帝每每與她呆在一起,也是極有分寸的,似乎非常滿足於這樣的相守就夠了,並不逾越境地。
殿里通常都有輕柔曼妙的香焚著,紫金鈕首的六方香爐便靜靜的置在殿角,氤氳吞吐間諾大的殿閣中都瀰漫著一種空濛的氣息。其實她也會想過,能讓天子如此刻骨銘心的人是怎樣的,是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人么?以至於每當隆慶帝看到自己時,縱然是在病痛之中,也依舊會流露出一種深情,彷彿怕會驚嚇到她一樣。
很多時候她甚至會深深懷疑,他的病中撒瘋純粹是為了把自己喚來。可她很快就推翻了這種想法,她親眼看到過太醫抖抖索索的再榻前為隆慶帝施針,他的面色扭曲痛苦是她從未見過的。她心驚膽戰的守在屏風后,看那朦朦朧朧的身影痛苦的掙扎,她心中竟也難言的有了些痛意。有一次她彷彿聽到他在巨痛之中,發出沙啞破碎的聲音,「安媛….」只是那麼一瞬,她疑心自己會聽錯。悄悄探出頭去看,只見大殿中除了太醫慌亂的依舊替他扎針,再無別人。他的雙眼緊緊地閉著,俊秀的五官全都扭結在一起,手憑空伸出來,彷彿要抓住什麼。
她覺得有淚水瞬時充盈了眼眶,靈魂也有些不由自主。她大著膽子走出簪花屏風,輕輕的握住他伸出的那隻手,他驟然安靜了下來,雙眸依舊閉著,可手上卻加了力氣,緊緊地攥著她的手,生怕她跑掉。
太醫如釋重負的抬起頭,輕聲道,「娘娘就這麼握著陛下就好,難得讓陛下這樣安靜下來。」
太醫在宮中並未見過她,見她如此年輕美貌又隱身殿中,只道她是哪位得寵的妃子。她嘴唇微動,卻覺得他手上使得力氣更大了,隱隱透出幾分哀求她不要離去的意味。她微微嘆了口氣,側身坐在他身旁,任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太醫終於施完了針,磕了幾個頭退了下去。大殿里陡然安靜下來,他早已沉沉的睡去,再無旁人,她一直緊繃的身體終於鬆了下來,只覺得背後浸出了一層冷汗。這兩個時辰過得如此慢,終於捱到了可以抽身離去的時候了。
她腦海里忽然劃過女兒冰雪可愛的面容,唇邊微微浮起一絲笑意,今日是除夕,等會兒回家該準備包餃子了,府里雖然有不少下人,可她依舊喜歡自己操持這些事情,總覺得這樣才有民間過日子的感覺。女兒才學會說話,總是只能發出「娘…娘…」這樣簡單的音節,可她已然十分滿足了。女兒做什麼都要黏著她,片刻看不到都會哭鬧不止,她出來了一下午了,女兒午睡醒了該哭的有多傷心。她甚至在想晚上回去包餃子的時候,是不是該給女兒捏只麵粉的小兔子哄哄她高興。,
她正想著出神,冷不防手裡忽然輕輕有些動靜,一股膩膩的氣息忽然攀著指尖而上,麻酥酥的竄到了心口。她怔然回首,卻遇到他黝黑而清澈的眸子,眸中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快意,「終於又抓到你了,安媛。」
此後不久,宮裡傳來了陛下身體好轉的喜訊,今年的庭宴也該由隆慶帝親自主持了。李氏找了個借口沒有隨張居正入宮赴宴,只推說自己身體不適。他也並無異言,只是回來時,他喝得酩酊大醉,相伴在身邊的還多了一個嫵媚美艷的女子。
「夫人,我叫鸞瑚,原本是皇後娘娘的侍女。」她盈盈笑著向她拜倒,舉足抬步都是宮廷的端莊訓導,眼角眉梢卻藏不住收斂的得意。
李氏的笑容瞬時枯萎乾涸,眼底泛起深深地倦意,無力的抬起手臂,「既然如此,你服侍大人去休息吧。」
那一夜她幾乎未能入眠,緊緊地摟著年幼的女兒小雪,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是這樣的凄清。院子里寂靜的怕人,呼嘯的風聲偶爾拂過窗欞,反而將世間的動靜襯得更加分明。東廂隱約傳來女子低低的笑聲,嚴抑不住的喜悅甜蜜。像是有什麼在撩撥著她的心懷,她感到呼吸有一絲困難,側轉身去,眼前彷彿浮現出新婚那夜,洞房裡盈盈燃起的紅燭,燭光中襯著自己孤寂無奈的落寞。
東庫的暖閣里,聚集了一眾大臣們,正在忙碌年後的第一日朝會。外面北風呼嘯的緊,鵝毛大的雪片直落下來,紫禁城裡四處雪茫茫的瞧不清人影。高拱一掀棉簾,夾裹著寒意入了暖閣中,取下了雪氈帽,拂了滿身的雪片,皺眉道,「少湖先生,春芳兄,叔大老弟,你們都在啊。明日的皇極殿傳宴怎麼辦?禮部的官員都亂成一鍋粥了。」
「還能怎麼辦?」徐階嘆了口氣,手中仍然筆走如飛的批複著各省的摺子,「陛下的病勢剛剛有所好轉,明日還是先傳旨朕躬違和,由皇後娘娘帶著太子主持庭宴和祭天了。」
高拱嘆了口氣,也知徐階說的是實情,仍然忍不住說道,「閣老,你說陛下這病,拖了該有大半年了,怎麼還不見好?皇後娘娘把建極殿布置的鐵箍一般,連我們這些內閣大臣也不得覲見聖顏。怎不叫人擔心!」
「誰說別人見不到的,」李春芳籠著個手爐,本來靠在太師椅上呼嚕嚕的吸水煙,聽到這話忽然又習慣性的一眨眼,人朝向了高拱,卻對著西廂房裡正在和各省進京述職官員談話的張居正努了努嘴,「那一位可不就見得到么?」
高拱前些日子回了老家侍奉重病的老母,今日剛剛回京,聽了這話真是又驚又疑,連聲問道,「他如何見得?他如何見得?」
李春芳把水煙管取下來,在花梨木的扶手上磕了磕,唇邊含了一抹隱約的笑意,「人家自有管用的枕頭風,裙邊路數……我們哪裡學得來。」
「還有外省的官員在,說這些成何體統。」徐階難得的發了怒,一擲羊毫筆管,面上已是鐵青顏色。西廂房裡的眾多官員都聽到了首輔的話,各各嚇得靜若寒蟬,紛紛找理由匆匆結束了述職。李春芳見勢不妙,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
高拱望著緩緩走過來的張居正面上全無表情,忽然在徐階耳邊低聲道,「閣老何故動怒……原來春芳老兄說的是真的啊。」說著他抬起頭,揚聲道,「陛下沉迷於一個山野女子,終日招魂弄鬼,弄得人盡皆知,這早已是不傳之秘,我前段日子就連在僻遠的洪洞老家也聽到了市野小民議論。你我同為閣臣,不思勸阻君王,報效朝廷,卻任由奸人胡為,這豈是我們身為國家肱骨的道理?」
張居正聽到「奸人」二字,驀然臉色慘白,面上再無半分血色。
「你,你……」徐階猛烈地咳嗽了幾聲,眼眸中快要噴出火來,「宮闈之事,豈是你我可以胡亂議論的。毀謗聖譽,萬死莫贖!」
陳皇后牽著小太子的手,本已走到了東暖閣門口,聽到了裡面的爭執忽然沉下了臉。
「皇後娘娘,」一個小太監忽然急匆匆的跑了過來,「鸞瑚姑娘讓奴才來回稟,皇後娘娘要查的那位張夫人李氏的身世已經查清了。」
小太監的聲音又高又犀利,一聲皇後娘娘已是驚動了東暖閣里的幾個人面面相覷。陳皇后大急之下給了那小太監一巴掌,低聲喝斥道,「死奴才,還不給本宮閉嘴!」
那小太監被打的有些發懵,再看陳皇后拽著小太子飛快的走了,這才如夢初醒的跟了過去,冗自不知自己錯在哪裡。東暖閣的棉簾微掀,高拱面如土色,「是…皇後娘娘?」徐階沉沉的嘆了口氣,側目去瞧桌旁枯立的張居正,忽然覺得自己這位多年的得意弟子的面上竟然也浮起了些滄桑之意。
「查清了些什麼?」走到一處拐角處,陳皇后驀然回過頭立住,眸子里是冰冷的,她問的漫不經心,腦子裡冗自想著剛才張居正在東暖閣里么,是否聽到了自己要鸞瑚去查李氏底細的話。
小太監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皇後娘娘恕罪,皇後娘娘恕罪。奴才奉了鸞瑚姑娘的差使,專程去李氏的老家東安濟縣永樂店查過了,李氏的父親李偉是當地的驛管監承,好賭敗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兒子李高才十歲,女兒名叫鳳花,就是如今這位張夫人了。」
陳皇后前面的沒有聽清,但最後一句卻落入耳中,她不由怔住,不敢置信的問道,「你說什麼?李氏的閨名就叫做鳳花?」
「千真萬確的是叫做鳳花,」小太監又磕了幾個頭,嚇得膽戰心驚,「奴才怕問的不穩妥,還在村子的左鄰右舍都問過了,他們原都不知道奴才說的張夫人是誰,甚至連張大人的來歷都不甚清楚。但一提起時鳳花就都知道了,都誇讚鳳花姑娘十分的聰明懂事,小小年紀就是家裡的頂樑柱。但她的爹太不爭氣,九年前一次賭輸了,一紅眼就把鳳花姑娘賣給了人牙子,也不知道賣到哪裡去了。三年前鳳花姑娘忽然跑了回來,只不過落下了點病症,問起這幾年的事一概都不記得了。但都說這個鳳花姑娘很好命,當年送她回來的那位公子,想不到隔了不久又來看她,這次居然娶了她回去,而且還有了好命做個官太太了。」
陳皇后的心裡彷彿被潑了一瓢涼水,不由自主的攥緊了雙手。
「母后,好痛。」小太子的手還被她攥著,疼得滿臉漲紅,他怯生生的看著陳皇后,眼淚卻嚇得不敢落下。
陳皇后的唇邊劃過一絲凌厲的笑容,映的大紅的翟衣如血般刺目,「很好,你們都騙我。很好。」她霍然起身,大步往前邁去,小太子被她拽在手裡,踉踉蹌蹌的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前行。
建極殿內,一室芳馥,一室綺麗。
空蕩蕩的大殿里只有他們倆相對環顧,他擒著她的手,五指柔胰都在掌中翻覆。空氣中瀰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曖昧情愫,李氏陡然驚覺,便欲鬆開早已汗濕的手,卻掙脫不過。
「陛下,」她低聲喚,語聲又急又促,「這如何使得。」
「你是朕的貴妃,」他輕描淡寫的笑,久病瘦下的雙頰突兀而嶙峋,唯有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透出一絲促狹的笑意,「有何使不得?」
「陛下,這是波斯國晉來的瑞腦香片,老奴替陛下換上吧。」秦福捧著一個漆金盒子,顫顫巍巍的走進殿來,他年近六旬,眼神也不好,全然沒有看到大殿中緊張的氣氛。
「滾出去。」隆慶望著李氏茫然而驚恐的神情,心底已經壓了許多怒氣。此時被秦福衝撞進來,他驀然發了怒,一腳踢在了榻邊的綃金香爐上。
秦福手一抖,一盒白瑩如冰的香片幾乎全部滑入了爐中。他磕頭拚命謝著罪,然而一抬頭卻赫然看清了李氏的面容,他大驚之下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出了大殿。
李氏陡然打了個寒噤,決然想不到隆慶帝如此念念不忘的「安媛」,居然就是傳說中在深宮中抱病不起的李貴妃,她此時已經無力去分辨這其中的曲折是非,此時看到隆慶喜怒無常的發作秦福,她頓時覺得巨大的危險包裹了自己。
「愛妃很冷么?」他卻瞬時回過顏色,依舊關切的問,一臂卻攬住了她,語聲幾乎是在她耳邊低低的,四下里唯有裙裾緩緩在地上摩擦的身影,混成一種奇異的甜蜜,在她耳邊的髮鬢浮起,暖暖的熏到心中。她深悔自己不該一時心軟從屏風后出來,也再也顧及不了陳皇后的言辭吩咐,霍然跪在地上,俯身顫然道,「陛下怕是認錯人了,臣婦並非陛下的貴妃娘娘。」
「你就是朕的貴妃。」隆慶帝慢條斯理的披衣坐起,一手仍然拉著她。指尖的摩挲傳到她心裡,她只覺得渾身都在顫抖戰慄,微張著口說不出話來。隆慶帝似是很滿意她這樣驚恐張皇的表情,唇邊攜了笑意,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頰上,手廝磨著她的手指,十指交相糾纏著,「第一次是嘉靖朝三十六年,韓太妃告訴朕你死了,朕那時覺得天都瞬時黑了,蒼天真的對朕不公,已經奪取了朕的娘親和一切,為什麼又要將朕的安媛也奪走。三年後在朕的王府的後院柴房裡,朕又遇到了你,那時你搖身成為了朕的府中侍女,竟然半點都認不出朕來。朕卻已經很感激上蒼了,至少又把你送回到朕的身邊,哪怕你換了個名字。你既然說你不是她,那你告訴朕,你叫什麼?」
「臣婦李氏…..名叫…名叫鳳花。」她結結巴巴的說道,心中忽然浮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的某種赫然閃著光芒,「鳳花…呵呵…鳳花,還敢說你不是她。你如何會有和她一樣的名字?」
天邊驀然一道電光,穿透了碧藍的天色,殿中豁然是一閃而過的明亮,那雷聲卻轟然遠了。她驚得一抖,手指已是冰涼。
「還是怕打雷么?」他有些好笑的瞧著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幅熟悉的畫面,許久以前的雨天,與眼前的女子共著一把傘在街市上行走,他心中驀然柔軟了幾分,將她緩緩扶到膝上坐好,眼中滾動著密密的笑意,「還記得么,那年朕陪著你去正陽門外吃東西,好端端的留仙居你不願意去,非要去那餛飩鋪子上花了十個銅板買了兩碗餛飩,結果朕沒有帶零碎的銅板,那頓飯倒還是你請的。」
李氏心中此刻千般恐懼,心道他認錯了,認錯了。可不知為何,她竟然腦子裡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由自主的把話接了下去,「那張老伯還說讓你還請我呢。」話一出口,她便後悔,自己在胡亂接些什麼。可隆慶望著她依舊是笑的,眸子里莫名閃起了些激動地光芒,將她在身前摟的更緊了些,唇便貼在了她的耳邊,「是呵…你還記得的…..這些年失去了你,朕無數次的後悔過,若你能再回朕身邊,朕一定會帶你再去吃一次那攤上的餛飩….」
李氏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過,如一團絲麻糾結纏繞的交錯著,眼前人的面容似有些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可明明又是那麼的模糊,還有他說的事,一樁一樁都似真的發生過,但再一凝神想,就好像空氣中浮的影子,手一抓就散了。她只覺得頭疼欲裂,強撐著頭欲推開他,口中低聲道,「臣婦….臣婦真的不是貴妃娘娘,陛下莫誤認了臣婦….」
「你若不是她,又怎會知道與朕之間的事?」他不由分說的摟定了她,眼眸中升起淡淡的哀傷,語聲中自有無法剋制的顫抖,「朕好不容易再找到你,斷然不會再把你放開。」
桌畔的香爐依舊裊裊的吐著白煙,瑞腦的奇異芳馥沁滿了室中。沉沉的味道直迫到心口上,她的淚水轟然落下,記起了,記起了一些模糊地影子。他似也這樣溫柔的摟過自己,這般傷感而低沉的在耳邊說過話語。
「陛下,她真的不是李妃妹妹,」門不知何時被推開,陳皇后一身火紅的翟衣在傍晚暖日融金的暮色中,膩白如玉的面上彷彿覆了一層薄薄的金粉,「她知道與陛下的事,皆是因為臣妾告訴她的。」
「臣妾罪該萬死,在此事上欺騙了陛下,」他們兩人曖昧的舉止落在她眼中全然無物,她只靜靜的立在門口緩緩道,「此女是張大人的夫人,出身自民間。藍真人臨死時告訴臣妾張夫人與故去的李妃極為相似之事,臣妾不忍心看到陛下在病痛之中苦苦思念李妃妹妹成疾,就拜託張夫人入宮立於屏風后,以解陛下的苦痛,又事先告訴了張夫人以前李妃的喜好和往事,以便陛下垂詢時應對。今日乃除夕佳節,張夫人家中還有丈夫和女兒在等著她,請陛下放她回去。」
「她說的可是真的?」隔了半晌,隆慶跌坐在榻上,卻回身望著李氏,細碎的暮光灑在他的面上,灼灼然的都是躍白的光影。
李氏覺得胸口有什麼被堵住了,她垂下頭,默默道,「是的,陛下。那些話都是皇後娘娘教給我的,請放臣婦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