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浮雲流水
乾德八年的春天如期而至。
去年臘月,延嘉郡主正式收綿綿為義女。郡主在蘭芽園大宴賓客,又賜了綿綿許多貴重的金玉綢緞和文房用具,照拂肖家之心溢於言表。宴會結束后,成毓之讓她在蘭芽園小住幾日。
蘭芽園對綿綿來說並不陌生,她很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郡主雖成了義母,但還是像以前那樣不需要她陪著,讓她隨意去玩就好。
綿綿轉夠了園子,停在光禿禿的玉蘭樹前,掏出一隻短笛吹了起來。
起伏跌宕的笛聲引來了聽者,十來歲的女孩子看著烏髮雪膚的綿綿閉著眼,沉浸在曲子中。她彷彿也看見了南歸的雁群,振翅凌空,高飛遠去,心中不禁也生出了幾分志在霄漢之氣。
「慕兒姐姐。」綿綿收起笛子向她問好。
「妹妹。」
「咱們進去說話吧。」
「好呀。」
慕姐兒雖然比綿綿年長,但是個頭卻和綿綿差不多。單薄的小身板穿著厚厚的綿衣和斗篷,她把手爐擱在腿上,小口小口地喝起了熱騰騰的紫蘇熟水。都說慕兒姐姐的生母是個絕色美人,可那份口口相傳的美麗並沒有傳給慕兒姐姐。
慕兒姐姐會不會覺得遺憾呢?
「妹妹明年就可以去書院了,正好,我也能多個伴兒。」
「嗯,不過,我還沒想好。」
「啊……」
慕姐兒把溜到嘴邊的嘆息咽了回去,書院里的那幫勢利鬼最討厭了。就因為自己不是郡主親生的,所以沒少受她們的冷嘲熱諷。更何況,綿綿可有個流放在外的罪臣父親……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擔憂,綿綿輕輕一笑,道。
「慕兒姐姐不必擔心,義母和母親都說了,去不去書院都隨我。書,其實在哪裡讀都一樣。」
「嗯,是這個理兒。」
「可是,要是郡主的義女不去書院上學,旁人該覺得霽雨書院名不副實了。所以,我會去的。」
慕姐兒抱起雙臂,氣勢十足地保證道:「妹妹放心,我會護著你的。」
於是,伴著青青楊柳和淡粉桃李,綿綿成為了霽雨書院的新生。
祖父祖母、叔叔嬸嬸、哥哥,還有路生哥哥都擔心地不得了。綿綿將這幾日的情形如實道來,頂著郡主義女的名頭,沒有人敢欺負她,只是知道她是肖如衡的女兒便敬而遠之罷了。
「綿綿妹妹有什麼不懂的功課,隨時來問我。」
路生只說了這一句,並沒有多餘的安慰。待他走後,琥珀才問大房三房的人有沒有對她怎麼樣。
「就只是問好而已,旁的,沒了。」
「哼,你小心著點。愛放冷箭的往往是所謂的自家人。」
綿綿記住了哥哥的話。
這一日,母親晨練完畢,吩咐人去備馬。綿綿問母親要哪裡,成毓之換著輕便的缺胯袍,說要去掃墓。
「前幾日寒食母親不是去過了?」
「是呀,今日出門是要見一位故人,說是故人卻不曾相識。」
綿綿覺得這裡頭有故事。
「你要不要跟母親一起去?」
「要。」
「那你快去更衣。」
騎術嫻熟的綿綿,騎著她的小馬和成毓之一道去了肖家墓園。剛修整過的墳塋,乾淨整潔,不見半根雜草。成毓之折了一枝桃花,擱在墓碑前時卻變成了玉蘭。
她只知道長眠於此的任畫師是父親的原配,曾經以一手妙筆丹青名揚天下。紅顏薄命、天妒英才,過於優秀的人總是不堪雨打風吹。
母親靜靜地等待著,不知在想些什麼。當綿綿覺得有些無聊,擺弄起了琉璃鳥上的穗子時,那人終於出現了。
緇衣芒鞋的中年僧人,手持一根木杖,走到了任畫師的墓前。
大大的斗笠遮著他的臉,他從背後的包袱里拿出了一瓶酒和一卷畫。酒水灑在地上,畫紙燃成灰燼。他雙手合十,跪在地上默念了許久。
然後,他才起身朝母親點頭行禮。
「周公子,我終於見到你了。」
「若還有人記得我,那一定是肖家的人了。」
僧人摘去了斗笠,綿綿情不自禁地睜大了眼睛。這可真是一張好面孔,叫人見了就再難以忘懷。風餐露宿磨去了他的青春姿容,卻又還給他一份成熟滄桑。似一盞陳年佳釀,醇厚濃郁,沁人心脾。
綿綿瞧不出他的真實年齡,三十?四十?若他願意留在洛京,哪怕是破敗小廟也一定會香客如雲。他言談舉止間的大家氣度,更讓綿綿覺得此人神秘無比。
綿綿在一旁瘋狂猜測時,成毓之把那張肖惟撿來的殘畫遞給他。
「這的確是我的手筆,畫得遠遠不及她。」言畢,周為光看向了墓碑。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
周為光笑了起來,只是那笑不是笑,像半碗極苦的湯藥,喝下去也治不好病,只能讓人苟延殘喘地活著。
「夫人也不易,生離之苦不亞於死別。」
成毓之沉默了。縱有道法神通又如何?她依舊無法拯救如衡,不能還他一個公道,只能與他兩地分離;鸞箋通信再暢通無阻,也比不上他在她身邊說說笑笑……
周為光走了,成毓之沒有算他何時會再來。今日來見周為光,既是好奇,又是想填補上她未曾參與過的如衡的過往。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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