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沒出息
明修詣在入夜後一直在房中研究今日所學的玉簡心法和劍招,但千仞學府所教的和他在明峽島所學全然不同,就算他再聰明也無法一天之內就能徹底吃透。
思來想去,明修詣抱著幾本書和玉簡,嘗試著來到院中。
已是半夜了,宮梧桐的房中依然燈火通明。
修詣在院中忐忑不安,猶豫許久,眼睜睜看著夜半曇花紛紛盛開,才終於下定決心敲響了師尊房門。
房門倏地被一陣清風打開,宮梧桐的聲音幽幽傳來:「進來。」
那語調並非白日里的懶散含笑,反而帶著些冷淡和痛恨。
明修詣還以為是自己深夜貿然前來打擾了師尊休息,心中咚咚打起了退堂鼓,訥訥道:「打擾師尊休憩了,弟子……」
宮梧桐不耐地打斷他的話:「別廢話,進來。」
明修詣只好抬步進去。
夜晚還帶著些晚冬的寒意,宮梧桐房中卻如春日暖陽,一盞明燈漂浮在房中,散發著碧綠的柔光。
宮梧桐穿著雪白僧袍,正盤膝坐在蒲團上眉頭輕挑著看他。
桌上點著一盞豆粒大的燈,大概是燒到了頭,微微一閃,將他瓷玉似的臉照得溫暖柔和。
明修詣硬著頭皮走上前,恭敬行禮:「師尊。」
宮梧桐一點頭,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面。
明修詣道了聲「叨擾」,斂袍恭敬跪坐在宮梧桐對面的小案旁,將手中的書和玉簡放置上去。
宮梧桐拿著剪刀一邊剪燭一邊淡淡道:「我九方宗哪個心法竟然能難倒明少尊,來,說出來讓我長長見識。」
明修詣瞧出來宮梧桐似乎心有怨氣,心中暗罵自己急於求成,又暗搓搓地想將桌上的玉簡和書收回來,他訥訥道:「明、明日再請教師尊也不遲,今晚就……」
「嘖。」宮梧桐瞥他,「婆婆媽媽的,終於找到了個這麼了不起的理由,別浪費啊。」
明修詣:「……」
明修詣的臉又紅了。
聽宮梧桐這麼一說,他才意識到「做噩夢不敢睡」這個理由多麼荒唐可笑。
他已十六歲,又不是六歲。
事已至此,明修詣也不好退縮,只好攤開玉簡,想要給宮梧桐看:「這裡……」
宮梧桐手欠嘴也欠,支著下頜去吹那剛剪好的燭,火光明明滅滅跳躍個不停,他也看不看玉簡:「直接說哪幾句就好,除了話本,誰也別想騙我看那勞什子的書。」
明修詣:「……」
明修詣只好輕聲將自己不懂的那句話給講出來了。
宮梧桐聞言嗤笑一聲:「那你不懂的劍招可是這招?」
他說著,撈起旁邊的小扇子一翻一轉,桃花扇面旁邊的題字「桃」的半邊「木」突然直直掉了下來,落到小案上后化為一個歪歪扭扭沒有五官的小人。
宮梧桐在扇面上折了枝桃花枝塞給那小人的手上,卻見那小人像是活了似的,步履飄然,握著那桃花劍乾淨利落地耍了一式劍招。
細碎的桃花簌簌落在小案上,化為點點顏料。
明修詣看得目瞪口呆。
宮梧桐懶洋洋道:「這句心法需要和這式劍招一起看才能徹底領悟,你連劍都不練,只盯著那玉簡悟,哪能悟出什麼來?」
大概是怕明修詣看不懂,那小人再次舞了一招,還像是通人性似的向明修詣微微抱拳。
宮梧桐:「懂了嗎?」
明修詣盯著那小人,將劍招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突然醒悟。
「多謝師尊。」明修詣認真道,「懂了。」
宮梧桐:「嗯,悟性不錯。」
他說著,將扇面在桌案上一撫,小人和桃花枝轉瞬消失,再次回了那扇面上。
宮梧桐撐著下頜見明修詣滿臉恍然地去看那玉簡上的心法,時不時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心尖突然莫名有些發暖。
他歪著腦袋心想:「原來收徒弟是這種感覺啊。」
宮梧桐看著明修詣沉浸在玉簡中的模樣,不知怎麼,突然溫聲道:「你的劍是誰送你的?」
明修詣回過神,聽到劍心情有些低沉:「是我爹特意為我尋來的。」
宮梧桐想了想:「要我讓人給你找回來嗎?」
「不必了。」明修詣制止他,「明峽島的寒潭下有一塊千年寒冰,劍肯定落在了那寒冰上,修士在寒潭妄動靈力定會傷及經脈,師尊不必讓其他人為我冒險。」
宮梧桐若有所思。
明修詣唯恐他真的讓人去為自己尋劍,急忙補充道:「真的不必,劍……劍沒了就沒了,往後我修為精進后,會再鑄把更好的,不牢師尊擔憂。」
宮梧桐這才道:「行吧。」
明修詣鬆了一口氣。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敲門聲。
宮梧桐將視線看向緊閉的門口:「何事?」
「師尊。」大徒弟越既望鏗鏘有力,似乎剛斬殺無數厲鬼回來,他猶豫了一下,道,「徒兒做了個噩夢,不敢睡!今晚能向師尊……」
宮梧桐懶洋洋賴嘰嘰的身子陡然坐直了,雙眸散發著滿滿期待。
越既望道:「……能向師尊討教討教劍招嗎?」
宮梧桐:「……」
明修詣:「……」
看來用這種蠢理由的,不光他一個。
宮梧桐生氣地說:「滾進來!」
越既望麻溜地抱著玉簡和一堆書滾進來了。
他也是認真前來向師尊討教劍招的,一見到明修詣眉頭輕輕一皺:「你怎麼在這裡?」
明修詣朝他頷首:「大師兄。」
「少啰嗦。」宮梧桐沒好氣道,「你又有哪個劍招不懂?」
聽到這句話,越既望這才明白明修詣也是來找師尊討教劍招的,放心地坐下來,拿玉簡給師尊看。
宮梧桐又叫小人舞了一式劍招給越既望,越既望看了三遍后,徹底頓悟。
宮梧桐又剪了一截燭,外面又傳來一陣敲門聲,透過門窗的影子能隱約瞧見那人懷裡也抱了個東西。
睢相逢軟軟的聲音從外傳來:「師尊,相逢做了個噩夢,不敢睡……」
宮梧桐:「……」
明修詣、越既望:「……」
三個「膽小」到被噩夢嚇到不敢睡覺的徒兒整齊劃一跪坐在蒲團上,宮梧桐將一沓紙扔到他們面前,面無表情道:「既然睡不著,今晚就別睡了,好好將今日所學的玉簡給我抄十遍。」
三人正色道:「是。」
說罷,甘之如飴抄了起來。
宮梧桐:「……」
宮梧桐氣得拿起小案上的酒噸噸噸了半壇,憋著氣進內室看春宮圖去了。
夜色深處,雲林境坐在紅塵苑的屋頂上微微仰頭看著天邊明月,也不知道他在這裡坐了多久。
房中的對話在靜謐夜色中一字不落傳入他耳中,雲林境沉默片刻,突然輕笑了一聲,身邊已經出鞘的劍終於緩緩闔上。
***
翌日一早,三個徒弟抄完玉簡后實在是困得不行,直接窩在師尊外室睡了一覺。
明修詣起得最早,他揉了揉眼睛,袖子無意中碰到桌案上的硯台,將衣擺弄髒了。
他睡眼惺忪,也沒管為何一大清早的硯台會有新鮮墨汁,輕輕將越既望和睢相逢叫醒,又前去內室去喚宮梧桐。
撩開白紗進去后,才發現內室早已空無一人。
宮梧桐早起了。
明修詣有些疑惑,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
明修詣出去一看,發現越既望和睢相逢正指著對方的臉笑得捶地。
只見越既望臉上用筆墨寫了四個碩大的字——「大沒出息」。
還在笑越既望大花臉的睢相逢臉上也有四個字——「二沒出息」。
兩人全然不知自己臉上也著了道,正在瘋狂嘲笑對方,又扭頭看向明修詣,接著爆發出更大的笑聲。
明修詣心尖一跳,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忙對著一旁的水鏡看了看。
果不其然,他臉上也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小沒出息」。
明修詣:「……」
與此同時,宮梧桐穿著一件袖口綉著梨花紋的紫色衣袍,正慢悠悠往山下走,他罕見地將招搖風騷的扇子換成了一把碧蕭,看著越發人模狗樣了。
明燈跟在他身後,將手中滾了毛邊的貂裘披在宮梧桐肩上:「您要出門?」
明燈是宮確耗費靈力為宮梧桐弄來的「春意」,春意放置在宮燈中,讓宮梧桐身邊十步之內溫暖如春,此生不必再受任何寒意侵襲。
明燈則是春意的靈智,受了宮確相助才化為人形,寸步不離守在宮梧桐身邊。
宮梧桐懶散「嗯」了一聲:「我很快回來,別跟過來。」
明燈默不作聲,還是跟在他身後。
宮梧桐雖然桀驁不羈張揚頑劣,但實際上很好懂,明燈化為人形不久,卻已經摸准了他的脾性。
平日里在九方宗玩鬧時宮梧桐出門都是優哉游哉不緊不慢的,只有他要出九方宗時才會像現在這樣步伐極快,眉目間也沒有平常那睏倦的慵懶。
明燈跟著宮梧桐,本來還在猜測他是不是又要去魔族過雲江,但誰知跟到半路,才突然意識到,宮梧桐竟然打算前去明峽島。
「小聖尊,您……去明峽島做什麼?」明燈愕然。
宮梧桐眉目間全是要惹禍的笑容,整個人如同翩然蝴蝶飛過蔚藍汪洋,足尖輕輕在水波一點,一圈波紋輕柔吻過探出頭的靈魚,緩緩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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