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禍起蕭牆

第九章 禍起蕭牆

第九章

禍起蕭牆

斕丹病了,燒得很厲害。經過改頭換面那樣的傷痛,她對身體的疼痛和無力已經習慣,只是在昏沉混沌的意識里,還殘留了那麼一絲絲的清明。

宛如枉死的人,一遍遍在死去的地點徘徊,重複死前一切,她反覆經歷著她人生里最黑暗的階段——她把毒投進羹湯,看著太監端走。她很害怕,害怕得在自己的宮裡不停地來回走動,彷彿一停下就要暈過去。喪鐘響徹鄄都,皇城中的她聽得更加清楚,好像一下下撞在她的心口,太悶太痛了,她繼續團團轉,腦子裡一片空白。

喧鬧一直從宮外的長街傳進來,不是宮女太監來向她傳遞申屠鋮得手的消息,而是羽林軍驅趕著她宮裡的下人來指認、抓捕她。

皇城裡布滿哭聲,滔滔衝天,充塞著她的耳朵,但是她沒有哭——她失卻所有尊嚴,被軍士們拖行著,發上的簪環灑落一地。她的腦子不夠用了,想不了太多的事,就連申屠鋮她都沒想起來,她被一個事實擊潰了:她鴆殺了父皇。

直到喪鐘敲響,哭聲震天,她被投入陰暗的牢獄,這才有了真實感——她殺人了,那個人還是她的父皇。

處斬,被天下人唾罵,她都沒委屈過。她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她知道,她認!

斷頭台下的罵聲,空空蕩蕩的城樓,劊子手的刀帶風揮落,她跌在刺骨的薄雪上,然後……她又回到了她的寢宮,把毒灑進羹湯,太監走了,響起了喪鐘……

斕丹精疲力盡、痛苦不堪,她掙扎著想去體驗後面的經歷,她隱約知道——斕橙、斕凰沒有死,她們在大晏宮廷里頤指氣使;三嫂、九嫂沒有死,為了討好太后,她們屈尊斂容。但是沒有用,她擺脫不了,不停地重複在投毒——斬首這段煎熬中。

「我怎麼辦呢?」她囈語道,無奈也無力。

清俊的聲音帶著笑,「不用怕,你有我呢!」

如同金綸佛音,一切的陰暗和痛苦都被輕暖的金光掃蕩開去……斕丹突然放聲大哭,號啕尖叫,她抱住了那個人。

堅強也是不得已的,一旦有個人肯對她說這樣的話,她所有小心翼翼維持的平靜就徹底垮塌了。她悔啊!她也恨!

心裡的鬱結一疏散,燒也漸漸退了下去。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睜眼尋找說這句話的人……除了丫鬟為她暖著葯,沒有其他人。

她默默回想了一下那個語聲,是申屠銳嗎?她記不清了,甚至她懷疑是不是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她惆悵地一笑,國破家亡的蕭斕丹還有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

申屠銳從外面進來,今天穿的是華麗的黑狐裘披風,斕丹抬頭細細看他,他的耳廓凍得通紅。

「從宮裡回來嗎?」她聲音低低澀澀地問。

「嗯。」申屠銳一屁股坐到暖爐邊烘手。

斕丹垂下眼,一陣失落,果然不是他。她立刻又嘲笑了自己,就算是他說的,也不過是一句假話。申屠銳比他哥哥誠實,早就明明白白地跟她說過,她只是他的一顆死棋,用完了,沒用了,就會丟棄。

「你說的事,我同意了。」她淡淡地說。

申屠銳又「嗯」了一聲,神色不動,毫不意外。

「但你要告訴我真相,所有事情的真相。」

申屠銳這才收回手,撐在腿上,看著她露出帥氣一笑,「沒問題,你我如今是生死同盟,我絕不會有半句虛言。」

斕丹突然一笑,她相信他,因為就連這句話他都說得很誠懇,「如今」是同盟,遲早不再是,那時候就真要分個生死了。

丫鬟上過茶后,識相地退下。

申屠銳悠悠地喝了一口,舒服得吐了口氣,「大旻的滅國之禍,其實要從另外兩個鄰國說起。」他放下茶杯,頗有耐心地解說,微微笑著看斕丹。

「北漠午門慘敗后,大旻集結了三十萬軍隊駐紮在邊境震懾示威,北漠元氣大傷,只得忍辱求和,派三皇子入鄄都為質,其母隨行。」

北漠……斕丹的眼神虛浮起來,回想起十五年前的太液池邊——那年她三歲,特別喜歡吃新鮮蓮子,宮女幫她剝好幾顆包在絹帕里,她拿在手上蹦蹦跳跳地去陰涼的長亭里吹風。亭子里站了個異族打扮的少年,看著年紀不大,卻比她高了不少,長得很漂亮。她看著好喜歡,就巴結地送了他二顆蓮子,追她而來的宮女太監好像很驚慌,急忙地拉她走,偷偷告訴她那是北漠的質子,以後看見了也不要說話,北漠人凶得很,壞得很。

她太小了,記憶很模糊,只是留下了大概的印象,其他是後來聽宮女說的。可是她再也沒見過那位質子,宮裡也沒人再提起,她都懷疑那一眼是小時候錯亂的回憶,原來真的有這樣一位異國皇子。

「北漠大汗終日鬱郁,終於在兵敗求和的第二年一命嗚呼。太子繼位,時年十一,子少母壯,權力自然落在太後手中。流落鄄都的皇子和母親在北漠朝堂頗有德望,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自然要除之而後快。殺手成功地伏擊了質子和母親,把死訊帶回北漠,其實並沒能真正地殺死他們。另一個流落鄄都的北漠人救了質子,那個人就是安國公夫人。質子的母親卻被旻定帝趁亂擄進宮中,」申屠銳冷嘲地一挑嘴角,「你應該還記得她,斕橙的生母,熙妃。」

斕丹的腦中模糊地回想起那個美麗的女人,她在宮中存在的時間太短,短得沒有留下什麼精彩的傳奇,只記得她很美。很多年後,人們看見斕橙還會說起她的生母很美。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斕橙會叫申屠鋮哥哥。

「再說說南嶽。」申屠銳又喝了口茶,斕丹也覺得沒必要再細問北漠的事情了,無非是質子改名換姓,忍辱負重地潛伏於安國公府,苦心經營、等待時機一舉成功。「南嶽一年前派皇子出使求親。」

斕丹點了點頭,南嶽的皇子……好像叫重汶,一身南族美男的風韻,後宮還為他小小起過波瀾。南嶽富足,皇子又英俊,幾個未嫁的公主都很願意和親,不顧體面地在父皇面前爭執起來,與北漠求親的躲之不及大相徑庭。

「皇子風頭很勁,幾位公主都視他為佳婿良人。你猜,誰與他兩情相悅?」申屠銳又諷刺地一笑,也沒想讓斕丹真的猜,「你的好姐姐,坤陽公主斕凰。」

斕丹沒說話,她果然太底層了,這樣的消息一點兒風都沒聽到。

「斕凰和你太不一樣了,她喜歡什麼就要得到,於是南嶽皇子就享盡了艷福。」申屠銳壞笑來,意指明確,「明明一件郎才女貌的好事,斕凰也覺得老爹會欣然答應,可重汶來求婚的時候卻被定帝厲聲拒絕了。無論她怎麼哀求哭鬧,定帝就是不答應,甚至軟禁她在寢宮裡思過。不得不說你這位父皇,是個極其貪心的人,他當年征討南嶽沒有得手,十幾年來賊心未死,時時刻刻惦記南邊這塊肥肉,私下也沒少囤兵積甲,苦練精銳。眼看時機快到了,南嶽偏偏這個時候派了皇子來求親,還和最喜歡的女兒搞上了,你說頭疼不頭疼?」

斕丹皺眉,無視他粗魯的用詞,這些都是發生在她身邊,她卻毫不知情,彷彿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斕凰不知道啊,還很大方地說出自己肚子里有了重汶的種,不嫁也得嫁。可你老爹心意已決,絕對不能嫁,不然就是死路一條。定帝因此恨上了重汶,就在他回國的路上刺殺了他,這也是斕凰對他恨之入骨,同意幫助我們的原因。」

「幫助你們?」斕丹終於忍不住問了他一句。

申屠銳停頓了一會兒,有些憐憫地看著她,「你還沒想明白嗎?你在宮中十八年,你送給你父皇的食物,他吃過嗎?」

斕丹僵直地坐起身,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力氣,在重病多日後就這樣直直地坐起來。

「羹湯是斕凰親手送給他的,說不定還是親手喂進他嘴裡的。定帝因為對女兒的一點兒慈愛,終於斷送了自己的性命。」申屠銳嘆息,如果定帝不顧女兒的死活,同意她和親,現在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斕丹語無倫次,嘴唇動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了一個無意義的字:「我……」

「你……」申屠銳嘆了一口氣,「是斕凰建議選中你,因為以你的性格,非但不會喊冤,還會坦然認罪。」

斕丹愣了好一會兒,才長舒出一口氣。

她垂下眼,微微一笑,「沒想到她這麼了解我。無論如何,那個時候,我的心裡……的確想殺死父皇,我喊什麼冤?我有什麼冤的?」

「也對。」申屠銳點頭贊同。

「斕凰這個人,我竟然不知道怎麼評價她為好。」他皺眉,好像真的很為難,「說她聰明吧,偏偏和重汶辦下這樣的蠢事,說她傻吧,她又能妥妥地穩住京城權貴,甚至朝堂重臣,為新朝效力。看見她得意的樣子了吧,因為大晏的命脈有一半掌握在她的手中。」

「我能做些什麼呢?」斕丹疲倦地問,她對這些陰謀算計十分厭煩,甚至痛恨,她只想知道申屠銳讓她去做些什麼。

「得先有個名字吧。」他眨眨眼,沒什麼思緒一般,「你想叫什麼?」

斕丹沉默了一會兒,「浮朱。」

「伏誅?」

斕丹點了點頭,「我有罪,已經伏誅了。」她蕭斕丹惡行昭昭、死在斷頭台的時候,心裡是無怨無恨的。

「可還有那麼多人,她們明明有罪,非但沒有死,還不肯認,活得那麼理直氣壯。她們也該伏誅,該和我一起去見父皇,認罪懺悔。不然那些冤死的人……黃泉下,怎麼安心輪迴往生呢?」

申屠銳聽了,緊緊皺起眉頭,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忍住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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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誅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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