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難言寸心
第十三章
難言寸心
在玉帶河下游一個偏僻水榭等待的時候,斕橙有些不安,沿著岸邊扶手走來走去,申屠銳坐在木凳上,被她晃得眼暈,卻沒開口讓她停下來。
斕橙突然停步,回頭擔憂地問:「銳哥,會不會……她走不開身啊?」
申屠銳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子上的風毛,不耐煩地說:「不會,特意囑咐東門今夜加強巡防守備,他不可能在家。」
斕丹聽不懂他們的話,只站在一旁出神地看著那個蠟燭即將燒完的兔子燈。
斕橙的話題很快又繞到她身上,「一會兒人來了,她在這兒不方便,讓她到那邊下人們待的地方去。」她用下巴點了點斕丹,順便又翻了個白眼。
「她不是下人。」申屠銳淡淡地說。雖然沒發火,但也明顯很不悅。
斕丹覺得尷尬,也不想摻合在他倆的矛盾中,正準備起步走出水榭,就聽斕橙又說話了。
「我和二姐見面,也是事關生死,至少不該讓一個外人在這兒礙事!」
斕丹雙腿一沉,人也微微晃悠了一下,二姐?斕藍?
「你要是對我的人信不過,那好,我們走。」申屠銳利索地站起身,斕丹還沒動呢,他已經兩步快走到水榭邊了。
「銳哥!」斕橙又氣又恨,還無可奈何,只得拉住他軟語相求道,「好了,好了,就留她在這裡吧,銳哥別生氣。」
申屠銳雖然沒有說話,還是順著她的拉扯又坐回原位,斕橙曲意討好,覷著他的臉色說:「我知道你也是為我著想,萬一被人看到,也可以多個理由推脫。」
申屠銳懶懶地「嗯」了一聲。
一盞單薄的小提燈在夜色里匆匆而來,人都聚集在外太液池,這個背靜的河畔別無他人,顯得格外靜謐凄清。
來人走到近處,斕丹才看清的確是荊釵布裙的二姐斕藍。夜色似乎陡然濃重,整個世界氤氳一片,河水的粼粼波光突然擴大了很多倍,原來……是她哭了。
和那個雪天一樣,瘦弱的姐姐孤身一人,神色悲苦卻又堅強地躑躅而來,她手上的孤燈並未為她照亮多少前路,然而她卻走得義無反顧。這個身影,給斕丹無法言說的撫慰,姐姐就好像是她的燈一樣,雖然並不光亮,卻暖暖地映照著她。
斕橙迎了過去,拉著她的手,兩人都垂下淚來,進了水榭也一時相顧無言。
斕丹的腳也無法控制地動了動,終於還是遠遠地看著河邊的那對姐妹。她也想像斕橙一樣,與姐姐抱頭痛哭,可是莫名的恐懼,卻讓她只能默默地觀望。
這時,申屠銳輕輕地嘆了口氣,斕丹覺得他的神色不像是憐憫她的隱忍,更像是失望。
所有的人都讓她越來越迷惑,原來她看人的本事這樣差。申屠銳不是應該害怕她承認自己的身份與姐妹相認嗎?這樣他會很危險,他的計劃、他的野心不就都暴露了?
過了這陣難受,斕藍才打量了下水榭里的其他人,看見申屠銳皺皺眉,眼裡有複雜的情緒交纏。斕丹也被她看了好幾眼,但是毫無情感,只是禮貌地點頭笑笑。
斕丹難過得不敢看她,更別說回應她。
斕橙見斕藍欲言又止,連忙寬慰她說:「這裡都是信得過的人,姐姐,放心說話。」
斕藍仍心存猶疑地點點頭,還是定不下心。
斕橙心疼地摸了摸二姐身上簡薄的棉袍,恨恨道:「那個混蛋還敢這樣對你!看來是教訓得還不夠!」
斕藍急起來,連連搖頭,「橙妹,你千萬不要魯莽行事!」
斕橙氣得咬牙,「我知道,他是受了斕凰的指示,恨不能折磨死你!」
斕藍的眼中出現了一種超乎尋常的睿智,冷漠地嘲諷著,「我越是不反抗,她越是放心,其實她並不是真的想讓我死,不然要我命,對她來說易如反掌。父皇母后她都殺了,更何況是我。」
斕丹仔細地聽著,明白了姐姐說的「她」是誰。
斕藍嘆了口氣,「可能,她的名字起得不好,凰——她太心高氣傲了,萬事她都是要佔上風的一方。她明知父皇也是為了她好,就因為一個重汶,竟然掀起這樣滔天的波浪,連蕭家的天下都葬送了。」
斕橙聽了,鄙夷地一哼,「也許她根本不是為了重汶,而是父皇違了她的心意,她就要自己站到拿主意的那個位置去!真可怕!」她別有深意地看了申屠銳一眼,「也許有一天,時機成熟了,她就要站到那個獨一無二的高處去,連個傀儡都不想要了。」
申屠銳一直倚著欄杆看遠處的燈,似乎沒聽見斕橙的話一樣。
斕藍握住斕橙的手,擔憂又愛惜地摩挲著,說道:「橙妹,以後不要再來見我了,我怕斕凰知道了,對你不利。」
斕橙瞪眼嘴硬:「她敢!」說完這句,她也沉默了,因為斕凰真的敢。就像她自己說的,可能有一天斕凰連申屠鋮都要殺,更何況她了。她從腰裡摸出了一包銀票,塞到斕藍手裡,「二姐,這個你藏好,萬一鄧充那個畜生對你實在太壞了,你就逃走吧。」
斕藍羞赧一會兒,還是把銀票接過來放在懷中收好,又緊緊捏握住斕橙的手,沉痛地說道:「我還在其次,你可千萬要小心!對於斕凰來說,我們每一個活著的蕭家人,都好像是她作惡的證人一樣。」
這句話像一道猛力的拳,打得斕丹抖索了一下,差點摔倒。
「她肯容忍咱們活著,一定有重要的原因。她不殺我,是怕朝中眾臣覺得她太過惡毒,也是因為我並沒有威脅她的力量。可你不同,你是當朝長公主,她時時刻刻都在盯著你,忖度你,你更要順從她,不要和她對著干。」
一席話說得斕橙眼淚汪汪,又無話可答,唯有回握姐姐的手,讓她放心。
「所以,再也不要冒險來見我,也不要與我有任何聯繫了。放心……」斕藍哽咽道,「姐姐會照顧好自己的。」
斕丹不得不把臉轉向水榭外,她怕她們看見自己滿臉的淚水,她生怕自己哭出聲,拚命忍住。
斕藍走了一小會兒,申屠銳才領著大家離開水榭。離開只有一條路,斕藍那盞小燈飄飄忽忽,就在不遠處。
斕丹無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想多看看姐姐的背影,申屠銳並沒阻止她,斕橙也有意甩開斕丹,故意放慢了腳步,拉著申屠銳東拉西扯,侍衛宮女自然跟著他們。
斕丹離他們越來越遠,孤身走在前面,眼睛只向前看,腳步都虛虛晃晃的。
過了小橋,人多了起來,斕藍混入人群,斕丹不得不走得更加近一些才不致失散。
一個身材健碩的男人斜刺里從小巷鑽出來,目標明確地向斕藍走去,一隻手還異樣地按在腰部,像隨時準備拔刀。
斕丹想起剛才的對話,會不會是斕凰發現斕橙私下看了二姐,要狠心下殺手了?
那個男人已經走到斕藍身後,甚至一隻手都搭住斕藍的肩膀——斕丹太緊張了,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一片,只有那個男人扣住姐姐的肩頭,用蠻力把她的身體扭轉過來,異常清楚。
「不!」斕丹尖叫,不顧一切地大聲嘶吼,瘋了一樣衝過去,撲向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正用力扇了斕藍一耳光,沒防備背後有人撞過來,斕丹整個人都蒙的,力道奇大,竟把那個男人撞得向前沖跌了幾步。
等他穩住身子,回頭看時發現襲擊自己的不過是個纖弱的女流之輩,頓時氣焰又高漲起來,噔噔兩步就衝到斕丹面前,狠命推了她一把。
斕丹哪經得住他這一推,重重跌在石板路上,已經熄滅的兔子燈也被甩飛出去。
男人猶不解恨,抬手想扇斕丹,被斕藍哭喊著攔住。
斕藍的臉已經紅腫起來,嘶聲喊道:「鄧充!她只是個過路的小姑娘,你不要打!」
鄧充哪裡會聽她的話,抬起腳把她踹到一邊。
斕丹「啊」地慘叫起來,好像那一腳是踢在自己身上,原來這個打女人的畜生就是二姐的丈夫!他一直這麼折磨二姐嗎?踢在斕藍身上的那個悶聲,快把她的心都撕裂了。
鄧充獰笑,「我還沒打你呢,叫什麼?」一拳揮下來,卻被一把刀鞘擋住,然後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整個人被踢飛了出去。
侍衛格開鄧充后便退下了,申屠鋮緩緩走過來,蹲在斕丹面前,看了看她因為驚恐而捂住臉頰的雙手,被鄧充一推,在粗糙的石地上蹭破了,傷倒不重,只是血淋淋的,沾在玉潤的臉上,格外觸目。
「嚇著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問。
斕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看著看著,突然驚恐地大哭起來,邊哭邊向後退,披風髒得一塌糊塗。
申屠鋮皺眉,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慢慢地站起身,看著那個把他當洪水猛獸的女人。
申屠銳這時才撥開看熱鬧的人群走過來,搖搖頭,好像覺得斕丹很丟人似的,「這點兒小事就嚇成這樣,真是沒出息!」
他向申屠鋮抱抱拳,叫了聲「大哥」,申屠鋮自然抬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帶著侍衛轉身離去。
申屠銳無聲地嘆了口氣,才過來拉斕丹,也被她蹭了一手的血。
斕橙早就撲過去對著鄧充連踢帶打,咒罵不絕,鄧充自然認得她,忍氣挨打,心裡惴惴地想著剛才皇上出手阻止,會不會因此嫌惡了他。
雖然大家對鄧充都極其厭惡,卻也不好多說。申屠銳拉著斕丹的手,冷冷看了一眼被斕橙扇耳光的鄧充,舉步離開。
「等等……」斕丹剛才又哭又喊,嗓子啞了,聲音格外小,「我的兔子燈。」
申屠銳神情一軟,幫她四下看,終於看見在街邊已經破扁的殘骸,他輕捏了一下她的手,「都壞了,回頭我再給你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