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今夜的天象詭異非常,白日天晴,入夜烏雲壘砌,到了子時,反而又雲開月明,同人的心情一般變化莫測。
皇城裡,衍慶宮外的石板地上,一前一後走著兩個高低不一的身影。
蘇果經過了整晚的『驚心動魄,心緒起伏』,現下走在大人身後依舊覺得有些不踏實。
歸根結底,蘇果覺得大人今晚是的確生過她氣的,至於為何,她就想不通了,好像也沒說錯話啊。
「大人。」
蘇果邁著小步子,怯生生地試探著喊了句。
「嗯?」陸則琰側過頭瞥了她一眼。
思及今晚嚇小太監嚇得不輕,他的語氣略有緩和,當然,這單單一個字,入了蘇果的耳朵里是聽不出任何區別的。
「唔...」蘇果摸了摸衣角,「大人真的是王爺的侍衛么?」
「...」
陸則琰的眉頭一攏,還以為她要說什麼,竟然仍在糾結這個。
他並不介意小太監知道他是誰,所以今晚他已經足夠挑明自己的身份,然而小太監還是只當他是區區侍衛?
能在他身邊做事的人,從來不需要吩咐第二遍。難得招攬了個不那麼聰明的『自己人』,陸則琰覺得無從點撥。
看小太監還傻傻在等他的回答,陸則琰心道:還是罷了,省的再嚇她一次,看著怪可憐的。
蘇果不知道自己在大人心裡已成了他手下最『笨』的人,見陸則琰沒回,便覺得大人是默認,心下越發輕鬆起來。
其實她並不是沒別的猜想,但那個猜想太過駭人,她實在不希望是真的。
「你要往哪走?」陸則琰懶懶地問了句,夜深,小太監又不識路,他不送她回去,怕是能走到天明。
「大人,奴婢要去北三所。」
「為何不直接回監欄院?」
「安洛還在冷宮門口等我呢...」蘇果老實答道。
陸則琰俊顏面無表情,呵笑了聲,「他對你倒是上心。」
「嗯,我與他睡一張通鋪,關係比尋常太監要好,而且我進宮時就認得———」
不知何時,陸則琰放慢了步伐,蘇果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側不遠,雖然聲音小小的,但格外清晰,尤其『安洛』兩個字,陸則琰覺得有點清晰過頭了,聽得很不悅耳。
他突然就停住了腳步,聲音低沉,打斷她道:「你聽見了么。」
蘇果本來就膽小,陸則琰這麼毫無預警地壓低嗓音,她立馬就警覺起來,「什,什麼?沒有啊。」
「有個女子的聲音在唱歌,像,水一滴,一滴的,落在石頭上。」陸則琰邊說邊回頭,他的膚色很白,俊美的五官便顯得尤其鮮明,尤其是厚薄適宜的嘴唇,帶著櫻花的色澤,好看地在黑夜裡顯得有些魅詭。
再加上他說話刻意壓在喉嚨里的喑啞氣聲,蘇果被他盯著,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大,大人,你別,嚇我。」蘇果苦著臉左右四顧,道上前後都黑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石柱里的燭火忽明忽滅了好幾次。
蘇果伸手拽著陸則琰的腰上系帶,靠在他身邊,哆哆嗦嗦道:「大人,到,到底是誰,哪裡在唱歌。」
「真的聽不到?」
「奴婢聽不到啊。」蘇果都要急死了,她以往從冷宮來回監欄院走那麼多回夜路,都沒碰到過這些奇怪的事,跟大人走一次就遇到了,「大人,你身上是不是有煞氣啊...」
陸則琰被她這句話笑得不能自已,「小太監,你再說一遍。」
「...」都什麼時候了,蘇果急道:「大人,到底那個,那個東西在哪?」
陸則琰看著快掛在自己身上的小太監,好不容易止住笑,「別找了,你聽不到的。」
他彎腰,湊到蘇果耳朵邊繼續輕聲道,「因為,我也沒聽到呀。」
「哈哈哈哈。」
蘇果:「......」
看著小太監敢怒不敢言,陸則琰心情很不錯,本來今晚都不準備再嚇她了,誰讓她又提起那個通鋪滔滔不絕。
被這麼一打岔,蘇果徹底忘了方才的話頭,但是拽著陸則琰腰帶的手是怎麼都不肯放開了。
於是,兩人不得不從前後徹底變成了左右持平地走。
蘇果沉默了有小半柱香,兩人也走到了北三所不遠處的徑道路口。
「你到了。」
「嗯。」
陸則琰輕笑:「還在生氣?」
蘇果的確是在生氣,她今晚被嚇的夠多的了,但大人帶著笑意地短短一句,又讓她瞬間不氣了。
她搖了搖頭,「大人,我以後還能去亭子下等你么?」
「你直接找衍慶宮門口的侍衛,他們會通傳。」
「嗯...」蘇果應道,「大人,那不重要的事也能來找你么。」
現在蘇果也是有靠山的人了,但對她而言,大人不止是靠山,她有時候,其實只是想在大人身邊呆著而已。
馮青約莫暫時不會找她的麻煩,她在茶房也總該不會有差池。什麼事兒都沒有,她是不是就不能見大人?
所以,她想問問這個。
「可以。」陸則琰不以為意地應道,「你想來就來,我得空便會見你。」
雖然大人的語氣很隨意,但蘇果得了這個回答,已很是滿足。
她精緻的小臉上甜甜地彎起嘴角,福了個身,「謝謝大人,那請大人您慢走。」
蘇果早習慣了陸則琰說走就走的性子,所以當她福完身抬頭,發現陸則琰還站在原地時,驚訝地脫口喊了聲,「大人?」
陸則琰靜靜地看著她,薄唇開闔,「還怕么。」
原來說的是這個,蘇果低頭道:「不怕了,奴婢以往都自己走夜路的...」
「我不是說此事。」陸則琰眼眸微垂,「我說的,是你在校場所見。」
「大人...」蘇果訝異地抬眸。
被她強自埋在心底的事就這般被提了出來,她以為大人沒發現,今晚回來的一路,她都在有意地迴避。
校場里殺人的場景,那一幕始終都在眼前,這種對生命消逝的恐懼,她無法跟陳安洛,或是跟任何人提起,但其實,她還是害怕的。
「大人,我沒事...」
「今晚的事不需要你記得。」
「嗯,大人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
陸則琰垂眸,修長的食指抬起蘇果的下頜,逼著她直視他的視線。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在告訴你,我殺的人,不需要你記得。你只要記得,有個人因你而沒死,就夠了。」
男子昳麗的容貌以及強橫地不由人反駁的語氣,卻讓蘇果莫名覺得有了倚靠。
她襯著陸則琰的手指,乖順地點了點頭。
陸則琰滿意地收回手,撩起眼皮,似有若無地看了眼冷宮門口來回踱步的年輕太監,隨後沒再說什麼,折身離開。
...
蘇果目送完陸則琰消失在轉角,回身往陳安洛那走去時,餘光忽爾被手上的東西閃了下,她低頭,看到之前大人給她套上手指的碧玉扳指。
呀,大人他忘摘了。
碧綠的扳指呈圓筒狀,上端邊緣稍凹,刻有極細小的字,蘇果看不清。
它的材質潤澤,蘇果並沒見過許多玉器,是以她看不出這是哪種,只覺得顏色剔透,能看清裡面晶石,應當不是尋常物。
蘇果小心地取下扳指,藏在自己的胸口襟袋中,還是等下次見到大人再還給他好了。
「安洛!」
蘇果整理完畢,走到冷宮門前,脆生生喊了句。
陳安洛一直在踱步,聽到動靜,腳步一滯,倉忙循聲回頭。
他尋蘇果尋了半個晚上,除了皇家幾個不能擅進的地方沒去搜,差不多找遍了宮裡所有角落,竟然都沒找蘇果。
而現在,她完好無缺地自己跑了出來。
陳安洛素來溫和的容色像是凍了層霜,清峻的眉眼不笑的時候也自有一番氣勢。
他忍著火不發,耐著性子道,聲音卻有點沙啞,「蘇果,你去哪裡了。」
蘇果知道現在夜已深,既不能照實說,便自顧低著頭愧疚道:「我迷路了,剛才繞了好幾圈,才找回來。」
「你帶出去的糕點呢?」
「我餓,也都吃完了。」
陳安洛的嘴唇輕抿成一條直線,拳頭握了又松,蘇果才進宮月余,本來相安無事,怎的突然好似多了許多秘密。
最關鍵的是,他一直守在她身邊,如何會不知道。
「安洛,我錯了,以後一定不會亂跑,走之前同你講,好不好。」蘇果覺得安洛很像是哥哥,他冷下來臉,她心裡就有點怕,還與對著大人的怕不同,而是對長輩的那種怕。
陳安洛看蘇果眼巴巴地望著他,心裡驀地一軟,嘆了口氣,「你還要進去洗漱么。」
「要。」
她今晚先是跟著大人跑,出了一身汗,又被大人嚇了好幾次,身上黏黏糊糊,難受極了。
陳安洛拎出一個竹籃子,「我替你拿了帶回來的新包袱,把新太監服換上,凈室里的水是我去混堂司打出的溫湯,現在不比前兩日,再用冷水你會頭疼。」
「謝謝。」
蘇果心裡愈發不好意思,怕被他看楚端倪,她聽話地快步走進冷宮的凈室。
有安洛在外面守著,蘇果不必擔心有人撞破,是以洗的不緊不慢。
因為不是自己拿的衣衫,沒帶藏在床鋪裡層的換洗裹布,蘇果將就著今日身上這件。
她看了眼躺在籃筐里的玉扳指,從自己布裹上抽出幾條粗線,咬斷線頭穿在扳指內,戴上脖頸,然後用胸布裹起時正好將它圍起。
蘇果拍拍自己『平平』的胸脯,在還給大人之前就放在這裡吧,既安全也不會被人發現,更不會掉。
「果兒,怎麼這般慢,你好了沒!」
陳安洛大概被她亂跑跑怕了,從外頭傳來他的喝聲,蘇果差不多能猜到他皺眉的模樣,立刻回道:
「嗯,好啦。我馬上就出來。」
...
翌日不到卯時,蘇果起了個大早,穿著新制的太監服就跑去尚膳監的茶房。
她與守冷宮門時的心態一樣,本著勤勤懇懇做事,只求不要遇到難惹的大人物。
首日無驚無險,尚膳監里的宮人較之冷宮要多上許多,且總是很忙碌,但顯然茶房的事很少。
蘇果是大總管帶進來的人,再忙也沒有人會敢去使喚她,日子過得極其順遂。
不知不覺到了七月,七月流火,天氣逐漸轉涼。
大清早,蘇果忙完了早上那波,然後如往常枯坐在茶房裡,雙手撐著下巴,杏仁似的大眼睛緊緊盯著桌上的計冊,心思卻不知飄忽到哪兒去了。
差不多有一旬,她都沒去衍慶宮找過大人。
在尚膳監連雜事兒都少,她總想攢點趣事,好有個由頭與大人多聊聊,不然,就怕大人嫌她煩。
哎,長這麼大,蘇果好像第一次有了與眾不同的煩心事,她想,大人現在在做什麼呢。
就在蘇果思緒亂飛的此時,隔壁傳來膳房的一聲通喊,
「蘇果,總管公公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