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九進堂的上三院是百姓們給取的俗稱,其實指的就是山脈最上層的三個院子,住的是土司王以及他的內院家眷。
平日里議論政事大多是在第八進院的樓中堂,不及中原的每日有早朝,他們在午後議事。
陸則琰到的時候樓中堂已經站了許多人,一眼望過去,主位是沒人坐的,同為老土司王的兒子,木鐸恭敬地站在人群前,對著攝政王施禮,然後是他的哥哥,未來的土司王木鋒。
陸則琰曾經聽聞過木鐸這個人,很多人以為他和木鋒不是一母同胞,然而他們的確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只是木鐸從小長得尤其矮小普通,不受王寵,還違背父命娶了一個異族女子做正妻,在土司府的地位每況愈下。
陸則琰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木鐸,木鐸彷彿感知到了目光,腰彎的更低。
木鋒輕聲譏笑,擋在木鐸面前,伸手邀請攝政王上座,「王爺,請。」
恩施族屋房樓高較低。陸則琰進門后隨手卸下了大氅,露出一身藍色直綴,他的肩寬腰窄,高大頎長的身形哪怕是坐著,也將整間屋子映襯的越發矮狹。
若楓不變的一張冷臉,不吭聲地站在攝政王身後,周身一幅生人勿進的氣場,看似目光只盯著前方,實際上將所有人的舉動盡收眼底。
陸則琰單手搭在太師椅的椅背,環顧一周,修長如玉的手指骨節微微彎曲,信手拈花般指了幾個人,「把他們給本王清出去。」
「這...王爺,他們如何得罪王爺了?」會漢話的人不多,木鋒精挑細選的這些個假扮的巫醫都是能聽懂幾句的,攝政王一下就推出去那麼多,難道是看出端倪?
陸則琰搖了搖手指,薄唇抿開弧度,「太丑。」
「...」
木鋒眼角青筋直跳,不能發作,皺著眉揮退了那幾個人,王爺是什麼眼光,沒把木鐸清出去,清的儘是些有用的。
等到場面恢復安靜,木鋒緩了緩情緒,終於將他準備了好久的話娓娓道來。
他清了清嗓子,「王爺,我就直說了。想必王爺已經複查過,大世子的確在我們手裡,漢人有句俗語,強龍不壓地頭蛇,為了大世子好,還請王爺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什麼提議。」
「梁州出兵,協助恩施擊退吐蕃。」
「哦。」
這就沒了?木鋒忍不住說道:「土司府每年進貢給朝廷,這次蒙難,朝廷沒理由不幫,不然吐蕃吞了恩施,下一步便是梁州啊。」
「哦。」
「...」
高腳台上擺著的茶杯,陸則琰有節律地輕敲杯沿,碰出輕響,就是遲遲不肯多開口。
木鋒原本還想等著攝政王多多問詢大世子的事,沒想到陸則琰全然沒有京府那次的急色,更像是等著他將一切道清楚講明白,請君入甕,君竟成了他自己。
木鋒現在手握籌碼,自認勝券在握,隱隱威脅道,「王爺,您也知道大世子腿斷了,不如就由我們族裡的巫醫去看看,或許治得好,又或許...」
陸則琰聞言,眸中寒光閃過,手上停止動作,唇角卻發出一聲輕嗤,「木鋒,威脅本王,你想死嗎。」
那個瞬間,木鋒能感受到后脊陣陣發涼,明明他掌握了陸則琰的生死,但是他膽怯了,最恐怖的是,那聲很低,好像只有他聽見了,讓他不住地懷疑,是不是錯覺。
定是錯覺,不然為何陸則琰會如此淡定,世人皆知,攝政王最在乎的就是這世上唯一的血親。要麼王爺已經將人救出來?可是有陳公公的人在,不可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將人無聲息地救走。
「你想要什麼,說說看。」
木鋒回過神,方才果真是幻聽了么,對,王爺說這句話才對啊。
話是如此,木鋒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接了句,「請王爺放心,我們的人絕不會傷大世子分毫。」
他繼續說,「王爺,大敵當前,只要您同意梁州出兵給恩施兩萬,替我們打退了牛角灣的吐蕃大軍,大世子定會完璧歸趙。」
陸則琰靠著椅墊子,摩挲著杯沿,狀似無奈,懶聲道:「說了卓嵐山不聽本王的話,你是不信了?再說梁州統共才兩萬,都借予你,梁州城怎麼辦。」
雖然是拒絕,但熟悉攝政王的人都會發現,他的語氣和以往有很大不同,甚至連若楓都不自覺地低頭偷看了一眼。只有木鋒知道,受了蠱毒的影響,附近有母蠱,人的性子會變得溫順。
如陸則琰這等驕傲之人,能緩下脾氣解釋,木鋒心裡底氣更足一分。看來不用引生死蠱,光憑情蠱,就能成事。
木鋒心中生出一計,忽然轉移話頭,「王爺,嫚雅回來的這幾日,日日提起,說想侍奉在您左右,盼著您來。」
果然,一聽嫚雅的名字,陸則琰的慵懶疲態順時掃光,「既然她如此想我,人呢。」
木鋒見有可乘之機,立刻揮手,讓下人將嫚雅帶來,「王爺,您方才不提,我還以為您對嫚雅早已不感興趣了。」
不多時,嫚雅就被領了上來,比起在船上的日子,嫚雅的臉色要更為蒼白,長衫長裙,無神的雙眸直到見到陸則琰才恢復了些許光彩。她被用藥迷暈之後,醒來看到手臂的剜痕,剎那明白了自己不止被種了情蠱,還有另一種蠱毒。不管是什麼蠱,母蠱都極其需要養分,不能從子蠱那奪,當然只能吸食她的精血,將她折磨的硬生生瘦了一圈。
「嫚雅,參見王爺。」為了活命,不得不演,嫚雅斂住心緒,強打起精神扭動腰肢,婀娜多姿地走近上座,壓低嗓音,「王爺,嫚雅患了相思症,食不下咽,瘦下的可要王爺給奴家補回來。」
說完,嫚雅還拋了個媚眼,陸則琰心下冷笑,將茶盞推過去,「喝吧。」
「謝王爺賞賜。」
木鋒估摸著有嫚雅在,事情會好辦很多,於是繼續舊事重提,「王爺,我們恩施當真是迫在眉睫之際,還請王爺同意借兵一事。」
陸則琰看著嫚雅喝了那口茶,回過頭面色『平和』,「兩萬不行,梁州營地籠統兩萬人,本王全都出給你,卓嵐山必會找我麻煩。」
木鋒盯著上座的俊美男人眯了眯小眼睛,黝黑的膚色微微泛紅。果然是蠱毒起了作用,攝政王都糊塗了,以往怎會將營地兵人數這般說出來。
木鋒心底嘲笑,面上卻不顯,按照他的估計,梁州兵馬最多兩萬人,這個數沒做假。
「王爺,吐蕃大軍有五萬人,土司府的兵力卻只有一萬餘,若是您只肯撥一萬人,如何算還是不夠啊,要不,您撥一萬五?」三萬夠打的吐蕃焦頭爛額,他利用漢兵衝鋒打退牛角灣,然後再反其道而行,反攻梁州,剩下的五千兵抵禦算什麼。
陸則琰無聲地笑了,他看著木鋒,比起老土司王,木鋒年輕氣盛,一腔熱血,但實在太過自信,以前還有人提點,現在簡直原形畢露,「嗯,那就看在嫚雅的面子上,本王去同卓嵐山說,先帶三千兵去牛角灣探一探。」
「牛角灣,可以由我領漢兵過去。」木鐸說著並不流利的漢話,但說的還算清楚。
木鋒大喜,難得的對木鐸笑著點了點頭。
那真是太好了,他還想要用什麼理由說服漢兵沖前鋒,沒想到陸則琰連這個都替他安排好了。他如何會猜到陸則琰不過是想給他哥哥省省力,從恩施借道去吐蕃的鄰邊小國。
陸則琰看到嫚雅之後整個人像換了個脾性,滿眼都是她,他招了招手,嫚雅順從地福身上前,最後匍匐在他的腳下,跪坐在核桃木的地板上,膝下鋪了一整塊五彩的織布,上面的魚蟲鳥獸紋路逼真,野獸配美人,木鋒覺得陸則琰的眼神都開始變地炙熱。
木鋒懶得再過多掩飾,隨意地行了個半禮,「王爺,時辰還早,那就讓嫚雅好好伺候您,我先帶人退下了。」
若楓聽他這語氣,面露不悅,伸手就想拔劍,陸則琰適時從椅子上懶洋洋地站起,將人攔在身後,「出去吧。」
索性木鋒沒留意到,他看向嫚雅,意有所指,「恩施天色暗的早,做好分寸,不要亂說亂跑,驚擾了王爺有你的好看。」
木鋒走後,嫚雅方才飲的那杯茶開始起效,她還沒反應過來,暈倒在了地上。
若楓將她從地上抱起,轉頭扔上了內間的床榻,依稀可見那裡已經有個男人在,若是有誰能細看,正是之前那個替身,只不過比起前兩個月,整個人消瘦許多,面色灰濛濛的一副中蠱之相。
陸則琰走出門時,餘光向後一瞥,「讓若枟拖著陸攸珩,等本王親自去。」
「是。」
***
秦素棉選了百花廳偏左最大的一間房。花了一個時辰,從船上帶下來的瓶瓶罐罐整理完擺滿了木架,本來挺大的屋子立時小了一圈。
那些舶來運來的琉璃瓶五彩斑斕,有透光的有半透光的,瞧著就貴重。但裡面放的不是金石珠寶,而是些野物的臟器,或者是渾濁的山河湖水,甚至還有蘇果沒見過的蛇蟲活物,眼睛死死盯著她,模樣滲人的很。
「哎,你小心點兒,別碰壞了,這些都是我的寶貝,壞了還得去抓的!」秦素棉生怕蘇果弄碎瓶子,一理完就翻臉不認人地想將人趕出門檻。
蘇果束手束腳地站在旁邊,看著瓶子里長相猙獰的東西偶爾還有動彈,嘴唇抿的緊緊的,虛咽了口唾沫,「這些...都還是活物啊。」
很少有人對他的藏物有興趣,秦素棉也不趕人出去了,認真地回道:「是啊,沒到它們死的時候呢,每日得給它們餵食。不過呢,看在你我的交情上,如果你實在想看,我也可以剖開一隻給你看看。」
「不用不用了!」
蘇果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伸手一指,「那這些空著的瓶子,秦太醫是要用來作何?」
「空的當然是繼續裝啊,你以為我跟著王爺來恩施幹嘛的,難道是來遊玩嘛。我是來捉蟲子的!我離開京府前就和王爺說好了,這次不管他什麼時候走,反正我要留在這兒半年,將琉璃瓶裝滿了才回去。」
秦素棉雖然有個挂名太醫的身份,但從小對制毒頗感興趣,當初和陸則琰相識也是在蜀中雨林,若不是有足夠的『誘惑』,光憑王爺的吩咐,他毫不吝惜用理由推辭。
秦素棉搖了搖手中的竹簍,笑道:「嘿嘿,你不也是第一次到這種好玩兒的地方,等會我要去林子里抓蟲,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啊。放心,天氣寒著呢,抓的蟲子不會很毒的。」
「唔...」
蘇果面露難色,大概只有秦太醫才會覺得這種蠱毒盛行的地方好玩兒吧。她沒來過這麼遠的地方,但是她更不會喜歡蟲子...
可是,一個人呆著,也挺害怕的,而且,秦太醫願意帶她去,一定有自保的手段。她答應過大人,會好好跟著秦太醫走,留在這人生地不熟,有人找上門來都不知應不應。
「那...好的,那我也去。」
「太好了!那麼多罐子,我一個人搬得可累!」
「不是只帶個空竹簍過去嗎?!」
秦素棉會心一笑,「嘿嘿,這個竹簍是我拿的,那邊的那個你拿,你要是嫌累,讓十五拿也行,他不是還偷偷跟著你么,他只聽你的話,你把他喊出來就行。」
「...」
好嘛,敢情秦素棉就是想找人替他搬東西...
陸則琰在門口站的會兒,正好聽完蘇果回了句要去,而後兩個人你來我往,打打鬧鬧的好不親密,彷彿來恩施是觀光遊玩來的。
他的身子斜倚在老舊的門框上,似笑非笑地叩了叩門,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屋內的熱鬧。
蘇果正笑著,轉頭忽然看到陸則琰。
他的長長的睫毛,被窗邊泄漏的一束光折射成金色羽毛光影,英俊得不可方物。
他輕笑了聲,「小太監,那麼高興,你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