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欠你的執手偕老
夜風吹亂楊枝,高懸的旌旗獵獵作響,巍峨的陽關城,矗立於漫天星辰下,從街頭到城門下,沒有前來道賀的滿堂賓客,沒有可以跪拜的高堂,甚至連喜服都來不及準備,唯有一路明燈成路,路的盡頭,站著笑意疏朗的沈雖白。
白衣玄袍,鴉發銀冠,彷彿身披山河錦繡,漫天燦爛星輝,望著正朝他走來的女子。
傅雲月和岳將影站在一旁,看著她身著鎧甲,發系紅綢,端方而來。
沒有華美昳麗的鳳冠霞帔,也沒有為她捧裙送親的顧家人,她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神采奕奕,彷彿正邁向的,是她此生永不後悔的歸宿。
哈士奇乖巧地坐在一旁,靜靜望著她走向沈雖白,由衷地替她高興。
「恭喜了,親愛的壯士……」
它合上雙目,周身逐漸散發出瑩瑩光輝,化作點點螢火,在天地之間盤桓不去,無聲地落在她發上,戰甲上,在她腳下綻出一路熾烈的紅梅,比世間任何巧奪天工的綉樣都要奪目,送她走到沈雖白面前。
此景如夢一般,莫不令人驚嘆。
傅雲月走到他二人面前,為他們遞上一段牽紅。
這紅綢還是岳將影得知后,著急火療地讓人去城裡找回來的,只來得及讓綉娘縫個還算過得去的花團,再為他們備上這一路的燈火與好酒,便算是這倉促之下,對他們的賀禮。
而傅雲月身為天欽府的少監,本應算好吉日吉時,然今日過於匆忙,只來得及算好今夜的吉時,為他二人在這陽關城下,喜結連理。
他走上前,高聲道:「良緣同天地之久,佳偶終成百年之好,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是以鳴鳳鏘鏘,卜今生白頭永偕,夭桃灼灼,歌好合於百年,今天地為證,允此結鳳儀之好,爰於此良辰美景,歡顏嘉禮,共偕唱隨。
一拜天地!謝天賜良緣,終成眷屬!」
二人共牽紅綢,面朝身後的山河大地,跪了下去。
星輝昳麗,厚土為憑,一叩首。
「二拜高堂,謝親長之恩,永銘於心!」
二人起身,面朝楚京的方向,叩首一拜,又向蕪州的方向再度叩首,最後,他二人面朝楊山谷,對這曾經埋葬了她的叔伯兄長,與三萬大周將士屍骨之地,鄭而重之地跪了下去。
這山河萬里,累累白骨,都是他們的見證。
「夫妻對拜!願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常伴此生!」
二人起身,終能面對彼此,釋然一笑。
「沈雖白,你可知我何時對你心生愛慕?」她忽然問。
「何時?」
「你可還記得我當年學了點功夫便與師父鬧脾氣偷偷下山,卻在山坡上栽了個跟頭,雖爬進了山洞中避雨,卻是把自個兒的腿給摔斷了,困在那兒好幾日。我那會兒又痛又餓,以為自己死定了,餓得糊塗,便開始不著邊際地想著從哪兒冒出個蓋世英雄,踩著五彩祥雲來救我一命,然後我就像話本子里的那些姑娘,來個以身相許……
誰想到還沒等我做完這個白日夢,你就出現了。沒有五彩祥雲,身上還蹭了不少泥巴,瞧著就狼狽得不行。可現在想來,你那會兒是不是都算好了,讓我就這麼把你當做了我的蓋世英雄。」
聞言,沈雖白無奈地笑了笑:「那你可知我是何時對你動了心?」
「難道是我在青州救你的時候?」她猜測道。
「再早些。」
「我離開師門的時候?」
她皺了皺眉:「我們一起習武的時候?」
「還要再早些。」
「……」
見她發起了愣,似是想不出來了,他淡淡一笑。
「我十四歲那年,從觀雲台練劍回來,恰好瞧見山門附近十分熱鬧,早春三月,莊子里的梨花都開了,我遠遠望見台階旁的梨花樹下站著一個紅衣小姑娘,明亮得像是天邊的朝陽。
我忍不住偷偷跟過去看她,結果她向我爹告狀,害得我頂著花盆在院子里跪了兩個時辰,後來她告訴我,從今往後,我就是她大師兄了。」
「啊……」她愣了愣,「所以你這算是……?」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發,莞爾一笑。
「嗯,一見鍾情。」
沉默了幾息功夫,她啞然失笑,退後半步,那一刻,他彷彿又一次看到了那一年在梨花樹下沖他笑得十分狡黠的小姑娘。
他們珍重地凝視著彼此,就在這星河爛漫的天地間,在這巍峨的陽關城下,俯下身,終成全了這遲了多年的最後一拜。
這一幕,饒是岳將影都覺得如釋重負一般,望著他們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這樣也好,無論前路如何,至少已沒有什麼能讓他們心有遺憾了。
……
翌日午後,各大門派陸續抵達陽關,陸璋與韓清率領的劍宗弟子最早入城,聽聞沈遇知曉他們的計劃后,便先行前往鹿城,以便接應他們。
江湖上凡事收到劍宗宗主之信的門派,無一派袖手旁觀,不少門派更是由掌門人親自前來,就連曾與踏血紅梅結下仇怨的五大門派也在柳旭忡的勸解之後,毅然決定暫棄前嫌,前來相助。
如今的江湖,已為守衛大周邊境再度聯手結盟,認劍宗為首,願聽朝廷號令,共衛陽關,奪回鹿城。
「顧教主,不,顧將軍,往日種種都是江湖恩怨,若是國破家亡,爭這些也毫無意義,我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與您和沈少俠共抗怒圖!」柳旭忡上前,擲地有聲道。
其他門派亦紛紛附和。
「怒圖人都要打進來了,連魔教教主都能為國上陣,我等袖手旁觀還算得什麼英雄好漢!」性子較直的幾人更是忍不住嚷了出來。
話糙理不糙,引得眾人點頭稱是。
望著校場上雲集的英雄好漢,顧如許不由心中澎湃,當即拱手對眾人行了一禮。
「顧昭在此謝過諸位的深明大義!鹿城,就拜託諸位了!」
她親手將一枚胡國令交到沈雖白手中:「萬事小心。」
沈雖白點了點頭:「等我回來。」
說罷,便翻身上馬,趁著天色漸暗,與各大門派一同從后城門離開了陽關。
勻去支援鹿城和鄞州的十萬兵馬這兩晚已然分撥悄悄離城,在戈壁灘上等著與他們會合。
而陽關,眼下僅余不到二十萬兵馬。
沈雖白等人離開之後,顧如許便與岳將影商量著再去阿布納一那兒添把火,這會兒可不能讓怒圖那邊察覺到他們欲取鹿城,無論如何,要將怒圖的四十萬兵馬留在陽關城下。
「你可想好了,我們的兵馬不足人家的一半,真的打起來,即便你什麼計策,只怕也是一場惡戰。」他們率兵離城之前,傅雲月最後問了一遍。
岳將影看了顧如許一眼,二人的決定彼此心裡都有數。
「一步都邁出去了,哪還有收回來的道理?」她嘆了一聲,「生死由天,成敗在人,這一仗若能勝,可保大周百年太平,值當。」
說罷,便將劍掛在了腰間,與岳將影衝出了城。
傅雲月登上城樓,望著他們消失在漆夜中,半個時辰后,遠處的山野間,燃起了熊熊烈火。
……
大周清平元年,怒圖進犯陽關,奪取鹿城,弘威將軍岳琅與膝下世子岳將影領兵出戰遭伏,岳琅重傷難起,寧國府宛陶郡主顧昭,臨危之際,受灼華劍,趕赴邊關應敵,於立夏時令,兩軍對壘於陽關城下。
戰事,一觸即發。
因屢遭夜襲而損兵折將的怒圖皇子阿布納一終是被激怒了,不顧軍師勸阻,集結全軍四十萬兵馬逼近陽關,欲越過大周邊境,破城而入。
此戰於多年後,仍被載入史冊,千古流芳。
而眼下,之於城中守軍,乃是一場苦戰。
顧如許與岳將影為應敵不遺餘力,既要阻止怒圖兵馬攻破陽關,又要拖延阿布納一無法前去支援鹿城,每一次打開城門,衝鋒陷陣,都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饒是蓋世的武功,也難敵千軍萬馬。
顧如許身上的傷一日比一日多,最重的一刀拜阿布納一所賜,險些捅穿了她的腰腹。
看她這傷勢,岳將影便不許她再上戰場了。
陽關的傷兵幾乎躺滿了大街小巷,城中男丁都前去禦敵了,留下的女眷則幫著照顧傷者。
城中的狀況愈發糟糕,城外的攻勢卻是絲毫不減,算起來,他們已撐了五日,但僅憑岳將影帶兵前去阻攔,不知能撐到幾時。
下頭將士來報,城中糧草殆盡時,顧如許便再也躺不住了,忍著傷痛去城中查看狀況,哈士奇不放心,便跟在她身後一同前去。
沈雖白昨日傳回了消息,他們即將抵達鹿城,已與現行入城的沈遇見了一面,這幾日便會籌謀如何奪回鹿城。
這個節骨眼上,她是萬萬不能讓陽關被破的。
望著棚子下躺著的傷兵,她漸漸收緊了拳:「傳令下去,將城中藥草都運過來救治傷者,糧草分三份,一份送到這來,一份供給軍中將士,剩下一份留作萬不得已時應急。」
眼下的局勢,便是她想先照顧百姓和傷兵也需考慮到在前方殺敵的將士,若是難保溫飽,軍心便會亂,軍心一亂,想要守住陽關就難上加難。
她前幾日已經飛鴿傳書回楚京,但如今除了等,沒有別的法子。
「郡主!怒圖人又殺過來了!」守城的將士高喊著。
她立即趕去,正撞上前來點兵的岳將影。
「你不好好養傷,來這作甚?」他登時皺起了眉。
「都什麼時候了,我還能躺得住?」她命人取來她的鎧甲,披掛上馬,「你連番應戰,終會有撐不住的時候,不如一起殺出去,再讓他們敗退一回!」
見她心意已決,岳將影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啊,脾氣還是這麼倔。打開城門,擊鼓出兵!」
高牆之上,擂鼓轟鳴,城門再啟,二人策馬沖了入敵陣,再度陷入一番九死一生的廝殺。
顧如許忍著腹部傳來的疼痛,幾乎殺紅了眼,阿布納一見她出來,怎會輕易放過,當即便拔出長刀朝她劈來!
一刀如千鈞之勢,逼得她連連後退。
「聽說你是顧昀的女兒?」阿布納一笑道。
他顯然已經打探過她的來歷,寧國府的小郡主,他一度認為該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才是。
然她手中那把劍,卻使得比他見過的那些驍勇的怒圖男子還要厲害。
她與那姓岳的小子守著這座陽關,整整五日,愣是沒讓他越過這界限一步。
看到她腰間滲出絲絲縷縷的血跡,他不禁笑道:「你倒是有幾分顧家人的骨氣,若是肯降於怒圖,我保你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聞言,顧如許呵了一聲。
「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我要的若是那些,便不會站在這了!」
她舉起灼華劍便刺了過去,凜凜長劍,就連劍氣都勢如破竹,阿布納一險險避開要害,卻被劍氣划傷了臉,吃驚地退後數步,登時怒上心頭。
「不識抬舉!」他揮刀沖了上來,與她纏鬥起來。
四周皆是無眼的兵戈,不少怒圖士兵欲趁她不備,取她性命,她一面與阿布納一交手,一面避讓,身上已挨了數刀。
阿布納一橫刀劈來,她抬劍擋住,被他的氣勁壓得幾乎要跪在地上。
一柄長戈從身後刺來時,她根本避無可避,數步開外的岳將影正被一群怒圖士兵糾纏,難以趕回,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過人群,縱身一躍,她只望見煙雲般的光輝一閃而逝,隨後便是嗚咽一聲。
那柄長戈便斷在了她腳邊,刃上染著血,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鳴。
饒是阿布納一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她趁機挑飛了他手中的刀,一劍刺中他的腹部!
阿布納一驚愕地望著她,捂著傷口連連後退,如此傷勢令他始料未及,只得立刻上馬下令撤退!
顧如許回過神來,望著躺在不遠處奄奄一息的系統,它周圍還有不少尚未撤退的怒圖士兵。
她立即上前,斬斷了正劈向它的彎刀,岳將影也抽身回來,將她附近的怒圖士兵殺退!
「銀子!」她驚慌地奔過去,查看它的傷勢,卻見血正從它腹部汩汩地往外流,那一槍刺穿了它的內腑,血流不止的傷口,幾乎要將它的五臟六腑都一起帶出來。
它似是忍耐著極大的疼痛,連呼吸都分外吃力,只能這麼一瞬不瞬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