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端倪
季姑姑是她生母的貼身婢女,也是她的乳娘。
她阿娘在生她時難產而亡,有道士批言說她八字命硬、刑克六親,外祖家便對她避如蛇蠍。
雖同在延陵,卻從來沒有來看過她。
父親當年高中進士,被外放去了江州任知縣,許是怕看到她這個女兒就想起亡妻,又許是覺得山高路遠無法照料她,便將她留在了延陵,讓陸氏宗族的長輩代為照看她。
可父親原本只是延陵陸氏的旁支子弟,出身微寒,父母早亡,是因學識過人才受到了延陵陸氏的資助。延陵陸氏是抱著投資的心態去幫助父親的,自是以利益為重,人情為輕。
所以雖答應照顧她,但也僅僅只是在吃喝上不苛待她,聽說生母以前的貼身婢女毛遂自薦要當她的乳娘照顧她,立刻就應了,此後就再沒有關心過她,更不曾真心拿她當陸家的小娘子看待。
從她懂事起,她就知道延陵陸氏並不是她真正的家,她一直都是在寄人籬下。
所以她從來不敢與人紅臉,哪怕被陸家的其他小娘子指著鼻子罵她剋死了阿娘,她也不敢反駁半句。
她怕與她們起了爭執,陸家人就會把她趕走,而父親也會生她的氣,再也不會來接她了。
每當這個時候,是琴雙站出來替她據理力爭,是季姑姑抱著她溫柔地安慰:「寧娘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她也只有在琴雙和季姑姑面前,才敢表露出自己真實的情緒,不用擔心被人厭惡,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從小到大,季姑姑一直都將她當做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照顧,琴雙更是從小陪伴她一起長大,與她情同姐妹。
在她的心裡,季姑姑和琴雙不是下人,而是與她相依為命的親人。
她那樣無條件地信任她們,為什麼後來,她們會生出那樣的心思呢?
想到上一世的種種,陸元寧的心臟微微抽痛。
她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顫抖。
究竟是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呢?
「哎喲雙兒,你開窗做什麼?這船上濕氣重,寧娘好不容易痊癒了,這馬上要到都城了,可不能又生病了。」一道爽利的聲音由遠及近。
陸元寧回過神來,看到了一個身穿石青色褙子,梳著圓髻,看起來頗為利落的婦人。
她正是陸元寧的乳娘季姑姑。
她一看到陸元寧就換上了笑臉,溫柔道:「寧娘醒了?身子可還有什麼不舒服的?」
陸元寧看著她,心情複雜。
她想過為了避免上一世的悲劇,等到了京城后便借口給琴雙說親,將她遠遠地打發走,可該怎麼安排季姑姑,卻是個頭疼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決定先不想這些,模仿著十三歲時的自己道:「我沒有不舒服,只是明日就要到都城了,我有些害怕。」
季姑姑走到她跟前,摸了摸她的髮絲,神情柔和,聲音卻很凌厲,「怕什麼,都城陸家可不是延陵陸氏。您是陸家的嫡長女,陸家家主是您的阿爺,大郎君是您的嫡親兄長,誰敢欺負了您去?寧娘,我們已經離開延陵了,不用再看人臉色過日子了,您不能還像從前那樣了。您若軟弱可欺,豈不是讓他們稱心如意?」
陸元寧詫異地看了季姑姑一眼。
這個他們指的自然是繼母朱氏和朱氏的兒女。
她的父親在江州上任的第三年,不僅各項考績評了個優,還娶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妻子,可謂是愛情事業雙豐收。
當初消息傳到延陵的時候,她年歲尚小,並不懂父親娶繼室意味著什麼,只是從陸家其他小娘子看她那既同情又幸災樂禍的眼神中可以猜到,那並不是什麼好事。
她曾懵懵懂懂地問季姑姑:「姑姑,我是不是要有阿娘了?可為什麼她們都那樣看我?」
季姑姑只是輕輕摸了摸她的髮絲,回答道:「小娘子的阿娘只有一人,她是延陵王氏之女,如今葬在陸家祖墳,小娘子若是想阿娘了,姑姑可以帶你去祭拜。」
之後,她再也沒有問起繼母的事情,季姑姑和琴雙也從不會主動提起。
她一直以為季姑姑和琴雙對繼母的敵意是進京以後才有的。
可方才聽季姑姑的語氣,竟已是對朱氏十分不屑,毫無尊重之心。
她上一世只顧著自怨自艾,居然從未注意過這些。
她心思千迴百轉,又聽季姑姑肅然道:「小娘子,您不需要忌憚朱氏,更無需討好她,您要做的是讓您的阿爺疼愛您,看重您。雖然您與家主不常見面,但您畢竟是家主的第一個女兒,是您阿娘拿命換回來的女兒,家主對您的感情必定是旁人所不能比的。」
聽了這話,陸元寧眸光黯了下。
上一世季姑姑也同她說過類似的話,她並不肯相信,因為如果父親真的對她有感情,又怎麼會只帶著兄長離開,卻把她丟在延陵?又怎麼會這麼多年鮮少回來看她?
上一世進京前,她最後一次見父親已是十歲那年,面對陌生的父親,她想親近又不敢親近,她期盼著父親能主動抱一抱她,或者溫柔地摸著她的髮絲,問她過得好不好?
可父親卻只是隨手送了她一份禮,說是繼母朱氏準備的,話語中都是對朱氏的情意。她心中怨懟,便刻意疏離父親,一直到他離開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進京之後,她也不願意親近父親,她心裡始終是怨恨著他的,覺得他背棄了自己的阿娘,連帶著也不在乎她這個女兒。
所以,後來琴雙讓她做那些事的時候,她才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吧!
她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想報復父親。
若不是,若不是後來父親為了救她丟掉了性命,她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父親對她的愛。
想到這兒,陸元寧淚盈於睫。
她痛恨自己當初的愚蠢。
好在,一切都有了重來的機會。
這一世,她一定不會再讓父親痛心難過了。
她也不會再做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