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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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小說的抵抗

《封鎖》為這些身處亂世卻依舊想維持原本日常生活狀態的人物們設計了一個戲劇性時刻,一個封閉的舞台,以及一個由恐懼、飢餓和殺戮合圍而成的更封閉、也更狹窄的精神封鎖圈,從而展現他們的生存技巧和人性變化。

根據我們的一般經驗,在那種情況下,人性往往會倒向「壞的一面」,因為食物、自尊以及信任,這些東西在很多時候只是一層脆弱的外殼。剝下這層外殼,很多人就會變得好像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支撐了。很多人就會變成一種軟體動物。可是《封鎖》中的鮑天嘯出人意料,在那個逼仄恐怖的舞台上,他演了一出好戲。

他先是出之以輕佻態度,似乎對危險處境渾然不覺。別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卻自己找上門去。某種程度上,這本身就構成了對日軍暴行的一種蔑視和反抗。他所採用的方法,準確地說是一種「淘漿糊」——滬語中一個使用了相當長時間的俗詞。意思就是面對嚴重事態,卻用糊弄來應付完事。這種行為方式,實際上特別上海,是一種隨隨便便的機會主義,特別像生活在此間的一些人的某種特定處事方式。他們相信大事可以化小,小事也可以化無,而且就在這個化的過程中,你也可以順便撈點好處。鮑天嘯撈到的好處就是各種美食。然而在這種情形下,誘人的美味佳肴也漸漸變得讓人害怕。這些食物伴隨著酷刑和殺人暴行一起,構成了對小說中人不斷沉重的逼壓。

從好的一面說,「淘漿糊」這種方法十分樂觀主義。可是另一方面它也有些賴皮。有時候成事不足,既給別人增添麻煩,也給自己帶來麻煩。這一次,他就被漿糊粘上了,漿糊變成了危險泥澤,他越陷越深。最終他不得不正面接受一場真正的人性考驗。

是一部小說讓他勝利地通過了這場考試。是他自己寫的小說。一部很俗氣、充滿陳詞濫調的小說。這部假想中的小說里出現了幾個片段,其中有些場景來自於舊上海著名作家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中的一兩件軼事。我們必須承認,鮑天嘯寫得實在不如包天笑,鮑天嘯身上沒有什麼名士氣,小說寫得俗不可耐。就是那麼一部艷俗、老套、嘩眾取寵的小說,卻悖論般地讓鮑天嘯選擇了去讓自己當一名英雄。

從某種意義上看,這是小說的勝利。虛構故事的勝利。也就是說,即便最濫俗的小說,也有可能讓人物暫時抬高視角,越過封鎖,擺脫宿命般無聊的日常生活時間線。發動他們個人的、勇敢的進攻,製造他們個人的、卻屬於人類歷史的傳奇事件——「事件是超越其原因的結果」(齊澤克),世界在因果論的撐竿跳中前行。

與此相同,《特工徐向璧》描繪了虛構故事對現實生活的另一場抵抗。一對平凡夫妻,既厭煩人生,也相互厭煩。也許就此永遠厭煩下去,也許在未來某一天,行至某處突然脫軌。但此刻,他們選擇了自主脫軌。是男主人公自己挑選了一條情節線,為自己重新設定了角色身份,誘惑女主角進入新的故事腳本。不知道小說中那個結局算不算得上一場勝利,但至少他們的生活狀態從此不同以往了。

總有人在說,生活比小說更精彩,說得振振有詞,聽起來很有道理,於是他就不去讀小說了。但說的人沒有意識到這樣一個邏輯陷阱:當他說生活比小說更精彩時,他是在用小說的標準來衡量,來比較兩者高下。事實上倒是可以這麼說,因為小說提供了某種標準,生活才有可能變得更精彩。小說能夠讓生活更簡要、更準確、更有意義,小說也能讓生活更加變化無窮。即使是人工製造的那個西部世界,也需要幾條新故事線,才能讓那些機器人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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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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