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小梨兒哭聲震天,大人們的目光又齊刷望來,東辭含著糖漲紅了臉,神使鬼差地憋出一句話來。
「你別哭,我帶你出去玩。」
小梨兒對「玩」這個字的敏感程度顯然高於糖,就見她嘴一閉,哭聲停止,眼眶裡還汪著兩泡淚,都不帶眨地直盯著東辭。
東辭撓撓頭,瞧了自家母親一眼。
魏初九輕咳兩聲,望向俞眉遠。
俞眉遠便道:「去玩吧,小梨兒要聽東辭哥哥的話。」
「東辭,院里那口井,你們兩別靠近。」魏初九不太放心,又叮囑一句。
「有榮姐跟著他們呢。」俞眉遠拍拍她的手,安她的心。
那廂小梨兒早就自覺把手塞進東辭掌中:「咚糍,玩。」
她話還說不利索,臉上的笑卻換得十分神速,叫起來東辭的名字一點都不陌生,就是聽起來粘乎乎像他剛才吃的麥芽糖。
東辭捏捏手心裡軟綿綿的小手,感覺自己握住了團年糕。
……
天井裡好玩的東西很多,小梨兒一踏出門就收不住性子,像撒歡的兔子被放出籠子。只是說來也怪,她再怎麼跑,一手總還死死拽住東辭的手,東辭被她拉得滿天井跑,不多時就見了汗。
「你慢點兒。」東辭好不容易才拽停這小瘋子。
小梨兒跑得滿臉通紅,頭髮全都濕噠噠地粘在臉頰,眼珠咕嚕直轉,頰上笑出的酒窩深得醉人,東辭便拉著自己的袖管擦她臉上的汗和蹭到的泥,他擦得有些用力,小梨兒眯了一邊眼睛,咯咯傻笑地讓他擦。
沒心沒肺的笑,像淮嶺山頭上盤旋的鳥兒,無拘無束。
天井裡的東西已經讓她摸了個遍,除了院中的那口井。井不大,圓圓的,上頭架著木軲轆,小梨兒好奇極了。東辭牢記母親的叮囑,不讓小梨兒靠近那井半步,小梨兒拽了半天也沒能拽動他。她撅了嘴,不知道嘀咕了句什麼話,悶悶鬆開他的手,蹲到牆根下拔三葉草。
「你別生氣,那井裡沒東西,不好玩。」東辭哄她。
小梨兒抬頭眨巴下眼睛,忽然指著他身後:「蟲。」
東辭轉頭去看,小梨兒咧嘴壞笑,迅速站起邁開小腿就朝井跑去。東辭可沒料到這麼漂亮又這麼小的娃娃會使詐騙人,回神后嚇出冷汗,飛快衝上去一把抓住小梨兒的手。小梨兒叫他拉得往後倒,一屁股摔下……倒沒著地,被東辭接著,兩人一塊倒在地上。
小梨兒趴在東辭上,腦袋左晃右晃,東辭背被地上石子硌得生疼,他抱著小梨兒一骨碌坐起,拉長了臉氣道:「你這人怎麼不聽話?我不帶你玩了。」
小梨兒一聽這話,頓時扁嘴。
「哭也沒用。」東辭不鬆口,手卻還緊緊抱著小梨兒。
小梨兒眼珠又轉了轉,人忽然往上一躥,雙手圈住了東辭脖子,「叭」地一口,親在了他臉上。
東辭傻了。
……
不知何時已站在屋檐下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的三個大人良久無語。
「你女兒太頑劣了,也不知怎麼縱出來的脾氣!」對於自家女兒把人家兒子折騰得筋疲力盡這事,俞眉遠只能幹巴巴地責怪霍錚。
「小梨兒還小,正是天真活潑的年紀,哪裡稱得上頑劣。我倒喜歡得很,可惜沒生個女兒。」魏初九並不在意,倒覺得小梨兒這丫頭頗為有趣。
霍錚卻瞪了俞眉遠一眼,淡淡揭穿她:「你還能不知?你女兒不正從你那裡學的,除了哭就是撒嬌。」
都是對付他的手段,他深有感觸。每次但凡夫妻兩人起了爭執或意見不統一,她都先裝可憐,賣慘無效之後,她就開始賣乖撒嬌,總之總有一種辦法叫他妥協。
久了,全被小梨兒學去。
可謂青出於藍。
俞眉遠用手肘撞了霍錚一拐子,扯開嗓門:「門口有魚兒,小梨兒要看嗎?」
「要看要看。」小梨兒立刻忘記那口井,手還圈在東辭脖子道,「咚糍,魚,小梨兒要看魚。」
「哦,好。」東辭早被折騰得忘記生氣,當下索性抱起她往門口走去。
六歲的孩子抱著兩歲的娃娃,東辭有些吃力,好在他個頭高,手有力,抱得也算穩當。
當媽的臉又紅了。
她只想讓自家女兒放過東辭而已,豈料小梨兒竟還使喚上人家了。
真是……太抱歉了。
……
俞眉遠與霍錚在魏初九這裡呆到了天黑。楊如心結束了醫館的診治后才匆匆趕來,知道對方是魏初九后倒也無話,只默默替她把了脈后將俞眉遠叫到了外頭。
「心病已久,鬱結不化,即便調理得當,若她心結不解,怕也只能撐得五年壽命。她能活到今天,恐怕只是為了那孩子。」楊如心壓低了聲音同俞眉遠說。
俞眉遠心沉去,目光落在窗上,霍錚正在屋裡陪東辭和小梨兒玩,窗上印出三人的影子,東辭的身影挺得筆直。
魏初九的心結,這輩子恐怕都解不開了。陰陽之隔,是這世上永難逾越的鴻溝,而重生的機會,並非人人都可有之。
「先開方子吧,有勞楊姐姐了。」她嘆口氣,輕道。
楊如心點點頭,進屋寫方子,俞眉遠去裡屋找魏初九。
魏初九站在窗邊,怔怔看著黑蒙蒙的天井,外頭傳進來的孩子笑聲似乎與她隔絕。俞眉遠喚了她兩聲,都沒能讓她回神。
「在想什麼呢?」俞眉遠走到她身邊,手搭上她肩頭。
魏初九這才大夢初醒般轉過身:「沒,沒想什麼。楊大夫呢?」
「在外頭替你寫方子。」俞眉遠將窗戶闔上,拉她坐到床前。
「我這病怎樣?」魏初九問道,很快又加了句,「你別瞞我,我自己心裡有數,你照實說吧。」
俞眉遠便想起東辭,關於她的身體的事只怕要照實說,也好叫她提早替東辭和他們日後打算。
咬咬牙,她開口:「楊姐姐說你思慮過甚,心結太重,鬱結成疾,到今日已成心疾,長此以往,若你不能寬心,藥石也只是拖延數年。初九,東辭尚幼,為了他,你千萬要寬心。」
聽了這話,魏初九毫無意外,只是長嘆一聲:「我何償不想寬心,只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每每想起他,想起過去,想起他的好與壞,還有他的死,我都無法放下。如果當時我沒有與你交換,他是不是能活下來?他死前有沒怨我騙了他?他本可與你成親一償夙願,可我卻騙他到死。他對我有沒有感情,哪怕一點點?我有許多事想問他,可是除了死我見不到他,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初九,這些對錯是非與你無關。」俞眉遠道。
「也與你無關,不是嗎?他咎由自取,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還是愛他!」魏初九雙手掩面,淚水從眼眶溢出。她沒恨過別人,她只恨過自己。
俞眉遠沉默地任她哭泣,她悲鳴如幼貓,聲音細細,卻似乎壓抑了許多年,悲傷一泄如洪,無人可救。
許久,這哭泣才止,俞眉遠掏出帕子要遞給她,冷不防被她抓住手。
「初九,你這是做什麼?」俞眉遠向後退去。
魏初九已經跪在她身前:「王妃,初九想求你一件事。」
「有事你起來說,只要是我能辦到的事,必不推辭。」俞眉遠想扶她起來,奈何她死死跪著,不肯起來。
「王妃,求你帶東辭走。那孩子雖是他的骨肉,但我以性命擔保,他絕不會像他父親那樣,也絕對不會報仇。我命不久矣,唯一牽挂的只有東辭,他年紀尚幼,我不想他和我從前一樣流落街頭,王妃,初九求你!」
她說著俯身而下,跪伏不起。
……
小梨兒瘋了一天,霍錚的故事沒有說完,她就靠在東辭手臂上睡死。東辭任她倚著,滿眼好奇地看著霍錚:「霍叔叔,然後呢?」
霍錚正在和他們說些江湖上的遊俠故事,東辭少年心性自然對此格外熱衷。聽到東辭問話,霍錚笑笑,正要往下再說,便聽後面有人出來。
「夜深了,咱們先回,明日再來看你們,你好生休息。」俞眉遠和魏初九告辭。
「明天再和你們說下面的故事。」霍錚便摸摸東辭的頭,起身要抱小梨兒。
小梨兒正將東辭的袖管攥在手心,霍錚抽了兩下沒抽出,東辭便伸手輕輕掰她細藕似的小指頭,小梨兒睡得腮幫子上掛著亮晶晶的口水漬,嘴唇時不時吸兩下,東辭把袖管抽出后替她將口水一起給擦了,戀戀不捨問:「你們明天還來嗎?」
聲音很小,怕吵醒小梨兒。
「你是捨不得故事?還是捨不得小梨兒?」霍錚瞧著有趣,便問他。
東辭把頭埋下,不肯作答。
「別捨不得,明天我們還來。」霍錚把小梨兒往懷裡摟緊,笑言。
「嗯。一言為定!」小男孩抬頭,眼眸晶亮。
「一言為定。」霍錚和他做了男人的約定。
……
歸路已黑,夜風吹在身上起了涼意。霍錚一手抱著小梨兒,一手摟過俞眉遠,與她並肩行在石路上。
「我們出來也快半年了,不知一江跟著嚴歡學得如何了?也該回去看看。」俞眉遠緊挨他身側,汲取著他身上的溫暖。
「那皮猴子,和長寧從前簡直一模一樣,我看小九要被他折騰慘了,也是時候回去替他善後了。」霍錚搓搓她另一側的手臂,回道。
「霍錚……我答應初九,把東辭帶回雲谷。」俞眉遠卻忽站停,「對不起,沒有先同你商量我就應承了她。」
霍錚也停了步伐,轉頭望她。淮嶺的星空璀璨,月色清亮,她的模樣在夜色中被鍍上清暉,依稀間還是十四歲在俞府後宅的那個小姑娘,沒太大改變。
「把初九也帶走吧,在曲水城給她找個落腳地,別讓他們母子離得太遠。」他又將她拉到身畔,輕道。
可惜很多人見過魏初九跟著魏眠曦,雲穀人都還恨著魏眠曦,故無法讓魏初九進雲谷,不過曲水城就在雲谷之外,魏初九住在那裡,東辭若想見她,隨時都可以,他們也能照應到她。
「你不怪我?」俞眉遠把他被小梨兒扯歪的衣襟攏好。
霍錚搖搖頭,只問她:「我早已猜到,只是好奇你答應她帶東辭回雲谷,是因為對當年的事有所愧疚?」
「不是。我對初九感激,對魏眠曦內疚,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罷了。我想帶東辭走,另有原因。」俞眉遠又把小梨兒身上的斗篷掖緊,不疾不徐地解釋,「上輩子我無子,曾將魏眠曦妾室所出之子收在膝子,養育了那孩子三年,視如己出,不料……飛來的橫禍,那孩子夭折了。我沒能護好那個孩子,白白承他叫了我一輩子的『娘親』。」
見到東辭,她首先想起的,是那個沒有緣分的孩子。她第一次為人母,第一次聽人叫她「娘」,第一次覺得那段灰暗的歲月還有些期待,都是因為那個孩子。
魏家被抄,她曾去打聽過是不是還有這個孩子的存在。可兩世早已不同,魏眠曦並沒收妾,除了東辭之外,他沒留下一點骨血。俞眉遠找不到那個曾經叫她「娘」的孩子,因為他們的重生,那孩子連出世的機會都沒有。
「別想了。」霍錚的手撫上她的後腦,頭一低,唇便輕輕印在她額上。
「嗯,不想。」她也不喜多想,這輩子有他,有小梨兒,足矣。
霍錚的手從她後腦滑下,挑起她的下巴,唇吻過她的額,點過她的眉眼,撫過她的鼻尖,最後落在她唇上。她順從地將唇瓣微啟,他的舌不費吹灰之力便鑽進她口中,她牙關輕扣,咬上他的舌尖。霍錚便覺一點刺疼從舌尖蔓延到心口,又酥又癢……
「嗯……」被斗篷兜帽蓋住頭的小梨兒咕噥著扭扭身體,夢囈,「咚糍,魚……」
霍錚和俞眉遠如遭電殛般分開。
「阿遠,今晚……還是讓她和榮姐睡吧。求你了。」深吸了三口氣,霍錚才開口。
俞眉遠老早把臉都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