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霍
小姑娘的臉頰又彈又鼓,看著就讓人又想戳又想掐,她抿著唇,唇角微勾,眼裡卻有三分怒氣,他分不清她是在生氣還是在笑,只覺這小臉鮮活生動、宜喜宜嗔。
「好了好了,別跟小爺咬文嚼字,你要是有報恩的打算,現在就有機會。」少年收了笑道,「你可知這山裡有容身之所嗎?我同伴受傷,需要個休息的地方。」
「山上只有普靜齋。」俞眉遠目光掠過他背著的人。
「普靜齋是尼姑庵,全是女人,不去不去。」少年立刻否決。
俞眉遠又想了想,轉身指向來時路,道:「庵外有間荒廢的屋子。」
「勞煩,帶路。」他點頭,將背上的人往上託了托。
俞眉遠轉過身,扶了青嬈的手,往回走去。
林間涼風細細,吹得葉子「嘩嘩」作響,她緩緩行走於小路上,腳下一不留神不踩中枯枝敗草,發出「吱嘎」的脆響。少年默不作聲地跟在身後,他背上馱著個人,動作毫無阻滯,腳步沉穩,連一絲聲響都沒發出。
這人看著年紀不大,卻是個練家子!
她不動聲色地思忖著,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普靜齋外。
上一世俞眉遠在普靜齋呆了許久,早將山上環境打探清楚,那間屋蓋在普靜齋東牆外,供那些在山上遇險的男客借宿。屋子以木石壘成,瓦上落滿樹葉,牆上爬著青藤,破敗不堪。
「到了。」她站在那屋子前,伸手推門。
春雨潮濕,木頭膨脹,木門的戶樞生澀,俞眉遠站在門前推了兩下沒能推開,倒沾了兩手濕苔。她搓搓掌,還待再試,身後少年忽然一腳踢在門上。
門「砰」地被踢開,一股霉味竄出。
青嬈被他嚇到,轉頭怒瞪他,少年卻已搶著走進屋子裡。
「沒事。」俞眉遠不以為意地拍凈手掌,安慰了青嬈一聲,也進了屋裡。
屋裡潮濕,光線暗沉,牆角生了一叢菇子。
「砰。」少年三步並兩步衝到床邊,將背上的人粗魯地扔到床上。
並不牢固的床被撞得晃動不已。
「累死了。」他站直身子,扭著肩關節,轉著頸活動著,一邊抱怨道。
俞眉遠站在屋子中央,就著屋中暗沉的光線望向床上。
屋裡只有一扇小窗開在床邊的牆壁上,被木柵格開的光線陰沉難明,照著床上的人。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他的臉龐沾了污泥,頭髮濕粘在雙頰,氣息遲緩,一動不動地躺著,膚色蒼白虛弱。
這個人肩頭隆起,肩頭的衣物染滿血污,顯然肩頭受傷,裡面已經扎了厚實的繃帶。
她只匆匆掃了幾眼,便將注意又轉到眼前少年身上。
少年正俯身查探傷者的情況。
眼前這兩人,雖然一個狼狽不堪,另一個服飾平平,但他們身上衣服質料均屬上乘,尤其這貌不驚人的少年。他衣裳看似普通,但衣領袖口處皆有細緻暗紋。
這暗紋在尋常光線下極難看清,但在特別的光線下便會呈現出深淺不一的光澤來。適才他俯身時被窗口斜入的陽光一照,那暗紋就像旭日初升時的山巒,光芒由淺到深地變幻,轉眼又隱沒。
上一世在安國公府的老太君壽宴上,俞眉遠見過幅巴掌大的紫檀自轉綉屏。那幅綉品精妙絕倫,曾吸引了后宅所有女眷賓客流連讚歎,就連俞眉遠都覺得神奇。綉屏上的牡丹會隨著紫檀座轉動時燭光光線的變化而變幻模樣,從含苞待放到漸次綻放再到枯萎凋零,這花便如活了一般,有了靈氣。
她打聽過那綉品的來歷,那綉品以天下無雙的隱針法所綉,而這隱針法歷來又是宮中尚衣局老綉娘的秘傳之技,宮外無人會用,因而這隱針綉品只在宮中與京里達官顯貴間流傳。就連國公府那樣顯赫的人家,無不以擁有一幅隱針綉品為榮的。
而眼前這少年衣上的暗紋,與那隱針法如出一轍,且綉在了尋常衣裳上,在他舉手投足間顯得稀鬆平常。
這個少年的來歷……莫非與皇家有關?
可天潢貴胄又怎會跑到這荒山來?
俞眉遠想不通,不自覺抿了唇,稚氣未脫的臉上就顯出幾分苦惱色來。
少年一轉頭看到她這表情,就樂了。
「你愁什麼?」他一笑,就露出滿口森白整齊的牙,「莫非是怕了?話說回來,你年紀小小,膽子還真不小,竟真敢把我領到這裡來?也不怕我是壞人誆你來著?」
「姑娘!」青嬈聞言當了真,面露怯色,人卻還是往俞眉遠身前一擋。
「現在才害怕會不會晚了?」他雙手環胸,見狀笑得更得意。
俞眉遠輕咳了聲,拉開青嬈,道:「那你呢?你就這麼信我?你又怎知我不是在哄你?這裡與普靜庵只一牆之隔,牆裡都是我府上的人,再者拐過前面的牆角就是我家護院的歇腳處,只要我高喊,他們立刻就能趕來。」
俞眉遠聽了他的話就起了促狹的心。她有顆活了三十年的心,這少年不過十歲,就算表現得老成持重,在她眼裡也還是個孩子。
一個孩子,能翻出多大浪去?尤其還是一個眼神清澈的孩子。
他沒料到自己的話竟被她給堵了回來,一時間接不上茬,就只見她笑得眉眼皆彎,露出頰上兩個酒窩。這分明是個稚嫩的小女娃,卻不知怎得竟讓他有種被她吃定的錯覺。
仔細想了想,他忽又豁然笑了:「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
被堵得語塞,他也不惱,反覺得更有趣了。
「你朋友傷得如何?要找大夫嗎?山下馳道被落石堵了,官府已經派人來清理,還要等上一兩天才能通行,你們急的話只怕要繞道建梁。」俞眉遠也不爭執,指了指床上的人問道。
「他的傷無妨,等路修整好了,我們再回京。」少年回望了他一眼,聳聳肩道。
「一會我找人送些水和乾糧過來給你們將就兩日。」她說著解下腰間的素麵凈蓮荷包,從裡面掏出了疊成方勝的絹帕,「你的手傷了。」
他這才順著她的視線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傷口。
近三寸長的划傷,旁邊是成片擦傷,沾了污泥,分不清血與臟污。
「沒事,不疼。」少年揚眉,不以為意,話沒說完就見自己的手被一隻小手攥住。
那手小小白白,五指像小段的糖冬瓜,玉潤清甜,手腕似泡過的小嫩姜,水靈靈的,腕上還箍著只長命百歲紋樣的銀鐲子,鐲口捏得緊,鐲子有些壓肉,便顯得她的手腕愈發軟糯可愛。
「別逞強,逞強久了,就沒人懂得你的疼。」俞眉遠低頭,拿絹帕在他傷口四周小心擦拭,「自己的身體自己要顧惜,如果連你自己都不願珍惜,還有誰會替你愛惜?」
她說得輕淺緩慢,吐字如珠,聲聲砸人心尖。
從前,她對別人,對自己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事,不疼」,其實她疼。
自欺欺人的日子過久了,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是鐵鑄石鍛的身體與心靈,在布滿槍矛的歲月里被尖銳刺傷,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裝得太久,她都忘了自己也是個會哭會笑的人。堅強的假相就像裹在身體上的薄冰,一戳就裂,疼的極致,就是麻木,像她中的無藥可救的毒。
疼了就喊,難過就哭,最壞的結果,她還能自己替自己上藥包紮,不像那一世,逞強而活,不知所謂。
少年聽得怔然,低頭看去時,只看到小女娃低垂的腦,滿頭的黑髮都紮成兩個糰子,頰邊落下的髮絲卷翹,有些調皮。
她明明就是個孩子,說的話卻像大夏天裡冰湃的鹵梅水,入口冰涼微酸,飲后透心的涼,明明該是清甜回甘的滋味,可嘗來卻又有些酸澀至極的領悟。他似懂非懂,心裡半甜半酸,不知緣由。
「好了。」俞眉遠用絹帕包了他的傷口,在他掌中打了精巧的小結,這才收回手。
她被他的言語觸動,又見他年紀尚小,言談舉止卻少年老成,像極了當年的自己,一時心軟,溫柔以待,好在絹帕普通,沒有任何刺繡,也沒記在冊子上,加之她年幼,丟了也不怕有人拿它作文章。
再加上重活一世,俞眉遠也不在乎這些了。
反正最後……她都打算離開大宅,那些規矩,束縛不了她。
「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他手掌抓握幾下,掌上絹帕絲滑,熨帖入心。女子之物他本不喜,可說來也怪,這絹帕卻叫人遍體生暖。
「你先說。」俞眉遠不答。
「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叫我小霍……哥哥吧。」他報上名字,頓了頓,在後面加上稱呼。
小霍?
一聽便是假名。
霍……天子之姓。
俞眉遠眼珠轉轉,道:「哦,小霍。」
小霍瞪眼,「哥哥」兩字被她吃掉了?
「我叫阿遠,『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遠』的『遠』。」俞眉遠又道。
不是「眉如遠山」的「遠」,是「激箭流星遠」的「遠」。
如弓,長箭遠發,她要做那支箭。
「阿遠。」小霍嚼了遍這名,覺這男兒氣十足的乳名動聽,才想讚歎,便又聽到床上忽然傳來冷冽聲音。
「阿……遠……」床上的人不知何時醒了,此時正側身半起,伸出手朝俞眉遠的衣袖抓去。
俞眉遠就站在床畔,眼角已覷到他伸來的手,心裡一驚,人跟著敏捷地朝後面一閃,那人的手堪堪擦過她的袖擺。
他沒能如願觸碰到她。
小霍迅速站到攔到她前身,手臂微微展開,將她護在身後,臉上笑容也徹底收斂。
「別怕,有我。」他冷冷盯著床上的人,卻對著俞眉遠開口。
俞眉遠蹙眉,他們……不像朋友!
「阿遠。」床上的人重複一遍俞眉遠的乳名,目光緊緊凝在她身上,並不理會小霍。
那目光,茫然又驚愕。
十年了……他竟還能聽到這個名字。
自從她走後,他就只能在酩酊大醉時才會夢到那聲嬌脆的聲音——叫我阿遠。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提及這個早該被遺忘的名字。
可偏偏他自己不斷地和自己提及這個名字。
她像烙印到他骨血中,生生世世,縱死不忘。
俞眉遠藏在小霍身後,頭從他身側探出,望著床上的人。
這個人年紀與小霍相仿,卻比他白皙許多,五官被污泥擋著看不清,但那雙眼睛……透著讓她心顫的危險。
俞眉遠情不自禁抓住了小霍的衣袖。
染了血的眼眸,帶著痛苦的茫然,在看到她的時候又漸漸明朗,叫她瞧出那瞳眸里氤氳而上的驚喜與震驚。
「阿遠?」床上的男人疑惑地呢喃。
是她嗎?他無法確定。
眼前的小女孩,像池塘里未放的蓮,眉目都和多年前的她一樣,鮮活明媚。
可他不是已經死了?死在酒宴冰冷的刀刃下?
像做了場漫長的夢,睜眼醒來他看到了年幼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