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此中有真意
·第十章·
此中有真意
元來更喜歡讀書,其實不太喜歡練武,不是吃不住苦、熬不住疼,而是沒姐姐那麼痴迷武學。
追隨師父盧白象,再次來到這座落魄山上,他和姐姐依舊沒能將名字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因為那個年輕山主又沒在山頭,元來沒覺得有什麼,姐姐元寶其實頗為憤懣,總覺得師父受到了怠慢。元來每天除了練拳走樁,和姐姐切磋技擊之術,一有空閑就是看書,元寶對此並不高興,私底下找過元來,說了一番「找了這麼個師父,我們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元來聽進去了,不過還想要說些自己的道理,只是看著姐姐當時的冷峻面容,以及姐姐手中攥緊的那桿木杆長槍,就沒敢開口。
那桿木槍,是他們那個當鏢師的爹唯一的遺物,在元寶眼中,這就是元家的祖傳之物,本該傳給元來,但是她覺得元來性子太軟,從小就沒有血性,不配拿起這桿木槍。
他們爹是死在江湖裡的,那他們姐弟作為江湖兒郎出身,就該在江湖上找回場子。元來卻要每天讀書,算怎麼回事?
元寶當然更喜歡那個熱熱鬧鬧又規矩森嚴的真正師門,曾是朱熒王朝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老巢,師父先是攏起了一夥邊境流寇馬賊,後來斷斷續續來了許多隱姓埋名的奇人異士。有些老人,滿身的書卷氣,哪怕吃著粗糲食物,喝著劣酒,也能優哉游哉;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輕子弟,見著了大魚大肉都要皺眉頭,猶豫半天,才願意下筷子;有些沉默寡言的漢子,對著一把佩刀,偏偏就要落淚。
元來喜歡落魄山,因為落魄山上有個叫岑鴛機的姑娘,和姐姐元寶一樣,練拳勤勉,但是長得比姐姐好看,還溫柔。
他知道岑鴛機每天早晚都會走兩趟落魄山的台階,所以就會掐準時辰,早些時候,散步去往山巔山神祠,逛盪一圈后,就坐在台階上翻書。
今天月色下,元來又坐在台階頂上看書,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岑姑娘就會一路練拳走到山巔,她一般都會休息一炷香工夫再下山。岑姑娘偶爾會問他在看什麼書,元來便將早就打好的腹稿說給岑姑娘聽,什麼書名,哪裡買來的,書里講了什麼。岑姑娘從來不會厭煩,聽他說道的時候,她會神情專註地望著他,岑姑娘那一雙眼眸,元來看一眼便不敢多看,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
岑姑娘的眼睛,是明月。
天下明月唯一輪,誰抬頭都能瞧見,不稀奇。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就只有他元來一人,輕輕望去,才能發現。
今夜不知為何,岑姑娘身邊多出了一個姐姐,一起打著那個粗淺入門的走樁,一起登山。
元來便有些難為情,坐立難安,擔心那個心直口快的姐姐,會當著岑姑娘的面訓他不務正業,那以後岑姑娘還願意問自己在看什麼書嗎?
元寶和岑鴛機一起到了山巔,停了拳樁,兩個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有說有笑。不過真要計較起來,當然還是岑鴛機姿色更佳。
元寶和岑鴛機私底下切磋過,各有勝負,雙方練拳都沒多久,於是約定了將來她們要一起躋身傳說中的金身境。
元來坐在不遠處,看書也不是,離開也不捨得,微微漲紅了臉,豎起耳朵,聽著岑姑娘清脆悅耳的言語,便心滿意足。
兩個少女並肩而坐,元寶說自己師父的武學通玄,才情驚艷,琴棋書畫,無所不知。岑鴛機便說道朱老先生的諸多好,和藹可親,待人和善,做得一大桌子佳肴美味。
元來向下望去,看到了三個小丫頭,為首之人,個兒相對最高,是個很怪的女孩,叫裴錢,特別鬧騰。在師父和前輩朱斂那邊,言語從來沒什麼忌諱,膽子極大。後來元來問師父,才知道原來這個裴錢,是那個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並且當年是和師父四人一起離開家鄉的,走了很遠的路,才從桐葉洲來到寶瓶洲落魄山。
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兒八經的祖師堂建築,卻已有自己的譜牒,那個總能變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譜牒上叫陳如初,不過她說喊她暖樹也可以,詳細解釋是那「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的暖樹,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另外那個扛著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憨憨的,第一次見面,就問他有沒有聽過北俱蘆洲的啞巴湖,曉不曉得啞巴湖裡有一條大水怪。
岑鴛機看到裴錢,就有些犯怵發虛。
元寶不太願意搭理這個落魄山上的小山頭,陳如初還好,很乖巧一孩子,其餘兩個,元寶是真喜歡不起來,總覺得像是兩個給門板夾過腦袋的孩子,總喜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落魄山加上騎龍巷,人不多,竟然就有三座山頭,大管家朱斂、大驪北嶽正神魏檗、看門人鄭大風是一座,處久了,元寶覺得這三個人,都不簡單。裴錢這撥孩子,勉強算一座小山頭。騎龍巷壓歲鋪子掌柜石柔,和草頭鋪子師徒三人,好像比較親近。那個喜好穿青衣的陳靈均,更多是獨來獨往,不在任何一座山頭。
元寶詢問過岑鴛機關於那個年輕山主的事情,岑鴛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不是壞人,沒什麼山主架子,喜歡當甩手掌柜,一年到頭都在外邊遠遊,只知道讓朱老先生操持大小事務,勞心勞力。
裴錢也和元寶、元來姐弟聊不到一塊去。她帶著陳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時,若是沒有元寶、岑鴛機這些外人在場,被山水同僚譏諷為「金頭山神」的宋煜章也會現身,聽裴錢說些從老廚子和披雲山那邊聽來的山水趣聞,宋煜章也會聊些自己生前擔任龍窯督造官時的瑣碎事務,裴錢愛聽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離著元寶三人有些遠了,周米粒突然踮起腳尖,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我覺得那個叫元寶的小姑娘,有些憨憨的。」
裴錢瞪眼道:「身為落魄山右護法,怎麼可以在背後說人是非?!」
周米粒病懨懨的。
裴錢嬉笑道:「傻不傻,還需要你說嗎?咱們心裡有數就行了。」
周米粒笑逐顏開。
裴錢伸手摸著周米粒的小腦袋,微微彎腰,眼神慈祥道:「每天吃那麼多米粒兒,一碗又一碗的,個兒怎麼不長高嘞?」
周米粒以腳尖點地,挺起胸膛。
裴錢輕輕按下周米粒,安慰道:「有志不在個兒高。」
周米粒笑得合不攏嘴。
裴錢伸出雙手,按住周米粒兩邊臉頰,啪一下合上啞巴湖大水怪的嘴巴,提醒道:「米粒啊,你現在已經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了,上上下下,從山神宋老爺那邊,到山腳鄭大風那兒,還有騎龍巷兩間那麼大的鋪子,都曉得了你的職務,名聲大了去,越是身居高位,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不能翹小尾巴,不能給我師父丟臉,曉得不?」
陳如初望向北邊的灰濛山,那裡也屬於自家山頭,而且極大,如今鰲魚背已經租借給了書簡湖珠釵島。
陳如初輕聲說道:「朱先生這次出門好像要很久。」
裴錢點頭道:「要走好些地方,聽說最遠要到咱們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
裴錢從袖子里掏出一隻錢囊:「和你們說過的,送我錢袋子的那個桂姨,就是老龍城的神仙前輩,她笑起來特別好看。」
周米粒問道:「能給我瞅瞅不?」
裴錢遞過去:「不許亂翻,裡邊裝著的,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周米粒拿過錢袋子:「真沉。」
裴錢扯了扯嘴角,哼哼道:「這就叫家當!」
裴錢跳上了山巔欄杆,學自己師父,緩緩出拳,行雲流水。
每次驟然停歇一振袖,如悶雷;稍稍一跺腳,整條欄杆便瞬間灰塵震散。
只可惜石階那邊的三人,已經下山去了。
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剛剛離開舊大驪版圖,去往寶瓶洲中部地界。如今的寶瓶洲,其實都姓宋了。
劉重潤覆了一張朱斂遞來的女子麵皮,中人之姿,坐在屋內梳妝台前,手指輕輕抹著鬢角,哭笑不得。只是想起此次尋寶,依舊惴惴不安,畢竟水殿、龍舟兩物,她作為昔年故國垂簾聽政的長公主,尋見容易,只是如何帶回龍泉州,才是天大的麻煩,不過那個朱斂既然說山人自有妙計,她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想著既然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願意將落魄山大權交給此人,那他應該不至於是那種夸夸其談之輩。
盧白象屋內,朱斂盤腿而坐,桌上一壺酒,一隻瓷杯,一碟黃豆,小酌慢飲。
盧白象坐在對面,沒有喝酒的意思。
崔東山的那封回信上,提了一筆魏羨,說這傢伙這些年從隨軍修士做起,給一個名叫曹峻的實職武將打下手,攢了不少軍功,已經得了大驪朝廷賜下的武散官,以後轉入清流官身,就有了台階。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如今各有道路在腳下。
魏羨投軍;隋右邊在桐葉洲玉圭宗修行,當了個修道之人;盧白象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唯獨朱斂,留在落魄山。
盧白象先前收到朱斂的密信,就立即準備了三件山上寶物和一箱子神仙錢,都是幾撥朱熒王朝亡國遺民的買命錢,不過陳平安從龍宮洞天寄信回落魄山後,朱斂不但沒收下盧白象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還反過來給了盧白象十枚穀雨錢。但是同時叮囑盧白象創建門派、收攏各路兵馬沒關係,最好別摻和那幫遺老遺少的復國之舉,大驪鐵騎接下來要做的,肯定就是針對這撥試圖死灰復燃的漏網之魚。陳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議,沒有一定要盧白象如何行事。
和劉重潤商議尋寶一事,盧白象在場,只不過都是朱斂在那邊運籌帷幄。
朱斂一舉三得。幫著落魄山確定了劉重潤和珠釵島值不值得成為長遠的盟友,珠釵島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劉重潤欠了陳平安這個年輕山主一成分賬。
當然,落魄山和陳平安、朱斂,都不會貪圖這些香火情,劉重潤和珠釵島將來在生意上,若有表示,落魄山自有辦法在別處還回去。
相信劉重潤如今還不太清楚,珠釵島嫡傳弟子,先前能否留在鰲魚背修行,就在她的一念之間。若是利欲熏心,在得知尋寶一事隱患重重之後,仍是執意要涉險行事,那麼就不是當下的光景了。
盧白象笑問道:「若是劉重潤選錯了,你朱斂就屬於畫蛇添足,豈不是自找麻煩?被你試探出了劉重潤不是合適的盟友,那本該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龍舟,到底取還是不取?不取,等於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賬;取了,便要和劉重潤、珠釵島關係更深一層,落魄山後患無窮。」
朱斂拈起幾粒黃燦燦的干炒黃豆,丟入嘴中,咬得嘎嘣脆,笑眯眯道:「『若是』?現在不是沒有這個『若是』嘛。」
盧白象搖搖頭,顯然不太認可朱斂此舉。
若是他來主持此事,在崔東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後,就大局已定,水殿、龍舟必有一件,清清爽爽,搬運到落魄山。至於其他,此後劉重潤和珠釵島修士在未來歲月里的對與錯,其實都是小事。因為盧白象堅信落魄山發展之快,很快就會讓珠釵島修士人人高山仰止,想犯錯都不敢,哪怕犯了珠釵島修士自認的天大的錯,在落魄山這邊都只會是他盧白象隨手抹平的小錯。
朱斂舉杯抿了口酒,吱溜一聲,滿臉陶醉,拈起一粒黃豆,斜眼笑道:「安心當你的魔教教主去,莫要為我憂心這點黃豆小事。」
盧白象笑問道:「裴錢主動去竹樓練拳,為何不跟陳平安直說?既然覺得事大,又為何由著崔老前輩那般摧殘裴錢本心?真不怕物極必反,裴錢的武學之路,早早到了斷頭路?」
朱斂放下舉到一半的酒杯,正色說道:「崔誠出拳,難道就只是錘鍊武夫體魄?拳頭不落在裴錢心頭,意義何在?」
朱斂冷笑道:「裴丫頭這種武學天才,誰不能教?不能教好?我朱斂可以,你盧白象可以,估計就連岑鴛機都可以教,反正裴錢只要自己想要練拳,就會學得很快,快到當師父的都不敢相信。但是要說誰能教出一個當世最好,你我不行,甚至連少爺都不成!」
朱斂輕輕抬臂握拳:「這一拳打下去,要將丫頭的體魄與心弦,都打得只有一絲生氣可活,其餘皆死,不得不認命服輸,但就是憑著僅剩的這一口氣,還要讓裴錢站得起來,偏要輸了,還要多吃一拳,便是『贏了我自己』,這個道理,裴錢自己都不懂,是我家少爺一言一行,教給她的書外事,結結實實落在了她心上的,開了花結了果,剛好崔誠很懂,又做得到。你盧白象做得到?說句難聽的,裴錢面對你盧白象,根本不覺得你有資格傳授他拳法。裴丫頭只會裝傻,笑眯眯問,你誰啊?境界多高?十一境武夫有沒有啊?有的話,你咋個不去一拳開天?在我裴錢這兒耍個錘嘛。」
說到最後,朱斂自顧自笑了起來,便一口飲盡杯中酒。
盧白象笑著點頭,那是一個極其聰明通透的小女孩。
朱斂又笑道:「你以為她清楚崔誠是什麼境界?裴丫頭知道個屁,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師父的拳,是那個叫崔誠的老頭兒一拳一拳打出來的,那麼天底下能夠傳授她拳法的,除了自己師父,就只有二樓那個老人有那麼點資格,其他任何人,管你是什麼境界,在裴丫頭這邊,都不行。」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隨手畫了一個圈:「在這裡邊,裴錢言行無忌。」
盧白象問道:「如果有一天裴錢的武學境界,超過了自己師父,又該如何?她還管得住心性嗎?」
朱斂嗤笑道:「我家少爺幾百年前就想到這個狀況了,需要你盧白象一個外人瞎操心?你當是你傳授那姐弟拳法,如此省心省力。丟幾個拳架拳招,隨他們練去,心情好,喂他們幾拳就完事了?盧白象,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一直這麼下去,元寶、元來兩人,將來僥倖能夠將拳練死,你這個當師父的,都該燒高香了。」
盧白象不以為意。
朱斂搖搖頭:「可憐倆孩子了,攤上了一個從未將武學視為畢生唯一追求的師父。師父自己都半點不純粹,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純粹。」
盧白象笑問道:「真有需要他們姐弟死里求活的一天,勞煩你搭把手,幫個忙?」
朱斂呵呵笑道:「元寶將來如何,暫時不好說,元來欲想破大瓶頸,我還真有錦囊妙計。」
盧白象說道:「那三件山上寶物,我以私人身份贈送給你,至於你朱斂如何處置,是給落魄山添補家用,還是自己收藏,我都不管。」
朱斂抿了口酒:「說定了?」
盧白象點點頭。
朱斂這才給出答案:「將來當著元來的面,讓裴丫頭一拳打得岑鴛機半死,不就成了?」
盧白象爽朗大笑。
朱斂將那碟所剩不多的干炒黃豆推向盧白象:「老是掙自家人的錢,良心不安啊。好在盧教主仗義,讓我有機會拆東牆補西牆。回頭取出其中一件,送給陳靈均,這一年來,今天一把雪花錢,明天一枚小暑錢,他已經賭棋賭得快要精光了。」
盧白象想起那個每天都趾高氣揚的青衣小童,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朱斂卻說道:「要點臉,是好事。」
盧白象望向這個傢伙,眼神玩味。
朱斂理直氣壯道:「是魏大山神不要臉,關我什麼事?」
盧白象笑著伸手拈起一粒干炒黃豆。
朱斂突然改口道:「這麼說便不仗義了,真計較起來,還是大風兄弟臉皮厚,我和魏兄弟,到底是臉皮薄的,每天都要臊得慌。」
一個耳垂金環的白衣神人笑容迷人,站在朱斂身後,伸手按住朱斂肩膀,另外那隻手輕輕往桌上一探,桌上現出一幅彷彿字帖大小的山水畫卷,上邊有個坐在山門口小板凳上,正在曬太陽摳腳丫的佝僂漢子,朝朱斂伸出中指。朱斂哎喲喂一聲,身體前傾,趴在桌上,趕緊舉起酒壺,笑容諂媚道:「大風兄弟也在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小弟老想你啦。來來來,藉此機會,咱哥倆好好喝一壺。」
鄭大風繼續豎著中指,好像說了個滾字。
朱斂視而不見,置若罔聞,轉頭埋怨魏檗:「咋個也不運轉神通,給大風兄弟送壺酒?」
魏檗一拂袖,便有一壺酒從落魄山落在鄭大風頭上,被鄭大風一手接住。
朱斂一手持畫卷,一手持酒壺,起身離開,一邊走一邊飲酒,和鄭大風一敘別情,哥倆隔著千萬里山河,一人一口酒。
盧白象笑著伸手示意這個山神落座。
魏檗沒有離去,卻也沒有坐下,伸手按住椅把手,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我要去趟中嶽拜訪一下新山君,和你們順路。」
盧白象疑惑道:「這不合山水規矩吧?」
世俗王朝的五嶽山君正神,一般而言是不會輕易碰頭的。
魏檗笑道:「三場夜遊宴,中嶽山君地界邊境和我北嶽多有接壤,怎麼都該參加一場才合乎規矩,既然對方事務繁忙,我便登門拜訪。再就是以前的龍泉郡父母官吳鳶,如今在中嶽山腳附近,擔任一郡太守,我可以去敘敘舊。還有個墨家許先生,如今跟中嶽山君毗鄰,我和許先生是舊識,先前夜遊宴,許先生便託人贈禮披雲山,我應該當面道謝一番。」
盧白象點點頭,這麼講也說得通。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覆滅王朝藩屬無數,在各地禁絕大小淫祠更是多達數千座,搗毀金身神像無數。而北嶽魏檗,是如今唯一獲大驪戶部贈送百餘枚金精銅錢的山君正神。其餘四位寶瓶洲新山君,暫時都無此殊榮。
在自己屋子那邊,朱斂和鄭大風各自飲酒,哪怕渡船如今還位於北嶽地界,可這幅魏檗打造出來的山水畫卷,仍是無法維持太久。
朱斂問道:「有事?」
鄭大風點點頭,說道:「崔老爺子突然想要帶著裴錢走一趟蓮藕福地,我沒說不行,但也沒立即答應。只能推說如今魏檗不在披雲山,有那桐葉傘,也進不去。」
朱斂思慮片刻,沉聲道:「答應得越晚越好,一定要拖到少爺返回落魄山再說。若是走過了這一遭,老爺子的那口心氣,就徹底撐不住了。」
鄭大風撓撓頭,感慨道:「一定要陳平安見上最後一面嗎?我怎麼覺得只會徒增離愁。崔老爺子故意在這個時候開口,其實也有自己的意願在裡邊。」
朱斂無奈道:「還是見一面吧。」
鄭大風問道:「賠錢貨那邊?」
朱斂搖頭道:「一個字都別提。」
鄭大風坐在小板凳上,瞧著不遠處的山門,春暖花開,和煦日頭,喝著小酒,別有滋味。
山上何物最動人,二月杏花次第開。
一路瘸拐登頂,眺望東邊的小鎮,北邊的郡城,又有稀稀疏疏的三更燈火伴月明。
鄭大風就喜歡在這樣寡淡的日子裡邊,一天又過一天。而且他也期待將來的落魄山,住下更多的人。若是水靈女子多一些,當然就更好了。
朱斂笑道:「山上那邊,你多看著點。」
鄭大風提起酒壺,指了指山門那邊,說道:「這不正看著嘛。溜上山一隻母蒼蠅,都算我鄭大風不務正業!」
獅子峰,神仙洞府內。
陳平安一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躺在小舟上,李二撐篙返回渡口,說道:「你出拳差不多夠快了,但是力道方面還是差了火候,估摸著是以前太過追求一拳事了。武夫之爭,聽著爽利,其實沒那麼簡單,別總想著三兩拳遞出,就分出了生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你就一直是在走下坡路,這怎麼成。」
陳平安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實第一次喂拳之後,李二就察覺到了陳平安拳意的瑕疵。第二次就由著陳平安先出拳百次,他不還手,然後只出一拳,也不打得太重,要求只有一個,撐得住不倒下即可,隨後陳平安那一口純粹真氣不能墜,下一個百拳,拳意更不能往下減少太多。對於一些個他李二故意露出的破綻,若是陳平安無法強提一口氣,循著破綻迅猛出拳,那他就不客氣了,那一拳,挨在身上,任你是遠遊境武夫,都要覺得生不如死。
今天是第三場喂拳,李二又換了一種路數,各自出拳,陳平安傾力,他拳出一半,停拳之時,詢問陳平安死了幾次。
陳平安給出確切答案后,李二點頭說對,便打賞了對方十境一拳,直接將陳平安從鏡面一頭打到另外一端,說生死之戰,做不到捨生忘死,去記住這些有的沒的,不是找死是什麼。所幸這一拳,與上次一般無二,只砸在了陳平安肩頭。
浸泡在藥水桶當中,白骨生肉,算得了什麼遭罪,碎骨彌合,才勉強算是吃了點疼,在此期間,純粹武夫守得住心神,必須故意放大感知,去深切體會那種筋骨血肉的生長,才算有了登堂入室的一點小本事。
渡口建造了一棟粗糙茅屋,陳平安如今就在那邊療傷。
李二覺得自己喂拳,還是很收著了,不會一次就打得陳平安需要休養好幾天,哪怕每天給陳平安療傷,還是攢下了一份「余著」的疼痛,第二次喂拳,傷上加傷,要求陳平安每次都穩住拳意,這就等於是以逐漸殘破的武夫體魄,維持原先的巔峰拳意不墜絲毫。
李二沒說做不到會如何,反正陳平安做到了。天底下沒那麼多複雜的事情。
至於換成別人,如此喂拳行不行,李二從來不想這些問題。一來他懶得教,再則同樣一拳下去,陳平安可以沒有大礙,不耽誤下一次喂拳,尋常人就是個死,還教什麼教。
李二沒有說陳平安做得好與不好,反正最終能吃下多少拳,都是陳平安的自家本事。
李二撐船到了渡口,陳平安已經掙紮起身。
李二說喂拳告一段落,欲速則不達,不用一味求多求重,隔個三兩天再說。何況他得下山去鋪子那邊看看。
陳平安詢問自己休養過後,能不能去山腳住個一兩天。
李二笑著說:「這有什麼行不行的,就當是自己家好了。」
李二率先下山。陳平安蹲在渡口旁邊,忍著不只在體魄傷勢更在於神魂激蕩的疼痛,輕輕一掌拍在船頭,小船驟然沉入水中,然後砰然浮出水面,這一去一返,船內血跡便已經清洗乾淨。他這才去往茅屋,還得提水燒水,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換上一身潔凈衣衫,也下了獅子峰。
布店剛剛開門,陳平安去吃過了一頓早餐,便幫著柳嬸嬸招徠生意,看得婦人大開眼界,竟是跟一個晚輩學到了好些生意經。
一些個原本和婦人吵過架黑過臉的街坊鄰居,如今路上瞧見了婦人,竟是多了些笑臉。
婦人一邊喜歡,一邊憂愁。這麼好的一個後生,怎麼就不是自家女婿呢?
於是當李柳姍姍來遲,回到家中時,就看到了那個正和客人們熱絡賣布的年輕人。
李柳愣了一下。
她剛跨過門檻,娘親便偷偷伸出兩根手指,在她纖細腰肢上輕輕一擰,倒也沒捨得用力,到底是女兒,不是自己男人。婦人埋怨道:「你個沒用的東西。」
李柳笑眯起眼,柔柔弱弱,到了家中,她從來是那逆來順受的李槐姐姐。
有了陳平安幫忙攬生意,又有李柳坐鎮鋪子,婦人也就放心去後院灶房做飯,李二坐在小凳上,拿著竹筒吹火。
趁著店裡邊暫時沒客人了,陳平安走到櫃檯旁邊,對那個站在後邊打算盤的李柳輕聲說道:「好像讓柳嬸嬸誤會了,對不住啊。不過李叔叔已經幫著解釋清楚了。」
李柳抬起頭,笑道:「沒事。」
陳平安鬆了口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放低嗓音,笑問道:「能不能問個事兒?」
李柳輕輕打著算盤,對著她娘親筆下好似一部鬼畫符的賬本,算著布店這些日子的收支細目,抬頭微笑道:「林守一和董水井,我都不喜歡。」
陳平安有些驚訝,本以為兩個人當中,李柳怎麼都會喜歡一個。只不過喜歡誰不喜歡誰,還真沒道理可講。
李柳笑問道:「之所以沒有留在獅子峰上,是不是覺得好像這麼個誰也不認得你的市井,更像小時候的家鄉?覺得如今的家鄉小鎮,反而很陌生了?」
陳平安斜靠櫃檯,望向門外的街道,點點頭。
李柳不再說話。
沉默片刻,李柳合上賬本,笑道:「多掙了三兩銀子。」
陳平安依舊斜靠著櫃檯,雙手籠袖,微笑道:「做生意這種事情,我比燒瓷更有天賦。」
李柳問道:「清涼宗的變故,聽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乘坐渡船趕來獅子峰的路上,在邸報上見過了。」
吃過了晚飯,陳平安告辭上山,沒有選擇在李槐屋子休息過夜。
婦人幽幽嘆息,轉頭見李柳沒個動靜,用手指一戳閨女額頭:「犯什麼愣,送人家一程啊。」
李柳望向李二,李二不動如山。
婦人哀嘆一聲,念叨著:「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隨我,你隨你爹。」
陳平安到了獅子峰之巔,走過了山水禁制,來到茅屋,閉目養神靜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獨自撐篙去往湖上鏡面,脫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褲管,學那張山峰打拳。
一群婦人少女在水邊清洗衣物,山水相接處,蘭芽短浸溪,山上松柏鬱郁。
被陳平安稱呼為柳嬸嬸的婦人,和她女兒李柳一起將衣物鋪在溪邊青石板上。
獅子峰山腳小鎮,四五百戶人家,人不少,看似和獅子峰接壤,實則一線之隔,天壤之別,幾乎很少打交道,千百年來,都習慣了,何況獅子峰的登山之路,離小鎮有些距離,再頑劣的嬉鬧稚童,至多跑到山門那邊就停步,有誰膽敢冒犯山上的仙長清修,事後就要被長輩拎回家,按在長條凳上,打得屁股開花嗷嗷哭。
在小鎮能夠混得人人臉熟的,要麼是家中有人在縣城衙門當差的,要麼是在外邊掙了大錢返鄉造了棟大宅的,要麼是家裡晚輩是那讀書種子的,要麼就是門前多是非的俏寡婦,再就是柳嬸嬸這般開著店鋪迎來送往做買賣的。市井鄉野,嘴巴不饒人的,往往也不被人饒過,一來二去,便都認識了姓柳的婆姨。這座小鎮的婦人,以往總喜歡笑話姓柳的婦人,對於她經常說的自己兒子,是那大書院讀書的崽兒,沒人相信,連婦人到底有沒有生出一個帶把的兒子,都不願意相信,閨女好看又如何,還不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不然已經有了那麼個漂亮女兒,祖墳冒青煙,據說去了獅子峰山上,給某個老神仙當丫鬟,若是再有個有望功名的兒子,天大好處都給她一個人佔盡了,她們還怎麼活?心裡能痛快了?
最近布店那邊,來了個瞧著十分面善的年輕後生,幾次幫著店鋪挑水,禮數周到,瞧著像是讀書人,力氣不小,還會幫一些個上了歲數的老婆娘汲水,還認得人,今兒一次招呼閑聊后,第二天就能熱絡喊人。剛到鎮上那會兒,便挑了不少登門的禮物。聽說是那個李木疙瘩的遠房親戚,婦人們瞅著覺得不像,多半是李柳那閨女的相好,一些個家境相對殷實的婦道人家,還跑去店鋪那邊親眼瞧了。好嘛,結果非但沒挑出人家後生的毛病來,反而人人在那邊開銷了不少銀子,買了不少布料回家,多給家裡男人念叨了幾句敗家娘們。
若是那後生油嘴滑舌,只顧著幫著鋪子掙黑心錢,也就罷了,她們大可以合起伙來,在背後戳那姓柳的婦人的脊梁骨——找了這麼個掉到錢眼裡的女婿,上不得檯面,當面損那婦人和鋪子幾句都有了說頭。可是婦人們給自家漢子埋怨幾句后,回頭自個兒摸著布料,價錢不便宜,卻也真不算坑人,她們人人是習慣了與柴米油鹽打交道的,這還分不出個好壞來?那年輕人幫著她們挑選的棉布、綢緞,絕不故意讓她們買貴的,若是真有眼緣,挑得貴了卻不算實惠,後生還要攔著她們花冤枉錢。那後生眼可尖了,都是順著她們的身段、衣飾、髮釵來賣布的。這些婦人家中有女兒的,瞧見了,也覺得好,真能襯著娘親年輕好幾歲,價格公道,貨比三家,鋪子那邊分明是打了個折扣出手的。於是婦人們沒覺得柳婆娘找了個多高攀不上的好女婿,畢竟穿著也不鮮亮,和人言語,又沒那些個有錢人或讀書人的派頭,跟人聊天攀談的時候,都是正眼看人。眼神不正壞水多,這種粗淺道理,市井裡邊最在意。
所以李家鋪子挑了這麼個女婿,不會好到讓街坊鄰里眼紅泛酸,卻也不得不承認,這麼個年輕後生,人不差,是個能過長遠日子的。別人家女婿不算太好,可又不差,婦人們心裡邊便有了些不同。
李柳聽著心情舒坦的娘親和人閑聊,一邊搗衣一邊想這些事情,由小事往大事去想。小事就發生在店鋪和小鎮,大事甚至不只是一座浩然天下的。
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驪珠洞天,本就是楊家鋪子那邊的精心安排,她知道這一次,會不太一樣,不然不會離楊家鋪子那麼近,事實上也是如此。當年她跟著她爹李二去往鋪子那邊,李二在前邊當雜役夥計,她去了後院,楊老頭頭一次跟她說了些重話,說她如果還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次次換了皮囊身份,快步登山,只在山頂打轉,再積攢個十輩子,再過個千年,依舊是個連人都當不像的半吊子,依舊會一直滯留在仙人境瓶頸上,退一步講,便是這輩子修出了飛升境又能如何?拳頭能有多大?再退一步講,儒家學宮書院那麼多聖人,真給你李柳施展手腳的機會?撐死給過一次機會後,便又死了。這般循環的死去活來,意義不大,只能是每死一次,便攢了一筆功德,或是壞了規矩,被文廟記賬一次。
李柳在驪珠洞天那些年,不太拋頭露面,給小鎮西邊街坊鄰居的印象,除了生得漂亮些,容貌隨她娘親,性子卻隨李二,手腳勤快,言語不多,好像就再沒有值得拿出來說道的事情,既沒有特別要好的同齡朋友,也沒有讓長輩可以指摘的地方。
李柳倒是經常會去學塾那邊接李槐放學,不過與那個齊先生從未說過話。
齊先生講學的時候,瞧見了學堂外的少女,也會看一眼,至多便是笑著輕輕點頭。好像就只是以禮待之,又或者算是視之為人?
李柳見多了世間的千奇百怪,加上她的身份根腳,便早早習慣了漠視人間,起先也沒多想,只是將這個書院山主當作了尋常坐鎮小天地的儒家聖人。
李柳曾經詢問過楊家鋪子,這個一年到頭只能與鄉野蒙童說書上道理的教書先生,知不知曉自己的來歷,楊老頭當年沒有給出答案。
齊先生唯一一次和她說話,是那次登門,和他爹李二喝酒。
她拿著幾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時候,齊先生笑著和她說了一些言語:「李柳,我們生於天地間,其實沒太大區別,就是一場好似再沒有機會回到故鄉的遠遊求學,最終決定我們是誰的,不是日漸腐朽的皮囊,只會是我們怎麼想,甚至不在於我們想要什麼,要去多遠的地方,就只是『怎麼』二字上的學問功夫。人生短暫,終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處,到時候回頭一看,來時路線,便是一步步的怎麼,走出來的一個什麼。」
然後齊先生輕輕拿起了裝著家釀劣酒的大白碗:「要敬你們,才有我們,有了這方大天地,更有我齊靜春能夠在此喝酒。」
齊先生一飲而盡。
李柳沒有說什麼,只是也跟著喝了一碗。
當時屋子裡邊,是婦人一貫的鼾聲如雷,名叫李槐的孩子在夢囈,興許是做夢還在憂心今兒光顧著玩耍,缺了課業沒做,明早到了學塾該找個什麼借口,好在嚴厲的先生那邊矇混過關。
陪著娘親一起走回鋪子,李柳挽著竹籃,路上有市井男子吹著口哨。
婦人在念叨著李槐這個沒良心的,怎麼這麼久了也不寄封信回來,是不是在外邊撒野便忘了娘,只是又擔心李槐一個人在外邊,吃不飽穿不暖,給人欺負。外邊的人,可不是吵架拌個嘴就完事了,李槐若是吃了虧,身邊又沒個幫他撐腰的,該怎麼辦。
李柳便以言語寬慰娘親,婦人便掉過頭來說她最沒心沒肺,李槐那是離著家遠,才沒辦法孝敬爹娘,她這個當姐姐的倒好,就一個人在山上享福,由著爹娘在山腳每天掙點辛苦錢。
李柳有些無奈,好像這種事情,果然還是陳平安更在行些,三言兩語便能讓人安心。
獅子峰洞府鏡面上。
李二今天沒有著急讓陳平安出拳,反而破天荒講起了拳理一事。
李二開門見山道:「我們習武之人,技擊演武,歸根結底,溫養的就是破敵搏殺之氣力,市井小兒稚童,估計都希冀著自己一拳下去,打牆裂磚,讓人斃命,天性使然。所以我李二從來不信什麼人性本善,只不過儒家管教得好,讓人信了,總覺得當個到底如何好都掰扯不清楚的好人,便是件好事,至於做不做且不說它,故而惡人行兇,好些武夫仗勢欺人,也多半曉得自己是在做虧心事。這便是讀書人的功德。」
李二朝陳平安咧嘴一笑:「別看我不讀書,是個成天跟莊稼地較勁的粗鄙野夫,道理,還是有那麼兩三個的。只不過習武之人,往往寡言,村野善叫貓兒,往往不善捕鼠。我師弟鄭大風,在此事上,就不成,成天跟個娘們似的,嘰嘰歪歪。沒法子,人只要聰明了,就忍不住要多想多講,別看鄭大風沒個正行,其實學問不小,可惜太雜,不夠純粹,拳頭就沾了泥水,快不起來。
「難得教拳,今天便跟你陳平安多說些,只此一次。」
李二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抬起腳尖,輕輕摩挲地面:「你我站在兩處,你面對我李二,哪怕是以六境對峙一個十境武夫,依舊要有立於不敗之地的心氣。境界懸殊,不是說輸不得我,而是與強敵對峙,身拳未動心先亂,未戰先輸,便是尋死。」
李二看似尚未有絲毫動作,陳平安卻已立即橫滑出去數丈遠。
巨大鏡面的四周流水,出現了稍縱即逝的片刻凝滯,甚至還有些許倒流跡象。這就是李二拳意所致。
「有那爭勝求生之心,可不是要人當個不知輕重的莽夫,身退拳意漲,就不算退讓半步。」李二點點頭,繼續說道,「市井凡俗夫子,若是平日多近白刃,自然不懼棍棒,故而純粹武夫砥礪大道,多尋訪同輩,切磋技擊,或是去往沙場,在刀槍劍戟之中,以一敵十破百,除人之外,更有諸多兵器加身,練的就是一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更為了找到一顆武膽。任你是誰,也敢出拳。」
李二笑道:「未學真功夫,先吃苦跌打。不單單是要武夫打熬體魄,堅韌筋骨,也是希望實力有差距的時候,沒個心怕。但是如果學成了一身技擊殺人術,便沉迷其中,終有一日,要反受其累。」
陳平安點頭道:「拳高不出。」
陳平安很快補充了一句:「不輕易出。」
李二這才收了手,不然陳平安只有一個「拳高不出」的說法,可是要挨上結實一拳的,至少也該是十境氣盛起步。
練拳習武,辛苦一遭,若是只想著能不出拳便不出拳,也不像話。
李二站在原地,呼吸如常,伸出一隻左臂,以右手輕拍左手手腕、小臂、關節和處處肌肉,緩緩道:「人之筋骨,如龍脈山根,處處肌肉如山嶽群峰,打熬筋骨,淬鍊體魄,熬的就是每一處細微地界,將無數個細微之一打磨到極致,然後累加,卻不衝突,一拳下去,城門不開也得開,山嶽不碎也得碎!」
李二收了右手,左手驟然一振臂。罡風大作,吹拂得陳平安一襲青衫獵獵作響,鏡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
李二此說,陳平安最聽得進去,這和練氣士開闢盡量多的府邸,積蓄靈氣,是異曲同工之妙。
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爭,我偏能夠以多勝寡,一力降十會。
李二緩緩拉開一個拳架,最終拳架成為一個定式。李二說道:「腳,手,眼,架,勁,氣,意,內外合一,這就是練氣士所謂的自成小天地。咱們這些武夫,一口純粹真氣,便是一支鐵騎,開疆拓土,練氣士卻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雄城巨鎮,排兵布陣。當然了,這些是鄭大風說的,我可想不出這些花哨話。」
李二輕輕跺腳:「腿沒氣力,就是鬼打牆,習武之初,一步走錯,就是鬼畫符。想也別想那『神氣布滿,人是完人』的境界。」
李二隨手伸出手指,輕輕彎曲,指了指自己雙眼:「習武登堂入室,就要將一雙眸子練得明,料敵在心,看拳在目。」
一瞬間,陳平安就被雙拳擂鼓在胸口,倒飛出去,身形在空中一個飄轉,雙手抓地,五指如鉤,鏡面之上竟是綻放出兩串火星,陳平安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沒有墜入水中。
李二站在了陳平安先前所站位置,說道:「我這一拳不重也不快,你仍是沒能擋住,為何?因為眼與心,都練得還不夠,與強者對敵,生死一線,許多本能,既能救命,也會誤事。我方才這一動作,你陳平安便要下意識看我手指與雙眼,這是人之本能,哪怕你陳平安足夠小心,仍是晚了絲毫,可這一點,便使武夫生死立判,與人捉對廝殺,不是遊歷山水,不會給你細細思量的機會。更進一步,心到手未到,也是習武大病。」
李二說到這裡,問道:「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自己看人還算仔細?時時刻刻,足夠小心翼翼?」
陳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跡,點點頭。
李二說道:「這就是你拳意的弊病所在,總覺得這一技之長,足夠了。恰恰相反,遠遠未夠。你如今應該還不太清楚,世間八境、九境武夫的搏命廝殺,往往死於各自最擅長的路數上,為何?短處,便更小心謹慎,出拳在長處,便要難免自滿而不自知。」
李二接下來擺出一個拳架和拳招起手式,竟是陳平安極為熟稔的校大龍,以及最為擅長的神人擂鼓式。
李二說道:「武書諺語三頭六臂是神通,可不是什麼市井玩笑話。天下拳分千百,有著不同的拳架拳樁拳招,架為根本,樁為地基,招式是門面,三者結合,便有了拳種之別,有了世間無數拳譜。你走過不少江湖,應該知道,市井坊間,喜歡稱呼一般江湖人為武把式,即是此理。」
李二身架舒展,隨手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同樣是神人擂鼓式,在李二手上使出,看似柔緩,卻意氣十足,落在陳平安眼中,竟是和自己遞出的有天壤之別。
李二再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急促如雷,驟然停拳,笑道:「武夫對敵,只要境界不太懸殊,拳理各異,招數萬千,勝負便有了千萬種可能。只不過一旦淪為武把式,就是花拳繡腿,打得好看而已。拳怕少壯?亂拳打死老師傅?老師傅只是一下,呼喝顯擺了半天的武把式,便死透了。」
陳平安腦袋猛然一偏,李二已經站在身前,十境一拳,就那麼橫在陳平安臉頰一側。
李二笑道:「教了就懂,懂了又做得到,很不錯。」
這依舊「不快」卻氣力不小的一拳,若是陳平安沒能躲過,那今天喂拳就到此為止了,又該他李二撐篙返回。
李二收起拳,陳平安雖然躲過了本該結實落在額頭上的一拳,仍是被細密罡風在臉上剮出一條血槽來,流血不止。
李二說道:「你小子擅長偷拳,幫你喂拳這麼久,你來學我拳架的意思,試試看。」
陳平安點點頭,學著李二遞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隨陳平安出拳而走,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中途一腳輕輕踹在陳平安小腿上,又以雙指併攏彎曲,在陳平安手腕、手肘與肩頭幾處輕輕敲打,最後說道:「別將拳架學死了,每個人的體魄差異極多,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你雖然刻意化拳為己,做了些改變,仍是差了許多意思。死力不足貴,拳意法度最為高,就高在一個活字上,拳是活的,等於是我們純粹武夫的第二條性命,比那練氣士的陽神身外身,出竅遠遊之陰神,更重要。」
陳平安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再出一遍拳。
「方向對了。」李二點點頭,「練拳不是修道,任你境界重重拔高,如果不從細微處著手,那麼筋骨腐朽,氣血衰敗,精神不濟,這些該有之事,一個都跑不掉。山下武把式練拳傷身,尤其是外家拳,不過是拿性命來換氣力,拳不通玄,就是自尋死路。純粹武夫,就只能靠拳意來反哺性命,只是這玩意兒,說不清道不明。」
說到這裡,李二盤腿而坐,伸手招呼陳平安一起落座。
李二沉默許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難得有些感慨:「『寫實之外,象外之意』,這是鄭大風當年學拳后講的,翻來覆去念叨了好多遍,我沒多想,便也記住了,你聽聽看,有無裨益。鄭大風和我的學拳路數不太一樣,雙方拳理其實沒有高下,你有機會的話,回了落魄山,可以和他聊聊。鄭大風只是一身拳意低於我,才顯得拳法不如我這個師兄。鄭大風剛學拳那些年,一直埋怨師父偏心,總認為師父幫我們師兄弟兩個揀選學拳路數,是故意要他鄭大風一步慢,步步慢,後來其實他自己想通了,只不過嘴上不認而已。所以我挺煩他那張破嘴,一個看大門的,一天到晚,嘴上偏就沒個把門的,所以相互切磋的時候,沒少揍他。」
李二雙手握拳,身體微微前傾,就只是這麼一個習慣性動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嶽的雄偉氣象。皆是拳意。
李二緩緩說道:「練拳小成,酣睡之時,一身拳意緩緩流淌,遇敵先醒,如有神靈庇佑練拳人。睡覺都如此,更別談清醒之時,所以習武之人,要什麼傍身法寶?這和劍修無需他物攻伐,是一樣的道理。」
李二笑了笑,一拳輕輕敲擊鏡面,然後松拳為掌,再虛握拳頭,說道:「頭頂青天腳抓地,收拳如懷抱嬰兒,這就是剛柔並濟,一味追求某種極端,從來不是真正的拳理。長此以往,練拳越久,越能夠勢勢相連,收放自如。為何我覺得崔誠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因為看似兇狠,但卻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隨拳。」
陳平安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只是心中問題,不太適合問出口。因為陳平安想要知道,在李二眼中,落魄山的二樓崔老前輩,是怎樣一個純粹武夫。
聊到了神人擂鼓式,自然就要談一談那個老人,李二望向遠方,說道:「老前輩崔誠,是奇人,他傳拳給你,可謂真傳,不只是喂拳教拳,崔誠看似只傳授你至剛至猛的拳法,實則和你陳平安算不得半點鐵石心腸的流水心性是相輔相成的。這便是一等一的宗師風範。我李二便不行。」
說到這裡,李二搖搖頭,重複道:「我肯定不成。」
陳平安嘆了口氣。
只說煎熬折磨,當年在竹樓二樓,那真是連陳平安這種不怕疼的,都要乖乖地在一樓木床上躺著,捲起被窩偷哭了一次。
李二說道:「所以你學拳,還真就是只能讓崔誠先教拳理根本,我李二幫著縫補拳意,這才對路。我先教你,崔誠再來,便是十斤氣力種田,只得了七八斤的莊稼收穫。沒甚意思,出息不大。」
陳平安便又有一個新的問題了。
為何李二不和崔誠切磋拳法。
李二在離開驪珠洞天後,其間是回過龍泉州一趟的。但是兩個同樣站在了天下武學之巔的十境武夫,並未交手。
只可惜李二沒有聊這個。
李二拍了拍膝蓋,起身笑道:「話說得差不多了。今天說的話,比我到北俱蘆洲這些年加在一起還要多。那麼接下來我便只以九境武夫的實力,向你討教討教撼山拳。放心,不會夾雜十境拳頭。不過我勸你別高興得太早,這九境,很結實。鋪子那邊,你柳嬸嬸想要留你多住些日子,我不好答應,耽誤你趕路不是?可既然喂拳是你自找的,打得你三兩個月,只能慢慢養傷,走路都難,你陳平安就怨不得別人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這也行?
結果一拳臨頭。哪怕陳平安已經心知不妙,試圖以雙臂格擋,仍是被這一拳打得一路翻滾,直接摔下鏡面,墜入水中。
這天崔誠不但沒有教裴錢拳,反而穿上了一襲儒衫,不再光腳,還穿了陳如初幫他早早備好的靴子。他走出二樓,站在一樓那邊,雙手負后,看著竹樓牆壁上那些文字,那是早年李希聖畫符寫就的,字極好。崔誠作為寶瓶洲崔氏的老家主,孫子崔瀺早年的學問,畢竟都是老人打下來的底子,當然知道世間文章的高下、字的好壞。
竹樓這些文字,意思極重,不然也無法讓整座落魄山都下沉幾分。而他也無法在落魄山上,不再是那個瘋癲了將近百年的可憐瘋子,甚至還可以保持一份清明心境。
裴錢已經玩去了,身後跟著周米粒那個小跟屁蟲,說是要去趟騎龍巷,看看沒了她裴錢,生意有沒有賠錢,還要仔細翻看賬本,免得石柔這個記名掌柜假公濟私。老人沒有攔著,屁大點孩子,沒點活潑朝氣,難不成還學他們老不死的東西,成天死氣沉沉?
崔誠推開一樓竹門,裡邊既是一間書房,又擺放了一張木床。被陳如初那丫頭收拾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
崔誠離開屋子后,徒步去了趟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回來后坐在崖畔石桌旁。陳如初沒跟著裴錢下山,山上事兒多,她準時準點,有很多忙不完的事。見崔老先生離開竹樓,陳如初就趕緊去端了一大隻紅漆食盒過來,將酒壺碗碟一一擺好,崔誠笑問怎麼沒有瓜子,粉裙女童赧顏一笑,從兜里摸出好幾把瓜子放在了桌上。
陳靈均還是喜歡一個人瞎逛盪,今兒見著老頭兒坐在石凳上一個人喝酒,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發現自己沒看錯。
陳靈均可不敢跟這個老頭兒套近乎,對方就是那種在龍泉州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不承想崔誠招招手:「過來坐。」
陳靈均苦著臉:「老前輩,我不過去,是不是就要挨揍?」
崔誠點點頭。
陳靈均立即飛奔過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然自己在龍泉州怎麼活到今天的,靠修為啊?
崔誠笑道:「隔三岔五,故意輸錢,很好玩嗎?」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啥?」
崔誠見他裝傻,也不再多說什麼,隨口問道:「陳平安沒勸過你,和你的御江水神兄弟劃清界限?」
陳靈均搖搖頭,輕輕抬起袖子,擦拭著比鏡面還乾淨的桌面:「他比我還濫好人,瞎講義氣亂砸錢,不會這樣說我的,還幫著我打腫臉充胖子。」
崔誠說道:「陳平安此次去往北俱蘆洲遊歷,一半是為了你,沿著濟瀆走江萬里,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
陳靈均沉默不語。
崔誠拈起一隻閑余酒杯,倒了酒,遞給坐在對面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戰戰兢兢道:「老前輩,不是罰酒吧?我在落魄山,每天兢兢業業,做牛做馬,真沒做半點壞事啊。」
崔誠笑道:「喝你的。」
陳靈均接過酒杯,可憐兮兮,小抿了一口酒。
崔誠問道:「陳平安如此待你,你將來能夠如此一半待他人嗎?」
陳靈均小聲道:「大概可以吧?」
崔誠笑道:「這就夠了。」
這下子輪到陳靈均自個兒疑惑了:「這就夠了?」
崔誠笑著沒說話。
陳靈均嘀咕道:「你又不是陳平安,說了不做准。」
崔誠打趣道:「打個賭?」
陳靈均哀號起來:「我真沒幾個閑錢了!只剩下些雷打不動的媳婦本,這點家底,一枚銅錢都動不得,真動不得了啊!」
崔誠說道:「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使勁裝著很怕我,其實沒那麼怕我?真要有了自己無法應付的人和事情,說不定還敢想著請我幫忙?」
陳靈均低著頭,一手握拳,在酒杯四周打轉,輕聲道:「因為我那個好人老爺唄。」
崔誠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陳平安怎麼就願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對你,不比對別人差半點了。」
陳靈均悶悶道:「他濫好人。」
崔誠笑道:「因為你在他陳平安眼裡,也不差。」
陳靈均小聲道:「屁咧。」
崔誠:「什麼?」
陳靈均立即抬起頭,雙手持杯,笑臉燦爛道:「老爺子,咱哥倆走一個?」
結果陳靈均自己僵在了那邊。
咱哥倆?找死不是?唉,自己這點江湖氣,總是被人看笑話不說,還要命。
陳靈均打死都沒想到,崔誠不但沒惱火,反而舉杯笑道:「那就走一個。」
喝過了酒,陳靈均還是坐立不安。
崔誠也沒多留這個小王八蛋:「陳平安不太會跟身邊親近人說那客氣話,所以你可以多想想,是不是太看輕了自己,你身上總有些事情,是連陳平安都覺得他做不到的。」
陳靈均使勁點頭,站起身,畢恭畢敬彎腰告辭,緩緩離去,然後驟然狂奔,只是跑出去老遠后,又忍不住停步轉頭望去。好像今兒的崔老頭,有些怪。
崔誠獨自喝著酒。
年輕那會兒,只覺得心有磨刀,鋒芒無匹,萬古不損。
又一次練拳過後,陳平安難得只是渾身浴血,卻還能夠坐著,甚至能夠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臉。
李二坐在一旁。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和李二一人一壺,隨便閑聊。因為李二說不用喝那仙家酒釀。
說是閑聊,其實就陳平安一個人在嘮叨過往。不知不覺就從北俱蘆洲聊到了桐葉洲,又聊到了寶瓶洲和家鄉。
陳平安笑道:「記得第一次去福祿街、桃葉巷那邊送信掙銅錢,走慣了泥瓶巷和龍窯的泥路,頭回踩在那種青石板上,都怕自己的草鞋髒了路,快要不曉得如何抬腳走路了。後來送寶瓶、李槐他們去大隋,在黃庭國一個老侍郎家做客,上了桌吃飯,也是差不多的感覺。第一次住仙家客棧,就在那兒假裝氣定神閑,管住眼睛不亂瞥,有些辛苦。
「在書簡湖有一個飯局,是顧璨攢的,桌上有天潢貴胄逃難皇子,大將軍的兒子,還有仙師子弟,如果不提對顧璨的失望,看著那個應對自如、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蟲,其實內心深處,還是會有些高興,這就是火龍真人說的我的私心了。當時就覺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蟲,沒了陳平安,好像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在書簡湖,只有那一次,是我最想要離開什麼都不管的一次,反而不是後邊的什麼事。
「很多事情,其實不適應。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就只能去適應。
「江湖是什麼,神仙又是什麼。我瞪大眼睛,使勁看著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一開始不理解的,也有後來理解了還是不接受的。」
李二開口問道:「挺難受?」
陳平安搖搖頭:「就是心裡邊有些不痛快。但是有些時候也會想,一路走來,又不是只有難受的事情。再說了,親眼見過了天底下那麼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都沒能活得更好,還要活得好像苦難沒個頭,又找誰說理去?不也是只能受著,熬過一天是一天,熬不過去了,就像家鄉好多巷子的人,來了一場大病,意思一下,抓些葯,煮幾碗,就死了。家裡親人明白,躺在床上遭災的人,心裡更明白。不是不傷心,是真沒辦法說些什麼。
「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就一定要讓人記住我。他們可能會傷心,但是絕對不能只有傷心,等到他們不再那麼傷心的時候,過著自己的日子了,可以偶爾想一想,曾經認識一個名叫陳平安的人,天地之間,一些事,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唯有陳平安,去做,做成了。」
最後陳平安喝著酒,眺望遠方,微笑道:「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盤冬筍炒肉,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好像放下筷子,就已經冬去春來。」
李二轉過頭,看著這個年輕人,似曾相識。
暮色里,李柳捎了食盒到山上,在茅屋那邊,李二和陳平安在桌上吃飯。
今天練拳,李二難得沒有如何喂拳,只是拿了幅畫滿經脈、穴位的火龍圖,攤放在地,和陳平安細緻講述了天下幾大古老拳種,純粹真氣的不同流轉路線,各自的講究和精妙,尤其是闡述了人身上五百二十塊肌肉的不同劃分,從一個個具體的細微處,拆解拳理、拳意,以及不同拳種門派打熬筋骨、淬鍊真氣之法,對於皮肉、筋骨、經脈的磨礪,大致又有哪些壓箱底的獨門秘術,解釋了為何有的宗師練拳到深處,會突然走火入魔。
陳平安還是頭一次聽說古代武夫,竟然還會將肌肉分為隨意和不隨意兩大類,關於諸多好似「蠻夷之地」的肌肉淬鍊,偏於一隅,學問更大,尋常武夫很難以師門真傳的拳架拳樁將其完全淬鍊,所以便有了同一境武夫境界底子的厚薄差異。
崔誠教拳,大開大合,如瀑布直衝而下,稍有不慎,應對有誤,陳平安便要生不如死,更多是砥礪出一種本能,逼著陳平安以堅韌心志去咬牙支撐,最大限度為體魄「開山」,更何況崔誠兩次幫著陳平安出拳錘鍊,尤其是第一次在竹樓,不只在身體上打陳平安,連魂魄都沒有放過。
這就像崔誠遞出十斤重的拳意,你陳平安就要乖乖吃掉十斤拳意,缺了一兩都不成。是崔誠拽著陳平安大步走在登高武道上,老前輩全然不管手中那個「稚童」,會不會腳底起泡,血肉模糊,白骨裸露。
反觀李二此次教拳,也有打熬體魄,只是兼顧了根本拳理的傳授,還要陳平安自己去琢磨。這是李二在指明道路。
兩者沒有高下之分,只是一個順序上的先後有別。恰如李二所說,和崔誠互換位置教拳,陳平安無法擁有今天的武學光景。
到了飯桌上,陳平安依舊在向李二詢問那幅火龍圖的某條真氣流轉軌跡。
李柳沒有打攪兩人,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不知何時,屋裡邊的木桌、長凳、竹椅,都齊全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李叔叔,你練拳,從一開始就這麼細?」
李二笑道:「由不得我糙,師父那邊會盯著進程,師父也不管那些習武路上的細枝末節,到了某個什麼時辰,師父覺得就該有幾斤幾兩的拳意了,若是讓師父覺得偷懶懈怠,自有苦頭吃,我還好,按照規矩,悶頭苦練便是。鄭大風當年便比較慘,我記得鄭大風直到離開驪珠洞天,還有一魂一魄被拘押在師父那邊,不曉得後來師父還給鄭大風沒有。雖說是同門師兄弟,可有些問題,還是不好隨便問。」
陳平安越發疑惑,一直魂魄不全,還如何練拳。
李二抿了口酒,說道:「和你說這些也無妨,鄭大風練拳之法,就在於魂魄各異,一縷縷魂魄,各練各的,三魂七魄,便需要在自己十個念頭裡練拳,所以師弟看門那會兒,瞧著經常犯困打盹,卻不是真睡覺,辛苦練拳罷了。至於師妹蘇店,又有不同,講求一個白練、夜練和夢練;師弟石靈山,是去往光陰長河,淬鍊神魂體魄,經常會淹死在裡面,所幸『屍體』能夠被師父撈取出來。法子都是好法子,可最後誰能走到最高處,還是要看自己的造化。按師父的說法,各自道路,不小心練成廢人的,不在少數。」
李柳笑著說道:「陳平安,我娘讓我問你,是不是覺著鋪子那邊寒酸,才每次下山都不願意在那兒過夜。」
陳平安無奈道:「我要是在那邊過夜,容易傳出些閑言碎語,害你在小鎮的名聲不好聽,就算李姑娘自己不在意,柳嬸嬸卻是要時常跟街坊鄰居打交道的,萬一有個拌嘴的時候,外人拿這個說事,柳嬸嬸還不得糟心半天。哪怕你以後嫁了人,也是個把柄,李姑娘嫁得越好,婦人女子們越喜歡翻老皇曆。」
李柳笑道:「理是這個理兒,不過你自己跟我娘親說去。」
至於婚嫁一事,李柳從未想過。
陳平安看了眼李二,接下來還有最後一次教拳。
李二要他先養足精神,說是不著急,陳平安總覺得有些不妙。
李二問道:「浩然天下歷史上的一些個前輩武夫,他們的根本拳架,和你的校大龍有些相仿,你是從哪兒偷學來的?」
陳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李叔叔,就不能是我自己悟出的拳架?」
李二笑了笑,那眼神,簡直就是老江湖出身的老丈人看女婿,教後者無所遁形。
陳平安也沒有繼續藏掖,說道:「這個拳架,是桐葉洲藕花福地一個老先生所創。老先生名為種秋,是南苑國的國師,在那座天下,老先生在江湖上被譽為文聖人武宗師,我曾經想要邀請老先生一起離開藕花福地,只可惜老先生當時顧慮頗多,不願離開。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改了主意。」
李二說道:「應該來浩然天下的。」
李柳想了想,記起南苑國京城旁邊某地的氣象:「如今的藕花福地,拘不住此人,蛟龍蜷縮池塘,不是長久之計。」
陳平安點頭道:「我以後回了落魄山,和種先生再聊一聊。」
李二吃過了酒菜,就下山去了。李柳則留在了獅子峰上「與山上老神仙修習仙術」。
李柳拎著食盒去往自己府邸,帶著陳平安一起散步。
此次獅子峰無緣無故封山,不光是山門那邊不得進出,山上的修道之人也等於被禁足,不允許任何人隨便走動,所以兩人在路上沒遇到獅子峰任何修士。
李柳問道:「離了龍宮洞天鳧水島,獅子峰上的靈氣,到底寡淡許多,會不會不適應?」
陳平安笑道:「不會。在鳧水島那邊積蓄下來的靈氣,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如今都還未淬鍊完畢,這是我當修士以來,頭回吃撐了。在鳧水島上,靠著那些留不住的流溢靈氣,我畫了將近兩百張符籙,近水樓台的關係,大江橫流符居多,春露圃買來的仙家丹砂,都被我一口氣用完了。」
李柳說道:「這些都是小事,不用太感激鳧水島和李源,其實如果李源足夠聰明的話,應該將那塊『峻青雨相』玉牌贈送給陳先生,可惜這傢伙太小家子氣,就像天降甘霖,只會用雙手捧水,不曉得搬出個水缸來,大雨過後,只是解一時口渴而已。」
陳平安取出那塊「休歇」木牌:「李源不知為何沿著濟瀆離開水龍宗,送了我這個,禮輕情意重,不比那塊『峻青雨相』牌差了。」
李柳瞥了眼粗劣木牌,搖搖頭:「這塊橘木牌子,在陳先生修行一事上可幫不了忙,尤其是汲取水運靈氣一事上,『峻青雨相』牌要事半功倍得多。」
陳平安收起了木牌,笑道:「可是我以後再來北俱蘆洲和濟瀆,就可以光明正大去找李源喝酒了,就只是喝酒便可以。如果是那『峻青雨相』牌子,我不會收下,即便硬著頭皮收下了,也會有些負擔。」
李柳沉默片刻,緩緩道:「陳先生差不多可以破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像只差一拳的事情。」
李柳突然說道:「還是那麼個意思,修行路上,千萬別猶豫。相較於武學路上的步步踏實,循序漸進,修道之人,需要一種別樣心思,天大的機緣,都要敢求敢收,不能心生怯意,畏畏縮縮,太過計較福禍相依的訓誡。陳先生興許會覺得等到五行之屬齊全了,湊足了五件本命物,徹底重建長生橋,哪怕當時仍是滯留三境,也無所謂,事實上,修道之人如此心境,便落了下乘。」
陳平安緩緩思量。
李柳繼續說道:「既然當了修道之人,就該有一份離地萬里的超脫心。習武是順勢登高,修行是逆流而上。所以等到躋身了武夫金身境,陳先生就該要自己尋思著破開練氣士三境瓶頸之法,三境柳筋境,自古就是留人境,難不成陳先生還希冀著自己一步登天?」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敢想,也不會這麼想。」
李柳說道:「我返回獅子峰之前,金甲洲便有武夫以天下最強六境躋身了金身境,所以除了金甲洲本地各地武廟,皆要有所感應,為其道賀,天下其餘八洲,皆要分出一份武運,去往金甲洲,一分為二,一份給武夫,一份留在武夫所在之洲。按照老規矩,武夫武運和修士靈氣相似,並非那玄之又玄的氣運,中土神洲最為地大物博,一洲可當八洲來看,所以往往是中土武夫得到別洲武運最多,但是一旦武夫在別洲破境,中土神洲送出去的武運,也會更多,不然天底下的最強武夫,只會被中土神洲大包大攬。」
這是一樁陳平安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李柳打趣道:「若是那個金甲洲武夫,再遲些時日破境,好事就要變成壞事,就和武運失之交臂了。看來此人不光是武運鼎盛,運氣是真不錯。」
陳平安聽出了李柳的言下之意,在獅子峰上,李叔叔喂拳之後,他陳平安就可開始追趕並且超過那個天才武夫的六境底子了。
高興當然有,如何雀躍欣喜,卻也談不上。
陳平安好奇問道:「在九洲版圖相互流轉的這些武運軌跡,山巔修士都看得到?」
「天下武運之去留,一直是儒家文廟都勘不破、管不著的事情,早年儒家聖人不是沒想過摻和,打算划入自家規矩之內,但是禮聖沒點頭答應,就不了了之了。很有意思,禮聖明明是親手制定規矩的人,卻好像一直和後世儒家對著來,許多有益於儒家文脈發展的選擇,都被禮聖親自否定了。」李柳娓娓道來,道破諸多天機,「除非是勉強能夠洞察天機的飛升境巔峰修士,不然很難察覺到跡象。再就是坐鎮天幕的儒家七十二聖賢,看得最真切。純粹武夫的所謂最強,只是個當下事,是與同一個時代的九洲同境武夫相比,所以曹慈和陳先生你們這類武夫,若是在某個境界滯留很久,其餘所有同境武夫就都不用奢望那份武運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和曹慈比,如今還差得遠。」
李柳笑道:「事實如此,那就只好看得更長遠些,到了九境、十境再說,九境、十境的一境之差,便是實打實的天壤之別,更何況到了十境,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止境,其中三重境界,差距也很大。大驪王朝的宋長鏡,到九境為止,境境不如我爹,但是如今就不好說了。宋長鏡先天氣盛,若是同為十境氣盛,我爹那性子,反受拖累,與之交手,便要吃虧,所以我爹才離開家鄉,來了北俱蘆洲。如今宋長鏡停留在氣盛,我爹已是拳法歸真,雙方真要打起來,還是宋長鏡死,可如果雙方都到了距離止境二字最近的神到,我爹輸的可能性,就要更大。當然,如果我爹能夠率先躋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宋長鏡只要出拳,想活都難。換了他先到,我爹也是一樣的下場。」
陳平安輕聲問道:「是不是如果李叔叔留在寶瓶洲,其實兩人都沒有機會?」
李柳點頭道:「雖說事無絕對,但是大概如此。」
李柳笑著反問:「陳先生就不好奇這些真相,是我爹說出口的,還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內幕?」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知道這些。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都能處理好家裡事和門外事。」
李柳沒來由道:「若是陳先生覺得喂拳挨打還不夠,想要來一場出拳酣暢的砥礪,我這邊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可以隨叫隨到。不過對方一旦出手,喜歡分生死。」
陳平安沒有猶豫,回答道:「很夠了,還是等到下次遊歷北俱蘆洲再說吧。」
李二隨後的一次喂拳,陳平安估計自己都未必扛得住。而且一旦躋身武道第七境,大瀆走江又已經收尾,就更應該立即南返寶瓶洲,落魄山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他去處理,再接下去,當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龍城,乘坐跨洲渡船,趕赴倒懸山。
李柳說道:「其實那個人,陳先生也認識,當時他就在鬼蜮谷寶鏡山。」
陳平安恍然大悟,是那個看不出深淺卻給陳平安極大危險氣息的怪人。在天之驕子崇玄署楊凝性身上,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或者說不如前者濃厚。
李柳問道:「陳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境界不算懸殊的情況下,和你對敵之人,他們是什麼感受?」
陳平安愣了一下,搖頭道:「從未想過。」
這些年遠遊途中,廝殺太多,死敵太多。
然後陳平安第一個想起的,便是久未見面的杏花巷馬苦玄,一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修道天才。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傳后,在破境一事上,馬苦玄勢如破竹。當年綵衣國大街捉對廝殺過後,雙方就再沒有重逢機會,聽說馬苦玄混得風生水起,已經被寶瓶洲山上譽為繼李摶景、魏晉之後的公認修行天資第一人,最近邸報上的消息,是他手刃了海潮鐵騎的一個老將軍,徹底報了家仇。
李柳微笑道:「若是換成我,境界和陳先生相差不多,我便絕不出手。」
陳平安搖搖頭:「李姑娘謬讚了。」
李柳說道:「太過謙虛也不好。」
陳平安說道:「說明我示弱的功夫,火候還不夠。」
李柳忍不住笑道:「陳先生,求你給對手留條活路吧。」
陳平安也笑了:「這件事,真不能答應李姑娘。」
和李柳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獅子峰之巔,當下時辰不算早了,卻也未到酣睡時分,能夠看到山腳小鎮那邊不少的燈火,有幾條宛如纖細火龍的連綿光亮,格外矚目,應該是家境殷實門戶扎堆的街巷,小鎮別處,則多是燈火稀疏,三三兩兩。
李柳問道:「陳先生走過這麼遠的路,可知洞天福地和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曾經有個朋友提及過,說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加上其餘三座天下,都是舊天地分崩離析后,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圖,一些秘境,前身甚至會是許多遠古神靈的頭顱、屍骸,還有那些……隕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曾是一尊尊神祇的宮殿、府邸。」
李柳說道:「你這朋友也真敢說。」
陳平安笑道:「膽子其實說大也大,渾身法寶,就敢一個人跨洲遊歷;說小也小,是個都不怎麼敢御風遠遊的修道之人,他畏懼自己離地太高。」
李柳問道:「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算一個。」
山巔清風,帶著穀雨時分的山野芬芳。
李柳沉默片刻,隨口問道:「陳先生最近可有看書?」
陳平安笑道:「有,一本……」
陳平安略作停頓,感慨道:「是一本怪書,講述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得自一頭喜好煉製名山的得道大妖。」
李柳便沒了太多興趣,生生死死,她見過太多太多,肯定無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
對她而言,這一生就像楊老頭是一個學塾夫子,讓她去做功課,不是道德學問,不是聖賢文章,甚至不是修出個什麼飛升境,而是關於如何做人。這其實是一件很彆扭的事情。
李柳覺得自己唯有關起門來,和爹娘、弟弟李槐相處才習慣,走出門去,她看待世人世事,就和以往的生生世世,並無兩樣。
陳平安望著山下燈火,輕聲道:「曾經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說凡夫俗子,短暫一生,半生在那床榻上消磨光陰。好像修道之人,也沒差,修行如睡大半生。不過細細琢磨,終究還是不一樣的。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待同一件事,便可能是一種人心兩回事。
「我曾經看過兩本文人筆札,都講到了鬼怪與世情。一個文人曾經身居高位,告老還鄉后才寫出那個筆札;另外一個則是落魄書生,科舉失意,終生不曾進入仕途。我看過了這兩本筆札,一開始並無太多感觸,只是後來遊歷途中,閑來無事,又翻了翻,便嚼出些餘味來。
「站得高看得遠,對人性就看得更全面。站得近看得細,對人心剖析便會更入微。」
說到這裡,陳平安感慨道:「大概這就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好了。」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那個不敢御風的朋友,學問駁雜,讓我自慚形穢。我曾經隨口問了他一個問題,若是我家鄉小巷的頭尾,牆根各有一株小草兒,明明離著那麼近,卻始終枯榮不可見,若是開了竅,會不會傷心?他便認真思量起了這個問題,給了我許許多多匪夷所思的玄妙答案,可我一直忍著笑。李姑娘,你知道我當時在笑什麼嗎?」
李柳會心一笑:「在那泥瓶巷,雞犬往來,尤其是母雞經常帶著一群雞崽兒,每天東啄西啄,哪裡會有花草。」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使勁點頭。
李柳突然收斂了笑意,彎腰作揖:「感謝先生教誨。」
陳平安愣在當場,不明白李柳這是做什麼。他只是和李姑娘散心閑聊,難不成這都能悟出些什麼?
陳平安當下唯有一個念頭,自己果然不是什麼修道坯子,資質平平,所以此次獅子峰練拳過後,更要勤勉修行啊。
李柳起身後,告辭一聲,竟是拎著食盒御風去往山腳店鋪。
陳平安一頭霧水,返回那座神仙洞府,撐篙去往鏡面處,繼續學那張山峰打拳,不求拳意增長絲毫,只求一個真正心靜。
夜色里,婦人在布店櫃檯后打算盤,翻著賬本,算來算去,唉聲嘆氣,都大半個月了,沒什麼太多的進賬,都沒個三兩銀子的盈餘。
先前陳平安在鋪子幫忙,一兩天就能掙個三兩銀子,真是人比人,愁死個人。也虧得在小鎮,沒有什麼太大的開銷,婦人看著櫃檯上的那盞燈火,怔怔出神,然後轉頭望向那個傻了吧唧站在不遠處的漢子,怒道:「李二,你杵這兒做啥,能當油燈使喚啊?」
李二搖搖頭。
理解。最近買酒的次數有點多了,可這也不好全怨他一個人吧,陳平安又沒少喝。
婦人好似看穿李二那點小心思,惱火道:「花錢心疼是一回事,招待陳平安是另外一回事,李二你少扯到陳平安身上去。你有本事把你喝的那份吐出來,賣了錢還我,我就不怨你!成天就是瞎晃蕩,給人打個短工什麼的,一年到頭,你能掙幾兩銀子?!夠你喝酒吃肉的?」
李二悶悶道:「陳平安馬上就要走了,我戒酒半年,成不成?」
不承想一聽說陳平安要離開,婦人更氣不打一處來:「閨女嫁不出去,就是給你這當爹的拖累的,你有本事去弄個官老爺噹噹,看來咱們鋪子求親的媒婆,會不會把咱家門檻踩爛?!」
李二不吭聲。
婦人哀怨道:「以後若是李槐娶媳婦,結果女兒家瞧不上咱們家世,看我不讓你大冬天滾去院子里打地鋪!」
李二撓撓頭。
婦人剛要熄了油燈,突然聽到開門聲,立即小跑繞出櫃檯,躲在李二身邊,顫聲道:「李柳去了山上,難不成是毛賊登門?等會兒要是求財來了,李二你可別亂來,鋪子裡邊那些碎銀子,給了毛賊便是。」
李二嗯了一聲。
所幸開門之人,是她女兒李柳。
婦人便立即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好嘛,若是真來了個毛賊,估摸著瘦竹竿似的猴兒,靠你李二都靠不住!到時候咱倆誰護著誰,還不好說呢……」
婦人絮絮叨叨罵著漢子。
熄了油燈,一家三口去了後院,婦人沒了氣力罵人,就先去睡了。
李二和李柳坐在一條長凳上,李柳憑空變出一壺仙人酒釀,李二搖搖頭。
若真是貪杯的人,真要喝那好酒,李二什麼喝不上。
李柳這一次卻堅持道:「爹,破例一回。」
李二有些奇怪,接過了那壺酒,卻沒有揭開泥封,小聲笑道:「余著,回頭跟李槐一起喝,他這個歲數,差不多也可以喝酒了,到時候就說是獅子峰老仙師賞賜下來的。」
李柳笑著不說話。
李二說道:「你娘其實想過很多次,回寶瓶洲那邊去,畢竟那邊有親戚,街坊鄰居都是世世代代的熟悉門戶,不會像這邊,終究是外人,所以你娘說出口時,我是答應了的。不過後來你娘自己反悔了,說李槐好歹在書院求學,再給人欺負,也不會太過分。你不一樣,到底是個女兒家,她放心不下你一個人留在這邊,又不願讓你下山,斷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份仙家緣分。」
李柳點點頭,伸出腿去,輕輕疊放,雙手十指交纏,輕聲問道:「爹,你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我會恢復真身,到時候神性就會遠遠大過人性,今生種種,就要小如芥子,興許不會忘記爹娘你們和李槐,可一定沒現在這麼在乎你們了,到時候怎麼辦呢?甚至到了那一刻,我都不會感到有半點傷感,你們呢?」
李二笑道:「這種事當然想過,爹又不是真傻。怎麼辦?沒什麼怎麼辦,就當是女兒特別出息了,就像……嗯,就像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爹娘,突然有一天,發現兒子考中了狀元,女兒成了皇宮裡邊的娘娘,可兒子不也還是兒子,女兒不也還是女兒?可能會越來越沒什麼好聊的,爹娘在家鄉守著老門老戶,當官的兒子,要在遠方憂國憂民,當了娘娘的女兒,難得省親一趟,但是爹娘的牽挂和念想,還是在的。子女過得好,爹娘曉得他們過得好,就行了。」
李柳低下頭:「就這麼簡單嗎?」
李二嗯了一聲:「沒那麼複雜,也不用你想得那麼複雜。以前不跟你說這些,是覺得你多想想,哪怕是胡思亂想,也不是什麼壞事。」
李二猶豫了一下:「不過我還是希望真有那麼一天,你哪怕是拗著性子,裝裝樣子,也要對你娘親好些,不管你覺得自己真正是誰,對於你娘親來說,你永遠是她懷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來、拉扯大的閨女。你要是能答應這件事,我這個當爹的,就真沒要求了。」
李柳柔聲道:「好的。」
李二嘆了口氣:「可惜陳平安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陳平安。」
李柳埋怨道:「爹!」
李二咧嘴笑道:「爹就說一嘴兒,惱什麼。」
李柳一雙漂亮眼眸,笑眯起一雙月牙兒。
李二說道:「知道陳平安不住這邊,還有什麼理由,是他沒辦法說出口的嗎?」
李柳疑惑道:「他是在顧忌什麼?怕給咱們添麻煩?」
李二搖搖頭:「我們一家團圓,卻有一個外人。他陳平安什麼苦都吃得,唯獨扛不住這個。」
那天李柳返鄉回家,陳平安笑著告辭離去。
一襲青衫的年輕人,身在異鄉,獨自走在大街上,轉頭望向店鋪,久久沒有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