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言已忘言

第一章 欲言已忘言

·第一章·

欲言已忘言

一艘去往舊朱熒王朝中嶽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為瘴雲的渡口。兩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頂樓觀景台,目送三人離去。

臨近朱熒王朝,等於離開了自家山頭,進入別人地盤,魏檗對於披雲山的感知便衰減了許多,等到了那座大驪新中嶽,只會更受天然厭勝。這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無形規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腳,而一尊大岳山君離開自己轄境,拜訪山君同僚,一樣難逃此理。

不過即便如此,依舊問題不大。沒辦法,他魏檗如今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講禮數的中嶽山君,哪怕修為等同於玉璞境,畢竟還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此次離開北嶽地界,於公於私,魏檗都有過得去的說法,所以大驪朝廷即使談不上樂見其成,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魏檗在大驪廟堂檯面上的引薦人,是墨家遊俠許弱,當年魏檗就是與許弱一起離開棋墩山,去披雲山的。

身形佝僂的朱斂,赤手空拳。

身材修長的盧白象,懸佩狹刀停雪。

渡口那邊,劉重潤下船后,忍不住與走在身邊的朱斂說道:「朱先生,尋見水殿、龍舟不難。那座水殿還好說,是一件遠古仙人煉化完全之物,我掌握著這件仙家重寶的開山之法,收攏起來,不過馬車大小,可以搬運到渡船上。可那艘龍舟,一直只有小煉程度,想要帶回龍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錢,將那龍舟當作渡船,招搖過市。」

朱斂笑道:「不打緊,大驪鐵騎那邊,會有專門的人為咱們護駕尋寶,之後咱們乘坐龍舟返回落魄山,只會暢通無阻。」

劉重潤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開玩笑?」

朱斂一本正經道:「劉島主是門派之主,又是騰雲駕霧的金丹境地仙,我一個糟老頭,哪敢造次?」

劉重潤覺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龍舟兩物,一直是劉重潤的心頭病。送給誰,都是一門大學問。萬一不小心送錯了,珠釵島此後百年別想安寧,能不能保住祖師堂都兩說。

在與落魄山做買賣之前,為了能夠繼續在書簡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併為藩屬島嶼,劉重潤權衡利弊過後,便將水殿一事透露給了真境宗。珠釵島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劉重潤就當是破財消災。真境宗不愧是桐葉洲執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門,果然沒有心生歹意,沒有做出殺人滅口、獨佔至寶的下作事,珠釵島不但得以保留祖師堂,還憑此換來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給山上修士的太平無事牌。這便是劉重潤第一次沒有親自造訪落魄山,只是派遣了幾名與陳平安還算熟悉的珠釵島嫡傳弟子前往落魄山的原因。

只是隨後的事態發展超乎想象,莫名其妙地,真境宗竟然放棄了對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也沒有從珠釵島收走太平無事牌。為此,劉重潤戰戰兢兢跑了一趟宮柳島,當然見不到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姜宗主,只見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劉老成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劉重潤,說這是宗主的意思,讓劉重潤放心便是,那塊太平無事牌不會燙手。

放心?劉重潤半點不放心。但是又無可奈何,總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劉重潤這才最終決意搬往龍泉郡,於是親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選址鰲魚背。與落魄山提及秘事,劉重潤沒有故意隱瞞真境宗得知水殿、龍舟的消息,還說了真境宗的那個決定。大管事朱斂當時笑得有些古怪,讓劉重潤只管放心,並且保證哪怕落魄山不挖寶,至少也絕不會將這個消息泄露給任何人,不至於讓珠釵島修士身懷重寶,惹禍上身。

劉重潤依舊不敢放心。

這會兒,真正走上了故國家鄉的尋寶之路,劉重潤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為了水殿、龍舟的重見天日,她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踏足這塊傷心地。

關於水殿和龍舟的取捨,劉重潤沒有什麼猶豫。

水殿是一座門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說是一處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師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陣法三者於一身,足夠支撐起一名元嬰境修士據地修行,擱在親水的書簡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所以當初真境宗二話不說,便交予劉重潤一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以示誠意。

那艘巨大龍舟雖然不能跨洲,但是可以運載大量貨物往來於一洲之地,對於小門小戶的珠釵島而言,是雞肋,對於野心勃勃的落魄山來說,卻是解了燃眉之急。

在劉重潤神遊萬里的時候,盧白象正在和朱斂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語。

盧白象笑問道:「就算順利取回龍舟,你還要各地跑,不會耽誤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無法再當那行事無忌的武瘋子,豈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

朱斂笑著答道:「每天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盧白象說道:「你若是有所圖謀,哪怕陳平安念舊放過你,我也會親手殺你。」

朱斂說道:「你沒有這種機會的。」

盧白象問道:「是說我註定殺不了你,還是你在落魄山當真安分守己?」

朱斂反問道:「蓮藕福地歷史上的盧白象,歷來殺伐果決,怎變得如此嘰嘰歪歪了?」

盧白象不再說話。在那座天下,盧白象是先人,朱斂是後世人。

朱斂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爺最懂我,崔東山都只能算半個。至於你們三個同鄉,更不行了。」

盧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輕輕摩挲著狹刀刀柄。

朱斂瞥了眼盧白象的小動作,問道:「信不信你如今連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盧白象笑道:「不太信。」

朱斂說道:「找個機會,陪你練練手?」

盧白象搖頭道:「先記著,過幾年再說。」

朱斂笑道:「我這不是怕盧教主一個人,天高皇帝遠,在窮鄉僻壤待慣了,小日子過得太舒坦,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

盧白象轉頭看著朱斂。

朱斂與之對視,挑釁道:「盧白象,從沒有什麼修道之人的蓮藕福地,來到鬼怪神仙滿山跑的浩然天下,尤其是最近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刀不離身?怎的?法刀在手,就天下我有啦?你怎麼不幹脆點,去學那隋右邊,直接修行求仙,不是更好?」

盧白象皺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哪裡需要時刻準備廝殺,你怎麼跟我比?」

朱斂嗤笑道:「練拳是自家事,你別問我。若問我,好聽的,難聽的,你想要聽什麼答案,我都可以隨便講。至於真相如何,你得問自己。」

盧白象嘆了口氣道:「是有些麻煩。」

朱斂笑道:「在一個小地方,只要資質好,福緣不錯,即使有些不純粹,也顯現不出,可是到了一方大天地,便不成了。咱們畫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順眼點,討喜的話,就要少說幾句。」

盧白象點點頭,算是聽進去了。

雖然劉重潤不清楚兩人在交流什麼,但是方才盧白象一剎那的殺機顯露,竟是讓她這名金丹境地仙都有些心悸。

這盧白象是誰?不過是落魄山祖師堂譜牒上的一個名字而已。

劉重潤有些心情黯然,什麼時候珠釵島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安穩的仙家門派?既不用看人臉色,也不用租賃山頭?

帶著所有嫡傳修士一起離開書簡湖,只留一個祖師堂空架子,落戶龍泉郡,在鰲魚背上開闢府邸,真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嗎?

劉重潤如今尚不知道答案。

當下劉重潤只知道不遠處的朱斂與盧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學宗師,擱在寶瓶洲歷史上任何一個王朝,都是帝王將相的座上賓。拳頭硬是一個緣由,更關鍵的還是煉神三境的武夫,已經涉及一國武運,比那鞏固一地氣數的山水神祇,半點不差,甚至作用猶有過之。

只不過朱斂、盧白象兩人到底是武道幾境,劉重潤吃不準,至於雙方誰更厲害,劉重潤更是無從知曉,畢竟暫時還沒機會看到他們真正出手。

對於朱斂的印象,更多的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迎。幾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會做生意之外,劉重潤對他其實了解不多,見面次數多了,似乎反而讓她更加霧裡看花。倒是盧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氣勢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見。

劉重潤發現落魄山好像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機會與之接觸,便會一個接一個冒出來,讓人目不暇接。

大驪北嶽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個眼神不正的駝背漢子,在魏檗那邊,竟然沒有半點恭敬。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個姓石的掌柜,皮囊古怪,似有一絲陰物氣息,讓劉重潤完全瞧不出對方修為的深淺。

陳如初、陳靈均、周米粒,三頭精怪,尤其是那個青衣小童,似乎快要到龍門境瓶頸了,一旦給它躋身金丹境,一頭蛟龍之屬的金丹妖物,可非尋常金丹境修士能夠媲美,完全可以當半個元嬰看待。但是看樣子,陳靈均卻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見的一個,而他自己好像受了冷落,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這要擱在書簡湖,早就造反了吧?

劉重潤偶爾會想,那個年輕山主,是想要一步登天,將原本寂寂無聞的龍泉郡落魄山,直接打造成一座「宗」字頭門派?與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爭個高下?

會不會有些異想天開了?

畢竟落魄山上,武夫多,修士少,也看不出誰是那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強勢地仙。反觀與落魄山毗鄰的龍泉劍宗,不談聖人阮邛,董谷已是金丹境,僅是關於阮邛獨女阮秀,劉重潤便聽說了一些很玄乎的小道消息,說阮秀曾與一名根腳不明的白衣少年,合力追殺一名朱熒王朝的老元嬰境劍修,簡直就是駭人聽聞。

再者,一座名山難容兩金丹,遠是盟友,近是寇讎,這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龍泉郡的地盤,哪怕不算小,靈氣也充沛,一樣支撐不起兩座蒸蒸日上的「宗」字頭仙家。

明明從未來過仙家渡口的朱斂,偏偏十分熟門熟路,領著劉重潤和盧白象,離開了瘴雲渡口。這時劉重潤看到了一隊精騎,人數不多,二十餘騎而已,卻讓她瞬間悚然。

為首三騎,居中是一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神色沉穩,並未披掛甲胄,腰間卻懸挂著一把大驪制式戰刀。旁邊一騎,是一名黑袍俊俏公子哥,懸挂長短雙劍,蹲在馬背上,打著哈欠。另外一側,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

劉重潤覺得除了那個居中主將,其餘兩人,都很危險。

至於其他那些大驪精騎,劉重潤是亡國長公主出身,垂簾聽政多年,操持家務便是打理江山,所以自然是行家裡手,一眼就看出他們的彪悍善戰。

大驪鐵騎能征善戰,不只是在沙場慷慨赴死,而且透著一股井然有序的規矩氣息。皆是那國師崔瀺細心打磨出來的痕迹。

朱斂仰頭望向那肌膚黝黑的漢子,招手笑道:「這不是咱們武宣郎魏大人嘛!」

被朱斂稱呼為武宣郎的漢子,無動於衷。

居中的年輕人轉頭笑問漢子道:「魏大哥,這位老前輩是?」

漢子一板一眼答道:「姓朱名斂,故鄉舊識,一個武瘋子,如今是遠遊境,在龍泉郡給人當管事。」

年輕人有些訝異。八境宗師?為何從未聽說過?

大驪本土有哪些遠遊境武夫,他一清二楚,因為一般都投身沙場,幾乎沒有人留在江湖。至於什麼八境的練氣士,他倒是沒少聽說。

他是大驪頭等將種門戶出身,自幼生活於京城那條將種如雲的篪兒街,對修道之人素來沒什麼好感,唯獨對武夫,無論是在沙場,還是在江湖,都有一種天生的親近。

他的祖輩,都是一拳一刀,為大驪朝廷和自己姓氏打出了江山和家業。

到他自己,一樣如此,他劉洵美與好朋友關翳然一般無二,最瞧不起的便是意遲巷那撥躺在祖輩功勞簿上享福的蛀蟲。他劉洵美的名字,還是關老爺子親自給取的。

許多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紈絝子弟,實在是扶不起,在父輩的安排下,在衙門裡撈油水,幫著地方豪閥牽線搭橋,或是引薦山上仙師擔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頭有應酬不完的酒局宴會,在京城大小官場、酒席上個個是大爺。雖然身邊婢女都是仙家女修,扈從也都是那山上神仙,可是在篪兒街那邊,哪個不是縮著脖子小聲說話的?

劉洵美翻身下馬,向朱斂抱拳而笑,道:「劉洵美,見過朱前輩!」

朱斂趕緊抱拳還禮,笑呵呵道:「劉將軍年輕有為,在祠堂為祖宗上香,底氣十足。」

劉洵美樂了,半點沒覺得對方拿祖宗香火說事有什麼失禮。

主將下馬,魏羨就跟著下馬,其餘精騎紛紛下馬。唯獨那生了一雙丹鳳眼的年輕黑袍劍客,繼續蹲在馬背上,點頭嘖嘖道:「很厲害的御風境了。魏羨,你們家鄉出人才啊,這一點,隨我們泥瓶巷。」

劍修曹峻。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長的修士,不過家族老祖曹曦,卻是出身於驪珠洞天的那條泥瓶巷。

一直走在朱斂和劉重潤身後的盧白象,此時走上前與朱斂並肩而立。魏羨朝盧白象點了點頭,盧白象笑著點頭還禮。

魏羨離開崔東山後,投身大驪行伍,成了一名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靠著一場場實打實的兇險廝殺,如今暫時擔任伍長,只等兵部文書下達,得了武宣郎的魏羨,就會立即升遷為什長。當然,魏羨如果願意親自領兵打仗的話,可以按律就地升遷為正六品武將,領一老字營,統率千餘兵馬。

大驪的這類伍長,應該是浩然天下最金貴的伍長了,在見到從三品實權將軍以下所有武將時,無須行禮,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樂意的話,視而不見都沒關係。

魏羨如今得了大驪鐵騎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頭的武宣郎,前面五個武散官,一般只會授予沙場上戰功彪炳的功勛武將。以武立國的大驪朝廷,歷來武散官比文散官高一等,只不過無比尊崇的上柱國頭銜,不一定只頒給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羨的頂頭上司,靠著軍功,管著一支大驪萬人鐵騎的所有隨軍修士。魏羨雖然只是伍長,卻有些類似曹峻的輔官。按照曹峻這個憊懶漢的說法,能不動腦子就不動腦子,所以調兵遣將之類的麻煩事,他都喜歡丟給不知根腳的魏羨。魏羨雖說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純粹武夫,一開始軍隊里還有些非議,總覺得這傢伙是兵部衙門某位大佬的門客,瞧著大戰落幕後,便死皮賴臉蹭軍功來了,只是幾場搏殺過後,便沒了風言風語,道理很簡單,與魏羨並肩作戰的隨軍修士,本該戰死的,都活了下來。

當劉重潤得知這個年輕騎將劉洵美不到三十歲,竟是大驪正四品武將官身之後,就更加震驚。一方面驚訝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雲。大驪武將進階,必有軍功打底,這是鐵律,祖蔭傍身的將種門戶,興許起步高些,卻也有數。另外一方面便是驚訝於落魄山的官場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將劉洵美,那麼點頭允諾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實權大將,即便不是已經被敕封為巡狩使的曹枰、蘇高山,也該是僅在兩人之下的大驪顯赫武將。

其實不光是劉重潤想不明白,就連劉洵美自己都摸不著頭腦,此次他率隊出行,是大將軍曹枰的某個心腹親自傳達下來的命令,騎隊當中,還夾雜有兩名綠波亭大諜子,一路監軍,看跡象,不是盯著對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規矩,而是盯著他劉洵美會不會節外生枝。

這就很有嚼頭了,難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與綠波亭某個大頭目一起中飽私囊,然後曹大將軍選擇自己躲在幕後,派遣心腹親手處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膽大包天,難道不應該將他劉洵美換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將?劉洵美覺得如果此事有違大驪軍律,他肯定要上報朝廷。篪兒街劉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隨便收拾的門戶,關鍵是此舉壞了規矩,大驪文武百年以來,不管各自家風、手腕、秉性如何,終究是習慣了大事守規矩。

可要說有人如此神通廣大,能夠讓曹枰聽令行事,使得這個等同於廟堂上柱國的巡狩使親自謀划,總不會是國師大人吧?

為了一處有人領路的山水秘寶,至於如此鬼鬼祟祟嗎?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收攏起來的山上物件,堆積成山。禁絕、搗爛山水祠廟數千座,都是按照大驪的既定規矩運作。

就差這一樁?

劉洵美充滿了好奇,並且希望自己能夠活著知道那個答案。

大驪精騎這邊備好了馬匹,眾人一起騎馬去往寶物藏匿之地,相距瘴雲渡口不算太遠,兩百多里路程。水殿和龍舟埋藏在一條大江之底,秘道極其隱蔽,唯有依靠劉重潤掌握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方可入內,打爛水運山根強行進入則會觸發機關,水殿和龍舟就要隨之崩毀。

劉洵美與劉重潤並駕齊驅,商議路線一事。魏羨與盧白象緊隨其後,閑聊往事。

盧白象算是畫卷四人當中,表面上最好相處的一個,與誰都聊得來。其餘三人,相互間幾乎說不上話。

朱斂不知怎麼竟然就跟曹峻一起落在騎隊尾巴上,相談甚歡,稱兄道弟,什麼都聊。當然,兩個大老爺們,不聊女子不像話。

你曹峻無論說什麼,我朱斂回答的言語,要是說不到你曹峻心窩裡去,就算我這個老廚子廚藝不精,不會看人下碟。

果然,曹峻眼睛發亮,都想要離開行伍,去落魄山當供奉了。

李希聖帶著書童崔賜,離開北地清涼宗后,返回青蒿國一座州城。青蒿國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偏僻小國,不過不是什麼大國藩屬。

州城裡邊,李希聖在一個名為洞仙街的地方,買下了一棟小宅子。對面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殷實門戶,不算大富大貴的高門,其中有個李希聖的同齡人,名字當中恰巧有個「寶」字,名為寶舟,是個沒有功名在身的閑散文人,琴棋書畫都不俗,李希聖經常與此人出門遊歷,不過都走得不遠。

李希聖之前從寶瓶洲來到北俱蘆洲,一路北游,然後在此停步,還通過一些關係,在一州學政衙署謀了個濁流差事。在去往清涼宗之前,李希聖每天都要從衙署門頭那座「開天文運」牌坊旁邊走過,衙署十二進,不算小了。

學政大人對李希聖青眼有加,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學問不淺。當然,學政大人是出了名兩袖清風的清流文官,能夠突然從一處清水衙門高升廟堂中樞,擔任禮部侍郎,這裡面肯定是有些額外「學問」的。有一次他與李希聖推杯換盞,借酒澆愁,李希聖便給了那些「學問」,是偷偷留下的,學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天,李希聖便成了學政衙署的一名胥吏。

崔賜一開始還覺得五雷轟頂,為何光風霽月的自家先生,會做這種事情,讀書人豈可如此市儈作為?

李希聖沒有與崔賜解釋什麼。

這次返回州城,學政衙署那邊已經沒了李希聖的位置,是隨便給了個由頭,就剔除了李希聖的胥吏身份。

李希聖也沒有在意。

崔賜來的路上,詢問先生這次要在青蒿國待多久,李希聖回答說要很久,至少三四十年。

崔賜一開始還有些心慌,怕是要幾百年來著,結果聽說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後,就如釋重負了。畢竟他與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可是每當崔賜一想到自己的根腳來歷時,便總有揮之不去的憂愁。

這天李希聖又攤開一幅字畫,看那鏡花水月。

崔賜知道自家先生的習慣,便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實李希聖沒有這份雅緻,但是崔賜喜歡做這些,他也不攔著。

畫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論道。老夫子是魚鳧書院的賢人,講得十分像老婆娘的裹腳布,翻來覆去只說一個道理,彎來繞去,就是講這個大道理的種種小道理。崔賜剛開始還聽得認真,後來便覺得十分沒勁。這些個道理,稍稍讀過幾天書的人,誰會不懂?需要老夫子講得如此細碎嗎?

後來先生帶著他一起遊歷魚鳧書院,得知了這位老先生被笑話為尋章摘句老雕蟲,還被視為書院最沒有真才實學的賢人。在書院求學的儒家門生們實在受不了,書院就給老先生安排了這樁差事,負責鏡花水月,為那些山上修士講學。估計連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會有人喜歡聽他廢話的,不過依舊講了三十年。老先生樂得清閑,有時候,還會帶上幾本屬於自己心頭好的書籍、筆札、字帖,挑選其中一句言語,由著自己的心情,隨便講開去。

崔賜在魚鳧書院那邊滿是書肆的大街上,聽說了老先生一大籮筐的陳年舊事。據說老先生當初之所以獲得賢人頭銜,是撞了大運,與學問大小沒啥關係。一開始也有各路聰明人,與當時還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詩詞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國士林,各大地方書院,都盛情邀請此人去講學傳道,可是到最後,連官場上的那種燒冷灶,都沒了興緻。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寶,或者扇面題字和楹聯等,最早的時候,可以隨便賣出千兩銀子,可是到如今,別說十兩銀子都沒人買,送人都未必有人願意收。

可是崔賜卻發現,自家先生聽這位老先生的講學,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涼宗為那位賀宗主的九名記名弟子講學期間,一樣會觀看魚鳧書院的鏡花水月。

畫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變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潤了潤嗓子,拿起一本剛剛入手的書籍,是一本山水遊記。快速報過書名后,老夫子開宗明義,說今天要講一講書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開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處,「村野」「寺中」兩詞又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贅。老先生微微臉紅,神色不太自然,雙手持書,將那本遊記高高舉起,好像是要讓人將書名看得更清楚些。

崔賜一臉無奈,問道:「先生,這位老夫子是要餓死了嗎?怎的還幫書肆做起了買賣?」

李希聖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過。估計是老友請求,不好拒絕。」

崔賜趴在桌邊,嘆了口氣道:「賢人當到這個份上,確實也該老臉一紅了。」

崔賜笑了笑,道:「不過今兒老夫子總算不講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后,就要犯困。」

李希聖聽著畫卷中那位老先生講述詩詞之道,自言自語道:「誰說學問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學問?」

崔賜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先生?」

李希聖始終望向畫卷,聽著老先生的言語,與崔賜笑道:「崔賜,我問你一個小問題,一兩一斤,兩種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賜越發迷惑,這也算問題?

李希聖繼續說道:「兩個分量,是誰定的規矩?最早的時候,秤與砣又是在誰手裡?萬年之前,萬年之後,會不會有絲毫的偏差?若是有一絲一毫的差別,天下萬物運轉,又有哪些影響?」

崔賜稍稍深思,便有些頭疼欲裂。

李希聖緩緩道:「世間一些極為純粹的學問,看上去距離人間極遠,但不能就說它們沒有用。總有些看似沒用的學問,得有人來做。我與你說些事情,能幫你掙一枚銅錢,還是精進絲毫的修為?」

崔賜搖搖頭,道:「不太能。」

李希聖望向畫卷中那位遲暮老態的書院讀書人,有些感傷,收起視線,轉過頭,望向這個只是由一堆碎瓷拼湊而成的「非人」少年,說道:「淬鍊靈氣,化為己用,步步登天,長生不朽,便是修行問道。我們儒家將道德文章、紙上學問,反哺俗世人間,便是儒家教化,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學問至境。」

李希聖沉默片刻,望向那隻香爐上方的裊裊香火,說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證道長生。一放,自古聖賢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從來不會只求長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說著說著自己便乏了,以往一個時辰的書院課業,他能多嘮叨半個時辰,今兒竟是半個時辰過後,便沒了再講下去的心氣和精神。

老先生神色哀傷,直直望向遠方,自言自語道:「我其實知道,沒人聽的,沒有人在聽我說這些。」

老先生輕聲道:「二十年前,聽山長講,隔三岔五,還偶爾會增加些雪花錢的靈氣,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聽說有人願意為老夫的那點可憐學問砸錢,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說到這裡,老先生擠出一個笑臉,抓起那本遊記,道:「便是版刻這本書賣錢的老傢伙,眨眼工夫,酒沒喝幾頓,便都老了。最近幾年,更是沒能靠著這點學問,幫著書院掙來一枚雪花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啊。」

老先生神色蕭索,放下那本書,突然氣笑道:「姓錢的老混賬,我曉得你在看著,怕我不幫你賣書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給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記得別把酒菜吃完,好歹留下點,等我出了書院吃幾口就成。」

老先生站起身,作了一揖,黯然道:「此次講學,是我在書院最後一次自取其辱了,沒人聽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錢,山上修道大不易。我這些講了三十年的學問,真沒啥用,看看我,如此這般模樣,像是讀書人、學問人嗎?我自己都覺得不像。」

老先生準備去收起鏡花水月。他空有一個書院賢人頭銜,卻不是修行之人,無法揮手起風雨。就在此時,青蒿國李希聖輕輕丟下一枚穀雨錢,站起身,作揖行禮道,「讀書人李希聖,受益頗多,在此拜謝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當場,呆了許久,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擺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後老先生有些難為情,誤以為有人砸了一枚小暑錢,小聲道:「那本山水遊記,千萬莫要去買,不划算,價格死貴,半點不划算!再有神仙錢,也不該如此揮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齊家兩事,說來大,實則應當從小處著手……」

本打算再嘮叨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閉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說了不說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枚穀雨錢,朗聲道:「劉景龍,已經聆聽先生教誨三十年矣,在此拜謝。此次出關,總算沒有錯過先生最後一次講學!」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連崔賜都忍不住開口詢問道:「先生,是那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劉景龍嗎?」

李希聖笑著點頭。

老先生那叫一個老淚縱橫,最後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笑道:「以後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喝酒!不在書院了,但也離得不遠,好找的,只須說找那裹腳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時候再埋怨你小子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讓老夫在書院臉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的聲音回蕩:「這次講學最差勁,幫人賣書的本事倒是不小,怎麼不自己去開座書肆,我周密倒是願意買幾本。」

老夫子壓低嗓音,試探性問道:「周山長?」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蘆洲,誰能將『我周密』三個字,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那位老先生趕緊跑開,去合上一本攤開之聖賢書,不讓三人見到自己的窘態。

上了歲數的老書生,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

正值山君魏檗離開披雲山之際,一支車隊浩浩蕩蕩,舉家搬遷,離開了龍泉郡槐黃鎮。

不是沒錢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沒點頭答應,這讓一個管著錢財大權的婦人很是遺憾,她這輩子還沒坐過仙家渡船呢。

沒辦法,是兒子不點頭,她這個當娘親的也沒轍,只能順著。

杏花巷馬家,在馬婆婆死後,馬婆婆的孫子馬苦玄也很快離開小鎮,祖宅就一直空著了,而馬婆婆的一雙兒子兒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馬家有錢,卻不顯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父親一樣,有權卻不彰顯,給人印象就只是個不入流的胥吏,兩戶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馬家夫婦,當年搬出了杏花巷,卻沒有在福祿街和桃葉巷購置產業,如今已經悄悄將祖上傳下來的龍窯,轉手賣給出了個天價的清風城許氏,然後在馬苦玄的安排下,舉家搬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後世世代代就要在那邊紮根落腳。

婦人其實不太願意,她男人也興緻不高,夫婦二人,更希望去大驪京城那邊安家落戶,可是兒子既然那樣說了,他們當爹娘的,就只能照做,畢竟兒子再不是當年那個杏花巷的傻小子了,而是寶瓶洲如今最出類拔萃的修道天才,連朱熒王朝那出了名擅長廝殺的金丹境劍修,都被他們兒子宰殺了兩個。

婦人掀起車帘子,看到了外面一騎,是一名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女子,如今是自己兒子的婢女,兒子幫她取了個叫「數典」的名字。

婦人覺得有些好玩,只有這件事,讓她覺得兒子還是當年那個傻兒子——在與人慪氣呢。

早年泥瓶巷那個傳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邊就有個婢女叫稚圭。聽婆婆在世時的說法,兒子其實一直喜歡那個稚圭。

馬車旁策馬緩行的女子察覺到了婦人的視線,一開始打算裝作沒看到。此時馬隊最前面一騎當先的年輕男子,轉頭望來,眼神冷漠。

她嚇得噤若寒蟬,立即轉頭望向車帘子那邊,柔聲問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車休憩?」

婦人笑著搖頭,緩緩放下帘子。

被取名為「數典」的年輕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騎年輕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卻不敢流露出絲毫。

當年她與清風城許氏母子、正陽山搬山猿一起進入驪珠洞天,眾人都是為機緣而來,到頭來,她竟是最凄慘的一個,一樁福緣沒撈到手,還惹下天大的禍事——貨真價實的滅門之禍。她爺爺,海潮鐵騎的主人,在被勢不可當的大驪兵馬滅國之後,雖說丟了兵權,但是在朝廷那邊保住了一份官身,得以告老還鄉,原本已經順勢而為,然而這個年輕人,出現了。榮歸故里的途中,朝廷的隨行護衛,加上爺爺的親軍扈從,百餘人,都死了,遍地屍體。

她與爺爺一起跪倒在地。馬苦玄站在他們兩人之間,伸手按在兩顆腦袋之上,說兩顆腦袋,還不了債,就算整支海潮鐵騎都死絕了,也還不上。

馬苦玄就問老人,應該怎麼辦。老人開始磕頭,祈求馬苦玄放過他孫女,只管取他性命。一生戎馬生涯,戰功無數,哪裡想到會落得這麼個下場,她在一旁木然跪著。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慘不忍睹的癱軟屍體。

最後馬苦玄沒有殺她,將她留在了身邊,賞賜了她一個「數典」的名字,沒有姓氏。

失魂落魄的數典,最後跟隨馬苦玄去往龍泉郡。

一路上多次隨性殺人的年輕男子,重返家鄉后,第一個去處,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處,而是龍鬚河之畔。在那龍鬚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瀑布口子上,數典看到了一位捧劍神祇,是大驪第一等水神,名為楊花。

馬苦玄當時蹲在江河分界處,輕輕往水中丟擲石子,對那位神位極高的大驪神靈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後娘娘身邊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孫子,照理說,應該禮敬你幾分,但是我聽說你對我奶奶不太客氣,那麼你就要小心了。人生在世,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神祇鬼怪,欠了債都是要還的,等到我下次返回這邊探望奶奶時,若是聽說你還敢對這條龍鬚河頤指氣使,我就要將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錘鍊,碎了多少香火精華,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還上一千年,哪怕我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還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頭,少一天,都算我馬苦玄輸。」

水神楊花嗤之以鼻。

馬苦玄又說了一句:「你既然能夠成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沒關係,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難以祛除乾淨。我會每隔幾年就抓些淫祠神祇,或是山澤精怪,然後傳授他們一樁早已失去傳承的神道秘術,讓他們因禍得福,讓你知道什麼叫錢債身償。」

馬苦玄最後說道:「我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別學某些人,蠢到以為很多小事,就只是小事。不然我馬苦玄破境太快,你們還債也會很快的。」

那位鐵符江水神沒有言語,只是面帶譏笑。

馬苦玄歪著腦袋,問道:「不信,對不對?」

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著。我現在也改變主意了,很快就會有一天,我讓太後娘娘親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讓你去往真武山轄境,擔任大江水神。到時候我再登門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禮尚往來,邀請你去山上做客。」

楊花神色凝重。

馬苦玄搖搖頭:「不好意思,晚了。」

楊花眯起眼。

一名真武山護道人,在馬苦玄身後現出身形,微微一笑,道:「水神娘娘,擅自殺人,不合規矩。」

楊花冷笑道:「馬苦玄已經是你們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名兵家修士搖搖頭,笑道:「自然不是。只不過馬苦玄說話,似乎比我們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滿已久,無可奈何罷了。」

楊花發現那名修士悄悄朝自己使了個眼色。楊花嘆了口氣,對馬苦玄說道:「馬蘭花很快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河神祠廟。」

龍鬚河河神馬蘭花,當年從河婆晉陞河神后,卻一直無法建造祠廟。

若是鐵符江水神金口一開,建造香火祠廟,合情合理,無論是龍泉州當地官府,還是大驪朝廷禮部那邊,都不會為難。

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道:「好的,那麼我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後水神娘娘便是我馬苦玄的貴客。」

之後,身材修長的馬苦玄,黑衣白玉帶,就像一位豪閥門第走出家門遊山玩水的翩翩公子,走在龍鬚河畔。當他不再隱藏氣機后,走出去沒多遠,河中便有水草浮現搖曳,似乎在窺探岸上動靜。

好似不敢與馬苦玄相認,那個姿容不再、老朽衰敗的馬婆婆,從河面探出腦袋,望著那個岸上的年輕男子。江河水神不會流淚,婦人卻下意識擦拭臉龐。

那是數典第一次見到年輕魔頭馬苦玄燦爛而笑,原來這種鐵石心腸的壞種,也會流淚。

那天馬苦玄在河畔,與奶奶並肩而坐。奶奶輕輕抓著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語。馬苦玄只是坐著,很久都沒有說話。眼裡是一張有些陌生的面容,耳邊卻是他這輩子再熟悉不過的嘮叨。

奶奶又說了好多的家長里短,罵了好多人,最後卻要他什麼都不用管。

她讓孫子等一會兒,然後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來了所有積攢下來的家當,整整齊齊放在馬苦玄身邊,一件件說著來歷。最後她要馬苦玄把這些東西全部帶走,說都是她為孫子攢下來的媳婦本,就是不曉得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個稚圭,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進家門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當她的孫媳婦,她都認。

馬苦玄說就是稚圭了。奶奶便習慣性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戳孫子的額頭,罵他是鬼迷心竅,半點不知道好,是個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該吃苦。奶奶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說當年為了成為這河婆,可遭了罪吃了疼,若不是念著還有他這麼個孫子,她真要熬不住了。

馬苦玄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了一把臉。

奶奶告訴馬苦玄,她心底有一件放不下的事。馬苦玄說不用怕這個,真要循著蛛絲馬跡查到杏花巷馬家頭上,那個陳平安敢殺一個人,他就殺陳平安兩個最在意之人,只會多不會少。奶奶只是搖頭,帶著哭腔說,他們可是你爹娘,哪有這麼算賬的。

馬苦玄沉默不言語。奶奶使出了殺手鐧,一定要馬苦玄答應她,若是他不答應,以後她就當沒孫子了。

馬苦玄只好先答應下來,其實內心深處,自有計較,所以分別之後,馬苦玄沒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楊家鋪子。在他得知自己奶奶必須留在龍鬚河,此事沒得商量之後,這才不得不改變主意,讓爹娘高價賣出祖傳龍窯,舉家離開龍泉郡。最終便有了這趟慢悠悠的離鄉遠遊。

這一路行來,數典發現了一件怪事。

不知為何,好像馬苦玄與父母關係很一般,並非仙人有別的那種疏離,就好像從小就沒什麼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後,雙方越發疏遠。而那對夫婦,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緒當中,對於光宗耀祖的兒子那幾乎連一個笑臉都沒有的沉默寡言,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好像兒子如此高高在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夫婦二人,那個尋常豪紳裝束的男子,有著豪紳巨賈的精幹,婦人生了一雙桃花眸子,姿色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臉上帶著笑,依舊透著絲絲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長眼又運氣不好的人與精怪,都死了。

馬苦玄有意揀選了那些有路可走卻窮山惡嶺的山水路程,好像要拿那些流寇、精怪大開殺戒,以此排解心中煩悶。

在這期間,數典的師門修士,第二次前來救她。

第一次是祖師帶人親臨,向馬苦玄興師問罪,馬苦玄當著她的面親手打殺十數人,就像碾死螻蟻一般。

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選擇,是自己活,還是救她的人活。若是答錯了,她就要死。

數典答對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這一次,是一名有望與她成為山上道侶的同門師兄,與他的山上朋友趕來,要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

馬苦玄又讓她選擇,是做那亡命鴛鴦,還是獨自苟活。

數典還是要活,於是那名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愛著的師兄與他的幾個朋友,又都死了,毫無懸念。

當時大雨泥濘,數典整個人已經崩潰,坐在地上,大聲詢問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馬苦玄偏不答應,之後兩次,又遂了她的心愿。

馬苦玄當時一身長衫不沾絲毫雨水,對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你不理解,所以今天要坐在爛泥里可憐哀號,當你理解了以後,就可以活得輕鬆愜意,往日種種,根本不值一提。」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摔到馬背上,「當奴婢的,以後再有不敬,便割舌頭,下不為例。」

車隊在雨幕中繼續趕路。

春末時節,陽光和煦。

馬苦玄在馬隊最前頭,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計算著寶瓶洲有哪些蹲著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驪國師、綉虎崔瀺,不算,這位老先生,的的確確是做大事的。

躲在大驪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陰陽家陸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實的山嶽渡船,馬苦玄親眼見識過,抬頭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圓百里的人間版圖,如陷深夜,這便是大驪鐵騎能夠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於是在大驪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不僅如此,大驪宋氏還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脈、商家等中土神洲大佬的一大筆外債,大驪鐵騎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還債,至於什麼時候能夠還清債務,不好說。

那個名叫許弱的墨家遊俠,不容小覷。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已經動身返回北俱蘆洲,繼續留在寶瓶洲,毫無意義。而且聽說這位天君有後院起火的顧慮,再不返回北俱蘆洲,會鬧笑話。

其餘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存在,死了,靈氣重歸天地;活著,就是些會仙法的山上竊賊,吃進便不吐出的守財奴。

神誥宗的天君祁真,連賀小涼這種福緣深厚的宗門弟子都留不住。將她打斷手腳留在神誥宗,當一隻聚寶盆不好嗎?

從玉圭宗搬遷過來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氣吞併了書簡湖后,風頭正盛,不過那姜尚真很會做人,堂堂宗主,竟然願意夾著尾巴做人,宗門弟子與外界起了任何衝突,根本不問緣由,全是自家錯,在祖師堂那邊家法伺候,好幾次都是主動給結仇門派送去人頭,這才免去了許多麻煩和隱患。

宮柳島野修劉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劉志茂也破境了,成為第二個上五境野修,當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譜牒仙師了。

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師,已經數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陽山與風雷園的廝殺當中,露過一次面。

真武山那邊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的風雪廟老祖,還要沉寂,不過眾多弟子倒是在大驪邊軍當中,一直很活躍。

一直躲在重重幕後的雲林姜氏的家主。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雲山魏檗。

朱熒王朝那位至今都沒有現身的上五境劍修,不知道是閉關死了,還是選擇繼續隱忍。

至於大隋王朝那個說書先生,如今待在披雲山當那階下囚,護著一位高氏皇子。不是馬苦玄看不起這個老傢伙,他除了一個玉璞境的境界,還剩下點什麼?

最後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個泥腿子。離開了小鎮,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齡人,皆是廢物,反而是家鄉的這個傢伙,才算一個能夠讓他提起興緻的真正對手。

馬苦玄在馬背上睜開眼睛,十指交錯,輕輕下壓,覺得有些好玩。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傾力出手?

估計依舊不用。

這就有些無趣了。

馬苦玄又閉上眼睛,開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

至於身後那個婢女,總有一天,她會悲哀地發現,不知不覺,報仇之心全無,反而會由衷地覺得,馬苦玄身邊,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穩之處。

到了那個時刻,也就是她該死的時候了。

馬苦玄會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記憶,憑藉某些連真武山老祖都無法掌握的失傳秘法,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她的投胎轉世,時機到來,就還給她記憶,讓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脫,一次次轉世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個陳平安,只要敢報仇,會比她更慘。但是在陳平安尋仇之前,他馬苦玄不會多做什麼,畢竟當年是他們馬家有錯在先。

他馬苦玄再心狠手辣,還不至於濫殺無辜,只不過世上多有求死之人,不湊巧惹到了他馬苦玄,他便幫著送一程而已。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錢就準備好了大大小小的家當,她馬上就要出一趟遠門!因為昨天那老頭告訴她道:「背好小竹箱,帶好行山杖,去你家鄉,一起遊學去。別擔心,就當是陪著老夫散散心,練拳這種事,以後再說。」

裴錢當時剛嚷著「崔老頭今兒吃沒吃飽飯」,然後就推開二樓竹門,鐵了心要再吃一頓打。

反正撂不撂下一兩句英雄豪氣的言語,都要被打,還不如占點小便宜,就當是自己白掙了幾枚銅錢。

結果一襲青衫也沒光腳的老頭子,就來了這麼一句。

裴錢還有些不自在來著,道:「老廚子走了,可是山上還有暖樹丫頭管咱們飯啊。再說了,飯桌上我也沒搶你那一碗吧?」

最近這些天,崔誠經常露面,也會上桌吃飯。

崔誠聽了這話,差點沒忍住再給這丫頭來一次結結實實的喂拳。他只說了一句話:「下樓一邊涼快去。」

裴錢卻眼珠子急轉,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這才大搖大擺走出竹樓,站在廊道中,雙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樓樓梯那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問道:「今兒怎麼沒有聽到嗷嗷叫了?」

裴錢一挑眉頭,雙臂抱胸,冷笑道:「你覺得呢?進了二樓,不分出勝負,你覺得我能走出來?」

周米粒皺著臉,使勁想著這個問題,最後問道:「你們在那碗飯里下瀉藥啦?咋個我事先不知道?這種事情,不該交給暖樹啊,我是落魄山右護法,我來做才對——」

裴錢跳下二樓,飄落在周米粒身邊,閃電出手,按住這個不開竅的小笨蛋的腦袋,手腕一擰,周米粒就開始原地打轉。

到後來是周米粒自己覺得有趣,原地轉起來。

裴錢併攏雙指伸出,一聲輕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還沒忘記瞪大眼睛,一動不動。

裴錢雙指豎在身前,另外那隻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點頭道:「我這一手仙家定身術,果然了得,連啞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過。」

周米粒還是不敢動,只能眼睛發亮。

裴錢比較滿意,雙指朝她一指,叫聲「動」!

周米粒趕緊拍掌,興高采烈道:「厲害厲害,我方才真動彈不得了。」

這天裴錢帶著周米粒又去找陳如初玩去,三個丫頭湊一堆,嘰嘰喳喳,就像那山間桃花開無數,花上有黃鸝叫得歡。

一天的光陰,就那麼一晃而過。

今天清晨,不光是陳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連鄭大風也來了,還有陳靈均。

鄭大風面無表情。怪不得他鄭大風,是真攔不住崔誠這老傢伙了。

陳靈均看了眼崔誠,便走去崖畔那邊獨自發獃。

崔誠對鄭大風說道:「告訴朱斂,不要那一半武運,很不錯。」

鄭大風手持一把桐葉傘,嬉皮笑臉道:「老廚子不要,給我也成嘛。」

崔誠一腳踹去,不快,鄭大風腳步踉蹌著也能輕鬆躲開。

裴錢在一旁顯擺著自己腰間久違的刀劍錯,竹刀、竹劍都在,手裡還拿著行山杖,背著小竹箱。

今天崔誠也身穿儒衫。

裴錢不是沒見過老人這副裝束,只是覺得今兒特別陌生。

崔誠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讀書人出身,早年學問還不小,是咱們寶瓶洲數得著的碩儒文豪。」

裴錢說道:「是你自個兒數的?」

崔誠笑道:「哦?」

裴錢立即大聲道:「應該不是!絕對是寶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認的事實。」

鄭大風心中嘆息,道:「地點選好了,按照前輩的意思,從南苑國最西邊的一處荒野深山開始。」

崔誠點點頭,轉頭望向裴錢,問道:「準備妥當了?」

裴錢使勁點頭,死死攥緊手中行山杖,顫聲道:「有些妥當了!」

最終一老一小,好似騰雲駕霧,落在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山巔。

裴錢臉色微白。崔誠輕聲笑道:「等到走完這趟路,就不會那麼怕了,相信老夫。」

裴錢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個屁!」

崔誠眺望遠方,說道:「那就麻煩你收起袖子里的符籙。」

裴錢一隻袖子輕抖,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兩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開始裴錢還有些惴惴不安,走慣了山路的她,走著走著,便覺得真沒什麼好怕的,至少暫時是如此。

離著南苑國京城,還遠得很,如今腳下,只是當年蓮藕福地的蠻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國版圖。

這天黃昏里,裴錢已經熟門熟路地煮起了一小鍋魚湯和米飯。

山腳那邊有條河,裴錢自己削了竹竿,綁上了魚線和魚鉤,然後拋竿入水,安安靜靜蹲在河邊,等魚兒徹底咬鉤,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誠當時看著那根粗魚竿就頭疼,這能叫釣魚?叫拔魚吧?

不過端著大碗喝著魚湯的時候,盤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計較這些了。雖然有點咸,可當黑炭丫頭問他滋味如何時,崔誠便昧著良心說還行。

裴錢給自己舀了魚湯泡飯吃,香噴噴,真下飯!裴錢蹲在地上,吃得肩頭一搖一擺,歡天喜地。

老人也懶得說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他又不是那陳平安。

以後若是陳平安敢念叨這些雞毛蒜皮,崔誠覺得自己說不定就要忍不住訓斥他幾句。當個師父有什麼了不起的,管東管西,裴丫頭的心性,其實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這些,崔誠便有些自嘲,對裴錢輕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裴錢「哦」了一聲,開始細嚼慢咽。

收拾過了碗筷和煮湯的陶罐,裴錢拿出水壺,洗了洗手,然後從各色物件分門別類整齊擺放的小竹箱裡邊,取出書筆紙墨,將小竹箱當作書案,開始認真抄書。

崔誠坐在一旁,笑道:「跟著我,可以不用抄書,以後師父怪罪,你就說是我說的。」

裴錢一絲不苟抄好完整的一句話后,這才轉頭瞪眼道:「瞎說什麼呢!」

崔誠擺擺手。

裴錢抄完書後,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其實夜間視物,對如今的裴錢而言,就像喝水吃飯,太簡單不過了。

看那崔老頭似乎要打盹,裴錢便手持行山杖,躡手躡腳去了山巔遠處,練習那瘋魔劍法。

崔誠在她身後笑問道:「既然是劍法,為何不用你腰間的那把竹劍?」

裴錢停下身子,大聲回答道:「學師父唄,師父也不會輕易出劍,你不懂。當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誠問道:「那如果你師父錯了呢?」

裴錢繼續練習這套瘋魔劍法,呼嘯成風,以至於她的言語,落在尋常武夫耳中,都顯得有些斷斷續續,崔誠當然聽得真切。

「師父怎麼可能教錯我?不會錯的,這輩子都不會。即使錯了,我也覺得沒錯。你們誰都管不著。」

崔誠笑了笑,不再言語,開始閉目養神。

子時左右,崔誠便喊醒了裴錢。裴錢揉了揉眼睛,也沒埋怨什麼。

晝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麼好稀奇的。

下山的時候,裴錢身上多背著一根不太像話的魚竿。

崔誠問道:「不累?」

裴錢好像就在等這句話,可憐兮兮道:「累啊。」

崔誠便說道:「別想著我幫你背魚竿,老夫丟不起這臉。」

裴錢哀嘆一聲,讓崔誠稍等片刻,摘了魚線,與魚鉤一起收起,放回竹箱中的一隻小包裹里,然後重新背好竹箱,抓住那根魚竿,輕喝一聲:「走你!」

魚竿直直釘入了遠處一棵大樹。

之後由於沿著那條大河行走,所以一天的早晚兩餐,還是煮魚湯就米飯。

崔誠小口喝著魚湯,問道:「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倆每天都吃這個?」

裴錢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還要鬧哪樣嘛。」裴錢哼哼道:「你是不知道,當年我跟師父行走江湖的時候——就我和師父兩個人哦,沒老廚子他們啥事——那會兒,才叫辛苦。有一次我實在是餓慌了,師父又沒喊我吃飯,你猜我想出了個什麼辦法?」

崔誠笑道:「求那陳平安賞你一口飯吃?」

裴錢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條水流渾濁的河邊,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後伸出手臂,在石頭縫隙里那麼一攪和,就抓到了一條跟我胳膊差不多長的大鯰魚,可凶了。我就趕緊浮出水面,跑上岸,掄起胳膊,使勁甩了好幾下,才將那條大鯰魚砸在地上!」

裴錢說到這裡,有些得意,道:「師父都看傻眼了,對我豎起了大拇指,讚不絕口!」

崔誠笑道:「鬼話連篇。」

裴錢立即松垮了肩頭,頹然道:「好吧,師父確實沒豎起大拇指,也沒說我好話,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實上,那一次黑炭丫頭很硬氣地將那條被鯰魚咬傷的胳膊藏在了身後,用眼神狠狠瞪著陳平安。

這會兒,裴錢又信誓旦旦地對老人說道:「那條大鯰魚,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說到這裡,擔心崔誠不相信,裴錢麻溜兒地捲起袖子,結果十分懊惱,嘆了口氣,道:「我忘了早就沒那印痕了。」但很快她就滿臉笑意,「幸虧當年師父隨手抓了一把草藥,搗爛了敷在我的胳膊上,就半點不疼了,你說怪不怪?靈不靈?你就不懂了吧?」

崔誠笑著點頭。

在那之後,裴錢還是會每天抄書,時不時練習那套瘋魔劍法。

崔誠就只是帶著裴錢緩緩趕路。

這天看著裴錢用石子打水漂,崔誠隨口問道:「裴丫頭,你這輩子聽過最傷心的話是什麼?」

裴錢故意沒聽見。

老人便又問了一遍。

裴錢蹲在水邊,緩緩道:「就兩次吧,一次是在桐葉洲大泉王朝的邊境客棧,師父其實沒說話,只是看著我,我便傷心了。」

「後來有一句話,是那隻大白鵝說的,他問我:『難道只有等師父死了,才肯練拳嗎?』聽著也傷心,讓人睡不著覺。」

崔誠便沒有再說什麼。

好像很快就自個兒無憂無慮起來的裴錢,已經摘了河畔兩株無名小草,自顧自玩起那鄉野稚童最喜歡的鬥草來。

山水迢迢,漸漸走到了有人煙處。

崔誠依舊帶著裴錢走那山水形勝之地。

在一處懸崖峭壁,崔誠雙手負后,微笑道:「好一個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

裴錢「嗯」了一聲,輕輕點頭,像是完全聽懂了。

崔誠轉頭笑道:「這麼久都是兩腳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來咱倆來個實打實的翻山越嶺,敢不敢?」

裴錢往額頭上一貼符籙,豪氣干雲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沒有不敢!」

崔誠並未御風遠遊,而是緣壁而上,身後跟著依樣畫葫蘆的裴錢。

到了山巔,與遠處青山相隔至少有十數里之遙。

崔誠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錢詢問什麼,崔誠一把抓住她的肩頭,笑著大喝一聲:「走你!」好似山上神仙駕馭雲霧的裴錢,一開始被嚇得手腳冰涼,很快適應過來,「哇哦」一聲,玩起了狗刨,低頭望去,山川河流,在腳下蜿蜒。

沒什麼好怕的嘛。

即將撞入對面那座青山之時,裴錢輕輕調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軀,變換姿勢,微微改變軌跡,以雙腳踩在一棵參天大樹上,雙膝瞬間彎曲,身體蜷縮起來,整個大樹被她一踩而斷。當斷樹砸地時,裴錢腳尖輕輕一點,飄然落地。崔誠已經站在她身邊,說道:「來,比比誰更早登頂。」

裴錢撒腿狂奔,如一縷青煙,崔誠剛好在前始終保持與裴錢拉開五六丈距離,看得見,但不追上。

一老一小,在隨後的山路當中,便是一條直線而去。當前方無路可走之時,崔誠便像之前那樣丟出裴錢。

到最後,裴錢甚至都可以在雲霧中耍一耍那套瘋魔劍法。

一天月明星稀時分,兩人落在了南苑國一座西嶽名山的山腳。

裴錢眨著眼睛,躍躍欲試道:「把我丟上去?」

崔誠笑道:「該走路了,讀書人,應當禮敬山嶽。」

裴錢點點頭,道:「也對。」

南苑國的山嶽之地,在歷史上,沒有那真正的神人異事,但稗官野史上的傳說事迹,可是不少。

不過如今就不好說了。

崔誠帶著裴錢登山。裴錢顛著小竹箱,以行山杖輕輕敲擊台階,笑道:「與咱們落魄山的台階,有些像嘛。」

崔誠說道:「天下風景,不仔細看,都會相似。」

裴錢點了點頭,決定將這句話默默記下,將來可以拿出來顯擺顯擺,好糊弄周米粒那個小笨蛋去。

崔誠緩緩登山,環顧四周,念了一句詩詞:「千山聳鱗甲,萬壑松濤滿,異事驚倒百歲翁。」

裴錢點頭道:「好詩句!」

崔誠笑問:「你懂?」

裴錢咧嘴一笑,道:「我替師父說的。」

崔誠爽朗大笑。

到了山巔,有一座大門緊閉的道觀,崔誠沒有敲門,只是帶著裴錢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誠眺望遠方,感慨道:「先賢曾言,人之命在元氣,國之命在人心。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裴錢轉頭看著老人,終於記起老人說過自己是個讀書人。

兩人難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鄉野炊煙,有了市井城鎮,有了驛路官道。

一路上見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過,也無風波。

這天兩人在一座路邊茶攤,裴錢付了錢要了兩大碗涼茶。

裴錢給自己編了一頂竹斗笠。腰間刀劍錯,背著小竹箱,頭戴竹斗笠,桌邊斜放行山杖,顯得很滑稽。

隔壁桌來了一夥翻身下馬的江湖豪客,裴錢便有些慌張,原本坐在老人桌對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側的長凳上。

飛快看了眼那撥真正的江湖人,裴錢壓低嗓音,問老人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須要有哪幾樣東西嗎?」

崔誠笑道:「說說看。」

裴錢輕聲說道:「一大兜的金葉子,一匹高頭大馬,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再就是一個響噹噹的江湖綽號。師父說有了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兒都吃香哩。」

裴錢突然有些開心,道:「我以後不要什麼高頭大馬,師父答應過我,等我走江湖的時候,一定會給我買頭小毛驢。」

崔誠笑著點頭。

那撥腰佩刀劍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沒立即落座,伸手按住裴錢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裡跑出來的小黑炭?喲,還是位小女俠,佩刀掛劍的,好威風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錢的腦袋,戲謔道:「說說看,跟誰學的?」

崔誠只是喝著茶水。

裴錢臉色慘白,一言不發,緩緩抬起頭,怯生生道:「跟我師父學的。」

那江湖人笑著後退一步,抬腳踹了一下裴錢的綠竹箱,不屑道:「行走江湖,咋還背著破爛書箱?」

裴錢想要向崔誠開口求助,不承想老人笑道:「自己解決。」

見那人還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後的竹箱一腳,裴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站起身,挪步躲開,伸手一抓,就將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腳踏空,剛覺得失了面子,有些惱羞成怒,見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開始額頭冒汗,將有些不善的面容,盡量綳成一個和善神色,然後低頭哈腰,搓手乾笑道:「認錯人了,認錯人了。」

裴錢想了想,坐回原位。

崔誠笑問道:「是不敢出手?」

裴錢搖搖頭,悶悶不樂道:「一開始是有些怕他打壞了竹箱,方才見他遞出那一腳后,我便更怕一個不小心,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誠又問道:「你怕這個做什麼?難道不應該對方害怕你嗎?」

裴錢還是搖頭,道:「師父說過,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殺殺,遇到小事,能夠收得住拳,才是習武之人的本事到門。」

崔誠笑了,不知是笑話小丫頭的這番大話,還是笑話那個「到門」的小鎮俗語?

崔誠喝完了碗中茶水,說道:「你只有幾文錢的家當,丟了枚銅錢,當然要揪心揪肺,滿地找。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錢,再丟個幾文錢——」

裴錢斬釘截鐵:「還是要滿地找!」

開玩笑,哪有丟了錢不找回來的道理。師父說過每一枚屬於自己錢袋裡的銅錢,丟了,便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蟲。

裴錢見老人不說話,語氣緩和道:「換個道理講,我會聽的。」

崔誠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話說完、老理講沒的時候。」

裴錢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誠搖頭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騎上馬揚長而去,看來是真有急事。

崔誠帶著裴錢繼續動身趕路,望著遠方那撥人馬,笑道:「追上去,與他們說一句心裡話,隨便是什麼都可以。」

裴錢有些猶豫,崔誠揮了揮手。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扶了扶斗笠,開始撒腿飛奔,然後仔細思量著自己應該說什麼話,才顯得有理有據,有禮有節。片刻之後,奔走快過駿馬的裴錢,已經追上了那伙人。

她漸漸放緩腳步,仰頭與那個剛才挑釁她的漢子說道:「行走江湖,要講道義!」

見那人一臉痴獃,裴錢加重語氣,大聲問道:「記住了嗎?」

那人顫聲道:「記住了!」

不但是他,其餘幾人也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錢得了答覆,便驟然而停,等待身後的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後,裴錢與崔誠一起走過州城的高高城頭。

他們在各地道觀寺廟燒過香,在集市上買過各色好吃的,逛過故鄉的書鋪,裴錢還給寶瓶姐姐、李槐買了書,當然也給落魄山上的朋友們買了禮物。可惜在這個家鄉南苑國,神仙錢不管用,看著一枚枚銅錢和一粒粒銀子去了別家門戶,裴錢還是有些小憂愁來著。

崔誠帶著裴錢一起走出書肆的時候,問道:「處處學你師父為人處世,會不會覺得很沒勁?」

裴錢大搖大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答道:「當然不會,人活著有啥有勁沒勁的,每天能吃飽喝足,還要咋樣嘛。以前我在南苑國京城當乞丐,身上破破爛爛,連寺廟門都進不去呢,多可憐,就只能貼著牆根,盡量靠近一些去求神拜菩薩,可菩薩們不也聽不著?該餓肚子還是餓得咕咕叫,該被人揍不也還是疼得腸子打轉?」

崔誠笑道:「不能這麼想,最後菩薩們不是聽到了嘛,讓陳平安站在了你跟前,還當了你的師父。」

裴錢猛然停步,瞬間紅了眼睛,之後便獨自跑去了城中寺廟,請了香,上了香,還摘下小竹箱,跪在菩薩腳下的蒲團上,磕了好多的響頭。

兩人出城后,崔誠說要往南苑國京城趕路了。

裴錢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在距離京城不遠的一條河畔,崔誠坐在河邊,裴錢蹲在一旁掬水洗臉。

老人問道:「還怕那個曹晴朗嗎?如果怕,我們可以晚些入城。」

裴錢默不作聲,怔怔望向河對岸。

老人隨手拈起一顆石子,輕輕丟入河中,微笑道:「怕一個人、一件事,其實都沒關係。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對。讀書人治學,好些說破了天的聖賢道理,尋常的後輩,追得上?追不上,難道就不做學問了?一些前人寫的好詩詞章句,後人比不上,難道就不寫文章了?既然走在了一條道路上,這輩子都註定很難繞開,那就迎上去,走過去。如果因為怕就躲起來,那麼你就會怕一輩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個外人,在說風涼話。老夫當年求學,與隨後的書齋治學,心比天高,與人爭執,從來不輸。後來練拳,孑然一身,只憑雙拳,遊歷千萬里,更是如此。求學與習武一樣,就是書上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人唏噓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這句話,最悲哀的不在豎子成名,而在時無英雄。所以我們別害怕別人有多好,別人很好,自己能夠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長大。」

老人轉頭看著裴錢道:「陳平安當然願意一直照顧你,他就是這種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把身邊親近的人,當作自己一輩子都要挑起來的擔當,不怕吃苦,樂在其中。但是,總有一天,你裴錢不光是他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你裴錢就是裴錢。」

老人不再言語。

裴錢抬起頭,斷然道:「走,去京城,我帶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國京城。

老規矩,沒有通關文牒,那就悄無聲息地翻牆而過,反正是崔老頭帶著她做的,師父就算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太生氣吧?

進了那座依舊十分熟悉的南苑國京城,裴錢便慢了腳步。

老人沒有任何催促。

走過了那條狀元巷,路過那間依舊開張的武館,再到了那座心相寺,裴錢的腳步已經快了幾分。

可是就在裴錢沒有那麼害怕的時候,老人卻在小寺廟門口停下腳步。

裴錢想要跟著進去,崔誠卻搖頭說道:「最後一段路程,你應該自己走。」

裴錢使勁點頭,轉頭就走,沿著一條大街,獨自去往那條小巷。

老人看著那個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廟,也沒有燒香,最後尋了一處寂靜無人的廊道,坐下了。

小巷裡的一個院門前,裴錢發現院門緊鎖,於是坐在門外台階上。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錢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帶笑意。

裴錢緩緩說道:「好久不見,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錢。」

然後曹晴朗一邊開門,一邊轉頭問道:「上次你走得急,沒來得及問你陳先生如何——」

裴錢便有些惱火,脫口而出道:「你怎麼這麼欠揍呢?」

曹晴朗啞然失笑,他還真有點怕她。

裴錢看著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麼了?」

裴錢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隻很熟悉的小板凳,坐下道:「曹晴朗,與你說點事情!」

曹晴朗笑著落座。

兩張小板凳,兩個年紀都不大的故人。

在心相寺廊道上,崔誠閉上眼睛,沉默許久,一直等待著小巷的那場重逢的結果。只是裴錢離開后,崔誠神色越發疲憊,再也無法掩飾那份老態。

其間有僧人走近,崔誠只是笑著搖搖頭,僧人便笑著雙手合十,低頭轉身離去。

崔誠一直盤腿坐在原地,良久終於放下了心事,雙手輕輕疊放,眼神恍惚,沉默許久,輕輕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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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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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欲言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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