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晨鐘暮鼓無炊煙
·第二章·
晨鐘暮鼓無炊煙
落魄山上,因為年輕山主遠遊,二樓老人也遠遊,竹樓便沒人住了。
陳靈均最近不再在外瞎晃蕩,時不時就來崖畔石桌這邊坐著。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討喜的那個存在,不如那條曹氏芝蘭樓出身的文運小火蟒陳如初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這個小傢伙憨傻得可愛。岑鴛機是朱斂帶上山的,資質不錯,練拳也算吃得了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實。石柔在小鎮管著一間鋪子的生意,掙錢不多,可到底是在幫著落魄山掙錢,又與裴錢關係不錯,裴錢只要得閑,都會去那邊看看石柔,說是擔心石柔中飽私囊,其實不過是害怕石柔覺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獨他陳靈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麼,說什麼,都不討喜。
那個御江水神兄弟,三場神靈夜遊宴之後,對他越發客氣了,一些討好言語,殷勤得讓陳靈均都不適應。其實這種客氣,反而讓他很失落。
他更喜歡當年在水府那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言語粗鄙,相互罵娘。
不過陳靈均又不是個傻子,許多事情,都看得懂,比如崔老前輩這一走,去了那座蓮藕福地,肯定就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他陳靈均,卻連句道別的話,都說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帶著裴錢離開的時候,他就只能坐在這邊發獃,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該是裴錢登樓吃拳頭的時辰,如今竹樓卻寂然。
陳靈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從陳如初那邊搶來的瓜子。今兒暖洋洋的大太陽,曬得他渾身沒氣力,連瓜子都嗑不動。
他想著是不是應該去山門那邊,與大風兄弟嘮嘮嗑。大風兄弟還是很有江湖氣的,就是有些葷話太繞人,得事後琢磨半天才能想出個意味來。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陳靈均轉頭望向一棟棟宅邸那邊,老廚子不在山上,裴錢也不在,周米粒是個不用吃飯的小水怪,岑鴛機是個不會做飯的,也是個嫌麻煩的,就讓陳如初那丫頭幫著準備了一大堆糕點吃食,所以山上便沒了炊煙。
陳靈均覺得落魄山現在人少了,而且各忙各的,人味兒便淡了許多。
陳靈均又轉移視線,望向竹樓二樓,有些傷感。
崔老頭在的時候吧,陳靈均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資格挨上老人兩拳,渾身不得勁兒;不在了吧,心裡又空落落的。
陳靈均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拈住一顆瓜子,打算不剝殼,就放嘴裡嚼一嚼,解個悶。
突然,陳靈均動作僵硬起來,輕輕放回瓜子,屁股輕輕挪動,悄悄轉過腦袋,戰戰兢兢地望向崖外。
那位憑空出現的青衫老儒士,站在崖邊朝他笑了笑。
陳靈均趕緊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道:「陳靈均拜見國師大人。」
大驪綉虎,崔瀺,是用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他的厲害貨色。
陳平安不在落魄山,崔老頭不在竹樓,朱斂、魏檗又去了中嶽地界,他陳靈均暫時沒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陳靈均瞥了眼竹樓去往宅邸的那條青石板小路,便告辭一聲,竟是攀緣石崖而下。這麼走,離著那位國師遠一些,就比較穩當了。
崔瀺想起這條青衣小蛇望向竹樓的神色,笑了笑,心裡便有了一番小計較,隨手為之,不會興師動眾。
龍泉郡西邊大山中,有一座暫時有人佔據的山頭,好像適宜蛟龍之屬居住。
崔瀺站在二樓廊道上,安靜等待某人的趕來。
一道白虹聲勢如春雷炸響,從天際,迅猛掠來。什麼阮邛訂立的規矩,都不管了。
崔瀺搖搖頭,心中嘆息,虧得自己與阮邛打了聲招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尋常材質的綠竹杖,風塵僕僕,滿臉疲憊。
崔東山落在一樓空地上,眼眶滿是血絲,怒道:「你這個老王八蛋,每天光顧著吃屎嗎?就不會攔著爺爺去那福地?」
崔瀺反問道:「攔住了,又如何?」
崔東山臉色鐵青,氣急敗壞道:「攔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趕來不行嗎?然後你有多遠就給老子滾多遠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東山驟然平靜下來,深呼吸一口氣,哀嘆道:「爺爺讀書治學,習武練拳,為人處世,都一往無前。唯一一次退讓,是為我們兩個腦子都有坑的混賬孫子!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沒了!沒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說道:「還有為了你的先生,與這座落魄山。」
崔東山步步後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雙手拄竹杖,低下頭去,咬牙切齒。
興許是坐不住,崔東山又站起身,原地快步打轉。
崔瀺看著這個火急火燎團團轉的傢伙,緩緩道:「你連我都不如,連爺爺到底在意什麼,為何如此取捨,都想不明白,來了又能如何?有意思嗎?讓你去蓮藕福地,找到了爺爺,又有什麼用?有用興許還真有點用,那就是讓爺爺走得不安心。」
崔東山停下腳步,眼神凌厲道:「崔瀺!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崔瀺說道:「崔東山,你該長點心,懂點事了。不是重新躋身了上五境,你崔東山就有資格在我這邊蹦躂的。」
崔東山輕輕落座,懷抱綠竹杖,不再看那二樓,自言自語道:「那場三四之爭,為何爺爺一定要入局?爺爺又為何會失心瘋?不是我們害的嗎?爺爺是讀書人,一直希望我們當那真正的讀書人。爺爺畢生所學,學問根底,是那亞聖一脈啊。為何在中土神洲,卻要為我們文聖一脈憤然出拳?我們又為何偏偏欺師滅祖,讓爺爺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欄杆上,終於勃然大怒:「問我?問天地!問良知!」
崔東山眼神痴獃,雙手攥緊行山杖,頹然道:「有些累,問不動了。」
崔東山記起年幼時,被那個嚴苛古板的老人帶著一起去訪山登高,路途遙遠,自己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階而上,根本不管身後的他滿身汗水,自顧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氣自己的孫子,已經走遠了不說,還要大聲背誦一位中土神洲文豪的詩詞,說:「丈夫壯節似君少,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杠!」
崔東山便將那篇詩歌記得死死的,後來不承想,自己長大后,負氣離家出走,又拜師於老秀才門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聖,自己便莫名其妙成了聖人首徒,終於有機會見到了那位享譽中土神洲的儒家聖賢。只是到了那個時候,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意氣風發的崔東山,其實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將來有機會返回家鄉,一定要與爺爺說,你仰慕之人,論文章,輸給了你孫兒,下棋,更是輸得捻斷鬍鬚。
只是這輩子肚子里攢了好多話,能說之時,不願多說,想說之時,又已說不得。
遠處龍泉郡城,有晨鐘響起,遙遙傳來。
鐘聲一響,按例就要城門開禁,萬民勞作,直至暮鼓敲過,舉家團圓,其樂融融。
大驪新中嶽掣紫山山腳附近的餘春郡,是個不大不小的郡,在舊朱熒王朝不算什麼富饒之地,文運武運都很一般,風水平平,並沒能沾到那座大岳的光。新任郡守吳鳶,是個外鄉人,據說在大驪本土就是當一地郡守,算是平調,只不過官場上的聰明人,都知道吳太守這是貶謫無疑了——一旦遠離朝廷視野,就等於失去了快速躋身大驪廟堂中樞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屬國的官員,卻又沒有官升一級,明擺著是個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計是得罪了誰的緣故。
只不過吳郡守的仕途再黯淡,終歸是大驪本土出身,而且年紀輕,故而管轄餘春郡的梁州刺史,私底下讓人交代過餘春郡的一干官吏,務必禮待吳鳶,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舉措,哪怕不合鄉俗,也得忍讓幾分。所幸吳鳶上任后,幾乎沒有動靜,按時點卯而已,大小事務,都交予衙門舊人去處理,許多按例拋頭露面的機會,也都送給了幾個衙署老資歷輔官,上上下下,氣氛倒也融洽。只不過如此軟綿的性情,難免讓下屬輕視。
這天年輕郡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門枯坐,書案上堆滿了各地縣誌與堪輿地圖,慢慢翻閱,偶爾提筆寫點東西。突然,吳鳶心有感應,抬起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斜靠廳門。吳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駕到,有失遠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過門檻,笑道:「吳大人有些不講義氣了啊,先前這場夜遊宴,就只是寄去一封賀帖。」
吳鳶坦然笑道:「俸祿微薄,養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買書去了十之五六,每月餘下些銀錢,辛苦積攢,還相中了隔壁雲興郡的一方古硯台,委實是打腫臉也不是胖子。本想著路途遙遙,山君大人總不好趕來興師問罪,下官哪裡想到,魏山君如此執著,真就來了。」
魏檗手腕擰轉,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譽舊朱熒王朝的老坑芭蕉硯,輕輕放在書桌上,道:「吳大人不講義氣,我魏檗大大不同,千里迢迢登門敘舊,還不忘繞路購置禮物。」
吳鳶俯身凝視著這方可愛可親的古硯台,伸手細細摩挲紋理,驚喜道:「好傢夥,取自那座綠蛟坑水底的頭等芭蕉硯。關鍵是咱們大驪的那個駐守武將,先前已經封禁了那座老坑,明擺著此硯很快就要成為咱們皇帝陛下的御用貢品了,故而市面上為數不多,價格越發嚇人,我這太守當個一百年,都未必湊得出那麼多銀子。」
吳鳶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望向魏檗,笑問道:「山君大人,有話直說,就憑這方價值連城的芭蕉硯,下官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魏檗問道:「中嶽山君晉青,如何?」
大驪新中嶽的山君晉青,曾是朱熒王朝的山神第一尊。中嶽掣紫山半腰有一處得天獨厚的洗劍池,許多劍修來此淬鍊劍鋒,晉青經常暗中為其護道,故而不光是與劍修數量冠絕一洲的朱熒王朝關係極好,和一洲諸多金丹境劍修也有香火情,其中又與風雷園李摶景關係莫逆。李摶景早年遊歷朱熒王朝,多有衝突,惹惱了一尊北嶽正神,晉青為此不惜與南北山君兩個同僚交惡,也要執意護送當時才是龍門境修為的李摶景安然離開王朝。
吳鳶哈哈大笑,轉身從書案上抽出一摞紙張,以工整小楷書寫,遞給魏檗,道:「都寫在上面了。」
魏檗低頭翻閱紙上內容,嘖嘖道:「一路行來,當地百姓都說餘春郡來了個誰都見不著面的父母官,原來吳郡守也沒閑著。」
道聽途說而來的雜亂消息,意義不大,而且很容易誤事。吳鳶紙上記載的是,晉青在哪朝哪代哪個年號,具體做了什麼事情。除此之外,附有硃筆批註,是吳鳶自己作為旁觀者的詳細註解,還有一些流傳民間的傳聞事迹,吳鳶都會圈畫以「神異」「志怪」兩語在尾加以註明。
魏檗看得仔細,卻也看得快,很快就看完了一大摞紙張,還給吳鳶后,笑道:「沒白送禮物。」
魏檗踮起腳尖,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堆紙張,問道:「喲,巧了,吳大人最近就在研究雲興郡諸多硯坑的開鑿淵源?怎麼,要版刻出書不成?餘春郡郡守,偷偷靠著雲興郡的特產掙私房錢,不太像話吧?」
吳鳶坦誠道:「無所事事,想要以此小事作為切入點,多看出些朱熒王朝的官場變遷。亡國皇宮文庫秘檔,早已封禁,下官可沒機會去翻閱,就只能另闢蹊徑了。」
魏檗點點頭,讚賞道:「吳大人沒當上咱們龍泉州的新任刺史,讓人扼腕嘆息。」
吳鳶笑道:「功賞過罰,本該如此。能夠保住郡守的官帽子,我已經很滿足,還可以不礙朝廷某些大人物的眼,不擋某些人的路,算是因禍得福吧。躲在這邊,樂得清凈。」
魏檗沒有久留的意思,吳鳶說道:「山君此次離開轄境,肯定要拜訪許弱,對吧?最好先去了中嶽祠廟,再拜訪故友不遲。」
魏檗點頭道:「是這麼打算的。先前我在披雲山閉關,許先生幫著壓陣守關,等我即將成功出關之際,又悄然離去,返回你們掣紫山。這麼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不當面致謝一番,說不過去。」
吳鳶笑道:「那就勞煩山君大人速速離去,莫要耽誤下官欣賞古硯了。」
魏檗笑著離去,身形消散。
其實當魏檗離開渡船,在雲興郡現身後,中嶽山巔的祠廟中,那尊巍峨神像就睜開了一雙金色眼眸。只是山君晉青,對於魏檗的造訪,選擇了視而不見。
等到魏檗出現在山腳餘春郡,晉青便大步走出金身神像,是一個身材高大、紫衣玉帶的魁梧男子,山上香火鼎盛,卻無人見過這幅畫面。
晉青就在大殿眾多善男信女中間走過,跨過門檻后,一步躍出,直接來到相對寂靜的掣紫山次峰之巔。
世間各國的大小五嶽,幾乎都不會是稀疏的兩三峰,往往轄境廣袤,山脈綿延。像這掣紫山就由八峰組成,主峰被譽為朱熒王朝中部版圖的萬山之宗主,山巔建有中嶽廟,為歷代帝王臣民的祭祀之地。
次峰名為疊嶂峰,山巔並無道觀、寺廟等建築,只有晉青最早建立的一座山神行宮。如今只有幾個山君女使在那邊打理屋舍,並無山神坐鎮其中。
在晉青還不是中嶽山君時,掣紫山卻已經是朱熒王朝的古老中嶽,老山君金身崩壞之後,一岳的權柄,便交到晉青手上,而當時手握一國權柄的朱熒名相,曾經就在疊嶂峰北腰築造茅廬,在那兒治學、習武多年。
晉青神色漠然,俯瞰大地山河,一切人事,過眼雲煙。
晉青視線偏移,在那座封龍峰老君洞,墨家豪俠許弱,獨自一人潛心修行。其實掣紫山地界山水神祇都心知肚明,許弱是在監察中嶽。相較於新東嶽磧山那邊打得天翻地覆,雙方修士死傷無數,掣紫山算是染血極少了。晉青只知道許弱兩次離開中嶽地界,第一次蹤跡渺茫。在那之後,晉青原本以為必然要露面的某位可謂朱熒王朝定海神針的老劍仙,就一直沒有現身,晉青不確定是不是許弱找上門去的關係。最近一次,是去披雲山,為那魏檗守關。
如果真是許弱攔下了那位老劍仙,作為寶瓶洲一岳山君,晉青心裡反而會好受一些。
關於許弱此人的修為高低,誰都看不出,也沒個確切說法。如果說龍泉劍宗阮邛,是如今寶瓶洲最出名的上五境修士,那麼許弱,就是最深藏不露的那個。唯一的線索,是風雪廟魏晉挑戰天君謝實,事後有隻言片語流傳開來,說是若有人橫劍在後,他魏晉未必能夠勝出。
哪怕許弱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修行,山君晉青也一如當年,俗子觀淵,深不見底。
晉青瞥了眼餘春郡郡守衙署,泛起冷笑。不出意外,那位北嶽山君見過吳鳶后,是要去封龍峰與許弱道謝了。在這之後再來找他晉青,底氣便會更足。
晉青皺了皺眉頭。
下一刻,一襲白衣飄蕩落地,之後緩緩走向晉青。那人笑眯眯道:「拜見晉山君,多有叨擾了。」
晉青說道:「同樣是山君正神,五嶽有別,不用如此客套,有事便說,無事便恕不留客。」
魏檗點點頭,道:「如此最好。我此次前來掣紫山,就是想要提醒你晉青,若是這麼當中嶽山君,我北嶽就不太高興。」
晉青沒有去看那位風姿卓然的白衣神人,只是眺望遠方,問道:「不高興又如何?」
魏檗伸出手指輕輕一敲耳邊金環,微笑道:「那中嶽可就要封山了。」
晉青轉過頭,問道:「有大驪皇帝的密旨,還是你身上帶著朝廷禮部的誥書?」
魏檗點頭:「當然……」然後搖頭補充道:「都沒有。」
晉青伸出一隻手,做出請便的姿勢譏笑道:「那魏山君就隨意?」
魏檗還真就隨意了。
北嶽氣運,從北往南,瘋狂湧向一洲中部地界,氣勢如虹,浩浩蕩蕩,好似雲上的大驪鐵騎。看架勢,絕不是裝裝樣子嚇唬人。
晉青心知一旦兩岳山水氣運相撞,就是一樁天大的麻煩,於是忍不住大聲怒斥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後果!」
魏檗雙手負后,笑呵呵道:「應當敬稱魏山君才對。」
晉青也不再廢話,只見那掣紫山主峰的中嶽祠廟,出現一尊巨大的神祇金身法相,高高舉起手臂,席捲雲海,想要一掌拍向疊嶂峰。
魏檗身後,疊嶂峰之巔,亦有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矗立。哪怕不在自家山嶽地界,魏檗的法相竟是還要比那中嶽神靈高出五十丈之多。
魏檗以本命神通顯化的那尊北嶽法相神靈,一手拽住中嶽神祇的胳膊,又一手按住後者頭顱,然後一腳重重踏出,竟將那晉青金身按得踉蹌後退,就要往掣紫山封龍峰後仰倒去。魏檗的巨大法相猶不罷休,伸手繞后,握住身後懸著的金色光環,就要朝那中嶽法相當頭砸下。
雙方還算克制,金身法相都已化虛,不然掣紫山三峰就要毀去無數建築。
就在此時,封龍峰老君洞那邊的茅屋裡,有一名貌不驚人的男子走出,橫劍在身後的姿態古怪異常。他似乎有些無奈,搖搖頭,伸手握住身後劍柄,輕輕拔劍出鞘數寸。
剎那之間,兩尊山嶽神祇金身之間,有一條山脈橫亘。
他勸說道:「兩位山君真要相互看不順眼,還是選個文斗的斯文法子吧,不然捲起袖管幹架,有辱威嚴,教磧山、甘州山兩位山君看笑話,我許弱也有護山不力的嫌疑。」
晉青臉色陰沉,撤去了金身法相,魏檗也收起了那尊巍峨神祇。
但是北嶽氣運南下「撞山」之勢,依舊不減。
晉青道:「魏檗,我勸你適可而止!」
魏檗卻說道:「晉青,你如果還是按照以往心思行事,是守不住一方山河水土安寧的。大驪朝廷不傻,很清楚你從未真正歸心。你要是想不明白這一點,我便乾脆幫著大驪換一位山君,反正我看你是真不順眼。許弱出手阻攔一次,已經對你仁至義盡。」
晉青轉頭望向北方,兩岳地界接壤處,已經有了風雨異象。
晉青頹然道:「你說吧,中嶽應該如何作為,你才願意撤回北嶽風水。」
魏檗笑道:「連北嶽你都不禮敬幾分,會對大驪朝廷真有那半點忠心?你當大驪朝堂上都是三歲小兒嗎?還要我教你怎麼做?攜帶重禮,去披雲山登門賠罪,低頭認錯啊!」
許弱摸了摸額頭,認識這種朋友,自己真是「遇人不淑」。
晉青疑惑道:「就只是如此?」
魏檗反問道:「不然?再說你都到了北嶽地界,離著大驪京城又能有幾步路?抬抬腳,不就到了?只要中嶽地界自己不亂,大驪朝廷又不是瘋子,故意要在這邊大開殺戒?你這種看似忠義兩全的模糊姿態,會讓很多亡國遺民心生僥倖,寄希望於用他們的慷慨赴死,來讓你幡然醒悟,最終與他們一起揭竿而起。你若是真有此想,也算是一條漢子。若是不願如此,寧願擔負罵名也要護著百姓安穩,又為何如此惺惺作態?」
晉青黯然無言。
魏檗說道:「回頭去往披雲山,禮物別忘了啊。禮重,情意才重。」說完之後,魏檗就離開疊嶂峰,去了封龍峰老君洞外的茅屋。
許弱斜靠在茅屋的門上,雙手抱胸,沒好氣道:「魏大山君,就這麼報答我?兩手空空不說,還鬧這麼一出?」
魏檗跺腳哀嘆道:「實在是大恩不言謝啊!」
許弱伸出雙手,使勁揉著臉頰,道:「做山君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浩然天下山水神祇的獨一份了。」
魏檗眼神幽怨道:「這不是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嘛。」
許弱笑了笑,伸手隨便一指,道:「給我消失,麻溜兒的。」
魏檗微笑道:「得令!」
走了。
許弱想了想,御風去往疊嶂峰,山君晉青站在原地,神色凝重。許弱也沒有說什麼。
晉青突然說道:「大日曝晒,萬民跋山,千人挽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
許弱知道這位山君在說什麼,是說那朱熒王朝歷史上的鑿山取水以求名硯一事。而這位晉青在生前,正是採石人出身,有說是不小心溺水而死,也有說是被監官鞭殺,死後怨氣不散,卻沒有淪為厲鬼,反成一地英靈,庇護山水,最後被掣紫山老山君看重秉性,一步步晉陞為疊嶂峰山神。
許弱緩緩說道:「天底下就沒有雙手乾淨的君主,若是只以純粹的仁義道德,去權衡一位帝王的得失,會有失公允。關於社稷蒼生,百姓福祉,我們諸子百家,各有各的一把尺子,會有不小的出入。你身為神祇,人性良心,從未泯滅,我看在眼中,十分敬重。」
許弱微笑道:「只是世事複雜,難免總要違心,我不勸你一定要做什麼,答應魏檗也好,拒絕好意也罷,你都無愧掣紫山山君的身份了。若是你願意,我差不多就可以離開此地了。若是你不想如此委曲求全,我臨走之時願意親手遞出完整一劍,徹底碎你金身,絕不讓他人辱你晉青與掣紫山。」
晉青轉頭笑道:「你許弱完整出鞘一劍,殺力很大?」
許弱點頭道:「養劍多年,殺力極大。」
晉青笑道:「那就換別人來領教這一劍,我掣紫山消受不起。」
許弱猶豫了一下,提醒道:「拜訪披雲山,禮物不用太重。」
晉青笑罵道:「原來是一路貨色!」
許弱抱拳笑道:「在此叨擾許久,到了京城,記得打聲招呼,我請山君喝酒。」
晉青點點頭,然後問道:「許先生最早是故意要來我掣紫山?」
許弱停下腳步,淡然道:「你我在此,終究都是為了少死人。可你要追問我們墨家為何選擇大驪,讓寶瓶洲死了如此多的人,我暫時無法給你答案,但請山君拭目以待。」
晉青沒有言語。
許弱沒有返回封龍峰,就此離開掣紫山,御風去往北方大驪京城。
他不喜歡御劍,因為許弱一直覺得,劍與劍修,應當平起平坐。
那個閉關多年的朱熒王朝玉璞境劍仙,試圖刺殺大驪新任巡狩使曹枰,尚未動身,就已經死了。
其實對方可以不用死,許弱只是重傷對方。
那個閉關百年卻始終未能破關的遲暮老人,斷劍之後,毫無勝算,束手待斃。他至死都不願淪為階下囚,更不會投靠寇讎宋氏,還笑言此次謀划之初,便明知必死,能夠死在墨家劍客第一人許弱之手,不算太虧。
許弱便破例說了一事。
一洲之地,山下的帝王將相、王侯公卿、販夫走卒,皆要死絕。山下暮色,再無炊煙。
老人聽說后,死前唯有悵然。
裴錢坐在板凳上,環顧四周,小宅小院都是老樣子,差點讓她有一種錯覺,以為她與曹晴朗,還是當年的模樣,只不過是被師父要求去水井那邊提了桶水,回來時見到了曹晴朗。就只是這樣。
貼在院門的春聯,先前在外邊等曹晴朗的時候,她瞅了一百遍,字寫得好,但也沒好到讓她覺得自慚形穢的地步。
曹晴朗看著這個黝黑女孩,其實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為何到了外面這麼多年,個子還是沒長高多少?如今兩人身高差了得有一個腦袋。為什麼她裴錢突然就背了竹箱,懸挂竹刀竹劍了?隨陳先生遊學的日子,過得可還好?
裴錢摘了竹箱放在身後,橫放行山杖在膝,正襟危坐,直視前方,不去看曹晴朗,開門見山道:「你知不知道,當年我師父,其實是想要帶你離開蓮藕福地,半點都不願意帶我走的。」
曹晴朗猶豫了一下,沒有著急回答,微笑著反問道:「陳先生收了你當弟子?」
裴錢眼神熠熠,如日月生輝,點頭沉聲道:「對!我與師父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師父都沒有丟下我!」
曹晴朗雙手輕輕握拳,擱在膝蓋上,笑容溫柔,道:「雖然很遺憾陳先生沒有帶我離開這裡,但是我覺得你跟隨陳先生遠遊萬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很羨慕你。」
裴錢沉默不語。
曹晴朗轉頭問道:「如今陳先生要你去提水,你還會一邊提水桶,一邊洒水清洗街巷嗎?」
裴錢猛然轉頭,剛要惱火,卻看到曹晴朗眼中的笑意,她便覺得自己好像空有一身好武藝,雙拳重百斤,卻面對一團棉花,使不出氣力來,冷哼一聲,雙臂抱胸道:「你個人懂個屁,我如今與師父學到了萬千本事,從不偷懶,每天抄書識字不說,還要習武練拳,師父在與不在,都是一個樣。」
曹晴朗故作恍然,道:「這樣啊。」
裴錢有些憋屈,曹晴朗這傢伙怎的過了這些年,還是怎麼看都不順眼呢?而且比起當年那個畏畏縮縮的悶葫蘆,好像膽兒更肥了啊。
裴錢眼睛一亮,問道:「『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這句詩詞,聽過沒有?」
曹晴朗搖搖頭。他如今是半個修道之人,哪怕一目十行,都能夠過目不忘,而且自幼就喜歡讀書,夫子種秋又願意借書給他看,在這座天下未曾割裂之前,陸先生會經常從外地寄書給他,不是曹晴朗自誇,他讀書已經不算少了。
裴錢又問道:「那個『黽』字曉得怎麼寫嗎?」
曹晴朗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寫下『黽』字,娓娓道來:「儒家典籍記載,仲秋之月,寒氣浸盛,陽氣日衰,故名殺氣。『蛙黽』即蛙聲,古代聖賢有『掌去蛙黽』一語。我也曾聽一位先生笑言,多少詞場談文藻,喜歡向豪邁蘇子、柔膩柳子尋宗問祖,那位先生當時以摺扇拍掌,大笑而言,『真是好比蛙黽聒噪』。」
裴錢不動聲色,板著臉道:「原來你也知道啊。」此語精髓在「也」字上。
曹晴朗當然不是故意顯擺自己的學問駁雜,他只是有些奇怪,裴錢好像變了許多,可是許多又沒有變,想要知道如今的裴錢,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裴錢突然說道:「上次見面,我其實想要打死你,因為我怕你搶走我的師父。師父對你,一直很挂念,不是放在嘴邊的那種。除了喝酒後師父會稍稍多說些心事,其他時候,師父就只是望向遠方,發著呆,那會兒師父的眼神,就會說著悄悄話。所以我知道,師父很想你,一直希望把你帶在身邊,讓你不至於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蓮藕福地吃苦。」
裴錢猶豫了一下,雙手抓住行山杖,關節泛白,手背青筋暴露,緩緩道:「對不起!」
曹晴朗輕輕點頭,道:「我接受你的道歉,因為你會那麼想,確實不對。但是你有了那麼個念頭,收得住手,守得住心,最終沒有動手,我覺得又很好。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會搶走你的師父,陳先生既然收了你當弟子,別說是我曹晴朗,估計天底下任何人也搶不走陳先生。」
裴錢大聲道:「是開山大弟子,不是尋常的弟子!」
曹晴朗無奈道:「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
裴錢斜眼看他,緩緩道:「悶葫蘆,你真的不生氣?」
曹晴朗微微撐起雙肘,望向裴錢,做了個怒氣沖沖的模樣,好似小宅院門上一幅瞪大眼睛看人間的門神,高聲道:「我很生氣!」
裴錢扯了扯嘴角,不屑道:「幼稚不幼稚。」
曹晴朗問道:「這次是你一個人來的南苑國?陳先生沒來?」
裴錢搖搖頭,悶悶道:「是與一個教我拳法的崔老頭一起來的南苑國。我們走了很遠,才走到這邊。」
曹晴朗好奇道:「老先生人呢?」
裴錢轉過頭,怔怔望向心相寺方向,沒有說話。
片刻之後,曹晴朗有些嚇到了。裴錢張著嘴巴,沒有哭出聲,但是眼淚鼻涕一大把。
剎那之間,裴錢站起身,動作太過倉促,彈開了橫放在膝的那根行山杖,她也沒管,隨後小院地面砰地一震,身形瞬間遠去。
曹晴朗放心不下,便身如飛雀飄然而起,一襲青衫大袖飄搖,在屋脊之上,遠遠跟隨前方那個瘦弱身影。
裴錢落在了心相寺廊道之外,望向那個閉眼老人,怒道:「崔老頭,不許睡!」
裴錢一腳跺地,一腳後撤,拉開一個古樸渾厚的拳架,哭喊道:「崔爺爺,起來喂拳!」
有一名中年僧人趕來,站在裴錢身後的曹晴朗雙手合十,致歉一聲。
那心相寺住持輕輕點頭,低頭合十,唱一聲喏,緩緩離去。
裴錢久久保持那個拳架。
曹晴朗走到裴錢身邊,伸手按在裴錢的拳頭上,輕聲道:「老先生已經走了。」
曹晴朗發現自己竟是按不下那拳頭絲毫。
裴錢自顧自說道:「崔爺爺,別睡了,我們一起回家!這兒不是家,我們的家,在落魄山!」
曹晴朗已經察覺到裴錢的異樣,只得一手重重按下裴錢那拳頭,輕聲喝道:「裴錢!」
裴錢一身渾然天成的拳意,如火炭灼燒曹晴朗手心。曹晴朗沒有絲毫神色變化,雙腳挪步,如仙人踏罡步斗,兩隻袖口如盈滿清風,負后一手掐劍訣,竟是硬生生將裴錢拳頭下壓一寸有餘,沉聲道:「裴錢,難道你還要讓老先生走得不安穩,不放心?」
被曹晴朗打斷那份如瀑布倒流的洶湧拳意,裴錢好似清醒幾分,蹲下身,抱頭痛哭起來,一雙眼眸,始終死死盯住那個坐在廊道上的青衫老人。
下一刻,好似被那裴錢先前的神人擂鼓式拳意所牽引,死即人生大睡的青衫老者之沉寂拳意,卻活了。
只見從崔誠輕輕疊放身前的雙手處,出現了兩團如日月懸空的璀璨光芒,十境巔峰武夫的所有拳意,從枯槁朽木的身軀,從百骸氣府,迅猛湧入那兩團光芒當中。曹晴朗被光輝刺目,只得閉眼。不但如此,他被那份即將如山嶽傾倒的拳意,給逼迫得只能往後倒滑出去,最終背靠牆壁,無法動彈,一身修道而來的靈氣,根本無法凝聚。
那份好似天地都不敢約束的渾厚拳意,唯獨對裴錢,沒有半點影響。
裴錢雙手握拳,站起身,一顆珠子懸停在她身前,最終縈繞裴錢,緩緩流轉。另外一顆珠子,直衝雲霄,與天幕撞在一起,砰地碎裂開來,就像蓮藕福地下了一場武運細雨。
如果當初朱斂跟隨這一老一小,一起進入這座嶄新的蓮藕福地,老人死後,這一半武運就該是他的。朱斂是遠遊境武夫,這座天下的當今武學第一人,自然可以到手極多,但是朱斂拒絕了。
裴錢不敢去接住那顆老人專門留給她的武運珠子。
萬一崔爺爺沒死呢?萬一接受了這份饋贈,崔爺爺才真的死了呢?
為什麼小時候,就有生離死別,好不容易長大了,還要如此呢?
曹晴朗望向那個背影,輕聲說道:「再難受的時候,也不要騙自己。走了,就是走了。我們能做的,就只能是尊重逝者的意願,讓自己過得更好。」
背對著曹晴朗的裴錢,輕輕點頭,顫顫巍巍伸出手去,握住那顆武運珠子。
裴錢轉頭望向曹晴朗,說道:「崔爺爺其實有好多話,都沒來得及跟師父說。」
小小寺廟,悠揚的暮鼓聲響起。
李二給陳平安的最後一次喂拳,很不一樣。
李二讓陳平安傾力而為,可以不擇手段,試試看如何在他拳下支撐更久。
陳平安有些疑惑,他是武夫六境瓶頸,李二卻是武夫十境歸真,即便不擇手段,意義何在?
李二笑道:「我此次出拳,會有分寸,只會打斷你的諸多手段的相互銜接處。簡單來說,就是你只管出手。你就當是與一個生死大敵對峙搏殺,對手依仗著境界高你太多,便心生輕視,同時並不清楚你如今的根腳,只把你視為一個底子不錯的純粹武夫,只想先將你耗盡純粹真氣,然後慢慢虐殺泄憤。」
陳平安越發不解,言下之意,難道是說自己可以在出拳之外,什麼取巧、陰損、下作手法都可以用上?
李二沒有解釋更多,道:「別不上心,不然我最後一拳,能讓你在床榻上咳血半年。」
李二轉身去往渡口,將陳平安留在茅屋門口。李二手持竹篙,站在小舟一端,開始屏氣凝神。半炷香后,陳平安走向渡口。
李二瞧了眼,忍不住一笑。年輕人光著腳,捲起褲腳,倒是沒有捲起袖管,沒忘記背上那把得自老龍城苻家的劍仙。
李二點頭道:「登船。」
剎那之間,李二手中竹篙當頭劈下,早已在袖中拈起方寸符的陳平安,憑空消失,一腳踩在仙府溶洞水路的石壁上,借勢彈開,幾次往返,已經瞬間遠離那一舟一人一竹篙。
當陳平安落在水面上時,他弓腰踩水,倒滑出去,一手按水,帶起一陣漣漪,一個驟然停身,兩壁撮壤符與水中橫流符的符膽靈光砰地炸裂開來,然後手腕微微擰轉,右手多出一把短刀,篆刻有「朝露」二字。它與另外一把尚未現身的「暮霞」,都取自割鹿山刺客。
竹篙前端看似落地,卻沒有真正觸及地面,罡氣非但沒有在地上劈出溝壑,反而連塵土都未揚起絲毫,這便是一位武學止境大宗師的拳意,已經到了收放隨心所欲的境界。
小舟前方,水面暴漲,碎石亂濺,有一襲青衫,身形如風馳電掣,雙手持刀,筆直一線衝來。
李二收起竹篙,轉頭望去,笑道:「花里胡哨,倒是挺嚇唬人。」
李二一竹篙隨便戳去,腳下小舟緩緩向前,陳平安轉頭躲過那竹篙,左手袖中拈住方寸符,一閃而逝。
李二手心一松,又一握竹篙,既沒有轉身,也沒有轉頭,竹篙便往後戳去,出現在他身後的陳平安,被直接戳中胸口,青衫被割裂,露出一抹血槽白骨砰地撞入水底。若不是陳平安微微側身,估計嘴上說是「輕視」「會有分寸」的李二這一竹篙,能夠直接釘入陳平安的胸膛。
李二腳下的小舟繼續緩緩向前,根本無須撐篙。身為十境純粹武夫的李二一旦拿出真正的氣盛,隨隨便便就可以將整條水路布滿拳意罡氣。
李二笑了笑,好嘛,算你小子佔了地利,竟然一口氣用上了數十張水符,同時炸開,勉強能算翻江倒海了。
李二輕輕握住竹篙,罡氣大震,嗡嗡作響,一人一舟,不快不慢,繼續向前,滴水不近人與舟。
李二一跺腳,水底響起悶雷。李二小有驚訝,從船尾來到船頭,瞥了眼溶洞遠處一側牆壁,也不再管水底那個陳平安,腳下小舟去如箭矢,一竹篙砸去。
悄無聲息出竅遠遊的陳平安陰神,以鬼斧宮馱碑符早早隱匿於牆壁之上,先前諸多,皆是障眼法。
不承想依舊被李二輕易看穿。
陰神只得避開那勢大力沉的竹篙,這一動,便顯出了真身,是一個腰別摺扇的白衣年輕人,哪怕逃竄得有些狼狽,依舊帶有笑意,身形縹緲,彷彿山上神仙。在離開石壁之時,陳平安陰神雙指掐劍訣,從眉心處掠出一把雪白劍光,是那尚未徹底煉化為本命物的飛劍初一。雖然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但是經過這一路以斬龍台磨礪劍鋒之後,重新現世,便氣勢如虹。
先前李二的竹篙沒有觸及石壁,此時他手臂微曲,收了收竹篙,將那飛劍初一打得顫鳴不止,撞入石壁。這根流轉拳意的尋常竹篙,竟是絲毫無損。
李二笑道:「還來?」
一把極有劍仙氣象的凌厲飛劍,從李二身後刺向他的後背心處。李二根本不在意,自有充沛拳意如神靈庇護,這本就是天底下最堅不可摧的寶甲。
李二「咦」了一聲,問道:「只是恨劍山打造的仿劍?」因為那把來勢洶洶的飛劍,竟被拳意隨意地彈開了。
正在此刻,第三把速度最快的飛劍,直直掠向李二的後腦勺。與此同時,第一把劍光如白虹的飛劍,想要再次近身糾纏。
李二無奈道:「這就有些煩人了。」他鬆開竹篙,一閃而逝,下一刻,手中攥住了三把飛劍,手心處濺起絢爛火星。
等到李二返回小舟,那竹篙就像懸停空中,根本沒有下墜,實在是李二這一去一返,過快。
李二一手禁錮三把飛劍,另一手掌心抵住竹篙一端,重重一推,腳下小舟輕晃。
竹篙微微傾斜飛掠而去,去勢驚世駭俗,直接洞穿了陳平安的腹部,將其釘入水底。
李二出手狠辣。
陳平安的應對更是兇狠。
他用手掌重重一拍水底,竹篙從他腹部穿過,憑藉方寸符,瞬間沒了身影。
李二笑了笑,沒有痛打落水狗,說好了,要心存輕視。
陳平安有一點好,不知道痛,或者說,在死之前,出手都會很穩。
有些所謂的武夫天才,受傷越重,戰鬥越勇,但也難免會有些後遺症,不是大戰之後,就在大戰之中,屬於以拳意換戰力。若是廝殺雙方境界相當,這種人當然可以活到最後,因為純粹武夫,不可以只有血氣之勇、匹夫之怒,但是如果半點都沒有,就不該走武道這條路。可一旦雙方境界稍稍拉開點,這等作為,利弊皆有,興許最好的結果,便是成功與更強者換命。
武人廝殺,看似枯燥乏味,各自換傷分生死,手段不多,實則處處有玄機,拳拳有意思。
尤其是躋身十境后,天高地闊,大有奇觀,風光無窮。
宋長鏡野心勃勃,格局大,對於武學的追求之純粹,可以舍江山,棄龍椅,執念之重,遠勝尋常宗師。他出拳所求,是要教那些山巔仙人,走下山來,朝他宋長鏡俯首磕頭。
故而氣盛。
李二自認在這一重境界,確實輸了宋長鏡不少。
純粹武夫登頂之後,任你拳種千百,武膽各異,其實大致就只有兩條路子可走。一條道路,如平開福地,一身拳意,廣袤無垠,氣盛者為尊。另一條路,像是仙人開闢洞天,更易歸真,腳下無路,便繼續凌空往高處去。李二不是不想在氣盛境多走走,只是自身心性使然,拳意又足夠純粹,若是故意打熬「氣盛」二字,裨益不大,不如順勢直接躋身歸真。
先前與陳平安喝酒閑聊,李二聽說落魄山有個妙人叫朱斂,綽號武瘋子,與人廝殺,必分生死,但是平日里,性情散淡如仙人。
陳平安思量多,想法繞,極少言之鑿鑿,提及朱斂,卻說那朱斂是最不會走火入魔的純粹武夫。李二便覺得朱斂此人定然是個不世出的天才——一位十境武夫眼中的天才。
將來如果有機會,可以會一會朱斂。
李二收起竹篙,隨手丟了三把飛劍,繼續撐船緩行。
先前出手略重,這個淳樸漢子小有愧疚,隨後應付那個神出鬼沒、花樣百出的陳平安,便有意收了收拳頭的斤兩,其中一拳,只將陳平安打得嵌入石壁,卻沒有將手中竹篙再換一處,打穿對方的肚腸,不僅如此,腳下小舟繼續前行,將那個肯定還能繼續出手的年輕人,留在身後,由著他轉換一口純粹真氣。
李二從來覺得習武一事,真沒有太多花頭,不過就是勤勤懇懇淬鍊體魄,唯有「吃苦」二字。與那莊稼漢打理田地差不多,只不過田地的收成好壞,還要看老天爺的臉色,武夫練拳能走多遠,全看自己。
李二轉頭望去,看到了古怪的一幕。
陳平安穿上了一身金醴法袍,再罩了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這還不罷休,就連那膚膩城鬼物的雪花法袍和十分花哨的彩雀府法袍,都一併穿上了。也虧得世間法袍小煉過後,可以跟隨修士心意略微變化大小,可原本就穿了一襲青衫,再加上這四件法袍,能不顯得臃腫?不管怎麼看,李二都覺得彆扭,尤其是最外面那件還是姑娘家家穿的衣服,你陳平安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不過這個選擇,不算錯。
若是一開始就穿上法袍,以陳平安如今的武夫境界,會耽誤拳意流淌,興許出手就會慢一線,那就是一場生死轉變。
如今重傷,便兩說了,畢竟可以多扛一兩拳。
李二停船在水鏡旁,手持竹篙登上湖心鏡面。
李二望向溶洞水路入口處,有點動靜。
遠處,陳平安背劍站在水面,沒有使用辟水神通,也沒有使用什麼仙家水法,雙腳未動,依舊緩緩向前。
李二望向陳平安腳下。
片刻之後,陳平安身形驟然拔高。原來他腳下踩著一條碧綠顏色的龐然大物——蛟龍。
這條蛟龍倒是當之無愧的修士水法,它身軀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達百張的大江橫流符作為龍骨,緊密銜接,似乎還用上了一點好似作為這張古怪卻壯觀「符籙」的符膽靈光,正是火龍真人要陳平安多加推敲的兩門上乘煉物道訣——煉製三山的法訣和碧游宮的仙人祈雨碑仙訣。此時蛟龍的脊柱如兩根繩索相互纏繞,越發緊實堅韌,再以校大龍拳架真意作為點睛之筆,隱隱約約,便有了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的仙家氣象。
世間萬事多想多思量,便最終被陳平安造就出了這條龐然大物。
陳平安習慣性右手持刀,實則卻是左撇子。
腳下蛟龍朝水鏡李二那邊一撞而去,所到之處,濺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篙尾端輕輕點地,不屑道:「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輕輕躍起,掄起竹篙,便是一竿重重砸地,蛟龍濺起的數十丈巨浪被罡氣一斬為二,只是靠著慣性繼續前沖。
李二一竹篙橫掃出去,出現在鏡面李二左手一側的陳平安,驟然低頭,身形好似要墜地,結果一個擰轉,躲過了那裹挾風雷之勢的竹篙,大袖翻轉,從三處竅穴分別掠出三把飛劍,雙腳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則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飛劍,一腳踹中陳平安胸口。
陳平安倒滑出去十數丈,雙膝微屈,腳尖擰地,加重力道,才不至於鬆開雙手短刀。他雙肩一晃,驀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處李二的拳罡殘餘。
到底是穿著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說道:「早就跟你說了,花拳繡腿的武把式,才會想著亂拳打死老師傅,老師傅不著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隨手一丟竹篙,沒入鏡面一尺有餘。
那條小有意思的蛟龍,剛剛在鏡面上重新凝聚,被竹篙這麼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許多原本就已經碎出裂紋的符籙,徹底化作齏粉。
陳平安開始挪步。李二隨之改變軌跡些許,依舊剛好出現在陳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後者騰空而起。
李二看似緩慢前行,來到陳平安身旁,一拳遞出,打得陳平安真氣凝滯,法袍響起陣陣崩裂聲,摔到數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顆石子打水漂,又在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遠。
李二開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腳下的湖水靈氣粉碎,直向陳平安落水處衝去。他身形驟然橫移,以肩撞在使了一張方寸符的陳平安胸膛。
陳平安如被鐵鎚砸在心口,陰神出竅遠遊,以一種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畫弧,弧弧相生,幾近為圓,令人眼花繚亂,直接幫助陳平安卸去了絕大部分拳罡,等到陳平安穩住身形,陰神又重歸體魄,一氣呵成。
李二沒有追擊,點點頭,這就對了。不然習武又修道,只會讓修道一事阻滯武學登高,兩者始終衝突,便是誤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讓陳平安去找到那個玄之又玄的平衡點,習武之人不可被拳樁拳意帶著走,即使已經是練氣士,也不能覺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純粹。習武之人,僅憑雙拳便足矣,卻也不是說萬事不顧。真正的宗師,該有那萬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氣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爺。什麼不能管?什麼管不住?
既然陳平安走出了方向無錯的第一步,李二便放寬心出拳了。拳不重,卻更快,不給你陳平安半點念頭打轉的機會。與我李二對拳,砥礪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點世間任何武人都沒有的東西來!
有,就多吃幾拳。
沒有,就躺著養傷去!
渡口那邊,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著那些廝殺痕迹,至於水鏡那邊的動靜,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長的歲月里,李柳對於純粹武夫並不陌生,曾經死於十境武夫之手,也曾親手打殺十境武夫,關於武夫的練拳路數,了解頗多,不好說陳平安如此打熬,擱在浩然天下歷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過作為一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這麼多分量足夠的拳頭,真不多見。
世間九境山巔、十境止境武夫,與顧祐這般不收嫡傳弟子的,終究是少數。像她爹這般打熬弟子體魄的武學宗師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體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過關,當然更多的,還是兩者都不濟事,空有前輩明師願意扶持,甚至是拖曳,都死活邁不過門檻,不得登堂入室。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實上是喂拳人傳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過了門檻,卻像斷了胳膊少條腿,心鏡給打出了不可察覺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種種隱患就要顯露無遺。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盡頭,沒有繼續前行,開始掉頭轉身散步。行到渡口那邊,在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邊緣,望向獅子峰外的遠處風景。
隱隱約約,李柳察覺到了一絲異象,視線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廟陪祀聖賢,自古便是最畫地為牢的可憐存在,不生不死,規矩重重,年復一年,看著人間,絕對不允許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浩然天下西北,以仙人境巔峰的宗門之主身份,在那座流霞洲天幕處,與一位坐鎮半洲版圖的儒家聖賢,聊過幾句。
這些如蹈虛空之舟卻寂然不動的聖賢,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巔,看著腳下山河,終究一樣目力有窮盡,也會看不真切畫面。不過若是運轉掌觀山河的遠古神通,便是市井某個男子身上的玉佩銘文,某個女子滿頭青絲中夾雜著的一根白髮,也能夠盡收眼底。
只是縱有這般神通,看了人間千年復千年,也終究有看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況他們職責所在,是要監察那些飛升境大修士,以及一眾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以免修道之人,術法無忌,禍害人間。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當中的大修士,若是離開了小天地,便如一盞盞格外矚目的燈火亮起,自然就要被坐鎮天幕的聖賢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違例失禮之事,聖賢就要出手阻攔。若是一切循規蹈矩,便無須聖賢們現身。
當時與李柳有過幾句言語的儒家聖賢,最後笑言他所謂的散心,便是每隔十年,就去瞧瞧某國某州某郡縣立在一處村頭的鄉約碑文,看一看經過十年的風吹日晒、雨雪沖刷,那塊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間世人無所謂的細微變化。
李柳無言以對。
聖賢寂寞,人間不知。
約莫一個時辰后,神遊萬里的李柳收起思緒,笑著轉頭望去。
有人撐船而回,是有些凄慘的陳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說道:「這口氣必須先撐著,總得熬到那些武運到達獅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沒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二問道:「真不後悔?李柳興許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時間。」
陳平安搖頭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蘆洲顧祐前輩所創,遊歷途中,前輩又教了我三拳,最後前輩哪怕身死離世,依舊想要將武運饋贈於我。所以不後悔。」
李二不再言語。
一舟兩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陳先生,武學修道兩破鏡。」
陳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壓著真氣與靈氣,因這一小動作,立即就破了功,重新變得滿臉血污起來。
陳平安走過洞府門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輕輕握拳,仰頭望去。晴空萬里的獅子峰上,一片金色雲海驀然凝聚,然後天降甘霖,絲絲縷縷,緩緩而落,極其緩慢。
陳平安輕聲道:「初一,十五。」
兩把飛劍一掠而出,一閃而逝,懸停在陳平安身前高處,如兩級台階。一襲青衫背仙劍,開始登高飛奔,踩著兩把飛劍台階,步步登天。
在距離那金色雲海與武運甘霖數十丈之處,陳平安猛然停步,一身拳意洶湧流轉,如神靈在天,以雲蒸大澤式向高處出拳。
一拳過後,那武運雲海與甘霖皆被打退,轟然散落在北俱蘆洲。
精疲力竭的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抹了一把額頭汗水,彎腰喘氣,有些視線模糊,仍是轉頭望向南方,輕聲笑道:「顧前輩,當初不敢與你說,我家鄉竹樓有人說我們這撼山拳儘是些土腥味,不怎樣,也就拳意根本還算湊合。我方才這一拳,便是他傳我的。顧前輩請放心,當年我便不服氣,等我這次回到家鄉,一定要與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麼都能多挨兩拳,可以多說兩句。」
獅子峰山主黃采,站在開山老祖李柳身邊,輕聲笑道:「陳先生這一拳下去,獅子峰算是徹底出名了。」
李柳難得在黃采面前有個笑臉,道:「黃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陳先生,自己彆扭,陳先生聽見了也彆扭。」
黃采知曉自己師父的脾氣,點了點頭。
有一世,李柳隨手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孩子,讓他隨便磕了三個頭,便算是收為唯一的嫡傳弟子,後來師徒兩人,就在獅子峰開山立派。李柳兵解離世后,當時剛剛成為年輕金丹境地仙的黃采便挑起了大梁,獅子峰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屹立不倒,當年那個瘦如竹竿、腦袋挺大、瞅著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終也成為北俱蘆洲著名的強大元嬰。
李二突然說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裡面那件還算好,其餘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損得有些厲害。」
還好,陳平安在撐船返回渡口之前,脫掉了那些已成累贅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面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這麼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蘆洲都要聽說獅子峰出了個喜歡穿娘們衣裳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這一拳打散金色雲海,將一份濃重武運留在北俱蘆洲。先前李二得知陳平安的決定后,沒有刻意與陳平安多說一些內幕,沒必要,說了反而弄巧成拙,興許會讓陳平安出拳多出一絲拳意雜質。他只說心生感應的那一小撮北俱蘆洲武道之巔的九境、十境武夫,都會感到幾分快意,無論這些宗師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對今日獅子峰山巔的這個年輕人,生出幾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廟,都會對此人心懷感恩。不說別人,只說與獅子峰黃采熟悉的儒家聖人周密,便要高看陳平安一眼,覺得對自己的脾氣。
李柳想起先前陳平安的花哨穿著,忍著笑,柔聲道:「我會幫著陳先生修補法袍。」
李二呵呵笑。
李柳無奈道:「爹,瞎想什麼呢?」
李二說道:「沒瞎想,就是覺著下山就有酒喝,高興。」
陳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飛劍初一和十五之上,最終飄然落地。
李二說道:「先在山上養傷半旬,等你穩固了金身境,我再幫你開開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諸多武夫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變化,趁熱打鐵,比較穩妥。」
陳平安苦笑道:「李叔叔,我這會兒頭暈目眩,一想到練拳,就犯困,容我緩緩,先緩一緩,到時候再說。」
李二笑著擺擺手。
陳平安與黃采抱拳,致歉道:「一直沒有機會感謝黃山主。」
黃采搖頭道:「陳公子不用客氣,是我們獅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陳公子只管安心養傷。」
陳平安臉色古怪,告辭離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說道:「暴得大名?這不是個貶義說法嗎?黃采,當年就要你多讀書,光顧著修行了?聽說你與魚鳧書院的山長周密關係不錯,能聊得來?」
黃采有些無奈,道:「師父,我從小就不愛翻書啊。何況我與周山長打交道,從來不聊文章詩詞。」
李柳搖頭道:「白瞎了小時候那麼一顆大腦袋。」
黃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腦袋,這才想起自己小時候,面黃肌瘦,大雪紛飛,沿途乞討,然後就遇上了在大雪裡緩緩而行的師父。
回憶起往事,黃采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當年自己年紀還小,追隨師父一起遠遊,來到了這座山,當時並沒有山名,靈氣也一般,但是師父卻選了此山作為開山立派之地。到了山巔,她瞥了眼身邊的孩子,突然就說以後這裡便叫獅子峰了。
當時師父難得有些笑意。
黃采這輩子都會清清楚楚記得這一幕。
李柳轉過頭,看著辛苦守著獅子峰這份家當的老人。獅子峰不過是她的遺留洞府之一,甚至還不如龍宮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會在這裡落腳,只不過是李柳看上了山腳那邊的安寧小鎮,娘親若是在那邊市井開間鋪子,不會太過陌生。這其實與獅子峰和黃采,幾乎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不知為何,看見當年那個瘦猴兒似的大腦袋孩子,這會兒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遲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細細碎碎的小小感傷。黃采資質並不算太好,脾氣太犟,修行路上,廝殺過多,在北俱蘆洲照顧一座祖師堂,並不是一件輕鬆事。本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黃采,在歷史上多次面對劍修問劍、攻伐,死死護住獅子峰祖師堂不被摧毀,不願低頭,積攢了諸多遺患,大戰過後的縫補氣府,無濟於事,今生便只能滯留在元嬰境了。
其實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時候,便對這個弟子很不以為然,一座可有可無的獅子峰祖師堂算什麼?哪怕倒塌了,成為廢墟,不再重建,又如何?黃采如果不花那麼多心思去栽培嫡傳弟子,不去耗費心力物力為獅子峰開枝散葉,而是選擇自顧自修行,一門心思破境,躋身了上五境,說不定還能得到她李柳的一份重寶賞賜。不是不知道黃採的用心用意,事實上她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根本不在意。
可是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傷。
看著從未有過如此眼神的師父,黃采轉移了視線。在他印象中,師父是另外一副皮囊,永遠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著他永遠都無法理解的大事情。
黃采不敢正視師父,他眺望遠方,像是在自言自語,顫聲道:「弟子今生還能夠與師父重逢,真的很高興。」
李柳「嗯」了一聲,道:「師父沒你那麼高興,但也還好。」
師父弟子,沉默許久。
李柳緩緩道:「你如今是獅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你以後不用計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若是獅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陳先生離開山頭,你就讓他們進去結茅修行。早年我贈予你的三本道書,你按照弟子資質、性情去分別傳授,不用死守規矩,何況當年我也沒有不准你傳授那三門遠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這麼死板迂腐,獅子峰早就該出現第二個元嬰境修士了。」
黃采拍了拍腦袋,自嘲道:「果然如師父所說,白瞎了這顆大腦袋。」
李柳笑了笑。
黃采便也不再言語,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著久別重逢的師父,一起看那人間山河。
半旬過後,李二重新登山。這一次喂拳,李二要陳平安只以純粹武夫的金身境與他切磋,但是不許使用任何拳架拳招,連痕迹都不許有,若是給他李二發現了半點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巔峰一拳。他唯獨要求陳平安出拳要快,慢了半點,便是對不住當下來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後李二拖著陳平安去往小舟,這次是李二撐篙返回渡口,說還差點火候,半旬過後再打磨一番。但陳平安拒絕了這份好意,說不行,真要動身趕路了,既然劉景龍已經破境,即將迎來第一場問劍,他必須趕緊去太徽劍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訪火龍真人,見另外一個好朋友,還要走一趟青蒿國州城那條洞仙街,見過了李希聖,就要南下返回骸骨灘。
李二沒有為難陳平安。
拂曉時分,兩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問道:「既然這麼著急去倒懸山赴約,為何不幹脆直接從北俱蘆洲走,還要跑一趟寶瓶洲?落魄山又不長腳,還有朱斂和魏檗一里一外幫襯著,其實不用你擔心什麼。錯過了骸骨灘,去了寶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龍城那邊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煩?」
陳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麼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語。這段日子,幫著陳平安喂拳,實在是說了太多話,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腳布店,李柳在鋪子裡邊幫忙,生意冷清。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李姑娘,知道為什麼你在鋪子里賣布,生意不會太好嗎?」
李柳點點頭。
小鎮這邊的市井婦人、妙齡少女,都不樂意見到她,哪怕她願意拗著性子,將自家鋪子布料誇得天花亂墜,只要她站在鋪子裡邊,那些凡俗女子,難免會覺得不自在。買了布,添了一兩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見著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歡待在鋪子里,其實還是想要與娘親多待一會兒。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獅子峰上長得不是那麼好看的一兩位仙子,挑個街上的熱鬧光景時辰,在這邊買兩次綢緞,第一次買得少些,第二次買得多些。記得來的時候,穿上在鋪子里買去的綢緞縫製的衣裳,如此一來,便無須李姑娘費心店鋪生意了,只在後院陪著柳嬸嬸多聊天便是。」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陳先生傳授的錦囊妙計,試試看。」
先前婦人端茶上桌的時候,瞧見了陳平安的臉色,開口第一句話便問:「生病了嗎?」
陳平安趕緊笑著搖頭說:「沒有沒有,只是有些風寒,柳嬸嬸不用擔心。」
婦人便說了家鄉那邊一些保養身體的土法子,讓陳平安千萬別不在意。
這天飯桌上,坐著四人。
婦人一聽說陳平安吃過了飯就要離開小鎮,便有些失落。但一聽說陳平安願意為她代筆寫一封家書,寄往大隋山崖書院,婦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轉頭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的屋子裡,陳平安拿出筆墨紙,李二與婦人坐在一旁的一條長凳上,李柳坐在陳平安桌對面。
陳平安微笑道:「柳嬸嬸,你說,我寫。咱們多寫點家長里短的瑣碎事,李槐見著了,更安心。」
婦人看著眼前這個身穿乾淨青衫、笑臉溫和的年輕人,心裡便莫名有些難受,輕聲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還在,該有多好。柳嬸嬸沒什麼見識,只是個碎嘴的婦道人家,可好歹也是當娘的人,我敢說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見著你這樣的兒子,就沒有不高興的。」
陳平安眼神低斂,神色平靜,然後微微抬了抬頭,輕聲笑道:「柳嬸嬸,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會兒年紀小,沒法子多做些事情。這些年,一想起這些就挺難受的。」
婦人對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很是愧疚,趕緊說道:「平安,嬸嬸就隨便說了啊,可以寫的就寫,不可以寫在紙上的,你就略過。」
陳平安笑道:「紙多,嬸嬸多說些,家書寫得長一些,可以討個好兆頭。」
婦人重重「欸」了一聲,然後轉頭瞪眼望向李柳,恨聲道:「聽見沒?以往讓你幫著寫信,輕飄飄一兩張紙就沒了,你心裡到底還有沒有你弟弟?有沒有我這個娘親?白養了你這麼個沒心肝的閨女!」
陳平安朝桌對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點頭致意,然後雙手抱拳放在身前,對婦人求饒道:「娘,我知道錯了。」
隨後小屋內,便只聽到婦人的絮絮叨叨。
那個行過萬里路也讀過了萬卷書的青衫年輕人,正襟危坐,腰桿挺直,神色認真,一絲不苟地提筆寫字。
最後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離開店鋪。婦人與漢子站在門口,目送陳平安離去。
婦人一定要李柳送陳平安一程。
李柳手裡挎著一個包裹,都是她娘親準備的物件,多是小鎮特產,裡面當然還有三件被她親手修繕過的法袍。
婦人小聲念叨道:「李二,以後咱們閨女能找到這麼好的人嗎?」
李二想了想,道:「難。」
婦人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拿手指狠狠戳著李二額頭,一下又一下,罵道:「那你也不上點心?就這麼乾瞪眼,由著平安走了?喝酒沒見你少喝,辦事半點不牢靠,我攤上了你這麼個男人,李柳、李槐攤上了你這麼個爹,是老天爺不開眼,還是咱仨上輩子沒積德?」
李二悶不吭聲,當然沒敢躲避。
婦人嘆了口氣,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給自己戳壞了腦袋,還不是她自個兒遭罪吃虧?
小鎮大街上,兩人並肩而行。
李柳輕聲道:「陳先生,黃采會帶你去往渡口,船可以直接到達太徽劍宗周邊的宦遊渡,下了船,離著太徽劍宗便只有幾步路了。率先造訪太徽劍宗的問劍之人,是浮萍劍湖酈采。這種事情,就是北俱蘆洲的老規矩,陳先生不用多想什麼。」
說到這裡,李柳笑道:「忘記陳先生最重規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我對於合情合理的規矩,理解得還是太少太淺,遠遠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禮。」
李柳對此不予置評,主要還是不願指手畫腳。
李柳問道:「陳先生難道就不嚮往純粹、絕對的自由?」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會羨慕那種無拘無束,但是我一直覺得,沒有足夠認知作為支撐的那種絕對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災殃。」
兩人走過大街拐角,前方不遠處,便站著施展了障眼法的獅子峰老元嬰山主。
李柳將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陳平安也摘下竹箱。李柳本來想著讓他站著便是,她來打開竹箱,見此情景便遞去包裹,笑道:「陳先生怕人誤會?其實街坊鄰居已經很誤會了。」
陳平安將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後,笑著沒說話。
最後李柳以心聲告之,道:「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觀,是道家劍仙一脈的祖庭,觀主名為孫懷中,為人坦蕩,有江湖氣。」
陳平安答道:「感謝李姑娘贈我一顆定心丸。」
黃采陪同陳平安一路閑聊,到達渡口,然後道別。陳平安最終乘坐一艘雕樑畫棟如閣樓的仙家渡船,去往宦遊渡。船上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著太徽劍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議論紛紛。這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已經出關破境,緊接著就會是三場驚世駭俗的劍仙問劍,分別是女子劍仙酈采、董鑄,與那位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這是現在北俱蘆洲的頭等大事。
除此之外,他們還聊到獅子峰的那場金色雲海與武運甘霖,都在猜測是獅子峰處心積慮隱藏了一個純粹武夫,還是某個過路客人。
陳平安去了自己的船艙,打開竹箱,準備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開包裹的時候,卻發現裡面除了柳嬸嬸準備的各色吃食、特產,還有一枚翠綠欲滴的精緻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靈氣不彰顯,陳平安才沒有事先察覺。陳平安嘆了口氣,蹭吃蹭喝蹭拳不說,還蹭了這麼貴重的一件回禮,哪有自己這麼當客人的。
玉牌銘文為「老蛟定風波」。把玉牌與法袍都收了起來,陳平安開始繼續煉化三處關鍵竅穴的靈氣。
一路無事。
到了那座離著太徽劍宗不過三百里距離的宦遊渡,陳平安發現人滿為患,果然都是趕來湊熱鬧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進入太徽劍宗地界后,陳平安便飛劍傳信劉景龍。
在渡船這邊,沒見到劉景龍,陳平安只看到了那個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飛奔過來,在人流之中如游魚穿梭,見著了陳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疑惑道:「什麼事情讓你這麼樂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陳的,你是不是認識一個雲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陳平安笑了起來,道:「認識。」
白首捧腹大笑,道:「好傢夥,姓劉的如今可風光了,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開始聽說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稱與『陳先生』認識,姓劉的硬是推掉了好些應酬,下山去見了他,我也跟著去了。結果你猜怎麼著,那傢伙也學你背著大竹箱,客套寒暄過後,便來了一句:『晚輩聽說劉先生喜歡飲酒,便自作主張,帶了些雲上城自己釀造的酒水。』」
白首說到這裡,已經笑出了眼淚,道:「你是不知道姓劉的那會兒臉上是啥個表情,是上茅廁沒帶廁紙的那種!」
陳平安哀嘆一聲,道:「這個徐杏酒,聽風就是雨,肯定誤會我的意思了,誤會了。」
白首高高舉起雙手,重重握拳,使勁搖晃,道:「姓陳的,佩服佩服!」
陳平安小聲問道:「你師父這會兒很忙?都忙到了沒辦法來迎接我,於是就派遣你這麼個小嘍啰來湊數?」
白首齜牙咧嘴道:「姓陳的,你才小嘍啰!老子如今在太徽劍宗,那是人見人誇的天縱奇才,姓劉的每天都要偷偷燒高香,慶賀自己收了我這麼個好弟子。」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白首竟是沒躲過,怒道:「別沒大沒小啊!姓陳的,我是賣你一個天大的面子,你我才能夠以兄弟相稱,你再得寸進尺,就自個兒去太徽劍宗,我不稀罕給你帶路。」
到了太徽劍宗的山門,劉景龍板著臉站在那邊。
陳平安顛著竹箱,一路小跑過去,笑道:「可以啊,這麼快就破境了。」
劉景龍扯了扯嘴角,故作謙虛道:「哪裡哪裡,比起陳大劍仙一口氣破了武夫修道兩瓶頸,差遠了。」
陳平安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
白首沒好氣道:「你們有完沒完,一見面就相互拍馬屁,有意思嗎?」少年嘿嘿壞笑道:「咋個不拎出兩壇酒,邊喝邊聊?姓劉的,這次可要悠著點喝,慢點喝。」
少年是佩服那個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邊,那傢伙一坐下,二話不說,一頓咣咣咣牛飲啊,連喝了兩壺酒,若不是姓劉的攔阻,看架勢就要連喝三壺才算盡興。
三人一起緩緩登山,一路上劉景龍經常與人打招呼,卻也沒有刻意停步寒暄。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徐杏酒回了?」
劉景龍無奈道:「喝了一頓酒,醉了一天,酒醒過後,總算被我說清楚了,結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罰酒,還是攔不住,我就只好又陪著他喝了點。」
陳平安哈哈大笑。
劉景龍冷哼道:「下不為例。」
陳平安偷著樂,與白首輕輕擊掌。
白首覺得姓陳的這人有意思,以後可以常來太徽劍宗嘛。
他自己不來,讓別人帶酒上山找姓劉的,也是不錯的,特帶勁,比自己每天白天發獃,晚上數星星,有趣多了。
太徽劍宗佔地廣袤,群峰聳立,山清水秀,靈氣盎然,陳平安無法御風遠遊,便取出那符舟,劉景龍乘舟帶路,一起去往他們師徒的修道之地。
那是一處享譽北俱蘆洲的形勝之地。
在茅屋那邊,白首搬了三條竹椅,各自落座。
劉景龍突然說道:「借我一枚穀雨錢?」
陳平安拋過去一枚穀雨錢,好奇問道:「在自家山頭,你都這麼窮?」
劉景龍接住了穀雨錢,雙指拈住,另外一手凌空畫符,再將那枚穀雨錢丟入其中,符光散去錢消失,然後沒好氣道:「宗門祖師堂弟子,錢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錢,當然也可以賒欠,不過我沒這習慣。借你陳平安的錢,我都懶得還。」
陳平安轉頭望向白首,道:「聽聽,這是一個當師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該說的話嗎?」
白首剛想要落井下石來兩句,卻發現那姓劉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將言語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陳的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還要留在這山上,每天與姓劉的大眼瞪小眼,絕對不能意氣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劉景龍先前說過,等到他出關,就該仔細講一講太徽劍宗的規矩了。
陳平安對白首笑道:「一邊涼快去,我與你師父說點事情。」
白首不肯挪動屁股,譏笑道:「咋地,是倆娘們說閨房悄悄話啊,我還聽不得了?」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咔嚓作響,微笑道:「白首,我突然發現你是練武奇才啊,不習武有點可惜了,我幫你喂招?」
白首「呸」了一聲,道:「老子好好的劍仙都不要當,還樂意跑去習武練拳?」說完起身去別處晃蕩了。
這座山頭,名為翩然峰,是練氣士夢寐以求的一塊風水寶地,位於太徽劍宗主峰、次峰之間的靠後位置,每年春秋時分,會有兩次靈氣如潮水湧向翩然峰的異象,尤其是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蘊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著,就能夠躺著享福。太徽劍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就一直沒有讓修士入駐此峰,歷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劍修主動開口,只要將翩然峰贈予他修行,就願意擔任太徽劍宗的供奉,宗門依舊沒有答應。
那姓劉的不知好歹,遲遲不願離開太徽劍宗祖山,搬來翩然峰,說是習慣了祖山那邊的老宅子。等到躋身元嬰境劍修后,被祖師堂那邊隔三岔五催促,這才過來開的峰,結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算是開闢出府邸了。因為姓劉的在此閉關,原本太徽劍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來此瓜分靈氣,今年開春時分便不敢來了。後來白首跑了趟祖師堂,將姓劉的吩咐下來的言語,與一位和顏悅色的老祖師說了一通,來山上的年輕修士才又多了起來,不過相較於以往的熱鬧,人人安靜修行,不言不語,只是專心淬鍊劍意。
當時其實是翩然峰半個主人的白首,沒有絲毫動靜,經常雙手抱臂,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
所以太徽劍宗的年輕修士,越發覺得翩然峰這位劉師叔、師叔祖,收了個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離開后,陳平安便將大致遊歷過程,與劉景龍說了一遍。眾多人與事,都沒有藏掖,只是詳略不同。
劉景龍耐心聽完之後,幫著查漏補缺,就像是兩人在復盤圍棋。
當提及賀小涼與那清涼宗,與白裳、徐鉉師徒二人的恩怨時,劉景龍說道:「如今尋常的山水邸報尚未傳出消息,事實上天君謝實已經返回宗門,先前那名與清涼宗有些交惡的弟子,受了天君訓斥不說,還立即下山,主動去清涼宗請罪,回到宗門便開始閉關。在那之後,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水龍宗、浮萍劍湖,本就利益糾纏在一起的三方,分別有人拜訪清涼宗,雲霄宮是那位小天君楊凝性,水龍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劍湖更是宗主酈采親臨。如此一來,且不說徐鉉作何感想,瓊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陳平安皺眉道:「那麼傳聞白裳要親自問劍太徽劍宗,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
劉景龍笑著點頭,道:「一來白裳心高氣傲,本就不會仗著境界與輩分,欺負我這麼個新晉玉璞境,哪怕沒有這檔子事,他願意出劍,其實也談不上壞事。二來就像你猜測的,白裳當下確實是有些壓力,不得不主動與我太徽劍宗結下一份香火情,幫忙免去那個『萬一』,畢竟北俱蘆洲瞧我不太順眼的劍仙前輩,還是有的。有了白裳壓軸出劍,再有之前酈采、董鑄兩位前輩,這三場問劍,我劉景龍只會大受裨益,而無性命之憂。」
陳平安笑問道:「這麼大的喜事,不喝點小酒,慶祝慶祝?」
劉景龍破天荒點了點頭,伸出手。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轉變如此之大?」
劉景龍接過酒壺,微笑道:「不是慶賀你我各自破境,而是慶賀還能再次重逢。」
陳平安的走瀆之行,並不輕鬆,一名元嬰境劍修破開瓶頸,亦如此。兩人能夠都活著重逢,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劉景龍願意喝這樣的酒。
兩人手持酒壺,輕輕磕碰,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陳平安突然輕聲道:「江湖沒什麼好的。」
劉景龍笑道:「也就酒還行。」
白首看似晃蕩去了,其實沒走遠,一直豎起耳朵聽那邊的「閨房話」。少年打了個激靈,雙手抱住肩膀,埋怨道:「這倆大老爺們,怎麼這麼膩歪呢?不像話,不像話……」
白首覺得那個姓陳的,可真是有些可怕到不講道理了。果然,割鹿山有位老前輩說得對,天底下數悶聲狗咬人最凶。如今這位好人兄,不就還是原來那麼點境界,卻有如此經歷和能耐了?可是說起那十境武夫的喂拳,挨揍的好人兄,言語之間,彷彿就跟喝酒似的,還上癮了?腦子是有個坑啊,還是有兩個坑啊?
從來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首,想起自己當初跑去刺殺這位好人兄,都有些心悸后怕。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後與他言語,要客氣點,與他稱兄道弟的時候,要更有誠意些。等到他成了金丹境地仙,同時又是什麼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師,自己臉上也有光彩。
少年耳邊突然響起劉景龍的言語:「偷聽了這麼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經道:「喝什麼酒,小小年紀,耽誤修行!」
陳平安嘖嘖道:「不愧是劉景龍的弟子,見風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開山大弟子差多少。」
白首這就有些不服氣了。說我見風使舵,我忍了,說我見風使舵的本事還不如人,真是沒辦法忍。他轉頭大聲道:「姓陳的,你弟子姓甚名誰,你幫我捎句話給他,就說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會一會他!文鬥武斗,道法拳頭劍術,隨他挑!」
陳平安笑道:「文斗還行,武鬥就算了,我那開山弟子如今還在學塾念書。」
白首搖搖頭,道:「算他走狗屎運!」少年大步離去,腳下生風,十分瀟洒。
如今少年還不曉得因為這幾句無心之言,今後要挨多少頓打,以致他將來那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便是「禍從口出啊」。
陳平安喝過了酒,起身說道:「就不耽擱你迎來送往了,再說了你還有三場架要打,我繼續趕路。」
劉景龍也沒有挽留,似乎早有準備,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說道:「關於劍修的修行之法,一點自己的心得,你閑暇時可以翻翻看。」
陳平安接過收入袖中,問道:「在你們太徽劍宗,我駕馭符舟遠遊,可不認得路,只能直來直往,會不會有麻煩?」
大宗門,規矩多,尤其是劍修林立的宗門,光是修士御劍的軌跡路線,便有大講究。
劉景龍微笑道:「你還知道是在太徽劍宗?」
陳平安故作驚訝道:「成了上五境劍仙,說話就是硬氣。換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說這種話。」
陳平安一拍腦袋,想起一事,掏出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大錢袋子,沉甸甸的,裝滿了穀雨錢,是與火龍真人做買賣后留在自己身邊的余錢,笑道:「一百枚,若是便宜,幫我買個七把八把的恨劍山仿劍,若是死貴,一把仿劍超過了十枚穀雨錢,那就只買個一兩把。剩餘的,再幫我去三郎廟買些好物件,具體買什麼,你自己看著辦。」
劉景龍點頭答應下來。
然後陳平安駕馭符舟,返回宦遊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見張山峰。
在升空之前,陳平安對那在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師父欠我一枚穀雨錢,時不時提醒他兩句。」
白首方才還想著要在姓陳的面前講點規矩,這會兒又忍不住罵了句粗話。
茅屋那邊,劉景龍讚賞地點點頭,有點徒弟的樣子了。
太徽劍宗諸多山峰之上,三三兩兩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神色雀躍。
相較於男子修士好奇那個年輕人的修為、境界和背景來歷,女子修士議論的內容,截然不同。
她們聽說那個能夠讓劉師叔、師叔祖親自出門迎接的貴客,是個身著青衫、持行山杖、背著個大竹箱的男子后,便都忍不住詢問長相如何,風度如何。遠遠見過兩人登山的女子修士,憋了半天,說「湊合」,於是便有其餘女子哀怨不已,都覺得自家那個小師叔、師叔祖,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翩然峰那邊,劉景龍當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門內的晚輩們,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聽說了,肯定也想不明白,估摸著還是會向陳平安請教一番,才能破開迷障,豁然開朗。
白首返回茅屋,問道:「他這就走啦?姓劉的,他是不是根本沒把你當朋友啊?」
劉景龍笑道:「等你以後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說道:「我跟姓陳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識,相見恨晚,把酒言歡,稱兄道弟……」
劉景龍擺擺手,道:「我們去趟祖師堂。」
白首立即病懨懨了,囁嚅道:「明兒去,成不成?」
劉景龍沒說話。
白首腹誹不已,卻只能乖乖跟著劉景龍御風去往主峰祖師堂。
一般來說,姓劉的只要說過了一件事,興許這個過程中會很絮叨,但說完后便不再多說一個字,這時就該輪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御風而游的時候,白首發現姓劉的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一隻大錢袋子,晃了晃,似乎是在聽聲音數錢。
劉景龍微笑道:「還好,不是九十九枚。」
白首問道:「怎麼回事?」
劉景龍只說「沒什麼」。
白首竟是有些醋意,這姓劉的,與那好人兄,鬧哪樣嘛。
陳平安沒有想到張山峰已經跟隨師兄袁靈殿下山遊歷去了。待客之人,是白雲一脈的峰主,一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親自來到山門向陳平安致歉。
陳平安得知火龍真人還在睡覺,便說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來拜訪,請求老真人原諒自己的過門不入,以後再來北俱蘆洲,肯定事先打聲招呼。
老神仙也沒多說什麼,神色和藹。老神仙親自將陳平安一路送到渡口,這才告別返山。
陳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欄杆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骸骨灘。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國,這是一個小國,沒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餘里路。
李希聖如今就在青蒿國的一座州城裡,住在一條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陳平安並不知道,在他離開太徽劍宗后沒多久,便有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綠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灘。
先生南歸,學生北游。
那少年到了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開鬼蜮谷小天地的某處天幕,朝著京觀城頭頂,砸下了一陣無比絢爛的法寶暴雨,完事之後,收了法寶就跑路。
京觀城英靈高承不知為何,竟是沒有追殺那個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於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皺眉不已。為何見著了此人,自己原本斷斷續續的那股心神不寧,就越發清晰了?高承非但沒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開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腳下的壁畫城,那少年在一間鋪子里,想要購買一幅廊填本神女圖。他可憐兮兮地與一名少女討價還價,說自己年紀小,遊學艱辛,囊中羞澀,實在是瞧見了這些神女圖,心生歡喜,寧肯餓肚子也要買下。
少女見他言辭懇切,眼神真誠,瞧著若是由著少年再這麼訴苦下去,估計他就要泫然欲泣了,便無可奈何地破例給了個低價。結果那少年談妥了價格后,面露感激,大袖一揮,說道:「鋪子里的神女圖,就按照這個公道價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個臭不要臉的白衣少年轉過頭去,腰間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遠處,道:「這位小兄弟,氣魄很大嘛。」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懷抱綠竹杖,做無辜狀道:「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這位姐姐,何方人氏?」
竺泉瞧著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問道:「你家先生,該不會是姓陳吧?」
崔東山笑臉燦爛,道:「姐姐真是神仙啊,未卜先知。」
竺泉打趣道:「我可從沒聽他提過你。」
下一刻,竺泉便越發摸不著頭腦了。
奇了怪哉,這傢伙方才在京觀城高承頭頂,亂砸法寶,瞅著挺歡快啊,可是這會兒,眼前的俊美少年,皺著臉,眼淚嘩嘩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