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第七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寧府雖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卻是真不小。
好在陳平安對寧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應該住在哪裡,又有哪些細微處的考量和大的講究,這些事情,寧姚都讓陳平安做決定,無須身為寧府主人的寧姚如何說,也無須暫時還算半個外人的陳平安如何問。於是陳平安幫著三人挑選了三座宅子,曹晴朗身為洞府境瓶頸、即將躋身觀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願意置身於劍氣長城的外鄉練氣士,所以給他選的位置最講究,靈氣不可淡薄,而劍氣不可太重。
裴錢就像一隻小黃雀,打定主意繞在師娘身邊盤旋不去。
陳平安起先還擔心裴錢會耽誤寧姚的閉關,結果寧姚來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時不是閉關?」陳平安就沒話講了。
寧姚便帶著裴錢去看寧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寶、山上器物的密庫,說是要送裴錢一件見面禮,隨便裴錢挑選,然後她自己再挑選一件,作為先前大門那邊收到禮物的回贈。
種秋與陳平安問了些寧府的規矩忌諱,然後他獨自去往斬龍崖涼亭。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李,跟著陳平安去往他的那座小宅子。陳平安走在路上,雙手籠袖,笑道:「本來是想要讓你和裴錢都住在我那邊的,還記得我們三個最早認識的那會兒吧?不過你現在處於修行的關鍵關隘,還是以修道為重。」
曹晴朗笑著點頭,道:「先生,其實從那會兒起,我就很怕裴錢,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盡量掩飾著。但是內心深處,又佩服裴錢,總覺得將我換成她的話,一樣的處境,在南苑國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過當時裴錢身上發生了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會兒,我確實也不太喜歡,可是我哪敢與裴錢說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當年出門的時候,裴錢與我說了許多她行走江湖的風光事迹,言下之意,我當然聽得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時候,裴錢有沒有偷偷打過你?」
曹晴朗使勁點頭,倒是沒說細節。陳平安也沒有細問多問。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時候,曹晴朗與裴錢的相處光景。
當然,到了三人相處的時候,陳平安也會做些當年曹晴朗與裴錢都不會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語,可能是小事。但是許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對,大到長輩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瑣碎言語,藏在嗑瓜子的間隙里,藏在小板凳上的隨口閑聊里,藏在街坊鄰居桌上的一大堆飯菜裡邊。
事實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著一個「熬」字,硬生生熬出了雲開月明,夜去晝來。
那會兒的曹晴朗,還真打不過裴錢,連還手都不敢。關鍵是當時裴錢身上除了混不吝,還藏著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氣勢,一腳一個螞蟻窩,一巴掌一隻蚊蠅飛蟲,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錢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著他,卻反常地不撂半個字狠話,當時還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後來陳平安不在宅子里的很多時候,曹晴朗就只能躲到門口當門神。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不敢在自己家裡待著,只能悶悶地坐在台階上,眼巴巴地望向街巷拐角處,等著那位白衣背劍、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公子。只要瞧見了那個身影,曹晴朗就總算可以回家了,還不能說什麼,更不能告狀。
因為裴錢真的很聰明,那種聰明,是同齡人的曹晴朗當時根本無法想象的。她一開始就提醒過曹晴朗,你這個沒了爹娘卻也還算是個帶把的東西,如果敢告狀,你告狀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個死有錢卻不給人花的王八蛋趕出去,也會大半夜翻牆來這裡,摔爛你家的鍋碗瓢盆,你攔得住?那個傢伙裝好人,幫著你,攔得住一天兩天,攔得住一年兩年嗎?他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他真會一直住在這裡?再說了,他是什麼脾氣,我比你這個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麼,他絕對不會打死我的,所以你識相一點,不然跟我結了仇,我能纏你好幾年。以後每逢過年過節的,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裝別人的屎尿,塗滿你的大門。每天路過你家的時候,都會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錢補窗紙更快,還是我撿石頭更快。
當年裴錢最讓曹晴朗覺得害怕的,還不是這些最直白最難聽最嚇人的話,而是那些裴錢笑嘻嘻輕飄飄的其他言語:「你家都窮到米缸比床鋪還要乾淨啦,你這喪門星唯一的用處,可不就是滾門外去當門神嘛。知道兩張門神需要多少銅錢嗎?賣了你都買不起。你瞧瞧別人家,日子都是越過人越多,錢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錢也沒留下幾個。要我看啊,你爹當年不是走街串巷賣物件的貨擔郎嗎?離著這兒不遠的狀元巷那邊,不是有好多的窯子嗎?你爹的錢,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們的小手兒上了嘛。
「瓜子呢,沒啦?信不信我把你裝瓜子的罐兒都摔碎?把你那些破書都撕爛?等那個姓陳的回這破爛地兒,你跪在地上使勁哭,他錢多,給你買些瓜子咋了,住客棧還要花錢呢。你是笨,他是壞,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難怪能湊一堆兒。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才遇見了你們倆。
「曹晴朗,你該不會真以為那個傢伙是喜歡你吧?人家只是可憐你啊,他跟我才是一類人。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就像我在大街上晃蕩,瞧見了地上有隻從樹上鳥窩掉下來的鳥崽子,我是真心憐它哩,然後我就去找一塊石頭,一石頭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讓它少受些罪,有沒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為我是在你家賴著不走嗎?我可是在保護你。沒我在,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謝我?
「你幹嗎每天愁眉苦臉,你不也才一雙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對?唉,算了,反正你對不起你死掉的爹娘,對不起他們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換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麼頭七還魂啊,什麼清明節中元節啊,只要見著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氣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吧。你要是早點死,跑得快些,說不定還能跟上你爹娘哩。不過記得死遠一點啊,別給那傢伙找到,他有錢,但是最小氣,連一張破草席都捨不得幫你買的,反正以後這棟宅子就歸我了。」
曹晴朗主動與裴錢打過兩次架,一次是為爹娘,一次是為了那個某次很久沒回來的陳公子。當然,曹晴朗怎麼可能是裴錢的對手,裴錢見慣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慣了的,覺得對付一個連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很沒勁。但是她只是心裡沒勁,手上勁兒可不小,所以曹晴朗兩次下場都不太好。
此時陳平安帶著早已不是陋巷那個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擱放有兩張桌子的左手廂房。陳平安讓曹晴朗坐在擱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張桌旁,自己開始收拾那些堪輿圖與正副冊子。
陳平安不曾與任何人說過,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經歷像自己,至於性情秉性,其實看著有些像,也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可事實上卻又不像。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不過這些不耽誤陳平安離開藕花福地的時候,最希望帶著曹晴朗一起離開,哪怕無法做到,依舊心心念念那個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讀書種子,能夠身穿儒衫,成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成為齊先生那樣的讀書人。更後悔自己走得太過匆促,又擔心自己教錯,因為曹晴朗年紀太小,許多道理對於陳平安是對的,到了這個孩子身上便是不對。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自己佔據其一之前,陳平安就這麼一直牽挂著曹晴朗,以至於在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客棧里,裴錢問他那個問題,陳平安毫不猶豫便說是,承認自己根本就不想將裴錢帶在身邊。如果可以,自己只會帶著曹晴朗離開家鄉,來到他陳平安的家鄉。
俗話總說泥菩薩也有火氣,可在陳平安身上,終究不常見,尤其是跟當時的裴錢那麼大一個孩子生氣,在陳平安的人生當中,更是僅此一次。
趙樹下學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趙樹下身上,陳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劉羨陽的影子。初次相逢,趙樹下是如何保護鸞鸞的,劉羨陽當時就是如何保護陳平安的。
真正更像他陳平安的,其實是裴錢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種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賭人心,如今又有了一個劍氣長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個已經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而是一個名叫蔣去的蓑笠巷貧寒少年。在酒鋪邊的街巷,每次陳平安當說書先生時,少年言語最少,蹲在最遠處,卻心思最多,學拳最用心。在幾次恰到好處的碰面與對話時,少年都略顯局促,但是眼神堅定,這讓陳平安決定多教了他那一式撼山拳的劍爐立樁。
蔣去每一次蹲在那邊,看似聚精會神聽著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臉色,以及與身邊相熟之人的輕微言語,都充滿了一種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陳平安沒有半點反感,就是有些感傷。
沒有人知道當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樓前,說那阿良二三事時,少年陳平安為何會淚流滿面,又為何除了心嚮往之,心底深深藏著一份難以言說的羞愧、後悔、無奈。那是連魏檗當時也不曾獲悉的一種情緒。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遊,是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往大隋書院求學,是陳平安盡心儘力為他們護道。從結果來看,陳平安好像確實做得不能更好了,誰都無法指摘一二。但是當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後,那其實才是陳平安的人生的第一場大考,悄無聲息,心中拔河。
陳平安希望在那個自稱是劍客的斗笠漢子眼中,自己就是齊先生託付希望之人,希望假如出現一個意外,自己可以保證無錯。故而那一場起始於河畔,離別於紅燭鎮驛站的遊歷,陳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測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設身處地想象一位橫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去猜測這位佩刀卻自稱劍客的齊先生的朋友,到底會喜歡怎樣的一個晚輩。所以當時陳平安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有意為之,思慮極多,這樣的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綠水間,當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陳平安的初衷,是為了護送寶瓶他們安然去往書院,是防備那個牽毛驢、佩竹刀的古怪男人對寶瓶他們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事後回顧自己的那段人生,陳平安想一次,便會傷感一次,便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過了,就是真的走過了,不是家鄉故鄉,歸不得也。
偶爾回頭看一眼,如何能夠不飲酒。
今日劍氣長城小心翼翼的蔣去,與當年山水間思慮重重的陳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動作輕柔,看過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識,突然發現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邊,寂然無聲,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攪先生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舊之氣,卻依舊鋒利的小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將此物贈送給自己。他當然不至於覺得刻刀是尋常材質,便不珍惜,恰恰相反,先生臨時起意的這份贈禮,越是「不值錢」,便越是值得自己珍藏珍重。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站起身。
陳平安伸手虛按,道:「以後不用恪守這麼多繁文縟節,自在些。」
曹晴朗笑著點頭,卻依舊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這才坐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這把刻刀,是我當年第一次離開家鄉出遠門,在大隋京城一間鋪子買那玉石印章時,掌柜附贈的。還記得我先前送給你的那些竹簡吧,都是用這把小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東西本身不值錢,卻是我人生當中,挺有意義的一樣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後退幾步,作揖致禮。
陳平安無奈道:「有些意義,也就只是有些意義罷了,你不用這麼鄭重其事。於我有意義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錢,如果你這麼在乎,那我還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雙,你鞠躬作揖一次,誰虧誰賺?好像雙方都只有虧本的份,學生先生都不賺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搖頭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編織,說不定比師父的手藝還要好些。」
陳平安搖頭道:「說學問,說修行,我這個半吊子先生,說不定還真不如你,唯獨編草鞋這件事,先生遊歷四方,罕逢敵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陳平安玩笑道:「按照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的說法去類推,若是編織草鞋也是一門大道,那麼你也就是個初出茅廬的下五境,不曉得編草鞋的上五境是個啥風光。」
曹晴朗點頭道:「先生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無言以對,轉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牆頭草不缺,飛升境的馬屁精也不缺,這風氣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和朱斂他們帶偏到不知道哪裡去了,以致連那個身為半個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錢這般無師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這樣的風骨啊。
於是陳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終於收了個正常些的好學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有題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
扇面的題字自然顯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歡的,卻是一邊大扇骨上的一行蠅頭小楷,好似一個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見人。字寫得極小極小,興許稍稍粗心的買扇人,一個不注意,就給當作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識卻無刻字的竹扇。
曹晴朗合攏摺扇,握在手心,凝視著那一行字,抬頭笑道:「難怪先生愛喝酒。」
陳平安會心一笑。
竹扇上刻文:「世事大夢一場,飲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夢中人」。
陳平安笑道:「若是喜歡,便送你了。」
曹晴朗搖頭笑道:「不耽誤先生掙錢。」
陳平安隨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動清風,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樣的人。」
曹晴朗問道:「先生,那我們一起為素章刻字?」
陳平安立即放下摺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著笑,拈著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後有些猶豫,輕聲問道:「先生,刻字寫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沒做過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枚印章?」
陳平安心意微動,飛劍十五掠出竅穴,被他握在手中,滿臉無所謂道:「印章材質只是劍氣長城的尋常物,漫山遍野隨便撿的一種石頭,談不上錢不錢的,不過你要是真介意的話,那就刻慢些,手慢心快錯便小。何況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好說話,本就不太講究字體本身的細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點意思到了,就一定賣得出去。」
陳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錢各一方,思量著印文內容,許久沒有刻字。
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卻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筆」。刻完第一個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氣,略作休息,抬頭望去,先生還在那邊沉思。
曹晴朗低下頭,繼續低頭刻字。
有句話,在與裴錢重逢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與先生說,不然會有告狀嫌疑,會被說成背後說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有多不好,就不會清楚現在的裴錢有多好。」
關於久別重逢后的裴錢,其實當時在福地家鄉的街巷拐角處,已經風度翩翩的撐傘少年,就很意外。
後來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直到跟著裴錢去了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後來到了落魄山,疑惑漸小,開始逐漸適應裴錢的不變與變,至於如今,雖說還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緣由,至少曹晴朗已經不會像當初那樣,會誤認為裴錢是不是給修道之人佔據了皮囊,或是更換了一部分魂魄,不然為何會如此性情巨變?
就好像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少年心細且周密,其實哪怕是離開落魄山後的一路遠遊,依舊有些不大不小的擔憂。
然後就有了城頭之上師父與弟子之間的那場訓話。這讓少年徹底放心了。
只是這會兒,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虛,說是不告狀,好像方才自己也沒少在裴錢背後告狀啊。
曹晴朗重新屏氣凝神,繼續刻字。
不知不覺,當年的那個陋巷孤兒,已是儒衫少年自風流了。
陳平安還是沒想好要刻什麼,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把飛劍十五收歸氣府,轉去提筆寫扇面。
曹晴朗抬起頭,望向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沒有抬頭,卻察覺到了少年的異樣,笑道:「怎麼了?刻錯了?那就換一枚印章,從頭再來。只是先前刻錯的印章,你要是願意的話,就收起來,別丟了。」
「不曾刻錯。」曹晴朗搖搖頭,沉默許久,喃喃道,「遇見先生,我很幸運。」
陳平安啞然失笑,依舊沒有抬頭,想了想,自顧自點頭道:「先生遇見學生,也很開心。」
曹晴朗繼續埋頭刻字。
陳平安寫完了扇面,轉頭問道:「刻了什麼字?」
曹晴朗趕緊抬起一隻手,遮擋印章,道:「尚未刻完,先生以後會知道的。」
陳平安笑了笑,這個學生,與當下肯定正忙著溜須拍馬的開山大弟子,不太一樣。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專註,刻字一絲不苟,心定氣閑手極穩。
以先生相贈的刻刀寫篆文,下次離別之際,再贈送先生手中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畫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寫。
「先生獨坐,春風翻書。」
酒鋪里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後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麵。」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純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麼大的酒碗,這麼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麵?當真不是一枚小暑錢,只是一枚雪花錢?天底下有這麼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夥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很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哪怕是劍仙,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麼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枚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隔壁桌上的一位老劍修,趁著四下酒桌旁的人不多,端著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著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他這麼一說,伸手按住酒壺,問道:「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麼挑了這麼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迹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柜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黑心二掌柜從哪裡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著?也對,如今掙著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著樂數著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柜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幹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裡,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閑錢的老賭棍轉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酒客罵他二掌柜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只花一枚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柜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後他二掌柜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卻還不至於這麼缺心眼,估摸著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噁心二掌柜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柜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得起我敬這一碗酒。」
大掌柜疊嶂剛好經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來著。算了,我自罰一碗。」
被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柜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莊,事後二掌柜都會偷偷分贓送錢,不對,是分紅,什麼分贓。至於最終會給多少錢,規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柜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須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麼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矇矓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就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在這鋪子里的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二掌柜眾多酒托兒里,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好的,不然二掌柜不會暗示他,以後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於這裡面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二掌柜還保證身份暴露之後,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得更深。至於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實的香火情和臉面,幫著故布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的劍仙人物,歲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麼行?
二掌柜的最後一句話,漢子當時聽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麼,可前面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著酒,曬著日頭,不知為何,起先只覺得這兒的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枚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並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麵,對聯橫批,一牆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摺扇紈扇。
借勢,是包括齊狩、龐元濟在內的守關四人,是陳三秋、晏琢這些高門子弟,是整座寧府,是文聖弟子的頭銜,是師兄左右,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郁狷夫,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量更多的眾多劍修,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別的事。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願不願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於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願意不願意,就會是雲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願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一圈圈打轉,看似鬼打牆,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於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為何在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時,故意要把一件原本簡單的事說得那麼複雜,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的,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也肯定知道他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係,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投足,自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在肩。
利人,絕不能有那施捨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儘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手。
乍一看,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後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陳平安走著走著,最終好像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並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
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老王八蛋崔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了吧。而那出身於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咸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更為複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牽扯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願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后,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先生桌上的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著傻大個偷酒喝,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可以贏棋,卻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眯眯道:「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裡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著點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此時,崔東山放下筷子,看著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著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卻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著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著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后,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著是飛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才是玉璞境,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受重傷了?這等事迹,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傢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道:「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雖然很難幫著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於是笑道:「心領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沒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在白帝城彩雲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嘴上卻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麼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道:「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身跑向寧府門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身伸手,又道:「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傢夥,准沒錯,真是那姑爺的得意學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傳的那種。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身就走。這寧府愛進不進,門愛關不關。
崔東山轉守身,關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最出息的學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雲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
納蘭夜行笑了笑,道:「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因為那顆丹丸本身,而在於雙方見面之後,崔東山的言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次。
只說自己方才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麼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可這傢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併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並肩而行,環顧四周,嬉皮笑臉地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生,納蘭爺爺到底是擔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自己的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心我這個外鄉人的雲遮霧繞呢,還是擔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外一位位劍仙的飛劍,不夠破開雲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麼說了之後,原本相信的就不那麼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就總是覺得為人處世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處的斬龍崖,意味深長道:「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便又改稱呼為「納蘭爺爺」,作揖道了一聲謝。
納蘭夜行笑著點頭,對屋內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才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我做了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東山一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道:「方才在鋪子里喝酒太多,我說了什麼,我在哪裡,我是誰……」
裴錢剛剛放下的大拇指,又抬了起來,而且是雙手大拇指都蹺了起來。
納蘭夜行走了,很是神清氣爽。
陳平安瞪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坐在門檻上,道:「先生,容我坐這兒吹吹涼風,醒醒酒。」
陳平安坐回位置,繼續題寫扇面,曹晴朗也在幫忙。
裴錢想要幫忙來著,師父不讓,她便獨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門和大白鵝那邊,擠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兩樣之前師娘贈送的物件。
當時裴錢沒有與師娘客氣,大大方方挑了兩件禮物,一串不知材質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對棋盒,一打開蓋子,裝有白子的棋盒便有雲蒸霞蔚的氣象,裝有黑子的棋盒則烏雲密布,隱約之間有老龍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盒裡邊的棋子更多,品秩什麼的,根本不重要,裴錢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底,就該以量取勝。
下次跟李槐鬥法,看李槐還怎麼贏。
崔東山笑著點頭,抬起一手,輕輕做出擊掌姿勢,裴錢早就與他心有靈犀,抬手遙遙擊掌。
裴錢盤腿坐在長凳上,搖晃著腦袋和肩頭。
背對著裴錢的陳平安說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錢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東山斜靠著房門,笑望向屋內三人。
裴錢自顧自樂呵。如今她只要遇見了寺廟,就要去給菩薩磕頭。
尤其是在南苑國京城時,她經常去小相寺,只是不知為何,她雙手合十的時候,手心並不貼緊嚴實,好像小心翼翼兜著什麼。
種秋說,她如今多出了一個已經不是朋友的朋友,當然不是如今還是好朋友的陳暖樹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廚子、老魏、小白,而是一個在南苑國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前些年剛剛嫁了人。裴錢離開蓮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認了錯,但是那個姑娘明明認出了身高、相貌變化不大的裴錢,那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裝不認識,好像也並沒有說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錢的歉意,因為在害怕。裴錢離開后,背著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種秋,請求種夫子幫她做一件事,種秋答應了,裴錢便問這樣做對嗎,種秋說沒有錯便是了,也未說好,更未說此舉能否真正改錯,只說讓她自己去問她的師父。當時裴錢卻說她如今還不敢說這個,等她膽子再大些,等師父再喜歡她多一些,才敢說。
曹晴朗在用心寫字。
很像一個人,做什麼事,永遠認真。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麼事情其實可以不較真,千萬不要鑽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為何當個走東走西的包袱齋如此認真,在這份認真當中,又有幾分是因為對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曹晴朗的人生苦難,與先生並無關係。
很多事情,很多言語,崔東山不會多說,有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弟子們,聽著看著便是。至於先生,這會兒還在想著怎麼掙錢吧?
屋內三人,在某件事上,其實很像——那就是父母遠去「他鄉」再也不回的時分,他們當時都還是個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後是裴錢,再然後是曹晴朗。
屋內三人,應該曾經都很不想長大,又不得不長大吧。
崔東山沒有走入屋子,只是坐在門檻這邊,將那根行山杖橫放在膝上。獨自一人,難得偷個閑,發個呆。
突然,陳平安一拍桌子,嚇了曹晴朗和裴錢一大跳,陳平安氣笑道:「寫字最好的那個,反而最偷懶!」
曹晴朗一臉恍然,點頭道:「有道理。」
裴錢一拍桌子,呵斥道:「放肆至極!」
崔東山連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過門檻,嘴裡應道:「好嘞!」
陳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錢旁邊,微笑道:「師父教你下棋。」
裴錢使勁點頭,捧起棋盒,輕輕搖晃,道:「好嘞!大白鵝……是個啥嘛,是小師兄!小師兄教過我下棋的,我學棋賊慢,如今讓我十子,才能贏過他。」
陳平安笑容不變,只是剛坐下就起身,道:「那就以後再下,師父去寫字了。愣著做什麼,趕緊去把小書箱搬過來,抄書啊!」
裴錢「哦」了一聲,飛奔出去,很快就背來了那隻小竹箱,卻發現師父站在門口,看著自己。
裴錢在門口一個驀然站定,仰頭疑惑道:「師父在等我啊?」
陳平安笑道:「記得當年某人拎著水桶去提水,可沒這麼快。」
裴錢的神色有些慌張。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師父與曹晴朗,那會兒都能等你回家,如今當然更能等了。」
崔東山抬起頭,哀怨道:「我才是與先生認識最早的那個人啊!」
裴錢立即開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轉頭望向門口,只是微笑。
裴錢立即對大白鵝說道:「爭這個有意思嗎?嗯?」
崔東山舉起雙手,做投降狀道:「大師姐說得對。」
陳平安一拍裴錢腦袋,吩咐道:「抄書去。」
最後反而是陳平安坐在門檻那邊,拿出養劍葫蘆,開始喝酒。
屋內三人,各自看了眼門口的那個背影,便各忙各的去了。
陳平安突然道:「曹晴朗,回頭我幫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頭道:「先生,學生有的。」
陳平安沒有轉頭,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棄的話,對面廂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點頭道:「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氣死人。」
裴錢寫完了一句話,停筆間隙,偷偷做了個鬼臉,嘀咕道:「氣殺我也,氣殺我也。」然後裴錢瞥了眼擱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竹箱就只有我有。
陳平安背對著三人,笑眯起眼,透過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還是好喝,如此佳釀,豈可賒賬。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喃喃自語道:「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崔東山微笑著,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
曹晴朗也會心一笑,跟著輕聲續上後文:「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裴錢停下筆,豎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不曉得師父與他們在說個啥,書上肯定沒看過啊,不然她肯定記得。
裴錢哀嘆一聲,道:「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陳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陽春麵可以不要錢,這臭豆腐得收錢!」
接下來兩旬光陰,裴錢不太開心,因為崔東山強拉著她離開寧府四處亂逛,而且身邊還跟著個曹木頭。
三人一起逛過了城池大街小巷,去遠遠看了眼海市蜃樓,然後就一路南下。大白鵝還喜歡繞遠路,經過一棟棟劍仙住過的宅子,這才去了城頭,還是徒步而走。若是師父在,莫說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師父不在,裴錢就幾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東山沒答應,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沒這意思,只是當啞巴,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勢單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寧府里安心修行,就像種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場那邊緩緩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幾個時辰。所以當崔東山敲門喊他出門時,曹晴朗就想拒絕,畢竟先生專門為自己挑選此處作為修行之地,不可辜負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東山搖搖頭,意思很明顯。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應下來。崔東山讓他記得帶上先生贈送給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帶上了這根陪著先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足足半座北俱蘆洲的行山杖。崔東山自己也有,只是尋常綠竹,卻又不尋常。裴錢那根行山杖,相對材質最佳最值錢。大白鵝道破玄機后,才讓裴錢放棄了背上小竹箱出門的打算。
在城頭上,他們一行三人中走在更高處的曹晴朗望向崔東山,崔東山笑言:「在這劍氣長城,高不高,只看劍。」
曹晴朗這才放棄了跳下城頭落在走馬道的念頭。裴錢走在靠近南邊的城頭上,一路上見過了許多有意思的劍仙。有一位綵衣劍仙在散步,有劍卻不佩劍在腰,劍無鞘,劍穗極長,劍穗一端系在腰間,長劍拖曳在地,劍尖及鋒刃與城頭地面摩擦,劍氣流轉,清晰可見。裴錢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崔東山與裴錢笑言,多看看無妨,這是在浩然天下難見到的風光,劍仙大人不會怪罪你的。
裴錢這才敢多看幾眼。
那位綵衣劍仙只是低頭沉思,果然不計較一個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計較三人走在高處。
崔東山自然知曉此人根腳,玉璞境瓶頸劍修吳承霈,本命飛劍名為「甘露」,劍術最適宜收官戰,理由很簡單,大地之上鮮血多。
吳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輕,實則年歲極大,道侶曾被大妖以手捏碎頭顱,大妖大嘴一張,生吞了女子魂魄。吳承霈曾在終其一生一人苟活和死得毫無意義之間天人交戰。
那頭大妖後來在戰場上身負重傷,便躲在蠻荒天下腹地的某個洞窟休養,隱匿不出,再不願出現在戰場上。最後那頭大妖被人斬殺,頭顱被丟在吳承霈腳邊,那人只與吳承霈笑言一句:「順路而為,請我喝酒。」
三人還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劍與人對峙廝殺的劍仙,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邊,盤腿而坐,正在飲酒,一手掐劍訣。在南北城頭之間,橫亘有一道不知道該說是雷電還是劍光的玩意兒,粗如龍泉郡的鐵鎖井井口。此時劍光絢爛,星火四濺,不斷有閃電砸在城頭走馬道上,如千百條靈蛇遊走,最終沒入草叢消失不見。
裴錢畏懼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曉不曉得這兒的規矩,有酒就能過路,不然就靠劍術勝我,或是御劍出城頭,乖乖繞道而行。」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柜。」
「上樑如此不正,下樑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老人隨即怒道,「那就得兩壺酒了!」
崔東山笑著向那位劍仙老者拋出兩壺酒。
老人名為趙個簃,坐在北邊城頭上與趙個簃對峙之人,卻是位從玉璞跌境至元嬰境的劍修程荃,雙方是死對頭。
除了像今天這樣,趙個簃壓境,與程荃雙方各自以劍氣對撞之外,兩位出生在同一條陋巷的老人,有時還會隔著一條走馬道隔空對罵,聽說私底下他們喝了酒後,甚至會相互吐口水。
拿了酒,劍仙趙個簃劍訣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長河,將那條攔路劍氣往上抬升,趙個簃沒好氣道:「看在酒水的分上。」
崔東山三人跳下城頭,緩緩前行。曹晴朗仰起頭,看著那條劍氣濃郁如水的頭頂河流,少年的臉龐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輝。
裴錢躲在崔東山身邊,扯了扯大白鵝的袖子,催道:「快些走啊。」
崔東山笑道:「大師姐,別給你師父丟臉嘛。」
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戰戰兢兢,擺出那走路囂張妖魔慌張的架勢,只是手腳動作略顯僵硬。
過了那條頭頂溪流,走遠了,被嚇了個半死的裴錢一腳踹在大白鵝小腿上。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鵝卻整個人騰空而起,摔在地上,身體蜷縮,抱腿打滾。
裴錢與大白鵝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擔心這個,裴錢只是轉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視前方,趕緊道:「什麼都沒看見。」
裴錢鬆了口氣,然後笑嘻嘻問道:「那你看見方才那條小溪裡邊的魚兒了嗎?不大哦,一條金色的,一條青色的?」
曹晴朗搖搖頭。
裴錢扯了扯嘴,不屑道:「呵呵,還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為意。
關於自己的資質如何,曹晴朗心裡有數。當年魔頭丁嬰為何會住在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又為何最終會選擇在他曹晴朗家裡落座,種先生早就與他原原本本說過詳細緣由,是因為丁嬰最早猜測南苑國京城幾個修道種子所居,是那位鏡心齋女子大宗師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會兒家鄉的那座天下,靈氣稀薄,當時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嬰之下第一人,返老歸童的御劍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夠被視為修道種子,曹晴朗就不會妄自菲薄,當然更不會妄自尊大。事實上,後來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天降甘露,靈氣如雨紛紛落在人間,許多原本在光陰長河當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種子,就開始在適宜修行的土壤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但是就像後來偷偷傳授他仙家術法的陸先生親口所說,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養的根骨天資,只是第一步,得了機緣站在山腳,才是第二步,此後還有千萬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有走得足夠穩當,才有機會找到陳平安,去與他道一聲謝,詢問他此後百年千年,你能否與其大道同行。
崔東山看了眼裴錢,這位名義上的大師姐。裴錢能靠天賦觀他人人心,他崔東山猶然不止這些,他不但會看人心,且知曉人心深處他人自己不知處。
裴錢的記性、習武、劍氣十八停,到後來的抄書見大義而渾然不覺,再到跨洲渡船上與他學下棋,事實證明:只要裴錢願意做,她就可以做得比誰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學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會學得極快。
但這都不算是裴錢最大的能耐。裴錢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切斷念頭,並且自行設置心路上的關隘,不去多想,「我不願多想,念頭便不來」。最直觀的體現,就是裴錢當年與先生認了師父弟子之後,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錢就開始停滯生長,無論是身高,還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裡了。
個子總是不高,總是小黑炭一個。那麼裴錢的無憂無慮,就是真的無憂無慮。
但只要是無關隘處,裴錢的心神念頭,往往就像是天地無拘的驚人境界,轉瞬之間一去千萬里。
心猿意馬不可拘押、無法束縛?修道之人,戰戰兢兢,如文弱書生,蹣跚而行,大道多險阻,多有匪寇隱匿在旁,可對於裴錢而言,根本無此顧慮。
直到練拳之後,裴錢便立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開始躥個兒,開始長大,一往無前。
這顯然又是一個極端。
這很好,卻又藏著不小的麻煩和隱患,因為裴錢心目中的「大人裴錢」,只是她心中自己師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錢」。
故而某種程度上來說,裴錢此定非真定,裴錢此心非真心。
她這一路,走得太快了,騰雲駕霧一般,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閣樓。
如果不是她的師父,有意無意,一直帶著她徒步,跋山涉水,小心翼翼地以一兩個最簡單的道理、最樸素的規矩放在她的「心頭小竹箱」里,裴錢就會像一個隨時會炸開的爆竹,那麼未來學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遠,爆竹威力越大,總有一天,有著極大可能會捅出一個天大的馬蜂窩,害人害己。
如今裴錢改變頗多,哪怕她獨自走江湖,先生其實都不太擔心她會主動傷人,而是怕有他人犯錯,而且錯得確實明顯,然後裴錢只是一個沒忍住,便以我之大錯碾壓他人小錯,這才是最揪心的結果。
先生傳道,真是什麼簡單事?
浩然天下,何其複雜,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雞鳴犬吠的市井鄉野,而是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種種連他陳平安都很難定善惡的意外,所以陳平安對裴錢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為了這位開山大弟子,可謂修心多矣。
他們很快經過了一撥坐在地上練劍的劍修。
裴錢眼尖,看到了那個名叫郁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閥女子,坐在城頭前面的道路上嚼著烙餅。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挺起胸膛,目中無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勢,半點不比大師姐的金字招牌姿勢差。
裴錢並不知道大白鵝在想些什麼,應該是一口氣遇到了這麼多劍修,心肝顫偏要假裝不害怕吧。
裴錢對郁狷夫的印象其實不壞,這個女子挺大氣的。原因很簡單,當初郁狷夫問拳落敗,被師父按著腦袋撞牆,她也沒生氣啊。
要是岑鴛機和白首都有這樣的心胸就好了。
城頭足夠寬闊,郁狷夫頭也沒抬,只是眺望南方的廣袤天地。
裴錢他們一行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過。
坐在蒲團上正在聽苦夏劍仙傳授劍術的龍門境劍修嚴律,看了這一行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距離郁狷夫不遠處,還有一個看書的少年。
裴錢皺了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書,微笑點頭,很好,也算自己的半個徒子徒孫了,有點小搞頭。
林君璧合上書,抬頭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東山還以微笑,裴錢假裝沒看見,曹晴朗點頭還禮。
曹晴朗自然已經辨認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邊刻字題款,輕描淡寫講過兩場守關戰,不談善惡好壞,只為三位學生弟子闡述攻守雙方的對戰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遠去,林君璧繼續翻看那部《彩雲譜》。
在劍氣長城上,他雖然不願一鼓作氣接連破境,如今境界不高,可依舊是在劍仙苦夏的授意下,為同伴擔任半個傳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練劍,是唯一一個抓住了一縷精粹遠古劍意並且能夠留在關鍵氣府當中的劍修。包括嚴律、蔣觀澄、朱枚在內半數的先天劍坯,都曾抓住過稍縱即逝的劍意,嚴律甚至不止一次將其捕獲,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機,劍仙苦夏清楚,但也沒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三縷遠古劍仙的遺留劍意,若是其他人依舊無一人成功,才告訴他們自己得了一份饋贈,算是為他們打氣,免得墜了練劍的心氣。
一行三人每當走到無人處的時候,崔東山就會加快步子,裴錢跟得上,呼吸順暢,無比輕鬆,曹晴朗卻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劍氣長城之上,還要跟著崔東山和裴錢一起行走如飛掠,自然比在那寧府宅子里緩緩吐納,更是煎熬。
崔東山偶爾會停步,讓曹晴朗靜坐個把時辰。
裴錢百無聊賴,就趴在城頭上,托著腮幫望向南邊,希望能夠看到一兩頭所謂的大妖。當然讓她看到一兩眼就行,雙方就別打招呼了,無親無故無冤無仇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鄉落魄山,能跟暖樹和米粒好好說道說道就成。與她們說那些大妖,好傢夥,就站在那堵城頭外面,與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來著,她半點不怕,還要伸長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頭顱,最後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瘋魔劍法,凶它一凶。
可惜這一路上走了幾天,她都沒能瞧見蠻荒天下的大妖。
裴錢趴在城頭上,便問崔東山為什麼大妖的膽子那麼小。
崔東山笑道:「不是沒有大妖,是有些老劍仙大劍仙的飛劍可及處,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還要更遠。」
裴錢轉頭問道:「大師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東山翻白眼做鬼臉,盤腿而坐,身體打擺子。
裴錢輕聲說道:「大師伯真打你了啊?回頭我說一說大師伯啊,你別記仇,能進一家門,能成一家人,咱們不燒高香就很不對了。」
崔東山不喜歡拜菩薩,哪怕會陪著她去大小寺廟,崔東山也從來不雙手合十禮敬菩薩,更不會跪地磕頭。裴錢便偷偷幫著他一起拜了拜,悄悄與菩薩說了聲莫怪罪。
其實城頭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風,吹拂得崔東山白衣飄蕩,雙鬢髮絲飄拂。
不知不覺,突然有些懷念當年的那次遊學。人更多些,還是人人背竹箱來著。
記得當時崔東山故意說與小寶瓶他們聽,說那書上一位位隱士名垂青史不隱士的故事。
當時李槐是根本沒聽懂,只是記住了。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會覺得世道原來如此啊。
謝謝卻滿臉譏諷。這就是少年少女這般歲數的尋常心思,覺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實上,世人歲數一大把了,依舊如此。
但是林守一卻說那些真正的隱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會在書上出現了,為何因此而貶低所有的「隱士」?
至於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是想得更遠的一個,說得看書上隱士與不知名隱士的各自人數,才能夠有準確的定論。
當時還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偶爾加一根枯枝柴火,沉默地聽著,然後便悄悄記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
此時崔東山雙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師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顆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錢白眼道:「廢話少說,煩死個人。」
然後裴錢驀然而笑,轉過身,背對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錢袋子,從裡面摸出一顆並不算渾圓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幫著師父想出了掙錢新門路,師父獎勵自己的。師父要她小心收好,自己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丟了,準保讓她吃飽栗暴。
師父的諄諄教誨,要豎起耳朵用心聽啊。
崔東山問道:「知道這粒珠子的由來嗎?」
裴錢搖搖頭,攤開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顯粗糙的木珠子,上面還有許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
可這是師父贈送的,所以萬金難買,萬萬金不賣。
唉,若非刀工稍差了些,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師堂里,這顆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東山輕聲道:「這個小玩意兒,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錢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東山搖頭道:「沒什麼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錢說道:「話說一半不豪傑啊,快快說完!」
崔東山輕輕抹過膝上綠竹行山杖,說道:「是你師父小時候在山上採藥間隙,劈砍了一根木頭,然後扛回家裡,親手為菩薩做的一串念珠。之後有一次去神仙墳那邊拜菩薩,掛在了菩薩神像的手上。後來很久沒去了,再去的時候,風吹日晒雨打雪壓的,菩薩手上便沒了那串念珠,你師父只在地上撿回了這麼一顆。這麼多年,一直藏在某個小陶罐里,每次出門,都不捨得帶在身邊,怕又丟了。所以師父要你小心收好,你就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錢攥緊手心,低下頭。那一幅光陰長河走馬圖上的這一段小畫卷,是崔東山當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給她看的。
崔東山繼續道:「先生小時候,求菩薩顯沒顯靈?好像應該算是沒有吧。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為自己遭遇的苦難,而去怨天尤人?先生遠遊千萬里,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非要你學先生為人處世,沒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錢就是裴錢,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還是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美好,可能是我們即便瞪大眼睛,都一輩子無法看到、知道,所以我們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東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薩求菩薩,那麼我問你,菩薩持念珠,又是在與誰求?」崔東山自問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家鄉的那座大學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額。」
崔東山點頭道:「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們儒家學問,其實也有一個自我內求、往深處求的過程。問題也有,那就是以前讀書看書是有大門檻的,可以讀上書做學問的,往往家境不錯,不太需要與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打交道,也不需要與太過底層的利益得失較勁。只是隨著時間推移,讀書人越多,以往學問便不夠用了,因為聖賢道理,只教你往高處去,不會教你如何掙錢養家糊口啊,不會教你如何與壞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一句『親君子遠小人』,就六個字,我們後人夠用嗎?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卻不太管用啊。
「幾乎每一代的讀書人,總覺得自己所處的當下世道太不好,罵天罵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為歲數一大,人生路長了,見過了更多的不美好,對於苦難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這種悲觀的認知呢?事實上許多苦難,是沒人說過的,書上不會寫的,就算寫了也字數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與諸多切膚之痛,好像前者自古以來就不是後者的敵手,並且後者從來是以寡敵眾,卻能次次大勝。」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停了修行,開始修心。
崔東山破天荒有些疲憊神色,接著道:「不是道理當真不好不對,就因為太好太對難做到,做不到的,便總有很多人,不怨身邊無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懟道理與聖賢,為何?書上道理不會說話,萬一聖賢聽見了也不會如何啊。怎麼辦呢?那就出現了許多意思折中的老話,以及茫茫多的『俗話說』,比如那句『寧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嗎?好像深思了便總覺得哪裡不對。沒有道理嗎?怎麼可能沒有,天下世人,幾乎所有人,都是實實在在要過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枚枚銅錢積攢起來的,所以這麼一想,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東山後仰倒去,繼續說:「我最煩那些聰明又不夠聰明的人,既然都壞了規矩得了便宜,那就閉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偏要出來抖摟小機靈。裴錢,曹晴朗,你知道小師兄,最早的時候,在心境另外一個極端,是如何想的嗎?」
裴錢搖搖頭。
曹晴朗說道:「不敢去想。」
崔東山笑道:「那就是拉著所有的天地眾生,與我一起睡去吧。」
裴錢一手握住那顆念珠,一手一把扯住大白鵝的袖子,滿臉畏懼,卻眼神認真道:「你不可以這麼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師姐,沒聽到小師兄是怎麼說的嗎?『最早的時候』,許多想法有過,再來改過,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個『萬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塗潦。」崔東山自嘲道,「這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陰私幽微,莫說是去看了,躲在遠處不去聞,都會惡臭撲鼻。而且問題在於,我這個人偏偏喜歡看一看聞一聞,樂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當不了真正的先生夫子的,別說是我那位先生,就是種秋,我都比不上。」
回頭再看,原來老秀才早已一語中的,治學很深學問高者,興許有你崔瀺,可以經世濟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夠在學塾教書育人者,並且能夠做好的,門下唯有小齊與茅小冬。
崔東山站起身,道:「繼續看風景去,天地之間有大美,等我千萬年,不可辜負。」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錢小心收好那顆念珠,磨磨蹭蹭站起身,其實她很想回師父和師娘家裡了。大概這會兒她就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傢伙。
這也是種秋為何會晝夜「散步」於寧府演武場的原因。
劍氣長城城頭上,距離此地極其遙遠的某地,一位獨坐僧人雙手合十,默誦佛號。
能夠知曉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劍仙陳清都了。
裴錢在隨後走走停停的一路上,也看到了太徽劍宗在城頭上練劍的劍修,只是劉先生在,白首卻沒在。
裴錢如釋重負,趁著附近沒人,開開心心耍了一套瘋魔劍法。
曹晴朗離著她有點遠,怕被誤傷。崔東山就挨了好幾棍子。
此後裴錢三人又見到了一個挺奇怪的女子劍仙,她在那城頭上盪鞦韆。
裴錢覺得大開眼界,這架鞦韆很好玩,只有兩根高入雲霄的繩子,以及女子劍仙坐著的一條木板,鞦韆沒搭架子,但好像也可以一直這麼晃蕩下去。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過去,笑問道:「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幫著推一推鞦韆?」
女子劍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當中,置若罔聞。
按照劍氣長城北邊城池的說法,這位女子劍仙早就失心瘋了,每次攻守大戰,她從不主動出城殺敵,就只是死守著這架鞦韆處,不允許任何妖族靠近鞦韆百丈之內,近身者死。至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無論是劍仙劍修還是嬉戲打鬧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就從來不理會。
崔東山還是不死心,又招呼道:「周姐姐,我是東山啊。」
這位劍仙姐姐,又白又圓,真美。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與鞦韆一起晃晃悠悠,轉過頭,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看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姑娘,笑道:「要不要坐會兒?」
裴錢搖搖頭,怯生生道:「周姐姐,還是算了吧,我不打攪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師收徒,你來當我的小師妹。要是已經有了師承,沒關係,在我這兒挂名而已。我傳授你一門劍術,不比你那套差,雙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資質不夠,走不到巔峰,你卻大有希望。」
饒是崔東山都倍感意外,不過當然是裝的。
這位劍仙姐姐,闊(可)以啊,果然沒讓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錢都快被嚇出淚花了。難道這位劍仙前輩那麼神通廣大,可以聽到自己在倒懸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話?我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鵝吹牛啊。
周澄驀然掩嘴而笑,道:「沒事沒事,莫怕莫怕,以後常來。」
裴錢也跟著笑了起來,就是比哭還難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鞦韆其中一根長繩,然後手腕翻轉,多出一團金絲,輕輕拋給那個極有眼緣的小姑娘,道:「收下后,別還我,也別丟,不願學就放著,都無所謂的。」
劍氣長城的劍仙行事,便是如此讓人莫名其妙。
崔東山看著手忙腳亂哭喪著臉的裴錢,笑道:「還不謝過周姐姐?」
裴錢沒敢抱拳行禮,便只好作揖致謝。
辭別那女子劍仙和古怪鞦韆,走遠了之後,裴錢這才敢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問道:「真沒事嗎?」
崔東山笑道:「先生問起,你就說地上撿來的。先生要是不信,我來說服先生。」
裴錢將信將疑。曹晴朗忍著笑。
在此後一天的夜幕中,裴錢驀然抬頭望去,曹晴朗是跟著她的視線,才依稀看見城頭高處,有一處絢爛晚霞凝聚而成的雲海。
崔東山瞥了眼,花里胡哨的,就不再看。
據說那邊有一位劍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錦大床上。
劍仙名為米裕,只是個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玉璞境,因為有個飛劍殺力不算小的劍仙好哥哥米祜,舍了諸多自身機緣和底蘊,用來栽培這個弟弟,否則米祜本應該是仙人境了。只不過其中得失,即便外人如何覺得無意義,終究是米祜這位劍仙自己的選擇。米祜嗜好殺敵,次次廝殺慘烈,傳聞最可憐的一次,是體魄神魂幾乎到了「山河開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沒有跌境,反而始終穩穩站住境界,並且猶有希望破開瓶頸,再登高一層樓。
至於這個劍氣長城最附庸風雅的劍仙米裕,在劍氣長城的女子婦人當中,還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也與許多外鄉女子,有不少牽扯不清的關係。
崔東山沒打算停留,因為此行目的,是另外一個口無遮攔的大劍仙,岳青。
岳青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百丈泉」,第二把名為「雲雀在天」,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沙場陷陣,殺力皆大。
崔東山自己如今當然打不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補」,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師兄啊。
只是崔東山難得不給人找麻煩,麻煩反而自己來。這讓崔東山開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雲霞上的劍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撥開好似彩錦的玄妙雲霧,笑道:「你們就是那陳平安的弟子學生?」
崔東山伸手攔在裴錢和曹晴朗身邊,然後另一隻手撓了撓頭,問道:「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談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們的傳道人,只不過感到欣慰罷了。文聖一脈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這麼多,陳平安本事不小,難怪可以在我們劍氣長城混得風生水起,無愧文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份,可喜可賀。」
崔東山小聲說道:「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地說話,晚輩也要陰陽怪氣說話了啊。」
米裕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大笑不已,雙手一抖袖,身邊頓時彩霞蔚然,道:「只管說說看,我還不至於跟你們這些小娃兒較真。」
崔東山怯生生問道:「那岳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此話怎講?」
只見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陰陽怪氣說話,還需要理由啊?你早說嘛,我就不講了。」
裴錢汗流浹背,打算隨時扯開大嗓門喊那大師伯了,大師伯聽不聽得到,不去管,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卻是笑著附和道:「小師兄在理。」
這是裴錢第一次覺得那個曹木頭,還挺有出息的。以前沒覺得他膽子大啊,一直覺得他比米粒膽子還小來著。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輕輕凌空敲擊,似乎在猶豫怎麼「講理」。
白衣少年說道:「行吧行吧,我錯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輩都誠心認錯了,前輩劍法通天,又是自己說的,總不會反悔,與晚輩斤斤計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殺力超群的大劍仙岳青,夠不夠?米裕覺得差不多夠了。何況自己那個哥哥,還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而對方畢竟只有一個左右。
至於什麼陳平安,還有文聖一脈這幫輩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麼?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個過得去的由頭,教訓一下自己腳下這幾隻小螻蟻。劍仙說話,好不好聽,都給我乖乖閉嘴聽著。
裴錢一步向前,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大白鵝,你趕緊去找大師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會殺我們的!」
然後再與曹晴朗悄悄說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別出手,話也別說!不給他機會打你!」
崔東山撓撓頭。大師姐,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師伯,是怎樣一個人啊。
這傢伙當年連自己和齊靜春都打得不輕,這還是自家人呢,而他左右對付別人,與他人出劍,下手會輕?
剎那之間,劍氣長城之上,滾雷陣陣,直奔此處。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飛劍,卻不敢擺出殺敵姿態,只是防禦。
劍氣轉瞬即至,隨隨便便破開劍仙米裕的劍陣,有一人站在稀爛了大半的雲霞之上,腰間長劍依舊未出鞘。
米裕紋絲不動,是不敢動。
直到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發現,遙遙遠觀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劍對敵兩頭大妖,與自己親自與他為敵,是兩種天地。
一身劍氣全部收斂起來的那個人,站在米裕身邊,卻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聖一脈,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劍,接不住。你這種廢物,配嗎?」
曹晴朗作揖行禮,道:「落魄山曹晴朗,拜見大師伯。」
裴錢趕緊亡羊補牢,跟著作揖行禮,道:「落魄山裴錢,恭迎最大的大師伯!」
起身後,裴錢覺得意猶未盡啊,她握緊拳頭,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高處那個背影使勁揮了揮手,喊道:「大師伯要小心啊,這傢伙心可黑了!」
左右轉過頭望去,突然冒出兩個師侄,其實心中有些小小的彆扭。等到崔東山總算識趣滾遠一點,左右這才與青衫少年和小姑娘,點了點頭,表示大師伯知道了。
左右說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馬,還是我幫你打聲招呼?」
米裕臉色發白,因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當中,不但如此,只要稍有細微動作,便有精純至極的劍意如萬千飛劍,劍劍劍尖指向他。
崔東山雙手捂住嘴巴,卻是壓低嗓音,一字一字緩緩說道:「大,師,伯,要,贏,啊。」
然後崔東山就躲在了裴錢和曹晴朗身後,實在是擔心這位大師伯再給自己一劍。
殺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過真正的全部心氣?
崔東山露出慈祥的笑意,左右這種有點小劍術的王八蛋,果然不打自己打外人,還是很解氣的。
裴錢腋下夾著行山杖,雙手放在身前,輕輕鼓掌。
崔東山笑眯眯道:「今日過後,文聖一脈不講理,便要傳遍劍氣長城嘍。」
裴錢說道:「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會覺得很多道理,是在強者變成弱者后的弱者手上,因為沒有感同身受。」
崔東山笑呵呵道:「別學啊。」
曹晴朗搖頭道:「我只是知道這些,可我只學先生。」
左右沒理睬崔東山,收回視線后,望向遠方,神色淡漠,繼續說道:「米祜,岳青。隨我出城一戰。只分勝負,就認輸,願分生死,就去死。」
劍仙米祜以心聲言語道:「我與你認輸,且道歉。」
岳青並無言語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閃而逝,去找那岳青。
你岳青這會兒才知道當啞巴了?在這之前,是我左右用劍撬開你嘴巴,讓你說那些屁話了嗎?
崔東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沒啥看頭,回家回家。你們大師伯打架,最沒講究,最有辱斯文了。」
崔東山與裴錢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邊,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撐篙划船,因為崔東山信誓旦旦告訴大師姐,說這樣一來,渡船可以飛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無奈,看著那個使勁划船、哈哈大笑的裴錢,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還是只覺得好玩。
崔東山這會兒就比較神清氣爽了,乾脆趴在渡船上,撅著屁股好似雙手持篙,賣力划船。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劍,在說完正事之外,也與大師伯說了說岳青大劍仙的豐功偉業,這筆買賣,果然不虧。
大半夜回到寧府。裴錢沒能看到閉關中的師娘,有些失落。陳平安與崔東山去了趟斬龍崖涼亭說事情。曹晴朗去自己住處修行。
城頭兩位大劍仙一戰,以極快速度傳遍整座劍氣長城。
據說大劍仙岳青被左右強行打落城頭,摔去了南方。
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了。
聽說最後是數位劍仙出手勸阻才罷休。
這一天深夜,南邊劍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晝許久。此後終究無那生死大事。
劍氣長城到底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疊嶂酒鋪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納蘭夜行最近突然覺得,白煉霜那老婆姨瞅自己的眼神,有些瘮人。屈指一算,才發現她最近喊自己納蘭老狗的次數,少了許多,氣勢上也遜色頗多。
這讓納蘭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後看到了那個笑臉燦爛稱呼自己為納蘭爺爺的白衣少年,兩人並肩而行,納蘭夜行問道:「東山啊,最近你是不是與白嬤嬤說了些什麼?」
崔東山點頭道:「對啊,白嬤嬤是寧府長輩啊,晚輩當然要問個好。」
納蘭夜行笑道:「除了問好,還說了些什麼嗎?」
崔東山一跺腳,懊惱道:「說應該是說了些的,怎麼就給忘了呢?我這個人不記仇,更不記事,真是不好。」
納蘭夜行停在原地,看著那個蹦跳前行、大袖晃蕩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懷念最早兩人稱兄道弟的時光了。
這天一大清早,裴錢喊上崔東山為自己保駕護航,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大搖大擺走在郭府高牆外的僻靜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沒禮貌了,竟然大師姐到了,都不出來接駕,還能算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弟子?必須不能算啊。
既然如此,就是她與自己這個大師姐沒有緣分,以後落魄山就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別怪大師姐不給機會啊,是你自己接不住,慘兮兮,可憐可憐。
不承想牆頭上冒出一顆腦袋,郭竹酒在牆另一邊,趴在牆頭上,雙腿懸空,問道:「喂,路上那小個子,你誰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啊,就是把你襯得有些黑。」
裴錢站在原地,轉頭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著裴錢,試探性問道:「你該不會就是我心目中那個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拳法無敵、身高八尺的大師姐吧?」
裴錢收回視線,苦兮兮望向大白鵝。大白鵝不講義氣,裝聾作啞。
回到寧府後,趴在師父桌上,裴錢有些無精打采。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問道:「怎麼?見過綠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興?」
裴錢「嗯」了一聲,道:「師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裡告狀啊,我就是不太喜歡她。」
陳平安笑道:「咱們落魄山祖師堂,也沒規定相互之間一定要多喜歡誰啊,只要各自守著自己的規矩,就很足夠了。」
裴錢立即坐起身,點頭道:「這就行!不然要我假裝喜歡她,可難!」
陳平安點頭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記得也別帶著成見看人。成不成為朋友,也要看緣分的。」
裴錢笑開了花,什麼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還不是要喊我大師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正襟危坐,道:「接下來師父要說一件事情,涉及對錯是非,哪怕師父問你,你也可以不說什麼,傷心過後,想到了什麼,再來與師父說,都是可以的。同時記住,師父既然願意與你說些重話,就是覺得你可以承受了,認可裴錢是我的開山大弟子了。還有,師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是誰,但依舊願意收你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變好,對不對?」
裴錢臉色發白,同樣是正襟危坐,雙手握拳,但是眼神堅定,輕輕點頭。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師父今天與你說往事,不是翻舊賬,卻也可以說是翻舊賬,因為師父一直覺得,對錯是非一直在,這就是師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覺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蓋昨日之錯。同時,師父也由衷認為,你今日之好,來之不易,師父更不會因為你昨日之錯,便否定你現在的,還有以後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好,師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錢紅了眼眶,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道:「師父請說,裴錢在聽。」
陳平安神色堅毅,沒有刻意壓低嗓音,只是盡量心平氣和,與裴錢緩緩說道:「我私底下問過曹晴朗,當年在藕花福地,有沒有主動找過你打架,曹晴朗說有。我再問他,裴錢當年有沒有當著他的面,說她裴錢曾經在大街上,看到丁嬰身邊的人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麼說的嗎?曹晴朗毫不猶豫地說你沒有。我便與他說,要實話實說,不然先生會生氣。但曹晴朗依舊說沒有。」
裴錢使勁皺著臉,嘴唇顫抖,驀然間滿臉淚水,道:「有的,師父,有的。我說過,那天曹晴朗傷透了心,瘋了一樣,他當場就找我打架了,我還拿板凳打了他。」
陳平安聽了,說道:「裴錢,該怎麼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師父會告訴你,我們的人生當中,不光是你,師父自己也一樣,不是我們知道錯了,還能有彌補的機會,有時候我們知道錯了,想要改錯,卻已經沒有機會了,沒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記仇,不是他覺得這是什麼無所謂的事情,只是他自己願意原諒你,但是別人的原諒,與我們犯下的錯,是兩回事。世事就是這麼複雜,我們興許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錯,還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了,自己還會記得。也不是你真的有萬般理由,去做了錯事,錯事就不是錯事。」
裴錢號啕大哭。
陳平安站起身,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問道:「你的師父,今天是這樣讓你傷心,以後你要是又犯了錯,還會是這樣的,怎麼辦呢?」
裴錢戰戰兢兢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師父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會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錢,教成了今天的裴錢,捨不得丟掉的。」
陳平安轉過身,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嗓音沙啞地笑道:「因為師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時候,過得也很辛苦啊。」
裴錢又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她想起了逃難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國京城的小乞兒,躺在石獅子上數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走了也不跟她打聲招呼的崔爺爺……一下子想起了所有。所有不願想起的,願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此時都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屋外廊道上,一座悄無聲息形成的小天地當中。
曹晴朗從站著,變成坐在地上,背靠牆壁。
小師兄崔東山就坐在他身邊。之後這個小師兄,維持著那座小天地,帶著曹晴朗悄悄離開了宅子。
曹晴朗說道:「心裡好受多了,謝謝小師兄。」
崔東山說道:「能夠遇見我們先生,不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我共勉。」
曹晴朗後退一步,長久作揖不起身。
崔東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這兒,不是給大師伯一劍打落城頭,就是給納蘭爺爺欺負打壓,我得拿出一點小師兄的風範來,找人下棋去!你們就等著吧。很快,你們就會聽說小師兄的光輝事迹了!贏他有何難,連贏三五場的也是個屁,只有贏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輸下去,那才顯得你們小師兄的棋術很湊合。」
一抹白雲悠悠飄向劍氣長城的城頭,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東山在去的路上,連開場白都想好了:「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雲譜》啊,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會下棋。你棋術這麼高,讓我三子如何?不過分吧?我是誰?我是東山啊。」
衣袖似白雲,崔東山面朝天背朝地,手腳亂晃,鳧水而游。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那邵元王朝就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