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第三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鋪。
鋪子沒關門,只是沒有客人。
先前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和蔣去兩個長工少年,已經與金丹境劍修崔嵬一樣,秘密去往倒懸山,要跟隨崔東山一起去那東寶瓶洲。
如今在酒鋪幫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壠,少女叫劉娥,年齡最小的那個孩子叫桃板,都是疊嶂挑選出來的店夥計,也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
其中桃板與那同齡人馮康樂還不太一樣,小小年紀就開始攢錢準備娶媳婦的馮康樂,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原本坐在桌邊閑聊的丘壠和劉娥,見到了那個和和氣氣的二掌柜,依舊緊張失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邊就是偷懶,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兩下,道:「客人都沒有,你們隨意些。」
只有桃板一個人趴在別處酒桌的長凳上發獃,怔怔看著那條空無一人的大街。
陳平安坐在那張酒桌邊上,笑問道:「怎麼,搶小媳婦搶不過馮康樂,不開心?」
桃板悶悶不樂道:「二掌柜,你說我到底是不是那種誰都看不出來的劍仙坯子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只好拍了拍桌子,吩咐道:「去給我拎壺酒來,老規矩。」
桃板不樂意起身,喊道:「劉娥姐姐,去給二掌柜拿壺酒,別忘了收錢。」
陳平安摸出一枚雪花錢,遞給劉娥,說醬菜和陽春麵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來一壺酒和一隻白碗,輕輕放在桌上。
陳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無聊賴,手指敲著桌面,說道:「二掌柜,我也不想一輩子賣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想做什麼?」
桃板說道:「我也沒想好。」
陳平安喝著酒,不再說什麼。
桃板沒話找話道:「二掌柜,你知不知道,其實好多人背地裡說你壞話,很多話,光是聽著就挺氣人的。來咱們這邊買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啊。你給說道說道?」
桃板便開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說了那些自己聽來的言語。
桃板見二掌柜只是喝酒,也不生氣,便氣呼呼道:「二掌柜你耳朵又沒聾,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啊?」
陳平安笑道:「在聽。」
東風吹起楊柳絮,東風吹落楊柳絮。
一樣的東風一樣的楊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麼。
只是這樣的道理,太沒勁,更沒必要念叨給一個孩子聽。
所以陳平安好似後知後覺,佯怒道:「這幫王八蛋,太氣人了。」
孩子躍躍欲試道:「咱們做點啥?」
陳平安懸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幫我干架還是幫我望風啊?」
桃板嘆了口氣,重新趴在桌上,道:「客人多的時候,我嫌累,沒了客人,又嫌悶,咋個回事嘛。」
陳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個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道:「你這人真沒勁,說書先生也不當了,鋪子這邊也不愛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個啥。」
陳平安揮手道:「我花錢買了酒,該有一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麵,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攏嘴。
一直在豎起耳朵聽這邊對話的劉娥,立即去與馮叔叔打招呼,給二掌柜做一碗陽春麵。
陳平安悠悠然喝著酒。
沒來由想起了青鸞國獅子園柳老侍郎的那場劫難。
愛惜羽毛的讀書人最重名聲,所以最怕晚節不保。
崔東山說那些環環相扣的陰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長子柳清風的想法,小鎮同鄉人李寶箴只是照做而已。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身後大街的大小酒樓,那條空蕩蕩的街道。
其實桃板所說的那些人、那些話,半點不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說,早就猜到了,就像陳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邊款刻字:世間人事無意外。
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生氣都很難了。
與那失望,更是半點不沾邊。
肯定有人曾經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見了公子哥陳三秋,諂媚討好卻無結果,便開始偷偷記恨起陳三秋來,二掌柜與陳三秋是朋友,那就便連陳平安一起記恨了。
也肯定有那劍修瞧不起疊嶂的出身,卻艷羨疊嶂的機遇和修為,便憎惡那座酒鋪的喧鬧嘈雜,憎惡那個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二掌柜。
還肯定有那曾經隨大流譏諷過晏胖子的同齡人,後來隨著晏琢境界越來越高,他們從俯視,輕蔑,變得越來越需要仰視晏琢,而晏琢又與寧府、與陳平安皆相熟,這撥人便要心裡不痛快,抓心撓肝。
肯定也有那在疊嶂酒鋪試圖與二掌柜套近乎攀關係的年輕酒客,只覺得好像自己與那二掌柜始終聊不到一塊兒,一開始沒多想,只是隨著陳平安的名氣越來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種實實在在切身利益的損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邊買酒飲酒了,還喜歡與他們自己的朋友,換了別處酒樓,一起說那小酒鋪與陳平安的風涼話,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飲酒滋味愈好。
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經裝樣子,與那些劍修蹲在路邊喝酒吃醬菜,突然覺得心裡不得勁兒,所以與同道中人,編排起那座酒鋪,越發起勁。
那座酒鋪越熱鬧,生意越好,在別處喝酒說那陰陽怪氣言語的人,環顧四周,哪怕身邊沒幾個人,卻也有諸多理由寬慰自己,甚至會覺得眾人皆醉,自己這般才是清醒,三三兩兩,抱團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經上說,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
與那老話所說的「一樣米養百樣人」,其實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個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無論是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還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聖人,或是諸子百家聖賢,世上任何一個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輕易否定,在我心頭打殺他人。
誰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離群。不可以只做,否則庸碌,最終吃虧是自己。
而真心認可一個人,就會很難。
陳平安如今的樂趣所在,根本不是與他們較勁,反而是得了閑暇,只要有那機會,便盡量去看一看這些人的複雜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經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著埋頭狼吞虎咽的桃板,陳平安笑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桃板不理睬。
陳平安喝著酒,有些想念家鄉。
年幼時,小鎮上,一個孩子曾經爬樹拿回了掛在高枝上的斷線紙鳶,結果被說成是小偷。
曾經一次在神仙墳遠遠看著同齡人嬉戲打鬧,有人被蛇咬了,那個孩子便趕緊靠著楊家鋪子那邊詢問、偷學、偷聽而來的草藥方子,幫著那個被蛇咬的孩子敷藥。
在那之後,再看到這個常年獨自一人,遠遠看著他們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罵得最凶的,丟擲泥塊最使勁的,恰恰就是這些同齡人。
當年陳平安不理解為什麼會這樣,逐漸長大后,就會明白,原來不這樣做,他們就會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這不耽誤那些孩子,長大后幫著鄰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搶水。
也會有那淪為混不吝油子的年輕人,有些甚至運氣好,會成為福祿街、桃葉巷那幫有錢子弟的幫閑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機會,就瞪眼怒目,做兇狠狀。
哪怕如此,也還是不耽誤這些人當中,有人會得了賞錢,回了家,就領著衣裳寒酸破舊、腳拇指常年站在「門口外邊」的弟弟妹妹們,去小鎮鋪子,大手大腳,購買一大堆年貨回家。再讓爹娘做上一頓豐盛年夜飯,熱熱鬧鬧,團團圓圓。還會為弟弟妹妹們做些竹蜻蜓或者竹刀竹劍之類的小物件。
也有那種小時候就是壞心腸,長大后依舊如此的人,然後結婚生子,日子可以過,不算太好,一家人,從來不會為了某些對錯是非而去爭吵,一家人的所有認知都很一致,似乎擁有一種類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
當時哪怕陳平安成了窯工學徒,其實也還是不理解為何如此,後來是走過了很多江湖路,讀了不少的書上道理,才知道了緣由。
泥瓶巷的那個孩子,在當時對於自己的遭遇也會有大大小小的不開心,也會委屈。
但他只能一個人蹲著,搖頭晃腦,鬥草玩,或者是在神仙墳那邊,對著破敗的神像們,捏出一個個粗糙得不像話的小泥人。
也會隨手撿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鄉野路上,獨自一人,蹦蹦跳跳,將枯枝當作劍,一路砍殺,氣喘吁吁,十分開心。
也會大半夜睡不著,就一個人跑去鎖龍井或是老槐樹下,只要看著天上的璀璨星空,就會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有了。
也會牙疼得臉龐紅腫,只能嘴裡嚼著一些土法子的草藥,好幾天不想說話。
可只要無病無災,身上哪裡都不疼,哪怕吃一頓餓一頓,也算幸福。
後來那個同一條巷子的小鼻涕蟲長大了,會走路,會說話了。
也遇到了劉羨陽。
後來泥瓶巷草鞋少年成了窯工學徒,就覺得人生有了點額外的盼頭。
要多照顧一些小鼻涕蟲,要與劉羨陽多學一點本事。
陳平安希望三個人將來都能吃飽穿暖,不管以後遇到什麼事情,無論是大災小坎,他們都可以順順噹噹走過去,熬過去,熬出頭。
小鼻涕蟲說自己一定要掙大錢,讓娘親每天出門都可以穿金戴銀,還要搬到福祿街那邊的宅子去住,到時候所有欺負過他們娘倆的王八蛋,會一個個對他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主動提著雞鴨上門認錯,不然他顧璨就不會原諒他們,以前罵過他一百句的,他就罵回去好幾個一百句,以前踹過他一腳的,就踹回去七八腳,踹得對方滿地打滾,差點死翹翹。
劉羨陽說要成為所有龍窯窯口手藝最好的那個人,要把姚老頭的所有本事都學到手,自己親手燒造的瓷器,要成為擱放在皇帝老兒桌上的物件,還要讓皇帝老兒當傳家寶看待。哪天他劉羨陽上了歲數,成了個老頭子,肯定要比姚老頭更威風八面,每天將一個個笨手笨腳的弟子和學徒罵得狗血淋頭。
劉羨陽還希望自己能夠隨便一拳就打碎磚塊,一步就可以跨過最寬處的小溪,所有在學塾里讀過書的人,所有會拽幾句酸文的傢伙,都要對他劉羨陽刮目相看,求著要給他老劉家寫春聯。
那個時候,三個差不多出身的人都覺得自己很大,最大了。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相較於三人以後的人生際遇而言,當時那麼大的願望,好像其實也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
只是顧璨變成了他們三個人當年都最討厭的那種人。
劉羨陽也沒有成為那種大俠,而是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只想過上安穩日子的陳平安,也沒有把日子過得那麼安穩,錢沒少掙,走了很遠的江湖,遇見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不再是那個背著大籮筐上山採藥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換了一隻瞧不見、摸不著的大籮筐,裝滿了人生道路上一一撿來放入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結局,遠遠不算美滿,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好心人好像就是沒有好報,有些當時並不傷感的離別,其實再無重逢的機會。有些故事的結局,美好的同時,也有缺憾。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結尾。
但是陳平安一直相信,於暗昧處見光明,於絕望時生出希望,不會錯的。
陳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個喜歡獨自一人雙手籠袖的姚老頭。
記得第一次跟隨老人進山尋找適宜燒瓷的泥土,驀然下起了一場大雪,寒風刺骨,大雪沒膝,衣衫單薄的草鞋少年差點被凍死。
沉默的老人自顧自在前邊趕路,偶爾放緩了腳步,並且難得多說了兩句話,道:「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凍,好不容易掙了點錢,一枚錢不捨得掏出去,就為了活活凍死自己?天冷路遠,就自己多穿點,這都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會想?」
好像沒有盡頭的風雪路上,遭罪的少年聽著更糟心的言語,哭都哭不出來。
老人始終沒有去管陳平安的死活。
但是當陳平安正真真切切感到那種絕望的時候,有一個高大少年追了上來,不但給陳平安帶來了一隻裝有厚重棉襖和乾糧吃食的大包裹,還破口大罵他正兒八經拜過師磕過頭的老人,不是個東西。
此時,正想著心事的陳平安一個不留神,就給人從身後伸手勒住脖子,身體被扯得後仰倒去。
那人非但沒有見好就收,那條胳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隻手使勁揉著陳平安的腦袋,大笑道:「如今個兒躥得挺高啊!問過我答應了沒有?」
陳平安聽聞此聲,眼眶泛紅,喃喃道:「怎麼現在才來?」
天底下,唯一能夠對陳平安的人生指手畫腳,陳平安也願意去聽的那個人,到了劍氣長城。
他是劉羨陽。
丘壠和劉娥都很震驚,因為劍氣長城的二掌柜,從來不曾這麼被人欺負,好像永遠只有二掌柜坑別人的份。
桃板這麼軸的一個孩子,護著酒鋪生意,可以讓疊嶂姐姐和二掌柜能夠每天掙錢,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願望,可是桃板這會兒,還是放棄了仗義執言的機會,但他在默默端著碗碟離開酒桌時,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孩子總覺得那個身材高大、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真厲害,以後自己也要成為這樣的人,千萬不要像二掌柜,哪怕經常在酒鋪與人大笑言語,每天都掙了那麼多的錢,在劍氣長城也算大名鼎鼎了,可是人少的時候,便是今天這般模樣,心事重重,不太快活。
劉羨陽鬆開陳平安,坐在已經讓出些長凳位置的陳平安身邊,向桃板招手道:「那小夥計,再拿一壺好酒和一隻酒碗來,賬記在陳平安頭上。」
桃板望向二掌柜,二掌柜輕輕點頭,桃板便去拎了一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雖說不太希望變成二掌柜,可是二掌柜的生意經,無論賣酒還是坐莊,或是問拳問劍,都是最厲害的,桃板覺得這些事情還是可以學一學,不然自己以後還怎麼跟馮康樂搶媳婦。
陳平安自己那隻酒壺裡還有酒,就幫劉羨陽倒了一碗,問道:「怎麼來這裡了?」
劉羨陽沒有著急給出答案,抿了一口酒水,打了個哆嗦,哀愁道:「果然還是喝不慣這些所謂的仙家酒釀,賤命一條,一輩子只覺得糯米酒釀好喝。」
陳平安笑道:「董水井的糯米酒釀,其實帶了些,只不過被我喝完了。」
劉羨陽一肘砸在陳平安肩頭,佯裝生氣道:「那你講個屁。」
陳平安揉了揉肩膀,自顧自喝酒。
劉羨陽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蹺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大街,道:「跟著同窗們一起來這邊遊歷,來的路上才知道劍氣長城又打仗了,嚇得我半死,就怕先生夫子們一個熱血上頭,要從飽腹詩書的肚子里,拿出幾斤浩然正氣給學生們瞧瞧,然後吭哧吭哧帶著我們去城頭上殺妖。我倒是想躲在倒懸山四大私宅的春幡齋里,一心讀書,然後遠遠看幾眼與春幡齋齊名的猿蹂府、梅花園子和水精宮,但是先生和同窗們一個個大義凜然,我這人最好面子,命可以被打掉半條,但是臉絕對不能被人打腫,就硬著頭皮跟過來了。當然了,在春幡齋聽了你的不少事迹,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得勸勸你,不能由著你這麼折騰了。」
陳平安不說話,只是喝酒。
天底下最絮叨的人,就是劉羨陽。
陳平安領教了很多年。
當年三個人相處,劉羨陽與顧璨一言不合就吵架開罵,陳平安都懶得勸架,聽著就是,反正一大一小,吵也吵不到哪裡去。劉羨陽與人吵架好像從來沒輸過,因為他根本不在意吵架的輸贏,永遠笑嘻嘻樂呵呵,顧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經贏了,將劉羨陽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結果到最後還是顧璨自己更加窩心,就追著劉羨陽打,氣急了,還會抄樹枝,砸石子,劉羨陽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倒也不生氣。顧璨曾經說過,劉羨陽這個人沒半點好,窮命賤命光棍命,唯一還算可以的,就是不記仇,更不會仗著氣力大就揍人。
那會兒,相依為命的三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的活法,誰的道理也不會更大,也沒有什麼清晰可見的對錯是非,劉羨陽喜歡說歪理,陳平安覺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顧璨覺得誰力氣大拳頭硬,誰家裡有錢,身邊狗腿子多,誰就有道理,劉羨陽和陳平安只是年紀比他大而已,兩個這輩子能不能娶到媳婦都難說的窮光蛋,哪來的道理。
可是那會兒,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一起插秧搶水,從曬穀場的縫隙里摘豆苗,三人總是開心的時光更多一些。
陳平安在劉羨陽喝酒的間隙,問道:「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讀書,過得怎麼樣?」
劉羨陽笑道:「什麼怎麼樣不怎麼樣的,這十多年,不都過來了,再差能比在小鎮那邊差嗎?」他似乎喝不慣這竹海洞天酒,只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點不後悔離開小鎮的,最多就是無聊的時候,想一想家鄉那邊的光景,莊稼地,亂糟糟的龍窯住處,巷子里的雞糞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隨便想一想了,沒什麼更多的感覺,如果不是有些舊賬還得算一算,還有人要見一見,我都沒覺得必須要回東寶瓶洲,回去做什麼,沒啥勁。」
劉羨陽搖搖頭,重複道:「真沒啥勁。」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個名字「顧璨」,便不再言語。
劉羨陽嗤笑道:「小鼻涕蟲從小想著你給他當爹,你還真把自己當他爹了啊,腦子有病吧,你。不殺就不殺,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著;若是殺了就殺了,心中悔恨,你也給我忍著。可這會兒算怎麼回事,從小到大,你不是一直這麼過來的嗎?怎麼,本事大了,讀了書你就是君子聖賢了?學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劉羨陽說得惱火了,一巴掌推在陳平安腦袋上,氣道:「顧璨?小鼻涕蟲都不願意喊了?」
劉羨陽越說越氣,倒了酒也不喝,罵罵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媽媽,就喜歡沒事找事。換成我,顧璨離開了小鎮,本事那麼大,做了什麼,關我屁事。我只認識泥瓶巷的小鼻涕蟲,他當了書簡湖的小魔頭,濫殺無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著做壞事,把日子過得比誰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蟲的本事,是那書簡湖烏煙瘴氣,有此災殃誰去攔了?我劉羨陽是宰了誰還是害了誰?你陳平安讀過了幾本書,就要處處事事以聖賢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會兒是一個連儒家門生都不算的門外漢,這麼牛氣衝天,那儒家聖人君子們還不得一個個飛升上天啊?我劉羨陽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與那肩挑日月的陳氏老祖,還不得早個七百八年就來這劍氣長城殺妖啊?不然就得自己糾結死憋屈死?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麼活成了這麼個陳平安,我記得小時候,你也不這樣啊,什麼閑事都不愛管的,閑話都不愛說一句半句的,是誰教你的?那個學塾齊先生?他死了,我說不著他,再說了死者為大。文聖老秀才?好的,回頭我去罵他。大劍仙左右?就算了吧,離著太近,我怕他打我。」
陳平安終於開口道:「我一直是當年的那個自己。」
劉羨陽抬起手,陳平安下意識躲了躲。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舉起酒碗喝了口酒,接著道:「知道我最無法想象的一件事,是什麼嗎?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很有錢了,成了當年我們那撥人里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為我很早就認為,陳平安肯定會變得有錢,很有錢,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這麼個瞧著風光其實可憐的慘況,因為我知道你從來就是一個喜歡鑽牛角尖的人,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學會了喝酒,還真的喜歡喝酒。」
劉羨陽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愛喝酒,嘆了口氣,道:「小鼻涕蟲變成了這個樣子,陳平安和劉羨陽,其實又能如何呢?誰沒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有那麼多我們不管怎麼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這樣啊,甚至以後還會一直是這樣。我們最可憐的那些年,不也熬過來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腦袋,道:「你幫著小鼻涕蟲做了那麼多彌補過錯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讀過幾本聖賢書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這種自己攬麻煩上身的傻子。」
劉羨陽輕輕抬手,然後一巴掌拍下去,道:「但是你到現在還這麼難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劉羨陽先是劉羨陽,然後才是那個半吊子讀書人,所以我不希望你變成那種傻子。有這種私心,只要沒害人,就沒錯。」
陳平安說道:「道理我都知道。」
劉羨陽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對吧?所以更難受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其實對於顧璨,我早就過了心關,只是看著那麼多的孤魂野鬼,就會想到當年的我們三個,就忍不住會感同身受,會想到顧璨挨了的那一腳,一個那麼小的孩子,疼得滿地打滾,差點死了,會想到你當年差點被人打死在泥瓶巷裡,也會想到自己差點餓死,是靠著街坊鄰居的百家飯,熬出頭的,所以在書簡湖,就想要多做點什麼。既然我沒害人,也可以盡量自保,那麼心裡想做,又可以做一點是一點,為什麼不做呢?」
劉羨陽也難受,緩緩道:「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離開家鄉了。果然沒我在不行啊。」
一個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離鄉。
好不容易達成了夢想,卻又難免會在夢中思鄉。
可劉羨陽對於家鄉,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沒有太多的懷念,也沒有什麼難以釋懷的。至多就是擔心陳平安和小鼻涕蟲了,但是對於後者的那份念想,又遠遠不如陳平安。
對於劉羨陽來說,自己把日子過得不錯,其實就是對老劉家最大的交代了,每年上墳敬酒、春節張貼門神什麼的,以及什麼祖宅修繕這類的,劉羨陽打小就沒怎麼在意上心,馬虎湊合得很,次次正月里和清明的上墳,都喜歡與陳平安蹭些現成的紙錢,陳平安也曾念叨一兩句,都給劉羨陽頂了回去,說我是老劉家的獨苗,以後能夠幫著老劉家開枝散葉,香火不斷,老祖宗們在地底下就該笑開了花,還敢奢望他一個孤苦伶仃討生活的子孫如何如何?若真是願意保佑他劉羨陽,念著老劉家子孫的半點好,那就趕緊托個夢,說小鎮哪裡埋藏了幾大罈子的銀子,發了橫財,別說是燒一小盆紙錢,幾大盆的紙馬紙人全都有。
劉羨陽心一直很大,大到連當年差點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來開玩笑,即便小鼻涕蟲顧璨拿來說事也是真的全然無所謂。小鼻涕蟲的心眼,則一直比針眼還小。許多人記仇,最終會變成一件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一筆勾銷,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記仇,會一輩子都在瞪大眼睛盯著賬本,有事沒事就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並且沒有半點的不輕鬆,反而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充實。
劉羨陽說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會越來越苛求你。世道越好,吃飽了撐著挑剔好人的閑人,只會越來越多,閑言碎語也更多,因為世道好了,才有力氣說三道四。世道真不好,吃口飽飯都不容易,兵荒馬亂的,自己的死活都顧不上,哪有這閑工夫去管他人好壞,自然就都閉嘴了。這點道理,明白?」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繼續說道:「你要是覺得慎獨一事,是頭等大事,覺得陳平安就應該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也懶得多勸你,反正人沒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別死。」
陳平安說道:「意外太多,儘力爭取。」
劉羨陽皺了皺眉頭,道:「學塾齊先生選了你,護送那幫孩子去求學;文聖老秀才選了你,當了關門弟子;落魄山那麼多人選了你,當了山主;寧姚選了你,成了神仙道侶。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這裡,死在這場大戰里的理由。說句難聽的,這些選了你的人,就沒有誰希望你死在劍氣長城。你以為自己是誰?劍氣長城多一個陳平安,就一定守得住?少了一個陳平安,就一定守不住?沒這樣的狗屁道理,你也別跟我扯那些多做一點是一點的道理。我還不了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會缺理由?以前你沒讀過書,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讀了點書,肯定更能夠自欺欺人。我就問你一件事,到底有沒有想活著離開這裡?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為了活著離開劍氣長城?」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問道:「那就是沒有了。靠賭運氣?賭劍氣長城守得住,寧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這邊新認識的朋友不會死?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離開家鄉后,太過順遂,終於他娘的時來運轉了,已經從當年運氣最差的一個,變成了運氣最好的那個?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手上擁有的那麼多,結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舊是那個運氣最差的可憐蟲?」
陳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該怎麼辦?換成你是我,你該怎麼做?」
劉羨陽神色平靜,說道:「簡單啊,先與寧姚說,哪怕劍氣長城守不住,兩個人都得活下去,在這之間,可以儘力去做事情,出劍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須問一問寧姚到底是怎麼個想法,是拉著陳平安一起死在這裡,做那亡命鴛鴦,還是希望死一個走一個,少死一個就是賺了,或是兩人同心同力,爭取兩個都能夠走得問心無愧,哪怕今日虧欠,將來可以補上。問清楚了寧姚的心思,也不管暫時的答案是什麼,都要再去問師兄左右到底是怎麼想的,希望小師弟如何做,是繼承文聖一脈的香火不斷,還是頂著文聖一脈弟子的身份,轟轟烈烈死在戰場上,師兄與師弟,先死後死而已。最後再去問老大劍仙陳清都,若是我陳平安想要活,會不會攔著,若是不攔著,還能不能幫點忙。生死這麼大的事情,臉算什麼。」
劉羨陽將自己那隻酒碗推給陳平安,道:「忘了嗎,我們三個當年在家鄉,誰有資格去要點臉?跟人求,別人會給你嗎?若是求了就有用,我們仨誰會覺得這是個事兒?小鼻涕蟲求人不要辱罵他娘親,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蟲當年能磕多少個頭?你要是跪在地上磕頭,就能學成了燒瓷的手藝,你會不會去磕頭?我要是磕了頭,把一個腦袋磕成兩個大,就能有錢,就能當大爺,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個大坑來?怎麼,現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個可憐蟲,成了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劍氣長城的二掌柜,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臉了?這樣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劉羨陽讀了不少書,依舊不太要臉,自慚形穢,高攀不上陳平安了。」
陳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將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劉羨陽伸手抓起那隻白碗,隨手丟在旁邊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會死在這裡的,以後回了家鄉,放心,我會去叔叔嬸嬸墳上說一句,你們兒子人不錯,你們的兒媳婦也不錯,就是都死了。陳平安,你覺得他們聽到了,會不會開心?」
陳平安整個人都垮在那邊,心氣、拳意、精氣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夢到過爹娘一次,一次都沒有。」
劉羨陽突然笑了起來,轉頭問道:「弟媳婦,怎麼講?」
陳平安身後,有一個風塵僕僕趕來這邊的女子,站在小天地當中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想要陳平安死者,我讓他先死。陳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歡他,只打個半死。」
寧姚落座后,劉娥趕緊送過來一壺最好的青神山酒水。少女放了酒壺和酒碗之後,沒忘記幫著那個脾氣不太好的年輕人,補上一隻酒碗。她沒敢多待,至於酒錢不酒錢的,賠錢不賠錢的,別說是劉娥,就是最緊著店鋪生意的桃板都沒敢說話。丘壠、劉娥和桃板一起躲在鋪子里,向外張望。先前二掌柜與那個外鄉人的對話,用的是外鄉口音,誰也聽不懂,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二掌柜今天有點奇怪。
再然後,寧姚坐下,他們三個便聽不見那邊的言語了。
寧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當說道:「老大劍仙是說過,沒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沒說誰就一定要死,連我都不覺得自己非要死在這裡,才算對得起寧府和劍氣長城,所以怎麼都輪不到你陳平安。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是喜歡什麼以後的大劍仙陳平安。你能不能成為劍修,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成不了劍修那就當純粹武夫,如果還有那心氣,願意當讀書人,就當讀書人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明白了。」
劉羨陽卻搖頭,壓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有明白嘛。」
寧姚皺了皺眉頭,轉頭看了眼劍氣長城那邊,道:「只不過老大劍仙之前不許我多說,說他會看顧著點你,有意讓你多想一點,不然白瞎了這趟遊歷,死中覓活,並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礪道心並且孕育出劍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別人給你,幫你,哪怕只是攙扶一把,指點迷津一兩次,都要少了點意思。」
劉羨陽還是搖頭,道:「不爽利,半點不爽利。我就知道是這個鳥樣,一個個看似毫無要求,其實恰好就是這些身邊人,最喜歡苛求我家小平安。」
寧姚不理睬劉羨陽,繼續說道:「有此待遇,別覺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負擔,老大劍仙看顧過的年輕劍修,萬年以來,不在少數。只是有些說得上話,更多是隻字不提,劍修自己渾然不覺。其實一開始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意義,沒答應老大劍仙,但是老大劍仙又勸我,說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歸還那隻槐木劍匣。」
陳平安笑道:「我還以為老大劍仙忘了這茬,就跟提親一樣。」
劉羨陽伸出手指,輕輕旋轉桌上那隻白碗,嘀咕道:「反正劍術那麼高,要給晚輩就乾脆多給些,好歹要與身份和劍術匹配。」
桌底下,陳平安使勁一腳踩在劉羨陽腳背上。
劉羨陽伸出併攏的雙指,好似掐劍訣,豎在身前,念叨道:「不疼不疼,王八趴窩!」
寧姚其實不太喜歡說這些,許多念頭,都是在她腦子裡打了一個旋兒,過去就過去了,如同洗劍煉劍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經自然而然串聯起下一個念頭,最終成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最終往往又在劍術劍意劍道上得以顯化,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訴之於口。
但今天是例外。
寧姚想了想,說道:「老大劍仙如今思慮不多,豈會忘記這些事情。老大劍仙曾經對我親口說過,他什麼都不怕,只怕欠賬。」
寧姚又補充道:「思慮不多,所思所慮,才能更大,這是劍修該有的心境。劍修出劍,應該是大道直行,劍光明亮。只是我也擔心自己歷來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麼會犯錯,擔心我說的,不適合你,所以就一直忍著沒講這些。今天劉羨陽與你講清楚了,公道話、私心話、良心話,都講了,我才覺得可以與你說這些。老大劍仙那邊的叮囑,我就不去管了。」
寧姚最後說道:「我反正就這麼點想法,不管劍氣長城守不守得住,我們都得一起活著,你我誰都不能死!以後出劍也好,出拳也罷,你無須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哪怕是老大劍仙和左右,都不用與他們證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麼?你愛講道理,我歷來不喜歡,將來誰敢在此事上說事,只要被我聽見了,就是與我問劍。」
陳平安笑容燦爛,說道:「這次是真知道了!」
劉羨陽一巴掌拍在桌上,大聲贊道:「弟媳婦,這話說得敞亮!不愧是能夠說出『大道直行,劍光明亮』的寧姚,果然是我當年一眼瞧見就知道會是弟媳婦的寧姚!」
「劉羨陽,這碗酒敬你!來得晚了些,總好過不來。」
寧姚一口飲盡碗中酒,收起了酒壺和酒碗在咫尺物當中,起身對陳平安道:「你陪著劉羨陽繼續喝酒,養好傷,再去城頭殺妖。」
劉羨陽與陳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婦能這麼講,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離開家鄉太早,不然誰喊弟媳婦誰喊嫂子都不好說。」
陳平安一肘子戳在劉羨陽心口。
寧姚笑問道:「泥瓶巷那個喜歡斜眼看人又愛說些怪話的女子,如何了?」
劉羨陽齜牙咧嘴揉著心口,苦著臉道:「說人不揭短,打人不撓臉,這是我們家鄉市井江湖的第一要義。」
寧姚御劍離去,劍氣如虹。
劉羨陽嘖嘖稱奇道:「扭扭捏捏的陳平安,找了這麼個乾脆利落的媳婦,咄咄怪事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坐下身,沒有飲酒,雙手籠袖,問道:「醇儒陳氏的學風如何?」
關於醇儒陳氏,除了那本驪珠洞天的老黃曆,以及享譽天下的南婆娑洲陳淳安之外,陳平安真正接觸過的潁陰陳氏子弟,就只有那個名叫陳對的年輕女子。當年陳平安和寧姚,曾經與陳對以及那個龍尾溪陳氏嫡孫陳松風,還有風雷園劍修劉灞橋一起進山,去尋找那棵於書香門第而言意義非凡的墳頭楷樹。陳平安當年對那外鄉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壞。
劉羨陽不愛喝酒,便要了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攪拌在一起,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三兩口就吃完了陽春麵,然後愣在那邊,看著空碗,片刻後轉頭問道:「這陽春麵收不收錢?」
陳平安搖頭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錢。」
劉羨陽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麼做買賣,你早給人砍死了。」
劉羨陽想起先前陳平安的問題,說道:「在那邊求學,安穩得很,我剛到那邊,就得了幾份重禮,就是翻書風、墨魚那幾樣,後來都寄給你和小鼻涕蟲了。在醇儒陳氏那兒,沒什麼坎坷可言,就是每天聽夫子先生們傳道授業解惑,偶爾出門遊學,都很順遂。我經常會去江畔一個大石崖上看風景,沒辦法,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沒一個地兒像我們家鄉,只有那水邊的石崖,有點像我們仨當年經常去玩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與你倒苦水,裝一裝可憐,都沒機會。比起你來,果然還是我的運氣更好些,希望以後繼續保持。」
陳平安鬆了口氣。
劉羨陽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婦似的委屈,我劉羨陽還需要你替我出頭?你自己摸一摸良心,打從我們兩個成為朋友,是誰照顧誰?」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你差點被正陽山那頭老畜生打死,後來還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惡氣?」
與劉羨陽說話,真不用計較面子一事。不要臉這種事情,陳平安覺得自己至多只有劉羨陽的一半功夫。
劉羨陽依舊一腳踩在長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準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計,你一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會兒長得還沒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個,能有機會接近寧姚?你自己說,誰才是你們倆最大的媒人?」
陳平安呵呵一笑。
劉羨陽有些憂愁,又道:「不承想除了家鄉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兒八經喝酒,不是與自己未來媳婦的交杯酒。我這兄弟,當得也夠義氣了。也不曉得我的媳婦,如今出生了沒有,等我等得著急不著急。」
劉羨陽離了家鄉,便沒喝過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陳氏裡面,多是好人,只不過一些年輕人該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難免。」劉羨陽笑道,「我在那邊,也認識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個,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是陳對那婆娘的親弟弟,名叫陳是,人很不錯,如今是儒家賢人了,所以當然不缺書生氣,又是陳氏子弟,當然也有些大少爺氣,山上仙氣,更有,這三種脾氣,有些時候是發一種脾氣,有些時候是兩種,少數時候,是三種脾氣一起發作,攔都攔不住。」
陳平安問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淺,只知道劉羨陽應該是一個中五境練氣士。
劉羨陽擺擺手,道:「別問。不然你要羞憤得抱頭痛哭。」
陳平安無奈道:「關於我的事情,能夠傳到春幡齋那邊,肯定不是開店鋪這些,打了幾場架,你不都聽說了?」
劉羨陽問道:「你這會兒是劍修?」
陳平安只得搖頭。
劉羨陽再問:「幾境練氣士?」
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羨陽指了指地面,道:「那還不蹲下與劉大爺說話?」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好歹還是一個七境武夫。」
劉羨陽一臉錯愕道:「打了個姑娘,你還有臉說?」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是中五境劍修了?」
劉羨陽伸出雙手,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咳嗽幾聲。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問道:「除了你那個朋友,醇儒陳氏這一次還有誰來了?」
劉羨陽笑道:「你管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聖嫡傳弟子,潁陰陳氏家主是亞聖一脈的嫡傳,你在醇儒陳氏求學,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脈道統,你說這輩分怎麼算?」
劉羨陽笑道:「巧了,陳氏家主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我剛好認識,經常與老人請教學問。至於咱倆輩分到底該怎麼算,我先問過這位前輩再說。」
陳平安收斂笑意,故作尷尬神色,低頭喝酒的時候,卻聚音成線,與劉羨陽悄然說道:「不要著急返回東寶瓶洲,留在南婆娑洲也行,就是不要去東寶瓶洲,尤其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千萬別去。正陽山和清風城的舊賬,拖幾年到了劍仙再說。不是上五境劍仙,如何破開正陽山的護山大陣?我計算過,不用點心機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劍修的戰力了,也很難在正陽山那邊討到便宜。正陽山的劍陣,不容小覷,如今又有了一個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已經閉關九年之久,看種種跡象,成功破關的可能性不小,不然雙方風水輪流轉,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一死,正陽山好不容易可以揚眉吐氣,以正陽山多數祖師堂老祖的性情,早就會報復風雷園,絕不會如此容忍黃河的閉關,以及劉灞橋的破境成長。風雷園不是正陽山,後者與大驪朝廷關係緊密,在山下關係這一點上,黃河和劉灞橋,繼承了他們師父李摶景的處世遺風,下山只走江湖,從不摻和廟堂,所以只說與大驪宋氏的香火情,風雷園比正陽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師傅是大驪首席供奉,大驪於公於私都會敬重拉攏,所以後來又在舊山嶽地帶,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輕皇帝豈會容忍龍泉劍宗逐漸坐大,最終一家獨大?豈會任由阮師傅招徠一洲之地的絕大部分劍修坯子?至多是以觀湖書院為界線,打造出龍泉劍宗和正陽山一南一北對峙格局,所以正陽山只要有機會出現一個上五境劍修,大驪一定會不遺餘力幫助正陽山,利用大驪奇人異士,厭勝朱熒王朝的氣運,繼而掣肘龍泉劍宗。
「正陽山這種門派,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罷,門下修士都極有手腕。別的不說,只講那可憐女子,撇開裡面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結果,終究是能夠以情困住李摶景,使得李摶景畢生都未能躋身上五境。能夠傷到李摶景的劍心道心,絕對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負深情那麼簡單,以李摶景的眼光與胸襟,他也不會因此而消沉,所以極有可能是正陽山讓李摶景發現了一個真相。那女子痴情於李摶景,半點不假,恰恰是用情極深,所以當那女子最終選擇了師門,或是做了一些讓李摶景無法接受更無法釋懷的事情之後,李摶景才如此憤恨難平,直到她死後數百年。一個家族,家風如何,一座門派,門風如何,看大人物在幾件大事上的取捨,再看他們傳道調教出來的晚輩性情,最後再看底層人士的利益取捨習慣,高中低皆看,便很難出錯了。當年清風城許氏那婦人,與正陽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卻又相互算計,如今雙方還不是關係穩固的盟友?說到底還是意氣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劍只要不傷及裡子和根本,正陽山的表面朋友,依舊是正陽山的朋友,甚至會讓許多原本對正陽山觀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為正陽山的朋友,甚至願意為正陽山仗義執言。
「再說當年那姓陶的小女孩,與那清風城許氏家主的兒子,兩人性情如何,你要是願意聽,我這會兒就能與你說上十幾件小事,家風熏陶使然,半點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陽山,不再是李摶景在世時的正陽山,也不僅僅是李摶景一兵解便再無人壓制的正陽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國的更大形勢,你我需要考慮如何掐斷大驪宋氏與正陽山的香火情,如何將正陽山與眾多盟友切割開來,如何在問劍之前捋順正陽山內部三大山頭的利益糾纏,看清楚所有祖師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斷大敵臨頭之際,正陽山的壓箱底手段。先想好這一切,你再出劍,就能夠讓敵人難受百倍。出劍后,不光是傷在對方體魄上,更是傷在對方的心上,兩者天壤之別。一個修士受傷,閉關養傷而已,說不定還會讓正陽山同仇敵愾,反而幫著他們聚攏人心士氣,可若是出劍精準,傷及一人數人之外,還能夠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個時候,你我哪怕已經痛快出劍,酣暢收劍,正陽山自會人人繼續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繼續出劍,劍劍傷人心。」
劉羨陽笑了起來,看著這個不知不覺就從半個啞巴變成半個絮叨鬼的陳平安,他突然莫名其妙道:「只要你自己願意活著,不再像我最早認識你的時候那樣,從來沒覺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麼你走出驪珠洞天,就是最對的事情。因為你其實比誰都適合活在亂世中,這樣我就真的放心了。」
陳平安有些著急,怒道:「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劉羨陽笑著點頭道:「聽進去了,我又不是聾子。」
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劉羨陽打趣問道:「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這個?」
陳平安沒好氣道:「練拳修行都沒閑著,然後只要閑著沒事,就琢磨這個。」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酒碗,問道:「說了這麼多,口渴了吧?」
陳平安只是雙手籠袖,不知不覺,便沒了喝酒的想法。
劉羨陽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陽山和清風城為何會如此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劉羨陽反問道:「為何為己損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時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種精巧的偽裝,目的是長遠的為己?」
劉羨陽又問道:「又為何有人為己又為人,願意利他?」
劉羨陽自問自答道:「因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排斥世道,一個親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祿,追求一切實實在在的利益,十分務實,哪怕許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高不可得之物,其實依舊只是實在了低處,是一種先天的人心,但正因為低,故而實在且牢固。後者則願意為己的同時,心甘情願去利他,因為務虛,卻虛在了高處,對於世道,有一種後天教化后的親近心,以割捨實物、利益,以實物層面的損失,換取內心的自我安定,當然也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歸屬感,正因為高且虛,所以最容易讓自己感到失望,虛實打架,總是前者頭破血流居多。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前者堅定認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無法過得好,而後者則相信世道會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簡單,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練氣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實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是比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實在之物。練氣士的一層層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寶,可以實化顯化為多少枚神仙錢,一個個身邊人,在心中都會有個價位。」
最後劉羨陽說道:「我敢斷言,你在離開驪珠洞天之後,對於外面的讀書人、修道人,一定產生過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懷疑,最終對讀書人和修道人兩個大的說法,都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陳平安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
劉羨陽這一番話,讓陳平安受益匪淺。
不愧是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多年的讀書人。
劉羨陽舉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裝不下去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劉羨陽繼續以言語心聲說道:「這些話,是有人讓我轉告你的,我自己哪裡會想這些玩意兒。那人說你聽過之後,對兩種人都會更理解些,心境會輕鬆些,對世道更有希望些。至於那人是誰,陳老先生沒講,也沒讓我告訴你這件事,讓我就當是自己的讀書心得,說給你聽。我估摸著這麼念你好的,又能讓陳老先生幫忙捎話的,應該只有那位文聖老爺了吧。這位老先生,也是個妙人,有次去醇儒陳氏那邊遊歷,偷偷摸摸見了我,故意說自己是來這邊瞻仰陳氏祠堂的外鄉人,然後拽著我在江畔石崖那邊,聊了一個多時辰。說是聊天,其實就是他一個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雞毛蒜皮的客套話,就坐在那兒罵了大半個時辰的陳老先生學問如何不夠高,亞聖一脈學問如何不夠好,唾沫四濺,那叫一個起勁,還勸我不如改換門庭,去禮聖一脈求學拉倒,差點就要被我飽以一頓老拳。」
說到這裡,劉羨陽抬起一隻手,然後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按下去,笑道:「見我抬手后,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說道:『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讀書人,給個面子。』那一次我與文聖老先生聊得很投緣啊。」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
這種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來。估計當年北俱蘆洲劍修跨洲問劍皚皚洲,先生也是這麼以理服人的。幸好文聖一脈,大師兄左右,齊先生,哪怕是那位國師崔瀺,都不這樣。
陳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
這次醇儒陳氏遊學,陳淳安能親自趕來劍氣長城,陳平安相信崔東山一定是做了點什麼的。
只是這種事情,無須與劉羨陽多說。
能夠與劉羨陽在異鄉相逢,就已經是最高興的事情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問道:「走個?」
劉羨陽搖頭道:「不喝了。」他抬頭看了眼天色,「我們遊學這撥人,都住在劍仙孫巨源的宅子里,我得趕過去了。先前放下東西,就急匆匆去寧府找你,只瞧見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說你多半在這邊喝酒,寧姚應該是那老嬤嬤找來的。」
劉羨陽起身笑道:「不過以後我應該會常去寧府,再拉你來這邊喝酒,因為連同陳是在內,我那幾個朋友,都不信我認識你,說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氣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認識陳平安,怎麼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難道不是陳平安認識劉羨陽,才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情嗎?」
陳平安起身,笑道:「到時候你只要幫我酒鋪拉生意,我蹲著喝酒與你說話,都沒問題。」
一個去孫劍仙府邸,一個去寧府,會順路一程,兩人一起離開酒鋪。離開之前,劉羨陽沒忘記撿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念叨:「碎碎平安。」
隨後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劉羨陽又伸手挽住陳平安的脖子,使勁勒緊,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陽山的山腳,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時候就會曉得劉大爺的劍術,是怎麼個牛氣。」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兩人的背影。
好像今天的二掌柜,給人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但是還挺開心。
倒懸山。
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邵雲岩站在一處園圃內,那根葫蘆藤竟然已經不在。
因為在水經山盧穗與太徽劍宗劉景龍從劍氣長城返回后,來此道別,邵雲岩就將這件天地至寶交給了盧穗,甚至專門喊上了年輕劍仙劉景龍,讓盧穗將那根一枚枚養劍葫即將成熟的葫蘆藤送往水經山之外,還交代了盧穗每一枚養劍葫的購買之人,再請求劉景龍幫忙一路護送。盧穗自然拒絕,哪怕邵雲岩與她傳道恩師不是神仙道侶勝似眷侶,但終究門派有別,她盧穗又是晚輩,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寶。但是邵雲岩執意如此,不容盧穗拒絕,盧穗只好戰戰兢兢答應下來。若非身邊站著個劉景龍,盧穗就算答應下來,都不覺得自己能夠活著返回北俱蘆洲,這等仙家至寶,牽扯天數命理極多,玄之又玄,盧穗即便是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一,根本不覺得自己「拿得住」這份道緣。
邵雲岩最後與盧穗笑道:「幫我與你師父說一句話,這些年,一直想念。」
今天的邵雲岩破天荒離開宅邸,逛起了倒懸山各處景點。
幾個嫡傳弟子,都已經攜帶春幡齋其餘重寶和各種家底,悄然離開了倒懸山。
其中有一個,興許是覺得天高任鳥飛了,試圖聯手外人,一起追殺盧穗和劉景龍。
邵雲岩沒有去管,由著那個人心不足的弟子殺心四起,反正福禍無門惟人自召,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隨他去吧。
邊境沒有與嚴律、蔣觀澄這些年輕劍修一起去往婆娑洲遊歷,而是獨自留在了與春幡齋同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園子。
一位眉心處點梅花妝的婦人,肌膚白皙,嘴唇殷紅,身穿織工精美近乎煩瑣的衣裙,美艷不可方物。
她是這座梅花園子的真正主人,只是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
邊境稱呼她為酡顏夫人。酡顏,是一個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名字與美人的姿容,真是兩不辜負。
邊境雖然對於男女一事,從無興趣,但是也承認看一眼酡顏夫人,便是賞心悅目。
浩然天下總計有十位夫人,足可讓山上神仙都會浮想聯翩,心神搖曳,為之傾倒。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可算其中兩位。
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為她們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顏夫人與邊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對而坐,她手中把玩著一隻梅花園子剛剛孝敬給她的仿攢竹筆海,以貼黃手藝貼出細竹叢叢的景象,疏密得當,巧奪天工。竹黃全部來自竹海洞天,價值連城。
酡顏夫人笑道:「這麼怕死?」
邊境點頭道:「我其實還好,很想與林君璧一起去城頭看看的。只是另外那個,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說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虧一簣,下場會很慘。」
停了一下,邊境問道:「那道新門,到底是誰率先提議開闢出來的?倒懸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麼想的?」
酡顏夫人說道:「這些你都不用管。舊門新門,就算整座倒懸山都不在了,它們都還在。」
邊境疑惑道:「竟然還真有劍仙是內應,願意幫助我們守門?」
酡顏夫人瞥了眼年輕人,問道:「很奇怪嗎?換成是你,一邊窩囊死人了一萬年,另一邊享受著太平世道,還要笑話那些死人,你心裡會痛快?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能忍,幾十年幾百年能忍?脾氣好的,能夠成為劍仙?」
邊境點頭道:「換成是我,加倍奉還。」
鸛雀客棧的那個年輕掌柜,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邊,這會兒正蹲在客棧門檻,逗弄一條過路狗。
陽光和煦,曬得懶人更懶,又是一個無聊的太平世道,安穩日子。
倒懸山之外。
那條蛟龍溝,當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魚小蝦,哪怕對於地仙修士而言,依舊是難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繞路遠行。
再遠一些,那座對峙矗立有雨師神像和神將塑像的宗門,名為雨龍宗,倒懸山上邊的那座水精宮,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為龐大的雨龍宗之外,廣袤無垠的大海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佔據島嶼,各有各的榮辱興衰。
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的航線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從雨龍宗那兩座高達百餘丈的金身神像腳下豁口,緩緩駛過。
相傳那尊雙手拄劍的金身神將,曾是鎮守天庭南門的遠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飄帶的神像,則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名義上掌管著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被雨龍宗祖師重新塑造出法相后,彷彿依舊職掌著一部分南方水運的運轉。
這個兩神對峙的雨龍宗,一直有個歷史悠久的古老傳統,女子修士挑選神仙道侶,是通過拋下宗門秘制繡球,誰搶到誰中選,但是地仙修士都斷然無法憑藉神通術法去強取豪奪,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釁整座雨龍宗。
十餘年前,有個福緣深厚的年輕練氣士,乘坐桂花島經過豁口,恰逢雨龍宗仙子丟擲繡球,偏偏是他接住了,好似飛升一般,被那繡球和彩帶,拖曳飄然去往雨龍宗高處。不但如此,這個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與一位仙子結成了山上道侶,這等天大的機緣,天大的艷福,遠如東寶瓶洲老龍城都聽說了。
這個名叫傅恪的年輕人,不愧是與雨龍宗有緣之人,原本只是個寂寂無名的小修士,不承想修行了雨龍宗祖傳仙法后,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歸,還順利躋身了金丹境,成為雨龍宗歷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輕人到底是在山腳摸爬滾打過的修士,登高之後,待人接物,與雨龍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來到一尊神像腳下,登高望遠,眉眼飛揚。短短十數年,一個囊中羞澀的年輕人,脫胎換骨,成了神仙中人。
雨龍宗不允許外人登島,有曾經共患難的修士朋友慕名而來,傅恪便會主動去接,將他們安置在雨龍宗的藩屬勢力那邊。朋友若是返鄉,就贈送一筆豐厚盤纏,若是不願離去,傅恪就幫著在其他島嶼門派尋一個差事、名分。
有雨龍宗師兄想要去劍氣長城遊歷,結果被師長阻攔,喝悶酒的時候,傅恪也會陪著,話不多說,只是喝酒。
這些年當中,風光無限的傅恪,偶爾也會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時不時就會想一想昔年的慘淡境遇,想一想當年那艘桂花島上的同行乘客,最終唯有自己,脫穎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小疙瘩,那就是聽說當年那桂花島上,在自己離開渡船后,有個同樣出身於東寶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龍溝施展神通,最終還沒死,賺了偌大一份名聲。不但如此,那個姓陳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運氣更好,如今不但是劍氣長城,就連倒懸山水精宮那邊,也流傳著許多關於此人的事迹,這讓傅恪在言笑自若或是為文聖一脈、為那年輕人說幾句好話的同時,心中多出了個小念頭,這個陳平安,乾脆就死在劍氣長城好了。
傅恪自然與那人無仇無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舊該如何就如何,還會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轉身離去,繼續修行,只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了元嬰修士,未來雨龍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離著自己更近一步了,說不定將來我傅恪還有那機會,多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作為新眷侶。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魚無數,甚至還能養出蛟龍。
天時運轉,水一乾涸,便要悉數曝晒至死。
當陳平安重返劍氣長城后,選擇了一處僻靜處,負責守住長度約莫一里路的牆頭。
一般而言,玉璞境劍仙之下,唯有元嬰劍修才有此待遇,能夠單獨出劍,鎮守一方,例如剛剛閉關破境成功的齊狩。
齊狩也一舉成為劍氣長城這個劍仙坯子大年份,所有同齡人當中,第一個躋身元嬰境的劍修。
這是劍氣長城的一條死規矩,亦是一種殊榮。
所以哪怕是寧姚,也需要與陳三秋他們配合出劍,龐元濟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過這幾座天才齊聚的小山頭,他們負責的城頭寬度,比尋常元嬰劍修更長,甚至可以與不少劍仙媲美。
陳平安之所以是例外,並且未曾引來非議,因為陳平安不算壞了規矩,他如今還不是劍修,只是一個養了幾把飛劍的純粹武夫。
加上陳平安自己願意以身涉險,當那誘餌,主動吸引某些隱匿大妖的注意力,寧姚沒說話,左右沒說話,姚家老劍仙姚連雲沒說話,劍氣長城其他劍仙,自然就更不會阻攔了。
湊巧陳平安和齊狩就成了鄰居。
齊狩御劍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陳平安。這傢伙今天臉上倒是沒有覆蓋那些亂七八糟的麵皮,穿了件自家青衫法袍,外面再加上一件衣坊法袍,將一把劍坊制式長劍橫放在膝。當初斬殺離真,為陳平安立下大功的兩件仙兵,暫時都沒有現身。
如今才是攻守戰初期,劍仙的眾多本命飛劍,好似一線潮,位於戰場最前方,阻滯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然後才是那些漏網之魚,需要地仙劍修們祭劍殺敵,在那之後,若還有妖族僥倖不死,往往是衝過了第二座劍陣,就要迎來一窩蜂的中五境劍修飛劍,劈頭蓋臉當頭砸下。這本身就是一種劍氣長城的演武練劍,從洞府境到龍門境劍修,這三境劍修,哪怕境界暫時不高,卻會隨著越來越熟悉戰場,以及與本命飛劍越來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劍,自然而然,會越來越快。
齊狩轉移視線,看了眼陳平安的出劍。
陳平安出城與離真一戰,齊狩當時正在閉關,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只能事後耳聞,哪怕是齊狩這般心高氣傲的劍修,也承認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遺憾事。
陳平安今天沒有藏掖,四把飛劍齊出。好像臨時抱佛腳,不知道與誰又學了一門障眼法,四把飛劍,經常變幻不定。上五境和元嬰境妖物,當然能夠一眼兩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說對付戰場上埋頭前沖的妖族大軍,已經足夠了,衝到最前方的妖族,先死劍下,這使得許多妖物前沖依舊,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步伐阻滯后,很容易吃苦頭,結果會被坑得比較慘。
相較於陳平安的凝神專註,齊狩阻敵更加輕鬆,分心無礙戰場的走勢。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可謂死傷慘重,不過離著這座城頭依舊很遠,對於齊狩這種經歷了三場大戰的劍修而言,應對得十分遊刃有餘。再者,齊狩本身擁有三把本命飛劍,飛鳶速度極快,單對單,有優勢,齊狩以飛鳶殺敵,歷來手段殘忍,喜好剝離妖族血肉,將其白骨裸露,生不如死。無論是已經走上修道之路的妖族修士,還是尚未能夠幻化人形的妖族畜生,只要運氣不佳,或是膽敢更換前沖路線,闖入了齊狩的轄境地盤,一律以飛劍飛鳶將其虐殺。心弦最適合持久戰,最不怕妖族的皮糙肉厚、體魄堅韌,一些相對難纏的,就交由第二把飛劍心弦去對付,僵持越久,對方勝算越小,因為給了心弦蓄勢的機會,就可以比飛鳶出劍更快,並且能夠在戰場上憑藉小天地中細微的靈氣運轉,自行尋覓敵人的關鍵竅穴。至於那把最為玄妙的飛劍跳珠,更得了道家聖人的絕佳讖語,「坐擁星河,雨落人間」,與那大劍仙岳青的本命飛劍雲雀在天,以及姚連雲那把可以造就出座座雲海的本命飛劍白雲深處,是一個路數,最能夠大規模傷敵。齊狩都沒有用上那把跳珠,暫時還沒必要。故而齊狩雖然才剛剛躋身元嬰境,但是守住一小段城頭,十分輕鬆。
一般而言,整體劍修,無論是靈氣沛然的劍仙,還是靈氣相對淡薄的中五境劍修,都到了需要精打細算的時刻,才開始稱得上戰事險峻,到時候城頭之上就會險象環生,不得不撤出城頭之人,或是當場戰死的劍修,就會越來越多。
齊狩看了眼遠方戰場上的遍地屍骸,當年第一次登城出劍,看到了同樣的場景,在戰場間隙,就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這些畜生為何不怕死?
有一個劍仙笑著給出答案:沒有不怕死的,只不過在蠻荒天下,命是最不值錢的,哪怕修士也一樣,除非是成為了劍修,才可以改變命運,變得值點錢,沒那麼容易死在城頭下。
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的攻守戰,關鍵從來不在某一個劍仙出劍的絕世風采,也不在某隻大妖驚世駭俗的真身、神通,歷來就是一個「磨」字,相互消磨的,蠻荒天下是那不計其數的性命,劍氣長城則是每一個劍修的靈氣積蓄,就看誰能磨死誰,誰先撐不住,就是輸。
上一個劍氣長城的大年份,劍仙坯子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之所以差點滿盤皆輸,年輕天才死傷殆盡,就在於蠻荒天下幾乎撐到了最後。也是那一場慘痛教訓過後,趕赴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才越來越多,劍氣長城的納蘭家和晏家開始崛起,與浩然天下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大肆購買原本劍修不太瞧得上眼的靈丹妙藥、符籙法寶,以防萬一。
而靠著渡船走一趟倒懸山就可以一本萬利的買賣,浩然天下九大洲,出現了一個個嶄新的仙家豪閥勢力,賺得盆滿缽盈,富得流油,其中就有為首的皚皚洲劉氏,此外還有扶搖洲的山水窟,北俱蘆洲的瓊林宗,東寶瓶洲的老龍城,以及作為一個重要中轉樞紐重地的雨龍宗,等等。
隔著一個陳平安,是一個皚皚洲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因為去年冬末剛來劍氣長城,並無半點戰功,一直名聲不顯,就只是暫住在了城頭與城池之間的劍仙遺留私宅,遂願山房。謝松花幾乎從來不與外人打交道,許多熱鬧場合,也都不曾露面。
當下她祭出本命飛劍后的聲勢,只能說十分庸碌,飛劍不快不慢,劍光劍意皆尋常,好像就只是剛好能夠殺敵而已。
齊狩忍不住看了眼謝松花背後的那隻竹制劍匣。
她應該是配合陳平安釣魚的抄網人,據說只是個玉璞境,這讓齊狩有些奇怪:能夠勞駕謝松花傾力出劍,咬鉤的定然是一尾大魚,謝松花即便是玉璞境瓶頸劍仙,當真不會連累陳平安反過來被大魚拖竿而走?難道這個謝松花是那種極端追求一劍殺力的劍修?這種劍修最擅長捉對廝殺,喜歡與人一劍分生死,一劍過後,對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輪到自己身死道消。這樣的劍仙,往往命不長久,所以劍氣長城歷史上這樣的奇怪劍仙,也有,只是不多。
此時,這段牆頭從右到左,依次是齊狩、陳平安、謝松花,各守一地。
三人後方都沒有替補劍修。
其間范大澈偷摸到這邊一次,沒敢多待,放下一壺酒就跑了。
陳平安打開酒壺,小口飲酒,始終關注著戰場上的妖物動靜。
與齊狩近乎殘忍的凌厲手法不太一樣,陳平安盡量追求一擊斃命,至少也該每出一劍,就可以傷其肉身根本,或是讓其行動不便。這也是無奈之事,與離真大戰過後,陳平安連跌三境,原本其實還算相當不俗的靈氣底蘊,比如水府,就已經不是靠著煉化水丹便能恢復巔峰的,一旦不惜代價,運轉靈氣,只會涸澤而漁一般,加大水字印原本有機會修繕的裂縫,加速牆壁彩繪水神圖的剝落速度,水字印下方的那口水府小池塘,也會滲漏。簡單而言,若說之前水府可以容納一斤水運,如今便只有三四兩水運的容量,一旦劍意耗費太多,心神憔悴,靠著作為壓箱底手段的靈氣,去支撐起一次次出劍,就只能陷入一個惡性循環。如果靠著後天丹藥補充水府靈氣,水運靈氣流散極多,無異於揮霍無度,最終導致一顆顆價值連城的蜃澤水神宮水丹收效甚微,簡直是暴殄天物。
這還不算最麻煩的事情。
大煉之後,松針、咳雷即便只是恨劍山仿劍,飛劍的鋒銳程度是不缺的,只是少了飛劍那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初一、十五也是如此,是不是劍修,是不是孕育而生的本命飛劍,天壤之別。旁邊的齊狩不用多說,三把本命飛劍,陳平安都曾親身領教過,就只說顧見龍的那把砒霜,因為是一把名副其實的本命飛劍,品秩極高,故而只要傷敵,往往就是殺敵,一旦真正傷及對方身軀,劍意就能夠浸透敵人竅穴氣府,難纏至極。
只不過解決麻煩,本就是修行。
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竅穴靈氣即將消耗殆盡,陳平安一邊小心掌控著四座關鍵竅穴的靈氣損耗,一邊修補每一處根基。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見,就立即府邸關門,不再動用此處靈氣,綠衣童子們就開始忙碌起來,當起了縫補匠;木宅那邊,有陰神芥子駐守;山祠那邊,則有金色小人兒幫著巡遊。大戰緊促,容不得陳平安在城池那邊修身養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戰養戰,藉此機會,主動尋找每一個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來,會使得寧府庫藏丹藥與那瓶蜃澤水神宮水丹效果減少許多,也無須太過計較。
戰場殺妖,也能掙錢。
尤其是劍氣長城還有個極其有利於陳平安的明文規矩,殺妖一事,同樣是一隻金丹境妖物,劍仙斬殺,與中五境劍修斬殺,掙錢大不相同,後者收益要遠遠多過劍仙。
所以陳平安此次是以二境修士的身份,殺妖掙錢。
擔任督戰官、記錄官的隱官一脈與儒家一脈,對此都無異議。
憑本事掉的境界,又憑本事當的誘餌,雙方都覺得這是陳平安應得的額外收益。
陳平安看似專註於駕馭四劍殺敵,其實也時不時分心觀戰兩側。
已是元嬰境的齊狩出劍,與先前大街上的捉對廝殺,截然不同。
至於劍仙謝松花的出劍,更加樸實無華,就是靠著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飛劍,憑鋒銳程度展現殺力,倒是讓陳平安體悟更多。
陳平安終究不是純粹劍修,駕馭飛劍所消耗的心神與靈氣,遠比劍修更加誇張,金身境的體魄堅韌,裨益自然有,能夠壯大魂魄神意,只是終究無法與劍修出劍相媲美。
而妖族大軍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會停歇。
所以陳平安需要經常飲酒,酒水裡面,大有學問。
一旁的齊狩看得有些樂呵,真是為難這個打腫臉充胖子的二掌柜了,可別大魚沒咬鉤,持竿人自己先扛不住。
但是此時臉色微白的年輕人,眼神越發明亮,撇開支撐飛劍長久殺妖有些勉強不提,只說陳平安的那份堅韌,以及處理許多細節的取巧選擇,還是讓齊狩有些刮目相看。雙方雖是差點換命的對手,齊狩倒也不會小肚雞腸到希望陳平安在城頭一傷再傷,最終傷了大道根本。
所以齊狩以心聲說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闖過四劍戰場,由著他們靠近城頭些,我剛好祭出飛劍跳珠,收穫一撥戰功。不然長此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戰場。」
陳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連那心聲漣漪都已無法施展,只能靠著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與齊狩說道:「好意心領,暫時不用,我得再慘一些,才有機會釣上大魚,在那之後,你就算不開口,我也會請你幫忙。」
雖說浪費一兩顆水丹,甚至是連累四座關鍵竅穴雪上加霜,使得自己出劍愈難,但是只要能夠成功釣上一隻上五境妖物,就是大賺。
賬得這麼算。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就如齊狩所猜測那般,的的確確就是那種追求極端劍意的劍修,此生練劍,始終致力於一劍過後,天地清明。
老大劍仙挑選了她作為幫著陳平安的抄網人之後,謝松花與陳平安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心。謝松花很實在,開門見山,直言不諱,說她來劍氣長城,只是爭取拿一兩隻大妖祭劍而已,事成之後,得了好處與名望,就會立即返回皚皚洲。
陳平安反而安心幾分。
齊狩笑問道:「為何不是請那盟友劍仙謝松花幫忙?」
陳平安說道:「欠一位劍仙的人情,不敢不還,還多還少,更是天大的難題,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較容易還。這場大戰註定長久,我們之間,到最後誰欠誰的人情,現在還不好說。」
齊狩覺得這傢伙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厭煩,沉默片刻,算是默認答應了陳平安,然後好奇問道:「這會兒你的艱難處境,真假各占幾分?」
陳平安笑道:「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還問什麼。」
齊狩故作無奈道:「我這不是閑著也是閑著嘛,身為元嬰劍修,暫時無敵手,寂寞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夠讓一個元嬰劍修和一個劍仙當門神,更寂寞。」
齊狩豎起一根中指。
陳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壺是那自家店鋪的竹海洞天酒樣式,暗藏玄機。
腰間那枚養劍葫內的酒水,融化了一顆水丹,不到危急時刻,不用飲此酒。范大澈時不時送來的一隻酒壺,幫著補給靈氣,暫時無憂。至於十五方寸物當中的幾顆貴重丹藥,更有針對性,主要是應對山祠、木宅兩處竅穴靈氣趨於枯竭的狀況。
戰場之上,千奇百怪。
突然便有雲海覆蓋住戰場方圓百里,從城頭遠處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驟然而起,破開雲海,帶起一抹光線,再次墜入雲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動。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過第一座劍仙劍陣之後,驀然現出真身,渾身披掛銀色甲胄,帶頭前沖,能夠彈飛數個地仙劍修的飛劍,在被某個劍仙飛劍擊中斃命之前,試圖打造出一座不會矗立在戰場上,反而是往地底深處而去的符陣。
大妖重光親自率領的移山眾妖,依舊現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丟擲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場上的一架架投石車。
還有那御風而停在極高處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隻晶瑩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傾斜,向下指向劍氣長城的城頭,便有一條江河傾瀉而出,大水如白練,卻不落地,與劍氣長城的劍氣洪流對撞在一起。
有一頭在地底深處隱秘潛行的大妖,驀然破土而出,現出數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試圖一口氣攪爛諸多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卻被城頭上一位大劍仙李退密瞬間察覺,被一飛劍擊退,巨大身軀重新沒入大地。飛劍一路追殺,大地翻搖,地下劍光之盛,哪怕隔著厚重土地,依舊可見一道道璀璨劍光。
還有那四處流竄的妖族修士,躲過了劍仙飛劍大陣之後,置身於第二座劍陣前,驀然丟出好似一把沙礫的東西,於是戰場之上,瞬間出現數百個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軀去捕捉本命飛劍,一旦有飛劍落入其中,便當場炸裂開來。由於位於兩座劍陣的邊緣地帶,白骨與甲胄轟然四濺,地仙劍修興許只是傷了飛劍劍鋒,可是許多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劍身就要被直接擊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日夜交替。
劍氣長城無比熟悉的蠻荒天下三輪月,似乎越來越明亮,彷彿月光越來越往戰場這邊靠攏。
當真正身處戰場時,有些劍修,便會渾然忘記光陰長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個極端,戰戰兢兢,度日如年。
齊狩看了眼陳平安,提醒道:「小心釣魚不成,反被耗死,再這麼下去,你就只能收劍一次了。」
如果只是尋常的出劍阻敵,陳平安的心神損耗,絕不至於如此之大。
這需要陳平安一直心弦緊繃,以防不測,畢竟不知藏在何處,更不知何時會出手的某隻大妖,一旦陰險些,不求殺人,只求擊毀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這對於陳平安而言,同樣無異於重創。
陳平安提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說道:「所以雙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對方這都不敢賭大贏大,真把我逼急了,乾脆收了飛劍,喊人來替補上陣。大不了不當這個誘餌。」
戰場之上,到處是殘缺不全的遊盪魂魄,不斷被劍光攪碎,那是另一種哀鴻遍野的慘況。
無形之中,隨著屍骸一次次堆積如山,又一次次被劍仙出劍打得大地下沉,不至於任由蠻荒天下陣師隨意疊高戰場,那份血腥氣與妖族事後凝聚而成的戾氣,終究是越來越濃郁,哪怕還有劍仙早有應對之策,以飛劍的獨門神通,遊盪在戰場之上,盡量洗涮那份殘虐氣息,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依舊是難以阻擋某種大勢的凝聚,這使得劍修原本看待戰場的清晰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這就是在爭天時。
反觀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衝鋒陷陣,越發失去理智,更加不懼死,甚至有越來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們第一步踩在戰場上,就已經有了更加純粹的死志。
所謂的慷慨赴死,不獨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於是那位坐鎮天幕的道家聖人,便從手中那柄雪白麈尾當中拔出一絲,丟向大地,於是戰場之上,便毫無徵兆地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氣象清新。
有一隻高坐雲海的大妖,好似一個浩然天下的大家閨秀,姿容絕美,雙手手腕上各戴有一白一黑兩枚玉鐲子,內里光華流轉的兩枚鐲子,並不緊貼肌膚,巧妙懸浮,身上有五彩絲帶緩緩飄搖,一頭飄蕩的青絲,同樣被一連串金色圓環看似箍住,實則懸空旋轉。
見天上下起了雨,她便從袖中摸出一支古老捲軸,輕輕抖開。畫中有一條條連綿山脈,大山攢擁,流水鏗然,好似以仙人神通將山水遷徙、拘押在了畫卷當中,而不是簡簡單單的落筆繪畫而成。
這隻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氣在印文上,然後在畫卷上輕輕鈐印下去,印文綻放出霞光萬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綠山水風格的畫卷,逐漸暗淡起來。
她將那幅畫卷輕輕一推,除了鈐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畫卷瞬間在原地消失,而戰場上空,卻出現了一幅長達千里,寬達百里的恢宏畫卷。不但如此,畫卷的靈氣鋪散開來,試圖攔截住那場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綠山水畫卷上。
戰場之上,再無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畫卷所繪蠻荒天下的真正山脈處,卻下起了一場靈氣盎然的雨。
老道人拂塵一揮,打碎畫卷,先前一絲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戰場上,畫卷重新凝聚而成,雨水又被畫卷阻絕,之後畫卷再被老道人以拂塵砸碎。
當女大妖身前那印文越來越黯淡無光,最終砰然四碎后,她嫣然一笑,道:「老神仙贈禮豐厚,我就不客氣了。」
當女大妖再次掏出那枚印章時,一道劃破長空的劍光從劍氣長城那邊轟然而至,她手腕上的兩枚黑白鐲子,與束縛青絲的金色圓環,自行掠出,與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上下了一場火雨。
女大妖雖然擋住了那道劍光,卻不得不後撤百餘里,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玉鐲子,還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損,便不再以畫卷阻攔大雨,繼續遠遠觀戰。
劍氣長城那邊的出劍之人,是陸芝。
她記住了。
一旦女子記恨起女子來,往往更加心狠。
最終陳平安不得不一口氣收回全部飛劍,因為還是沒有大妖咬餌上鉤,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見狀,謝松花與齊狩根本無須言語交流,立即聯手幫著陳平安斬殺妖族,各自分攤一半戰場,好讓陳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劍。
大戰才剛剛拉開序幕,如今的妖族大軍,絕大多數就是用命去填戰場的螻蟻,修士不算多。比起以前三場大戰,蠻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劍修劍陣一座座,環環相扣,各司其職,而妖族大軍攻城,似乎也出現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層次感,不再無比粗糙。不過戰場各處,偶爾還是會出現銜接問題,好像負責指揮調度的那撥幕後之人,經驗依舊不夠老到。
劍修練劍,妖族演武。
三月當空。
儒家聖人那邊,出現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頭望向那三輪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陳淳安。
陳淳安收起視線,對遠處那些遊學門生笑道:「幫忙去。記得入鄉隨俗。」
一群年輕人散去。
同為亞聖一脈的儒家聖人說道:「有不少的讀書種子。」
陳淳安說道:「這樣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還有不少。」
儒家聖人笑道:「終究不是浩然天下,在這裡,要想與老大劍仙說上話,不做點什麼,可不行。」
陳淳安點了點頭,高高舉起一手。
蠻荒天下的天上一輪明月,竟是開始微微搖晃,好像就要被拖曳入這位老人的袖中。
一隻擁有王座的大妖,憑空浮現,位於天上明月與城頭老人之間。
陳平安重返牆頭,繼續出劍,謝松花和齊狩便把戰場還給陳平安。
劉羨陽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並無言語,也不去打攪陳平安出劍,只是盯著戰場看了半天,最後說道:「你只管假裝氣力不支,都放進來,離著城頭越近越好。」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駕馭四把飛劍後撤。
任由自己轄境內的妖族大軍,蜂擁前沖。
劉羨陽閉上眼睛,如入夢寐。
齊狩轉頭看了眼那個彷彿閉眼酣眠的陌生讀書人,又看了眼前邊亂鬨哄的戰場群妖。
在齊狩都要打算祭出飛劍跳珠的那一刻,劉羨陽睜開眼睛。
屬於陳平安駐守的戰場之上,妖族盡死,無一倖免。
便是劍仙謝松花都忍不住轉頭看了眼劉羨陽。
因為她沒有察覺到絲毫的靈氣漣漪,沒有一絲一縷的劍氣出現,甚至戰場之上都無任何劍意痕迹。
陳平安小心翼翼關注著驟然間悄無聲息的戰場,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絕了。
劉羨陽好似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這麼不經打嗎?」
就在謝松花和陳平安幾乎同時心意微動之際,齊狩低聲道:「來了!」
劉羨陽「哦」了一聲,背後劍坊制式長劍自行出鞘,劃了一道弧而去,空中隨即出現一尊不知根腳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尋常長劍,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斷有大道相親的遠古劍意往它身上聚攏。持劍神人最終一劍劈下,砸中一道從屍體上綻放后直奔陳平安而來的纖細劍光。那道距離城頭不算遠的劍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與劍坊長劍也在空中消散。
謝松花身後劍匣,掠出一道道劍光,去勢之快,驚世駭俗,最終將那把妖族劍仙的本命飛劍,成功擊碎在大地之下。
謝松花只收回半數劍光,依次藏入劍匣,站起身,轉頭說道:「陳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休養一段時間,不然殺不成上五境妖物,於我而言,毫無意義。」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轉身向那謝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順勢頂替女子劍仙的駐守位置。
陳平安欲言又止。
劉羨陽走過陳平安身後的時候,彎腰一拍陳平安的腦袋,笑道:「老規矩,學著點。」
打從兩人認識起,成為了朋友,就是劉羨陽一直在教陳平安各種事情,之後兩人各自離鄉,一別十餘年,如今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