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翠帷惜別情依依

第六章 翠帷惜別情依依

剛跨過月洞門進了慈寧宮前院,就聽見東暖閣里傳來一陣說笑聲,站班兒的小太監們遠遠的瞧見皇上來了,趕忙的掀開棉氈帘子,掌事太監貴德迎了出來,「萬歲爺吉祥,您今兒來的早呀,毓主兒帶著大阿哥正陪著老佛爺用早膳呢。」說著便往東暖閣里讓。

福安往裡走,淡淡的花香粘著暖意撲面而來。單膝行禮請了老佛爺安,太皇太后屋子裡的丫頭們都極有眼色,立刻上前來為皇上解了外氅敬了熱茶手爐,福安便在暖榻上坐了捂手。

毓妃見他來了,連忙把大阿哥給奶娘抱過去,迴轉身殷勤請安行禮,「請萬歲爺金安,您可用過早膳了?老佛爺這的紅豆粥甚是香甜,您可要嘗一碗?」

太皇太后今年五十八歲,身量不高,微微的有些發福,慈眉善目,不願意拿宮裡規矩拘著晚輩。老佛爺性子隨和,愛說說笑笑的,也喜歡身邊熱鬧些。

因是年下,穿戴的也艷麗些,絳紫色花鳥紋的織金夾袍越發顯得她氣度雍容。

「你今兒倒勤快,請安來的這麼早,年下朝賀多,該躲懶多睡會子。」老佛爺笑著對福安說,「你看景芝多懂事,特意帶了慶鈞來給我請安,熱熱鬧鬧的多喜興。」

福安笑道:「只怕他吵鬧惹皇祖母煩心,」侍立在側的毓妃趕緊搭話「萬歲爺多心了,大阿哥雖才兩歲多,卻是個安靜懂事的孩子呢,何嘗吵鬧過呢,咱們慶鈞以後可是弟弟妹妹們的表率,身為長子,必然是聰明知理的。」

說罷,招手奶娘上前來,「慶鈞來給你父皇請安。」大阿哥被奶娘抱著跪下請安,大紅色棉衣里包裹著粉團兒似的一張小胖臉兒,嘴裡咿咿呀呀的甚是可愛,福安附身瞧著,伸手撫了撫粉嫩的小臉兒,「幾天不見又胖了好些,養的不錯,奶娘也勞苦了,大年下的,賞一年的俸祿吧。」奶娘忙不迭的謝恩,站起身立在一旁。

老佛爺用完早膳揮了揮手,便有丫頭們上來麻利的兒撤去了餐盤端上她喝慣了的金駿眉,近侍的宮女玲喜捧了蘭花煙盒子來,回身對毓妃蹲了個福「奴婢斗膽,請娘娘讓奶娘帶著大阿哥去西暖閣歇著吧,老佛爺早膳完畢要抽蘭花煙的,沒得讓煙氣熏著小主子。」

毓妃心裡明白,這是人家祖孫要說貼己話了,妾室得迴避。心裡頭雖然不稱意,臉上依舊得笑得恭順,她臉上做出明朗的笑意,撫著袍子蹲下身行禮,「大阿哥今兒醒得早,這會子只怕要鬧覺了,臣妾就先帶他回去了,萬歲爺再陪著老佛爺坐坐,臣妾先告退了,回頭天兒好的時候,再帶了大阿哥來陪老佛爺說話兒。」說完,行了禮便退出了暖閣。

太皇太後由著丫頭伺候著點了蘭花煙,微微的歪在軟枕上,「我看宮裡這些人,就屬毓妃巧嘴兒會說話。」

福安瞧著炕几上擺的一盆白臘梅,「是會說話兒,左一句大阿哥,右一句長子的,煩的很。時不時的就拿這話來敲打,生怕我忘了她生過孩子似的。」

一句話倒把老佛爺說樂了,「但凡宮裡生過孩子的女人都饒不過去這心思,她生的又是大阿哥,心思大些也是有的,你倒是沒因為大阿哥養的好,再晉晉她的位份?」

福安放下手爐,「大阿哥滿月時給她晉的妃位,一歲時又賞了幫著太后協理六宮,若還不足意兒,那我也圓滿不了她了。」

老佛爺點了點頭,「她出身雖然一般,但生養了皇長子,心裡巴望著高位也是難免的事,只是,輪不輪得到她做皇后,還得再歷練著看看,協理六宮是個有實權的事,她若是興風作浪的,也沒那個福分。」

福安喝了口茶,「您是知道的,現如今後宮裡的這些人不過是剛繼位時太后硬塞進來的,若是說我真心喜歡,想抬舉的,也挑不出人來。」他撫了撫袖口,「我是真心羨慕三叔的,雖然按著祖制不能娶民間女子為福晉,也為了這事和皇祖父爭辯過,但還是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子,那股子不顧一切的勁頭,才是好男兒該有的樣子。」

老佛爺笑著捶了他肩頭一把,「不好生學著點你五叔孝順聽話的樣子,倒羨慕猴兒三兒那個惹人心煩的滑頭?你都弄進來一個瑤妃了,還不足意兒?」

福安略羞愧的一笑,「當初遇見她時,只覺得她與眾不同,是個單純明媚的女子,也是花了些心思才弄了來的,只是這時日一長,竟也和尋常女子一樣,爭寵爭位份,撒嬌撒潑的,我如今也看淡了,橫豎都一樣。」

太皇太后見他有些發悶,忙止了話頭,「得了,時候不早了,去你父皇那請安吧。我也略歇歇,回頭你再過來陪我用膳。」

福安站起身行禮,「皇祖母歇著吧,我去寧壽宮請安了,晚膳時再來陪您說話。」

老佛爺點了點頭,「趁著日頭好,早些去吧,陪著你父皇用了午膳再回養心殿去,我一會兒要看著丫頭們打紅絨絡子呢。」

順興伺候完萬歲爺出門,假意要往四執庫去取新熨燙的家常棉袍,支開小太監們,沿著夾道一拐彎進了內務府衙門。

年裡的內務府因著休沐和輪值,比往日清凈了些許,掀簾兒往裡進,正瞧見主事厲大人歪在官椅里有些打瞌睡。

順興到了近前,掃袖兒行禮,喚了聲厲大人吉祥,唬了大人一跳,「萬歲爺可有什麼吩咐?」

順興巴結一笑,「哎呦,您可坐穩當了,沒有什麼吩咐的話,只是我師父打發我來找大人問句話。」

厲大人平日與榮喜是老熟人了,見不是什麼大事,便安心下來,用煙袋敲打桌邊要充煙絲,「有什麼要緊的話打發你這麼早就過來?」

順興殷勤的接過厲大人的煙袋,麻利的裝上煙絲敬給他,輕聲說道,「師父讓我來問大人一句,如今在京里,朝廷上或是世家裡,哪家是姓和的?」

厲大人接過煙袋鍋子,吧嗒了幾下,眯了眯眼睛,「和是正白旗的老姓兒,可如今文官里顯山露水兒的並沒有正白旗出身的,武將里嘛,如今京師步軍提督宏泰老大人是正白旗姓和的,其他外放的官員里或許也有,只不過品級低不在京里,再詳細的,還是得去軍機處查官籍本子。」

順興心裡有了數,告辭出來回了養心殿。

寧壽宮是養心殿東邊一處三進的安靜院落,太上皇禪位后特意挑了這處院落與太后兩個人過清閑日子。後頭景福宮裡住著兩三位往日里頗受寵愛的太妃,平日里也多去坐坐說說閑話兒,閑來無事,也領著太后太妃們去皇子們的府邸里吃席看戲。夏天嫌暑氣盛,帶著太后太妃們往京城郊外的萬春園裡避暑,朝政之事一概不聞不問,神仙一般的日子。

皇上進樂壽堂里,正瞧見太后指揮丫頭們布置花房新供進來的紅梅花,聽見通傳回身見他進來,忙上前來拉住正要行禮問安的萬歲爺,「怎麼這麼有心,大節下正忙的時候還想著來看我,去過老佛爺那了嗎?一路過來冷不冷?」說著忙拉著他進東暖閣的暖榻上坐了,又吩咐丫頭上茶上手爐。

福安一時不好意思起來,「額娘不要費心張羅,有丫頭們伺候著就夠了,總當我是小孩子么?」

太后憐愛的給他解下外袍,「再怎麼成家立室了在額娘眼裡也依舊是孩子。」丫頭敬來茶盞,太后略向他遞了遞,「快喝口熱茶再說話兒,仔細冷著。」

「父皇呢?怎麼不見他老人家,可是不嫌冷去花園兒里消食兒了?」

「哎呦,快別提了,」太后撫了撫頭上的金累絲鑲東珠鳳簪,「前兒外頭供進來兩對兒顏色鮮煥的錦鯉,你父皇就像得了寶貝一般,又是去庫里找合適的青花瓷缸,又是張羅著讓往西暖閣里添炭盆,嫌內務府供來的魚食不好,要自己出宮去淘換好的來,要不是我攔著,這會子已經去鼓樓大街了。」

太后自己不抽煙,卻慣著兒子,招手叫宮女拿銀煙筒來伺候福安點上,「這幾日歇得好嗎?都是誰在跟前伺候著?」

福安輕吸了口煙,「這幾日不用早朝,日日睡得安穩,榮喜歷來老成,事事周全。」

太后不悅的橫了他一眼,「少跟我打岔,榮喜再周全也周全不出來個二阿哥,如今只有大阿哥和長公主,自然要多多的開枝散葉,後宮里孩子越多越熱鬧,依著我說,隔三差五的辦滿月宴才好呢。」

太后見他不搭話,低頭瞧見自己身上掛著的平金葫蘆荷包,一時有了計較,把荷包摘下來遞給福安,「你瞧瞧,寶珠這孩子多有心,昨兒帶著惠靖來請安,送了這個荷包給我,我瞧著做工不錯,料子也選得好,可見近來大有長進。」

福安拿過太后遞過來的荷包,順手翻看著,太后越發的進言,「惠靖那孩子很是乖巧,一歲多的小孩兒學著大人的樣子給我行禮,粉團兒似的誰見誰喜歡,到底是寶珠教養的仔細。」

福安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那定是奶娘平日里教得好,艷嬪自己都未必禮數周全,如何教得好惠靖。」

這話說得太後面色不悅,「我們富察家出來的女孩哪裡禮數不周了?」咚的一聲放下茶盞險些潑出茶湯來,「也不知道是誰在你面前挑唆的,現如今這麼看不上寶珠,她一個上三旗出身的女孩,驕傲些也沒什麼,她自然也不樂意和漢軍旗的嬪妃多親近,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別隨意聽信別人挑唆就冷淡她,到底她生了惠靖,雖說不是皇子,可也是皇家的金枝玉葉!」

福安見太后不悅,趕緊賠笑臉兒,「額娘誤會我了,我哪裡嫌棄她了呢,只是平時里她性子張揚,又不愛讀書寫字的,嫌她有些不長進罷了。」

太后一擺手,「選她進宮來是綿延子嗣的,又不要她考狀元當官兒,做什麼非要會讀書寫字?熙嬪倒是個會讀書寫字的,這會子一男半女也未見她生養,有什麼用?聖賢書里教她如何勤謹奉上了?」

說話兒間,太上皇手裡揉著一對玉石核桃,信步從西暖閣過來,福安立刻起身請安,太上皇笑著止了禮,「別聽你額娘渾說,女孩子知書識禮的是好事,一屋子說什麼都不懂的草包,再好看也無趣。」說著伸出手給福安看,「瞧瞧,昨兒你六叔讓人送來的,這成色多通透,如今街面兒上也能買著這等好物見兒了。」

說罷笑著拍了拍福安的肩頭,「民間富庶自然有你的功勞,可見平日上進勤勉,我對你越發的放心了。」

福安趕忙拱手施禮,「父皇器重兒子,把天下交付與我,兒子日日牢記父皇的用心,絕不敢怠懶,還望父皇時時提點,您可是兒子的主心骨啊。」

太后一噘嘴,「得了啊,你們爺倆兒別互相吹捧了,都是至聖明君好了吧」,說罷往院子里掃了一眼,「眼看用午膳的時辰了,六爺來不來了?」

太上皇往暖榻上一歪,「說好了今兒進來陪我用午膳的,來是會來的,他六叔打小玩兒心就大,誰同他認真計較呢,許是先去老佛爺那請安了,讓膳房先備著吧。」說完轉頭看向福安,「你也用了膳再走。」又示意他坐到跟前來,說起那一對新得的錦鯉如何如何好。

福安給父皇點了水煙筒,聽他炫耀自己的寶貝,父皇神氣活現的樣子,像上三旗里閑散的富貴大爺們一個樣子,禪位后閑散過快意人生,每日里操心事只有遛狗,餵魚,串門,看戲。上一年太皇太后做壽,父皇喝多了,非得拉著三叔給老佛爺唱一出《秦瓊賣馬》,快四十歲的人了,磨著老佛爺要賞金瓜子兒,氣得太后直翻白眼兒。

福安心疼他父皇,樂意看他如今樂樂呵呵的生活。

皇祖父去得早,父皇九歲就登基做了皇帝,三十年的朝政生涯里,太傅和輔佐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兢兢業業,甚至謹小慎微,從未有過自己的喜好,一邊羨慕著兄弟們豐富的自我的人生,一邊不住敦促自己勵精圖治。

終於在這天下真正的國富民強的時候,把江山皇位給了他,終於放下重擔,過上自己快意的生活。

福安繼位前曾經問過父皇,做皇帝到底是什麼感覺。

父皇臉上有淡淡的一縷苦笑,「坐在萬人敬仰的高處,就像大冬天裡穿著一件濕透了的棉襖,穿著冷,脫了更冷。當你想放鬆下來,享受帝王奢侈揮霍的特權時,須要記得,百姓里還有一家子人靠著薄田吃冷飯的,你若是心裡一寒,便是個好皇帝,你若是無動於衷照樣的歌舞昇平,午夜夢回就別怕聽到咒罵聲。」

自此,福安在每一個起不來床上早課,每一個想在朝堂上打瞌睡的時候,都能猛然想起父皇的話,不敢懈怠。

後來的某次與父皇的閑聊,福安說,「兒子也沒有什麼野心,只求百姓們隔三差五的能鍋里有肉,灶里有炭,出門碰上熟人樂樂呵呵的,就足夠了。」

父皇滿意的看著他笑,「你是個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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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照坤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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