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生活辯論

與生活辯論

文學創作不是無的放矢,在社會中,文學是對時光中破碎記憶的不斷修補與完善。對個人來說,則是對有限生命的無限想象。

一九九二年第五期《青年文學》發表我的中篇小說《鳳凰琴》后,曾有大量讀者來信,許多人提出希望能讀到《鳳凰琴》的續篇。時任中央黨校常務副校長的高揚同志,曾在《光明日報》上著文,也提及這樣的希望。我沒有趕那個熱潮,一方面是個人性格,不喜歡隨大流,就像這些年流行淺俗易讀的小長篇,而我偏偏要寫被人疑問「百萬字的長篇誰看」的有大的內容的厚重之作。另一方面,也有某些善意誤讀的原因,如果普遍地染上「集體無意識」,不去細心發現文本的真實意義,那樣的寫作不僅是無效的,甚至是負效果的。

在寫作中,偽細節會毀掉讀者與寫作者的契約。

而偽感情,則會毀掉寫作者與文學既有的默契。

當年沒有續寫,並不等於說,我永遠都不想寫了。事實上,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用隻言片語的形式,靜靜地豐富著相關靈感。前兩年,一位來自西北地區的同行告訴我,在他的家鄉,鄉村教師們人手一冊《鳳凰琴》,那些困難得不知道什麼叫困難的老師們,將《鳳凰琴》當作經書來讀。就在那一天,「天行者」三個字,終於從我心裡涌了出來。之後的某一天,我讀到一篇文章,汶川縣一位叫樊曉霞的老師,結婚十四年,一直在高山教學點教書,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縣城與在中學教書的丈夫團聚。兩口子經常讀《鳳凰琴》,一邊傷心落淚,一邊又用小說的主人公來安慰自己。十四年後,樊老師剛從高山上的教學點,調到縣城裡的映秀小學,剛與家人團聚,就被大地震永遠地奪走生命。

因為這兩件事,我才覺得讓《天行者》成書的時候到了。

一九九二年我寫中篇小說《鳳凰琴》,是因為心存感動。事隔十幾年,當我寫完長篇小說《天行者》時,我發現自己的內心裡充滿感恩。因為,我看得見,如果沒有那些可以被後人認為是水平不高的鄉村教師哺育,二十世紀後半葉的鄉村心靈,只能是一片荒漠。

對長篇小說的把握,實質上是對命運的參悟。

而中篇小說,能將生命的某一時刻表現生動,便是一種成功。

十幾年前,我還年輕,很自然地選擇了表現一顆躁動不安的心,如何與天荒地老的鄉村發生契合。十幾年的時光讓我的心蒼老許多,命運也開始展現其無可抗拒的力度。就像映秀小學的那位樊老師,在那麼美麗的女性身上,其命運的荒誕,讓我一下子看到了鄉村知識分子的命運本質。

從《鳳凰琴》到《天行者》,雖然我清楚地記得當初教育我的那些鄉村教師,也清楚地記得我的那些當了鄉村教師的小學同學與中學同學,雖然我遇到過許多自認為是這些小說中「主人公」的可敬的鄉村教師,也遇到某個硬將毫不相干的人,強說成是我的寫作原型的輕浮的研究者,可我還是要說,如果真有原型,那也只能是普天之下的每一位鄉村知識分子。

或許今後我還有機會寫一寫十年後的今天,鄉村知識分子的生命狀態。但在這部小說中我所表述的,只是「二十世紀後半葉在中國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間英雄」。小說以民辦教師們所經歷的三次轉正,而分成三個部分,因為一次比一次荒誕,因而一部比一部疼痛。半輩子都在盼轉正的民辦教師,當機會來臨時,那些猶如「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政策,反而讓他們徹底失去轉正的可能。一個成熟的作家要善於控制自己的寫作情緒,激憤是小說的天敵。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到了這一點。就這部小說來說,即便是在這一點上做得不好,我也不會遺憾。正好一些讀者所說,我喜歡鄉村中所有的人。在這部小說中,我最喜歡的是葉碧秋的那位苕媽。在豐厚而神秘的鄉村,一棵從不言語的大樹都會是曠世的智者。也許生活中,像夏雪這樣既時尚又純美的女孩,是唯一的。我希望她是一種美的標本。我更希望她是一種美的真實。我敬重一切為鄉村守護的人,不管他們是以何種理由,也不管他們心懷何種想念,哪怕他只在某所學校里待上一個星期,只要他教會孩子們認識一個字。正如日日夜夜守護鄉村的幾百萬名民辦教師,如果沒有這中國最底層的知識分子們勉力踐行,中國社會除了多出億萬文盲外,不會再有別的可能。

在好的小說中,所描寫的某種行業,只是背景與載體,目的是讓思想之舟駛向遠方。與民辦教師之卑微相同的職業還有許多,好的小說不應當被理解寫了這個行業,就是為了解決某個行業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從中發現生命在最卑微時所展現出來的偉大意義。

好小說,應當是公正的寫作,應當是溫暖的寫作。

這個時代太容易遺忘了。好像不丟掉歷史,就沒有未來。其實正好相反,沒有歷史就沒有未來。面對急劇變化的二十世紀最後三十年,除了金錢與財富,一些人似乎已不記得還有什麼值得長存於記憶之中。即便是將日子過得較為舒緩的鄉村,急於忘記過去的也大有人在。而我,是一個十分戀舊的人。一想到往事,一方面會感動,一方面又會恐懼。文明的堅守傳播,不是自生自滅的野火,而必須是代代相傳的薪火,一天也不能熄滅。作為鄉村知識分子的民辦教師,一切的鄉村奇迹的醞釀與發生,本應當首先歸功於他們。然而,荒誕讓歷史與現實一次次地無視其偉大得不能再偉大的貢獻,以至於淪落為作為名詞都不被理解的地步。

文學就是與流行生活辯論。

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不能主動放棄關注重大事態的能力。

文學是抵抗死亡,拒絕遺忘的最後防線。

能夠抵抗文學被死亡和被遺忘的恰恰不應當是流俗,而是文學精神的清潔與高尚。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於斯泰園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劉醒龍自選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劉醒龍自選集
上一章下一章

與生活辯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