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口琴的當代史
有個問題:在邏輯與經驗面前,我們會做如何選擇?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的那部中篇小說《鳳凰琴》被改編為同名電影。也是從這開始,我便有了沒完沒了的口舌之煩。特別是與陌生人相見,聽他們熱情複述,說《鳳凰琴》小說寫得如何如何,其中民辦教師在升國旗時,用口琴吹奏國歌的場景尤為感人等等。每次聽完,我不得不說對方,不是看的小說,而是看的電影。因為小說中,升國旗時,民辦教師們是用笛子吹奏國歌,到了電影里,才被改為口琴。對一般人,這種判斷是對的。換了那些真正讀過小說的,也這樣說,而且還再三強調,電影大不如小說原著,我就不太明白了——為何從頭到尾都沒有在小說中出現的口琴,會出現在將小說讀得很深刻的這些人的記憶里?
通常情況下,看上去人們總在強調邏輯,實際上是在下意識地依賴經驗。
《鳳凰琴》首映式在北京舉行的那年,我坦率地告訴該電影的一位主創人員:他並不了解民辦教師,從本質上講,他是在用城市生活經驗來闡述鄉村,因而不曉得在城市生活中隨便得不能再隨便的口琴,在鄉村裡卻是極度奢華,不僅僅是物質的,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唯有從田野上生長出來的竹笛,用它的聲音來呼應鄉村,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我對改編電影的遺憾,還有一些其他原因。
所以,我一直將電影《鳳凰琴》當成小說《鳳凰琴》的都市版。
多年之後,在寫作《音樂小屋》時,我絲毫不曾記起,曾經有過這段與口琴的無緣之緣。直到此時此刻,因為要寫創作談,才想起來,於是在心裡直呼弔詭:或許這也是骨子裡久久存在的城市與鄉村的某個宿命。
我不得不承認,對一個人來說,總有一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
這宿命的與生俱來,應當是我們全部理想的原始起點,不管是主動地寫作,還是被動地閱讀,不管是向著青春激蕩,還是面對蒼老沉浮。
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何一向偏愛竹笛,卻在《音樂小屋》的開篇里,大張旗鼓地抒寫一個剛剛進城當清潔工的青年男子,手握口琴,在那藏身樓梯底角的蝸居里佇立並張望。這不是某個人的角色轉換,而是整個鄉村角色正在發生極大變化。
口琴這東西,一直以來是有屬性的。
正如我年輕時,能夠擁有口琴的,是另外一些年輕人,這群年輕人被我們統稱為「武漢知青」。那時候,如果有當地的年輕人試圖操弄口琴,馬上就會引來無邊無際的疑問:你也想當「武漢知青」?
對於某個事實,常常顧不上去追究它是如何發生的,甚於無須牢記它的發生過程,只要有了結果,這事實,哪怕只是有理由稱為時間之外的那一點點,就變得勝於雄辯。
如果不是由我來進行矛與盾的自行探討,很難有人再去思考一隻口琴在歷史與當下的處境。當年輕的清潔工在城市最不堪的角落裡陶醉於口琴時,所獲得的是這座城市所能賦予他的全部幸福感。反過來,所獲得的則是城市在試圖壓碎他時,如同在麻醉失效時,強行抽取骨髓那般骨感的疼痛。
在都市版暨電影《鳳凰琴》那裡,那種將口琴硬塞進鄉村的好意,雖然不忍心說成是偽善,那的的確確是一種偽善。這就如同,有大人物要深入民間,會有人臨時將一些家用電器搬進去作為擺設。相比偽善的最為可怕,在《音樂小屋》中,會吹口琴的清潔工萬方,在瞬間的城市之愛后,陷入從未有體察過的骨感之痛,這些反而近似巨大股災后的最終探底與築底。
任何進步都要付出代價。這代價要比沒完沒了的橫盤整理,甚至是殺人不見血的陰跌要來得暢快。
屋小音樂不小。
人小命運不小。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