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天意的東西
一切離開得那麼久了。一切又仍在咫尺。那些本應因太久而遠去的東西,常常在不經意間跳出來,使我那歷經三十度寒暑歷練的情懷,像開凍的冰層那樣出現咔咔嚓嚓的陣陣震顫。
我暫且生活的這個小城裡流行著文學病,一九八〇年以後縣文化館的兩名創作輔導幹部,先後獲得了全國優秀新詩獎和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而使這病變得愈發肆虐了。最令人感嘆的是有兩名青年農民在高中母校同場發表演說,先上台的發誓要作魯迅第二,後上台去的不甘示弱,賭咒要拿諾貝爾文學獎。
小城在鄂東英山,舊稱城關鎮,如今借城郊的幾眼溫泉而改名叫溫泉鎮了。
我的青春夢境里,像絕大多數男孩那樣:想當兵,可是那該死的副鼻竇炎,銷蝕了也許應該與巴頓齊名的將軍;想打籃球,可是那倒霉的一米七〇身高,使之一聽到穆鐵柱的名字就感到世界太不公平;想當小提琴家,雖然使勁在省歌舞團的那位首席提琴手面前鋸了幾天馬尾,仍無法使之發現丁點天賦;再後來,我僅僅只能在光廠名就叫人心煩的閥門廠當了一名車工(這座集體所有制的小廠使我蒙受出身不好之冤,至今仍未得到昭雪),儘管我為工廠的宣傳欄寫了一些叫作詩的東西,儘管這文字曾獨佔了整整一場晚會,但這僅僅是作為先前團支部宣傳委員,後來團支部書記,對自己所組織的活動履行義不容辭的職責。
感謝某次上夜班突然遭受三百八十伏電壓的電擊,從三天眩暈中清醒過來,小城中普遍流行的文學病不可避免地侵入到我的肌體,而且是積重難返,於是我用建設四個現代化所急需的那種幹勁寫起小說來了。為什麼?大概是覺得剛剛結識的後來寫了《第九個售貨亭》的姜天民兄,相貌長得並不比自己標緻——除了這些我實在不敢瞎說,有些東西還是永遠藏在心裡好!
然後,我每年比別人少看了一百場電影。
然後,我每年比別人多了幾十張大部分是鉛印的退稿箋。
然後,我在一個短篇中憤懣地寫道:什麼慧眼?哪兒見過慧眼?生活的道路上儘是些卉眼!穢眼!燴眼!晦眼!並開始懷疑自己一向堅持的信條:人生的道路並沒有任何捷徑,唯一的訣竅是,看準一條道路走下去,不要回頭,不要旁顧,猶豫者,徘徊者,終歸是跟著別人爬的碌碌鼠輩。似乎自己正在成為這種碌碌者!
然後,獲獎詩人和獲獎作家被上級***門調走了,「出身不好」的我被名不正言不順地「借調」到縣文化館。就這樣,機遇露出了尾巴:我住進全館最有靈氣的四〇四號房間,寫《第九個售貨亭》的姜天民兄已人去樓空,留下那隻曾經趴在上面寫出了那篇佳作,因為是公物不得搬走的舊辦公桌,還有那把沒有人坐著壓著也會吱呀作響的爛藤椅,最重要的是那一屋靈秀。
「守著這風水寶地寫不出東西才怪。」沖我說這話的人彈出了弦外之音。退稿箋和廢手稿又積攢了一大堆,我怕當著眾人的面燒,躲在屋裡點了一把火,濃煙嗆得睜不開眼睛也不敢開門,鄰居都以為是失火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國家的變革才剛剛開始,到處都是朝氣蓬勃的樣子,在極短的時間裡,一批又一批相對年輕,而且有較高知識水平的人,被選拔到關鍵崗位上,擔任起關鍵的工作。更年輕的那一批人,則面對各種各樣諸如電大、職大、業大、函大等課程,抓緊一切可能的業餘時間,苦心修鍊著大學文憑的正果。眼前的榜樣擺在那裡,大家都明白,這些是今後人生旅途上不是捷徑的捷徑。那時,我本該屬於這些更年輕的一批人,卻沒有與同伴們一道順潮流而動,偏偏要獨自踏上文學這條不歸路。我那時已在縣城一家工廠里從車工做到了廠辦公室秘書,被借調到縣文化館工作后,包括最好的朋友,都沒有對我的選擇表示出應有的鼓勵,走在黃昏落日後的街道林蔭里,時常孤獨地面對一群群已成了電大新生的熟人。他們身上掩不去的青春喜悅,不能不讓我一聲聲地聽著對人生之門的叩擊。雖然我有足夠的毅力,然而未來究竟如何心裡根本就沒有半點把握。
在縣裡待著的所謂文化人,都有一個剪貼本,上面粘貼著出現在大小報紙上自己的文字。儘管那些小的才一指寬,最多不過五指寬的剪貼與文學沒有任何關係,只不過是地方新聞與逸事的文字書寫,在小城裡卻是極為重要的文化氛圍。我沒有這種剪貼本,骨子裡更是不屑為這類事物寫上哪怕一個字。所以,都說我沒有發表過一個字,我斷無反駁的可能。反過來看這也是事實,一個尚未正式發表任何作品的人待在文化館的這個位置上,其壓力可想而知。
當自己的手稿變成「鉛字」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時,一想到當初的選擇心中就免不了有幾分悲壯,這種悲壯又激發了心裡的底蘊,我寫了一部關於幾個青年在深山裡建電視差轉站的故事的中篇小說《黑蝴蝶,黑蝴蝶……》,並情不自禁地將內心的抱怨和焦慮寫成百感交集的句子:機遇是存在的,但它只是少數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習作完成之後,我把它寄給了《安徽文學》,這時是一九八三年十一月。
當初,真不敢相信這種奢侈品自己居然有緣品嘗。
而今我對機遇的體會是:只有歪打才能正著。
一九八四年元月上旬,郵遞員送來一封信,而且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編輯部寄來的挂號信,是《安徽文學》寄來的。我已經十分熟悉,如此厚厚的一沓肯定是退稿!也不知是生誰的氣,我揪住信封的一角,「嘩」地一下撕開封口。沒料到雖然還是退稿,附在退稿之上的卻是一封滿是溢美之詞的親筆信。信中提了不少建議,並讓我「修改後速挂號寄小說組苗振亞」。那一陣兒子剛出生,取單名:早。其中就有自己的期待:但願兒子能早早給他的爸爸帶來機遇。沒想到蒼天有眼,不負我望,機遇真的早早來了。
此後不久,縣文化館組織了一次業餘小戲劇本創作筆會。下鄉的那天,我又收到了苗振亞老師的信,他在信的開頭說《黑蝴蝶!黑蝴蝶……》已發四月號二條,信的結尾寫道:「我爭取最近能有湖北之行,到時一定去看你,很想見見你這位年輕人。」看完信我半天說不出話來,當然這激動是因信的開頭而發生的,至於結尾我很快就將它作為一般的客套忘卻了。從合肥到英山,關山重重,路途遙遙,能隨便來隨便去么,況且在文學大軍中我算老幾,值得他們專程來此一趟?
我一頭紮下去,同幾名業餘作者一道邊看邊寫,邊寫邊看,走走停停半個月後,來到鄂皖交界處,屬於安徽省霍山縣的漫水河鎮,住在一家生意蕭條的國營小旅社裡。
接下來的一天讓我終生難忘。三月十一日本是個很普通的日子,南方的倒春寒在陽光普照之下減退了不少。吃過午飯正要上床略事休息,同行的南河區文化站長王中生突然闖進屋來直嚷嚷:你的老師來了!一時間我成了丈二和尚,這兒離英山縣城差不多兩百里,初來乍到有什麼老師?王中生的樣子又讓我不得不相信,進到他的房間,只見客房的床上並排坐著兩個中年人,面孔是百分之百陌生。在我怔怔地不知說什麼好時,對方主動做了自我介紹。我才知道靠左坐著、戴鴨舌帽、一副忠厚長者模樣的叫溫文松;靠右坐著、戴近視眼鏡、清瘦並讓我覺察到儒雅氣質的就是那個寫信給我的叫苗振亞的人。
世間為何如此浩蕩又這般狹小。苗振亞老師和溫文松老師頭天從合肥市搭乘長途客車到霍山縣城,再轉這天的早班車前往英山,長途客車不早不晚,正好在途經漫水河鎮時出故障拋錨了。因為要等中午開出的第二班車來接走出故障這趟班車上的乘客,那樣到達英山的時間就很晚了,苗振亞老師擔心深夜時分找不著我,便跑到鎮上的郵電所打電話到英山縣文化館,接電話的人對苗振亞老師說,劉醒龍不在家,到外地出差了。即將放下電話那一刻,很是失望的苗振亞老師,隨口問了一句:他去哪裡了?得知我正在漫水河鎮,二位老師頓時大喜過望!
他倆樂了!我卻傻眼了!天下之大,道路之多,日子之繁複,時光之匆匆,怎麼會這般巧?在後來的日子裡,我一直想不明白,這個叫天意的東西,是不是就長著這副模樣?
那一天,大別山深處的這座小鎮,在我的心裡突然神聖起來,從古樸的小街里升起一股文學的光芒,還有小街盡頭,一道清粼粼的小河水,瀰漫著一股無香的藝術芬芳。這本是一個讓人特別激動的時刻,在我,哪怕將來過去多少年,這一刻的驚訝還將是驚訝。我想這也許就是命運!
我們當即決定一起乘車到英山。下午一點從霍山縣發出的當天的第二班車本來就是滿滿的,加上上午扔在漫水河鎮上的頭班車上的人,想擠上去難度係數之大可想而知。苗溫二位老師卻出奇地會擠車,轉眼間就上去了,還有座位。而我的旅行包里保溫茶杯被擠得嚓嚓作響也難以接近車門,幸虧他倆伸出手來使勁拉,才使我抄了捷徑從車窗里爬進車內。日後的某個時刻我猛然醒悟:一個人跨進文學殿堂時,編輯老師儘力而為的不也同樣如此么!在當時我只顧驚嘆:到底是大城市的人,天天擠公共汽車,見多識廣,熟知門道,年輕力壯只會使蠻力的山裡人全都比不過。車上人太多,簡直是堆著放。一位大姑娘顧不上害羞,汽車稍有顛簸便坐到苗振亞老師的身上,雖然比不得坐懷不亂的典故,三番五次下來,苗振亞老師倒也能泰然處之。
坐落在大別山主峰天堂寨下面的小城,近幾年賓客來得多了,但是從外省文學殿堂來的編輯仍屬罕見,更何況《安徽文學》還是推動「傷痕文學」的名刊。苗振亞和溫文松二位老師的到來,不能不在小城文化圈引起騷動。因為他倆是專程來為我指點迷津的,這種騷動就更顯得不比尋常。我那時處境不妙,「倒劉運動」方興未艾,在小城文化界權傾九鼎的那幫人瞄準我「出身不好」的「軟肋」,幾欲「清理階級隊伍」,將我攆出文化館這個龍鳳巢、金銀窩,趕回寫在另冊上的集體所有制小廠。所以,我也樂得讓小城裡的文化要員見見他倆。好客的山裡人最怕招待那種不抽煙不喝酒的客人,二位老師像是約好了的,誰誰都是煙酒不沾。既然達不成煙酒不分家的友誼,又因為只是專程為我而來,在文化要員們的彬彬有禮背後,是某種拒人千里的冷冰冰。心知肚明的我還想瞞著不讓客人知道,哪知離開英山,前往黃州赤壁,再與黃岡地區文學界的幾位見過面之後,苗振亞老師馬上對我說,地區的這幾位要比縣裡的那些人對你要好些。在我還不知如何回答時,苗振亞老師主動說:「同當官的打交道是最吃力的事,還是少見他們,咱們多聊聊吧!」
在漫水河鎮的那頓午餐上,縱然是初次相逢,兩位老師也絕不肯沾一滴酒。第二天才聽到苗振亞老師的實在話:他知道皖西大別山區一帶有個惡俗,酒宴上無論是誰,只要一端酒杯不是醉倒的不準退席,他擔心鄂東大別山區也如此。這種心理同樣反映在他倆來英山的動機上。我在處女作中描寫了這麼一種焦慮:為什麼人們都崇拜張海迪的自我奮鬥精神,而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冷落了朱伯儒的炭火效應?因為學張海迪既有付出又有收穫,學朱伯儒則完全只有給予。苗振亞老師說,與鄂東毗鄰的皖西四縣的情況他是了解的,他有點驚奇怎麼同一道山脈之下,同一片山叢之中,文學的思維模式會有這麼大的差異。所以他想了解其中奧秘所在。
從三月十一日下午至三月十六日上午,第一次與文學前輩接觸便獨享五天時光,文學真諦獲得多少不好說,如何在文學的背景下修鍊自身,真的是受益匪淺。在十四日謁拜東坡赤壁、尋訪東吳故都的過程中,因來過多次,對此古迹勝境早有漠然的常客的我,有些不把二賦堂、赤鼻磯的古今滄桑收入視野,當苗振亞老師買下三本《東坡赤壁》,並送我一本時,讓那個一直將自己當成普通遊客,一直將東坡赤壁當成普通家鄉的我實在無地自容。私下裡,苗振亞老師還談及,為何將我的處女作放在第二條,而他的本意是要放在頭條的,其中緣故與文學無關,卻是文學生活中經常遇到的又不得不妥協的,說是難題也是難題,唯有不將這些一時的位置看得很重,才能突顯出文學的真正意義。
有一次,談起某些作品,苗振亞老師不禁脫口說道,有人寫小說一輩子,字裡行間一點小說味也沒有,還說他喜歡我的小說,是因為很有小說味。至於什麼是小說味,他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真正的小說一定是小說味十足。這番話在我聽來格外貼心,讓我很容易就聯想到性感、悟性等一類普遍運用,卻很難說清楚的感覺。
在談到我讀過、他也讀過的一本名叫《眾神之車》的書時,苗振亞老師說,世界的確有許多不可思議的神秘之處,這也是生活永遠具有魅力的根本所在,愛因斯坦說神秘最美,所以他說他是傾向文學作品可以有點朦朧感、有點說不清楚的神秘感。這也是我特別喜歡、特別入心的,生活本來就是解釋不清的,能解釋清楚的就不是真正的生活;因而文學應該是去表現生活,而不是解釋生活。正是這一覺悟,使我找到了自己應該去探索的文學小路:我願在使自己融合進絕對不應當被稱為浪漫的「東方神秘」的過程中深情地表現它,並為重建楚文化的神話體系,而與各洞南蠻一起竭盡綿薄之力。
三月十六日上午九時,紅白兩色的公共汽車拖著一股塵埃遠去了,兩位編輯老師的鄂東之行結束了,只需四十分鐘,即可進入皖西地界。以後的兩年,我們的書信往來甚多。其中也有談到小說的閑筆問題,苗振亞老師曾經說過,讀我的小說覺得閑筆很多,可一旦將這些看上去可有可無的閑筆刪了去,整部作品就變得毫無生氣了。他說他也不知道這是我的長處,還是我的缺陷。有一次,我讀到一篇文章,其中一句話讓我很是振奮,就寫信與苗振亞老師,告知有這樣一種觀點,小說的藝術其實就是閑筆的藝術。今年年初的那封來信中,苗振亞老師說自己「老得快,感到心太累」!讀畢為之黯然,他可是剛近五十的人,我那尊敬的為人作嫁的編輯老師啊……
這是關於我與文學相遇的第一個故事,說與那些新結識的友人聽時,他們總是不相信,笑話我在講構思中的某篇小說。不過,這段經歷中的所有的人仍健在,我衷心祝願他們幸福長壽,這樣在我第一千遍講述這個故事時,也無須起誓,請蒼天作證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於大別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