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還小》後記:小說是一種奇迹
曾經得到過我不經意幫助的閻志先生,某天的一大早,突然給我送來一套不錯的音響。這時候閻志已脫了窘境並且擁有了一家頗有名氣的廣告公司。閻志告訴我這是通過「杜比」認證的產品。此前我不是沒有聽說過「杜比」,但一直沒有往心裡去,那天見到閻志說「杜比」時的神情,我才感覺自己不能忽視這種東西了。雖然我最終仍然沒有去深究它,卻從此不再將這個「杜比」視為與自己無關的東西了。「杜比」是家用電器行業里的一種國際標準,它所規定的那些技術數據,讓製造商們既咬牙切齒又夢寐以求。在技術時代里我們彷彿越來越離不開「杜比」這類東西了。如水的飲用與排泄標準,食品里的大腸桿菌個數,煤氣罐的安全壓強,電燈泡的使用壽命,食用鹽里加碘的劑量,還有寫作者一天到晚離不開的稿紙與信封的規格,以及****是否達到快感所給出的經常指數。如果允許對人的克隆,連人的生產都可以立即制訂出一個標準來。
技術時代將一切都量化了,這樣做是為了快捷地判別一種事物的意義,使其高度專業化、職業化,以圖對市場份額進行有效的瓜分。作為小說也有它的標準,譬如那個每千字三十到一百元的稿酬規定。
小說的稿酬只會影響到寫作者的心情。小說在世上的流傳與淹沒,卻與寫作者當初獲取了多少錢財絲毫沒有關係,也與閱讀者花費了多少金銀購得此小說絲毫沒有關係。它們的關係在於寫作者的精神通過小說與素昧平生甚至隔朝隔代的人的溝通。這與比爾蓋茨的作品絕不一樣。我們這些微軟的客戶完全是出於技術的原因而接觸這個人和這個人的作品,如果說在感情上對其有點什麼的話,那也只是天長日久所養成的操作習慣。小說完全不一樣,沒有不顧一切一去不回的投入,這種寫作者唯一的出產便會無人問津。我們對小說以及其他藝術的需要,完全是出於一個人靈魂的驅使,而與饑寒飽暖無關。文字從發明出來以後,就是人在有限的生存時空里所享受的最美妙的東西。從來就沒有人能夠佔有它,即便是有人在對文字的使用上超出他人許多,到頭來受用這些文字更多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文字是人在世界里實現物質與精神的溝通,跨越種種不平衡而從心理上維持平衡的最偉大的發現。而小說是人對文字使用的登峰造極。
歷經滄桑不褪色的小說不是沒道理地憑空而來。這種道理是人生命中的絕對隱秘。就像我們對著大海無緣無故就開始景仰它欣賞它的壯麗磅礴和深奧,可大海真的就這麼一說就清,我們在潛意識裡就沒有別的什麼想法嗎!難道就沒有因為人是從海里進化而來,所以人的基因里至今還保留著對大海的親和性嗎!在所有藝術形式里,小說最受偏愛,除了它最容易讓人感動,難道就沒有人在選擇小說時首先是因為它包容了最多的慾望、最大的期望和最失敗的情愛悲歡嗎!難道就沒有小說可以向人提供一種虛擬的參與、虛構的發泄、虛妄的激情嗎!對小說的判斷從來就是因人而異,在這一點上人修養的差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面對客觀後主觀上的失望有多大。人總是深藏著失望而進入到小說里。希望小說里有顏如玉、黃金屋,希望小說里有黑包公、白海瑞,希望小說里有自己未竟的理想抱負在心中共鳴共振。在這樣的條件下,是不可能出現什麼標準的。這不是微軟公司開發出來的硬體軟體,比爾蓋茨自己說了就算,他的標準就是所有人的標準。小說是寫作者說了算,同時眾多讀者也得說了算,在小說里寫作者是主人,讀者也是主人,因為這樣小說才如此經久不衰。
所以,小說是一個時代的奇迹。
在職業化浪潮不可逆轉的時節,更能顯出真正的小說寫作是一種天職。這樣的小說是黑暗中的一種光明,是平庸中的一種浪漫,是無奈中的一種反抗,是殘酷中的一種溫馨,是糊塗中的一種警醒;或者是與此完全相悖,是光明中的一種黑暗,是浪漫中的一種平庸,是反抗中的一種無奈,是溫馨中的一種殘酷,是警醒中的一種糊塗。小說截然不同的取向,決定了它是無法約束的。在它身上有頗多的上帝意味,在理論上上帝永遠只有一個,進入到每個人心中的上帝卻個個迥然不同。小說也是這樣,寫作者與小說的每一次遭遇所產生的結局都是不可以重複的,因此我們見到的每一部小說都有讓人驚訝的地方。一旦新的寫作開始了,從前的一切經驗便即刻成了烏煙化去,只有那些空闊無邊的想象在發揮著作用。而當一部小說漸入佳境時,那些先前絕沒有意料到的語言與情節讓寫作者不免一邊自我懷疑一邊自我讚歎。沒有人要求寫作者的寫作是因為沒有人能夠要求寫作者的寫作。一部小說的誕生是一個人生命升騰、靈魂出竅的結果。我們常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一種召喚,隨後心就像被什麼拿走放進油鍋里煎熬,這時候除了寫作我們無法自救。結果自然可以預料:還有什麼能比在拯救自我中所表現出的忘我更讓人回味無窮更讓人百讀不厭!
在技術時代,小說是一種奇迹,標準對於小說如果不是意味著死亡,起碼也會將其拖入無聊與平庸的醬缸。
小說的好壞是小說魅力的一種,與一切標準無關。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九日於漢口花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