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第一部)

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第一部)

仰望的時候

七月的陽光如此溫馨

青稞穗上晃蕩著酒的醇香

我不想醉

我真的不想醉

可誰能攔阻自天而瀉的豪飲

恨不能將一湖水舉成一隻銀杯

最清潔的天叫藍天

最清潔的地叫草原

最清潔的山叫雪山

最清潔的陽光還是陽光

最清潔的月亮還是月亮

最清潔的水卻不是眼淚

眼淚洗過湖泊才是想往

如果轉經筒轉不動一顆心

就讓聖湖邊的白馬引領靈魂

去六字真言鑲嵌的天邊放牧

那些沒有翅膀的飄落

不再有想象中痛苦

投入深情的水

生命更加茂盛

沿著口傳,沿著心授

朝聖者用自己的胸膛

在高原上行走

戈壁草原中泥團滾滾

冰川大阪上黑衣顫顫

一切渴望都是生命之舟

在聖心裡抵達聖殿的距離從來不遠

步履從容,情懷放縱

站在長滿駱駝刺的荒原

心扉依然莊重

大嶺高懸溝壑低幽

草棵石窩裡都有靈魂的感覺

和血肉之軀和烙印

這樣的佇立讓愛漫天蕩漾

由於一萬重的聖潔

天和地在佇望中走到一起

掛著哈達的冰山

用吉祥飄揚,不是彷彿

它們本來就有共同的胸膛

高原挺起來,蒼穹垂下來

為了相守冰雪才千年不化

天的高原,地的高原

多少個一萬年才修鍊成這般

季節的罡風消瘦

歲月的雷暴沉重

用大山壘起雄峻的軀體

哪怕草不發芽樹不紮根

哪管如瀑的淚水滴滴留痕

生的高原,死的高原

與寂寞相望的日子還有多少萬年

太陽與月亮頻頻相會

七月與八月年年相連

用雪水淌作血液的脈搏

縱然魚似美人鳥同鳳凰

也不肯爆發那深藏的熔岩

高原之心是鐵鑄的

鐵一樣的情懷唯有鐵血能懂

知心的雪蓮在雪線開一朵白

駱駝刺在裸嶺上舉起一瓣藍

格桑花從不遲到地訴說燦爛

天下嫵媚無數卻不屬於高原

有花的日子太短太短還是太短

從塵風滾滾中超脫出來

深達曠世的孤獨並不好受

我是否會一直久久不語

就像面對大智大悲的聖賢

讓目光里祥雲升起來吧

山若有靈,這是與人之間

唯一彼此懂得的語言

當我擁有如此多的白雲

也就擁有了快樂靈魂

只要敞開心扉

那高貴的音韻便撲面而來

雲朵沒有塗彩被歌唱得更美

笑意倚天,涕淚依地

任何他鄉也無法給白雲以根

連白雲都不再漂泊

沿著雅魯藏布峭壁

一次次地我翹首相望

岡底斯山巔峰何在

雲朵有根不肯讓路

我揚起五彩經幡高蹈

心性不再只是景仰高山之上

軀體量過的地方就是天路

上蒼若是膜拜高原

我願用柔軟的胸膛

在那鋪滿肉身烙印的大地上

添幾道肋骨的嶙峋之痕

有蹄小獸早已同青草留下來了

我只好做一片最後的苔蘚

總是逆流而上

溯水尋源的時光中總有定數

走向歸宿之旅

怨恨憂憤都是過眼雲煙

半座山乘風而下時路會中斷

藍色花標定的終點不會改變

悲涼的是山脈自此永遠傷殘

江上無渡條條經幡橫空

扯起意志的旗幟

山口無人堆堆嘛呢獨立

壘起心性的界碑

無言的黃土嶺古堡虯虯

殘垣斷壁上仍守望著

許許多多過往的眼睛

當陌生雪域迸出刻骨的熟悉

那就意味著旅途結束了

永恆的長度並非無法丈量

情感超長,愛意精密

只是另一端給誰作為基準

生命的能量讓我蓄滿期望

也許有株駱駝刺和它的小花就行

任無數雄峰緊壓也要扭頭回望

才使雅魯藏布奔流不息

用身軀洶湧滾動八方翻騰

寂寞的戈壁沙礫其實也有生命

一切有形無形有聲無聲都有祈盼

譬如昨夜風雨掩去來歷的那條小路

譬如大漠無孤煙時獨坐的黑衣人

肅靜的臉上黃昏時分漫長

四方中淪陷了三方

日落已深,落日更深

西去的目光仍然一派明亮

很遺憾我沒有黑衣

假若沒有遺憾

我會黑衣披身與高原徹夜對飲

青稞酒盛在最小的杯中

也會豪情壯烈

不曾品嘗心已化作瓊漿

讓我記得是哪一年的雪

化作冰水流入哪座湖

又在哪一年劈山鑿嶺流入哪條河

歲月脈動才釀成酒的醇厚顏色

有酒的高原從來不醉

醉倒的總是心中的夢

七月青翠八月金黃

雪的鵝毛漫過九月鋪滿十月

牛糞青煙黑帳篷里沒有諾言

從無春意的座座雪峰全都知道

我的七月將年年如期而至

等候太陽高高升起的日子

對月亮的追憶更加深沉

那不是光明留下的影子

而是關於此刻憂鬱的回照

暗夜的眸子里爬滿紅色皺紋

茫茫蒼蒼的光陰到來時

高原已準備用渾身潔白來充實靈魂

雪暴!雪暴正在來臨

白晝也會難以分辨窒息般黃昏

我看見攀緣在心上的朝聖之路

依舊是七月的安詳八月的安寧

心光會照耀

心神會護佑

只要給我一絲光明就行

蒼鷹用胸膛走進空谷

白雲用胸膛走進高坡

鷗鳥用胸膛走進聖湖

山脈用胸膛走進高原

在離拉薩最遠的路上

朝向它的每個胸膛都知道

布達拉是胸膛中的胸膛

行走的胸膛笨拙遲緩

那是仰仗心律才發動的旅程

一次次仰望長空懷抱長空

一次次傾進厚土懷抱厚土

所有的虛情與矯情

全被剝成陣陣滾石墜入深淵

留下虔誠隆起更加堅韌

高原是一種境界

當胸膛上生出繭花

就不再有什麼高不可攀

那些時刻是最美的

雖然還有悲愴透骨

骨髓中的人生還會疼

疼痛時靈魂的額頭正叩著門檻

只要七月再來

會歌唱的寂寞就會再上高原

用我的胸膛走向神聖的胸膛

傷情時也有如水破石的力量

不曾相約也不相邀

我用朝聖者的心來相信

七月輝煌七月會更輝煌

這是珍藏和珍惜獨上高原

這是尋獲和收穫獨上高原

這是歌吟和歌頌獨上高原

這是快樂和歡樂獨上高原

這是誕生和誕辰獨上高原

這是造化和造就獨上高原

這是擁抱和擁有獨上高原

如同懷著大海就懂得喜馬拉雅

如同承載孤獨是享受深痛的讚美

傾聽無言是最深的傾訴

領悟沉默最終會領悟呼喚

高原高原

高原中的高原

我的用胸膛行走的高原

一九九八年八月於漢口花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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