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擔茶葉上北京 4
石得寶說自己給他們添開水添錯了地方。
丁鎮長宣布今天開會的主要內容是落實發放到各村的救濟款。一聽到這個話題,大家都暗暗興奮起來。丁鎮長將有關政策說了一遍,然後就讓各村村長彙報自己村的情況。大家都是胸有成竹,賬本都在心裡,雖然每人只給五分鐘發言時間,但各人將自己村的情況說得十分清楚。
等到十五個村長都說完后,丁鎮長就宣布休息一陣子。
有幾個人準備上廁所,丁鎮長將他們叫回來,先問各村下雪的情況,有沒有人畜遭災。大家都說這點小雪沒問題。丁鎮長突然說,可你們自己卻出了問題。他從提包里拿出石得寶送來的兩聽茶葉,說你們都叫苦,說采冬茶太困難,人家石家大垸村哪一點不比你們更困難?可石村長就有這股子不服輸的精神,昨天下雪,今天茶葉就交上來了。
丁鎮長將兩聽茶葉敲得桌面叮噹響,要各村將自己做工作的情況說一遍。十幾個人中沒有一個人先開口。丁鎮長生氣地說,你們剛才要救濟的時候怎麼一個個那麼會說,幾斤冬茶怎麼就那麼難。你們少打幾圈麻將,少到群眾家裡喝幾餐酒,問題就早解決了。
丁鎮長點名叫了幾位村長也沒有用,他們像約好了一樣,就是不開口,他要石得寶介紹一下經驗,石得寶也不肯說。丁鎮長生氣地往門外走,走到半截又回來對石得寶說,看來今天只能落實石家大垸村的救濟款了。他要石得寶馬上拿出一個救濟方案交給他。
丁鎮長走到窗口,看了看外面,大聲說:你們看,雪停了,這好的機會被白白錯過!
丁鎮長遲遲不宣布繼續開會,大家心裡明白,冬茶的問題不落實,丁鎮長也不會落實救濟款如何發放的問題的。果然,僵持到十二點時,丁鎮長宣布今天的會到此為止,什麼時候再開聽候通知。
丁鎮長正要走,石得寶忽然站起來要他等一等。
「上下級之間都要相互體諒,但丁鎮長你作為上級更要多對下級體諒些,這場雪是停了,可這並不等於說從此再不下雪了,說不定一個星期以後又要下雪的。這麼多村長沒有任何人說過一個不字。丁鎮長你不是教導我們說做工作要有耐心嗎?」石得寶說。
「說句老實話,咱們鎮沒有哪一個村有厚油水。每回換屆時,鎮里總少不了動員人出來當這個群眾頭兒。一年到頭,少不了受群眾的氣,鎮領導要是不理解說不定哪天大家都會辭職不幹的。除了多抽幾包香煙,多喝幾杯酒,當村長的還能見到什麼好處?我們總在挨批,國家幹部總在漲工資。我們當村長當到死,也沒人給定個股級科級,可你們國家幹部只要能熬,一生總能提幾級。」石得寶繼續說。
「就說這下雪採茶,這事無論怎麼掩飾,也是個遭人咒罵的事,若是捅大了說不定還能鬧到中央去。中央說不準坑農害農。下雪採茶,三歲小孩子也明白是什麼性質。但各位村長也明白上上下下的實際情況。事實上也沒有讓鎮領導有更多的難堪,所以,鎮領導也不要讓大家太難堪。現在群眾一年下來能見到上面好處的就這點救濟款,若是過年前不能兌現,村幹部可就沒有年過了。脾氣好的人只是到家裡鬧一鬧,脾氣不好的說不定就用那雞爪扒的字寫成狀子,這一狀也不知會告到哪裡。」石得寶又說。
這一番話將丁鎮長說得一愣一愣的。
村長們也在「是啊」「是啊」地不斷附和。
丁鎮長終於接受了石得寶的意見,將會議繼續開下去,並初步確定了救濟款發放的對象名單和金額。丁鎮長再三強調這是初步定下的,村長們心裡明白,丁鎮長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便都表態,下次下雪就是攆也要將群眾攆到山上去將冬茶採回來。丁鎮長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茶葉最多只能采兩芽,因為少,所以必須精。
散會後,丁鎮長將石得寶單獨留下來,說他今天說了自己那麼重的話,自己都接受下來了,這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所以希望他還能還自己一個面子。說著他將一聽茶葉打開,將茶葉全都倒在一張報紙上。石得寶看著兩種不同的茶葉,臉色唰地一下變得通紅。丁鎮長痛心地說,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石得寶居然想出這種辦法來糊弄自己。過去,在自己的印象中,石得寶雖然工作方法少了點,但人是誠實可靠的。沒想到石得寶一下子變成這樣。
石得寶實在羞不過,又不能將老方說出來,他一狠心,當場表態說,一定要給丁鎮長弄兩斤上好的冬茶。
丁鎮長從提包里拿出一隻精緻的小鐵盒,讓石得寶看裡面裝的茶葉,還告訴他,這是段書記在天柱山茶場定做的冬茶,全部都是一芽的。丁鎮長說自己做過調查,全鎮上下能超天柱山的只有石得寶的父親石望山的那塊茶地。實際上,只要石望山同意,僅那塊茶地就可以採摘兩斤冬茶。
石得寶答應了丁鎮長,就采自己家那塊茶地的茶。
丁鎮長也說了實話,自己在北京有個重要的關係,就全靠他這極品冬茶來聯絡感情了。
臨出門時,丁鎮長表態,多給一筆救濟款,由石得寶自己掌握分配。
鎮上的雪沒能存住,滿街都是糊狀的雪水,石得寶在屋檐下蹦跳地走著,冷不防有人捉住自己的一條胳膊。那些村長又在餐館里聚著,單單等他來。一落座,就有人說他們這一陣中了丁鎮長的離間計。石得寶正不知說什麼好,有人提起他用瘌痢女人對付文化館那幫人的故事。說得大家哈哈直笑,邊笑邊說石得寶真會活學活用,別人開個玩笑,他就能實際做出來。說笑一陣,大家又和好如初。
吃飯時,大家自然又提到冬茶。
石得寶將自己騙丁鎮長又被丁鎮長識破了的經過說了一番。
村長們嘆息了一番,都承認自己鬥不過丁鎮長,丁鎮長身後一定有大人物在撐著,他們再團結也沒有用,丁鎮長大不了換個地方再做他的官,而換來的人說不定更難對付。大家又數起丁鎮長的好處,然後嘆息他在段書記的陰影下工作,不用點手段也的確沒有出頭之日。最後大家一致認為,反正農村是窮定了,多那點茶葉,少那點茶葉都沒有利害關係,反倒是丁鎮長,萬一利用冬茶打通了什麼關節,為鎮里要個什麼項目來,說不定真能給全鎮帶來什麼變化。
大家約好了,再下雪時各村一齊動手,並由黨員幹部帶頭。
石得寶一回到家裡,就被石望山狠狠剋了一頓,說他竟敢逆天行事,創茶葉史上的世界紀錄,下雪天也能採茶。讓他這個當父親的都感到臉上無光,恨不得將自己家的茶樹都砍了,免得一見到它們就覺得恥辱。石得寶沒有爭辯,只是告訴他采冬茶的事是天柱山茶場帶的頭。石望山氣憤地說那是因為天柱山茶場屬於集體,垮了毀了沒人心疼,只要自己荷包里撈足了就行。
石得寶不敢與石望山爭吵,推說要傳達鎮里的會議精神,出門繞了一圈后,來到自己家的那塊茶地里。
四周的山上還是白茫茫一片,茶地里的雪卻快融化光了。只有葉片或樹杈上還有少數宛如白玉雕鑿的雪球。兩隻野兔不知躲在哪篼茶樹下面,聽見腳步聲,才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回頭望了一陣,見石得寶是個陌生人,便繼續遠去。石得寶聽石望山說過,茶地里有一對野兔同他挺熟,見了他也不迴避。融化著、破碎著的雪球,不時在茶樹中嘩啦地響著。石得寶看見茶樹上真的有許多細嫩的芽尖,而自己在以前竟一直沒有注意到。他暗暗佩服丁鎮長對任何一件事情的鑽研勁頭,居然連他家的茶地都如此熟識。
石得寶在茶地里抽了四支香煙,就是想不出如何對父親說起將要在這兒採摘冬茶。
下山後,石得寶順路到一些等待救濟的人家走了走,告訴他們錢款很快就要下來。有人為了表示感激,偷偷地告訴他,說得天副村長在到處造他的謠,說他挖空心思想辦法巴結上級,讓金玲趁著下雪采什麼冬茶拿去送人,還許願明年讓金玲當副村長。
石得寶對這話很惱火,轉身就去了金玲家,將得天副村長的話告訴了她。
金玲說得天副村長是在為當村長做準備。
石得寶問金玲手上的凍傷怎麼樣了。金玲說她丈夫特地去鎮上買了一架頻譜儀,照了幾次就將癢止住了。石得寶聽說買這個東西花了幾百元,就說金玲這樣的女人不是隨便一個男人可以養得起的。金玲不願聽這個話,自己若是那種人,為什麼還會去受凍采冬茶哩!石得寶將去鎮上的經過都對金玲說了,金玲說這是他家的事,她也沒法幫他。
石得寶最後問金玲想不想當副村長。
金玲想都沒想就說,如果石得寶還當村長,她噹噹副村長也可以。還說她喜歡同石得寶在一起,石得寶身上什麼男人的味道都有。
臨走時,金玲提醒他,萬一有什麼難處不妨去找找老方,這個人總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的新點子。
雪停了之後,天卻不見晴朗。一連幾天,老刮著北風,陰雲一會兒薄,一會兒厚。石得寶老是抬起頭來看,他總感覺到這雪還沒有下完。
雪停了之後,電視里播了一條訃告。
石望山聽了半截,跑出來一驚一乍地問是誰死了,是不是十三哥。
石得寶心裡說這十三哥可能還不夠格在電視里播訃告哩,嘴裡卻在安慰父親,死去的老幹部不是姓石。
夜裡,屋外出奇地安靜。
沒有一絲風聲,也沒有小獸竄動的響聲。
窗戶上很亮,如同一彎月亮掛在中天。
石得寶迷迷糊糊地以為天晴了。就完全放下心來,睡了下雪以來的第一個安穩覺。
早上,石望山的開門聲驚醒了他。石得寶豎著耳朵聽,父親通常每早開門時,總要習慣地隨口說一句,天晴了或又是晴天、落雨了或又是雨天、天陰了或又是陰天等等,既有變化又沒變化的話。石望山什麼也沒說,這讓石得寶感到很奇怪。他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見外面還沒有動靜,他忍不住一骨碌地翻身爬起,衝出房門,在面對大門的一剎那間,他驚呆了。
父親蹲在大門口,一言不發。
大雪從他的腳尖前鋪起,一直漫向無邊無際的山野。天地間沒有別的顏色,潔白如瑩的雪花在一夜間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整個世界,並且那幾乎密不透風的洋洋洒洒的雪花還在繼續下著,灑落在石望山和石得寶身上的六角形羽毛般大小的雪花久久沒有化開。
「幾十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雪了。」石望山說。
「雪大好過年。」石得寶說。
「十三哥最後一次離家時,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雪。我還記得他的腳印轉眼就被雪花填平了。」石望山說。
石得寶突然不願接話了。
下雪了,說不定丁鎮長又要派人督促。
石得寶站在石望山的身後,盯著父親佝僂的脊背和頭上如霜似雪的鬚髮。他突然明白,自己永遠無法開口對父親說出那曾經對丁鎮長說過的話。石得寶一轉身回到房裡。脫掉衣服鑽入被窩,打算睡過這一天。
中午過後,石望山站在房門檻外對著房裡叫著他的小名,說他該起床了,這麼大的雪肯定有人遭災,他當著村長就應該及時去看看。石得寶一下子悟過來,連忙起床,穿上父親為他準備的防滑的木屐,拄著一根棍子鑽入雪中。
半路上他碰見丁鎮長和鎮里的兩個幹部。他正要為采冬茶的事做解釋,丁鎮長卻問他村裡有無人畜受災。石得寶說他正要去了解情況。丁鎮長生氣地說這是失職,如果出了人命他是要負責的。另一個幹部說丁鎮長天一亮就開始逐村視察,到這兒是第四個村了,還說丁鎮長今天一定要跑完八個村子,剩下的七個村明天跑完。石得寶一時感動起來,便領著丁鎮長朝一些可能出事的地方走去。
村裡果然塌了房子,傷了人,也傷了牲畜。得天副村長的父母單獨住,他們的兩間小屋被雪壓垮了一半。可得天副村長不知躲到哪兒打麻將去了,他父母又同兒媳婦鬧翻了臉,兩個老人只有躲在隨時可能塌掉的那剩下的一間小屋裡,抱頭痛哭。丁鎮長很惱火,當即領著老人進了得天副村長的家,兇狠地對得天副村長的妻子說,只要老人出一點事,他就送她去蹲監獄,同時又宣布得天副村長停職察看。丁鎮長將隨身帶來的救濟款散發給各受災戶,同時又要石得寶趕緊動員全村人無論有沒有危險,先將各家房頂上的雪掃掉。
丁鎮長走後,石得寶就忙碌起來。
天黑后,金玲跑來告訴他,丁鎮長在去鄰村的途中,滑下山崖摔斷了一條腿。石得寶著急起來,問丁鎮長現在哪兒。金玲說往後的事傳話的人也不太清楚,只聽說丁鎮長不肯回去,非要將計劃中的八個村全部視察完。
第二天上午,鄰村的村長跑過來問石得寶冬茶怎麼采,並告訴他丁鎮長的確摔斷了一條腿,用木棍固定之後,他讓幾個人扶著,硬是撐到半夜將八個村都看完。今天一早又出發看剩下的七個村去了。鄰村村長說他很受感動,所以特地抽空跑來學點經驗。回去就動員一些人上山采冬茶。石得寶回答說,除了手上會被凍傷,其他方法與采春茶一模一樣。
鄰村村長走後,石得寶一橫心準備同父親說,但一見到父親那滿是滄桑的面孔,一點勇氣又一次消失得乾乾淨淨。
雪一停,太陽就出來了。
石得寶到鎮上去看望丁鎮長。丁鎮長架著一對拐杖,忙得比以前更厲害。石得寶說了幾句慰問的話,便告辭了,然後一間間辦公室尋找老方。最後才發現老方躲在鎮廣播站里寫全鎮人民抗雪災的彙報材料。石得寶要他幫忙做做父親石望山的工作,讓其同意采那塊地里的茶葉。老方說他現在得趕這個材料,縣裡馬上就要。石望山的工作怎麼做他倉促之中想不好,但他明天上午或下午總會抽空去的。
太陽一出,雪就開始融化,家家戶戶的瓦溝下垂著一串串冰吊兒。
石得寶站在家門口張望著老方來的方向。
石望山從外面回來,見了石得寶就匆忙發問。
「這麼大的雪,你去茶地幹什麼?」石望山說。
「自己家的東西,隨便看看。」石得寶說。
「我一看腳印就知道是你,你還將幾枝茶樹枝的頂給掐了。雪一化,地上就會上凍,那幾個枝子會凍死的。」石望山說。
「那是隨手掐的,當時忘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石得寶對自己說出這句話來,感到驚詫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可能收回這話。
「我的地不是金會計的地,我的茶樹也不是金會計的茶樹,任誰也不許亂來。」石望山說。
「我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石得寶說。
石得寶將門口的椅子讓給石望山,自己進屋倒水喝。開水瓶是空的。石得寶等不及燒開水,端上杯子出了後門到鄰居家討了一杯水,還同鄰居聊了幾句亞秋的學習情況。
石得寶從原路返回,一進門,正好聽見老方大叫著說,石老伯,你十三哥在北京出事了。石得寶聽了心裡一驚。老方又說你十三哥得了癌症,昨天晚上專門打電話到鎮上報信,讓這邊準備一下,隨時進京去辦理喪事。
石得寶走攏去時,石望山正急得手足無措,嘴裡不停地說,這怎麼可能呢,北京那麼高級,怎麼就醫不好他的病。
老方又說,那打電話的人說北京有個從前給光緒皇帝看病的老中醫開了一個偏方,但要用病人家鄉的茶葉做藥引子。
石望山說,這還不好辦,他們要多少他可以給多少,就是挖幾棵茶樹送去也可以。
老方說,不是石老伯想的這麼簡單,這茶葉必須很特別,雖然只需兩斤八兩就足夠,可它必須是冬天下雪時現采現炒的。
石望山一愣,將兩眼在老方臉上掃來掃去,然後問老方是不是哄他,拿他開玩笑。
老方著急地說,一開始他也不相信,後來請教了鎮上的一個中醫,人家說藥理是對的,癌症多為內火旺,冬天為寒,下雪為最寒,這時採的茶葉必定是大涼大寒,正好可以消除癌症的邪惡之火。老方還補充說,自己大小是個國家幹部,拿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開玩笑有什麼好處哩?
石得寶聽到這裡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遞了一支香煙給老方。
老方要石得寶趕緊召開緊急村委會,在村裡動員一下,趁雪沒化趕緊采了冬茶芽尖,炒好后坐飛機送到北京去。
石得寶真的離開了他們后,站在一處高坡上往下看動靜。
隔了一會兒,他看見父親石望山在雪地里匆匆地走著,肩上挎著一隻籮筐。
又過了一會兒,自己的妻子也同樣挎著一隻籮筐,踩著父親的腳印往山坳上的那塊茶地走去。
然後是老方。老方是向著石得寶走來,遠遠地就得意地說,自己這是妙計安天下。他要石得寶將多餘的八兩冬茶交給他,他說自己當了六年宣傳幹事,也想用這冬茶來改變一下命運。
石得寶心裡有些厭惡,嘴上不好直說,就責怪他不該用老幹部的健康來編惡作劇。
老方不以為然地說,都這把年紀了,任誰也免不了一死。
石得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對老方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老方一路用腳踢著地上的雪,邊走邊唱著歌:「桑木扁擔輕又輕,一片茶葉一片情,船家問我哪裡去,北京城裡看親人。」
老方不記得下面的詞,大聲哼著曲子。
石得寶記得這首歌,還記得另一段歌詞是:「桑木扁擔輕又輕,頭上喜鵲叫不停,我問喜鵲叫什麼,它說我是幸福人。」
老方在雪野中消失了,石得寶並沒有用眼睛看,他是用心感覺到的。浮現在眼前的唯有山坳中的兩個人影。白茫茫的雪坡上像是有不少縫隙,父親和妻子在其中一點一點地遊動著。雪地是一塊暫時停止涌動的波濤,兩個人是兩隻總在渴望前行的船帆。石得寶彷彿看見寒冷正從他們的指尖往心裡侵蝕,他自己亦在同一時刻里感到周身寒徹。
金玲不知從哪兒突然鑽出來,不安地指著山坳問石得寶,怎麼采冬茶的事就你家獨擔了?金玲好看的眼一直在眯著,雪地里陽光太刺眼,只有戴上墨鏡,兩隻眼睛才能完全睜開。金玲說這時候採茶,一片芽尖一把雪。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六日完稿於漢陽南湖紡織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