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如山 3

恩重如山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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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在一天天長大。

花棉襖在一年年變小。

長大的冬至和變小的花棉襖依舊緊緊地裹在一起。

撿來的兒子容易養。

四聾子依然每天早上拍打冬至的光屁股,說他是野種,不是自己好心收養他,他的狗命早就沒有了,要他長大了多行孝,多報恩。

冬至慢慢地懂得了這話的意思,知道一個人偷偷地傷心落淚。

四聾子見了很高興,就更進一步地搞現場教育。

四聾子將冬至領到生產隊文化室門口,用那件花棉襖擺成當年的模樣,並憋著嗓子學冬至當年哇哇的哭聲,四聾子學兩聲,見自己的嗓聲像是老鼠叫,就沒再學下去。而臨時編造說,當時有兩隻野狗正在啃他的小手腳。四聾子這話一出,冬至的臉色立即發青了,身子也抖了起來,眼睛更是水汪汪的。四聾子見效果不錯,就繼續編下去,說有一隻母狗蹺起後腿朝他臉上屙了一泡尿,差一點沒將他嗆死。邊說邊蹺起自己的腳,趴在花棉襖上做樣子給冬至看。冬至仍舊沒有當著四聾子的面哭出聲來,四聾子就去人家糞堆里鏟了一些豬糞來,堆在文化室門口,再放上花襖,說冬至當時就是這麼個樣子,一隻手裡還抓著糞團往嘴裡塞。

冬至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撲到四聾子的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冬至一邊哭一邊說:「父,你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

四聾子說:「孩子,你說錯了,那話是廣播里歌頌共產黨用的。你只能說,大恩大德來生來世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

冬至說不清那句子,只說:「……大恩大德……做牛做馬。」

四聾子也不多計較了,他知道冬至在自己面前,這輩子也不可能昂頭說話了。四聾子最後憐愛地說一句:「幸虧當時你睡的豬糞是熱的,還在冒白氣,不然早凍死了,我撿回來放在心窩捂著也無益。」

四聾子還要冬至學古人,夏天鑽到蚊帳里將蚊蟲餵飽后,他再進去睡。

靜文聽說后,罵四聾子太黑心。

四聾子表示,這是讓冬至學習報恩。

靜文說:「蚊帳里的蚊蟲可以拿扇子趕嘛,你可以用別的法兒教育他。」

四聾子說:「那你可以嫁個年輕漂亮的,幹嗎非要嫁個鬍子拉碴的老男人呢?」

靜文聽了,默不作聲,轉身走開時眼圈卻紅了。

四聾子覺得這麼養冬至一場,自己決不能吃一點虧。有時候,半夜醒來,他又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盯著冬至一看就是半個時辰,總盼望這撿糞時撿來的兒子,給自己帶來更好的運氣。

冬至八歲以前,四聾子對這一點一直抱著幻想。

四聾子的這種想法並不是沒來由的。

冬至一來家,就讓他真正做了一回男人。除長期與那個守活寡的女人相好以外,別的女人抱冬至玩,他也乘機摸摸捏捏,有對方動心的機會,就搶著做一回露水夫妻。

這種事被四聾子認作收養冬至的一種報答,不算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每年冬至節,冬至總是遇上不可思議的事情。

頭一年冬至節,隊長安排四聾子去燒火糞。他將冬至放在向陽的山坡上曬太陽,自己去一層柴草一層土地壘火糞堆。冬至這時還不會走路。沒聽見哭聲,他就放心地干自己的活。壘完火糞堆,一把火燒出——股衝天的狼煙。四聾子回頭找冬至,冬至卻不見了,低頭一找就找見地上有一溜很小的腳印。四聾子順著腳印到一處樹林,看到冬至躺在一隻母狼的懷裡,頓時心裡叫了一聲,說自己這一年的心血白費了,一場辛苦卻只是照顧母狼吃了幾口好食。四聾子正在叫屈,又明明白白看見冬至爬起來,那母狼也站起來,像是相互說了些什麼,又都點點頭,便各自走開了。四聾子看著冬至走回先前躺的地方重新躺下,他走攏去叫了半天才將冬至叫醒。

醒后的冬至渾身有一股狼的臊味。

那山坡上的小腳印也還清晰可見。

這兩點滿垸人都知道。然而,垸里的人更清楚,冬至真正會走路,是在後來脫下花棉襖,穿上開襠褲的時候。當時,四聾子對垸里人說這奇事後,就要冬至走給大家看。比卵子大不了幾圈的冬至連站也站不穩。四聾子又打又罵也無用,他覺得很丟面子,非要別人跟他上山去看腳印。有人去了。有人沒去。去了的人就相信四聾子所說的。沒去的,仍舊不相信去看過了再回來的人所說的話。

下一個冬至節,冬至已經是滿垸跑了。那天黃昏,家家戶戶的煙囪剛開始冒煙,冬至在垸邊玩夠了,回家時,身後竟跟著一隻又肥又大的野兔,冬至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野兔在他腳邊一步不落地跟著,一直跟到屋裡,乖乖地讓四聾子逮住,一刀宰了,剝了皮熬成一鍋湯。這件事全垸人都看見了,隊長還聞訊去四聾子家討了一碗湯喝。

這樣的怪事一直延續到冬至啟蒙上學。

如果要四聾子起誓,說真話不說假話,他肯定會說不讓冬至去讀書。

四聾子送冬至去上學是靜文出面威逼的。

靜文因為一直沒有生孩子,上面便要她抓垸里的計劃生育工作。其實也就是上面來人檢查時,口頭上說說,什麼頭銜也沒給她,她卻什麼事都想管一管。

靜文找四聾子,要他讓冬至上學去。

四聾子說:「讀書讀野了心,將來他會不認我這個老子。」

靜文說:「不會的,讀書人更知書識禮。」

四聾子說:「狗卵子,他們連孔聖人都敢糟蹋,養父繼母比豬糞都不如!」

靜文說:「垸里到年齡的孩子,都要上學。」

四聾子說:「人家是親,我這是疏,親疏本來就不平等嘛。」

靜文說:「不讓孩子上學的,上面就收他的責任田。」

四聾子說:「收了更好,我早就不想種了,誰收我的田地,我就上誰家吃喝去。」

靜文說:「冬至有異象,來頭不善,你不好好待他,當心天上落禍在頭上。」

四聾子說:「爛婆娘,你敢咒我?」

靜文說:「你怎麼知道我爛了,你把頭伸到我褲襠里看啦?」

四聾子說:「你若沒有爛,怎麼不會生孩子?」

靜文說:「你問問你兄弟,看他中用不中用。你們家人,要都像你們這樣,不絕種那才怪呢!」

天上會不會落禍?真讓四聾子傷透了腦筋,實在沒辦法,他只好送冬至去上學。

啟蒙那天,冬至在前面走,四聾子慢吞吞地跟著,半路上碰見垸里唯一的初中生,正挑著行李出門找事做,他那可憐的父母拉著衣角要他多給家裡寫信,多給家裡寄錢,多回家看看。初中生極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上老山去打仗,又不是上火葬場進化屍爐,有什麼好哭的,該寫信時自然會寫信,該寄錢時自然會寄錢,該回家時自然知道回家,你們就好好關心一下自己吧。

這情景幾乎讓四聾子徹底改變了主意,他拉起冬至準備往回走時,終於又咬牙決定,這個彎還是慢慢地轉為好,再狠的人也屙不出三尺高的尿,得用點心計。

給冬至報名時,四聾子手插在荷包里,將準備好了的學費攥得緊緊的,嘴裡說,家窮,拿不出學費。心裡盼望老師別收冬至,誰知老師心地特別善良,說你家的情況我聽說了,學費先欠著吧。

四聾子嘴上感謝著,心裡卻在罵,你這個黃世仁,充什麼假善人,老子才不領你的情,這筆學費你一輩子也別想收走。

冬至上了兩個月的學,成績好得讓老師吃驚。一天放學后,老師跑到四聾子家,著實將冬至誇獎一番。老師越是誇獎,四聾子越是心驚膽戰,當即就有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感覺。老師說,冬至將來肯定可以考上留學生,漂洋過海到美國日本去做學問。老師說,他已經偷偷地將冬至的學費全免了,但要四聾子不要告訴別人,免得大家抬扛。

四聾子還沒等老師回到學校,就已經說得滿垸人知道了。

老師前腳進校門,後腳就跟來一大群家長,都要求減免學費。

四聾子對他們說,都去鬧吧,將學校鬧垮了才好。

老師知道后,罵四聾子不是個東西,說自己過去的話不算數,過了冬至節,四聾子再不將學費交來,就將冬至開除掉。

四聾子盼的就是這個,表面上卻和老師吵,說你敢開除貧僱農的子弟,除非想當反革命。

冬至節的前一天,四聾子挑著一擔茯苓下山去賣,他在外面混了五六天,估計冬至已被開除了才回家,到家后沒見到冬至,問鄰居。鄰居說冬至上學去了。四聾子一聽,越發看不起讀書的,認為讀書人都是一張**嘴。

天黑時,冬至放學回來,四聾子問他怎麼還沒被開除。

冬至說:「我交了學費。」

四聾子不解,問:「你哪來的錢?」

冬至說:「你走的第二天,我上學時,路上碰見一個女人,非要我喊她媽,不然不讓我過去。我只好閉著眼睛喊了一聲,睜開眼睛時,我看有道紅光一閃,女人就不見了。進學校以後我打開書包,看到有一個紙包,紙包上面寫著:這是冬至的學費。後來,我就把它交給了老師。」

四聾子問了半天,也沒有將冬至問成說謊的模樣來。

於是,四聾子記起那天正是冬至節,還記起了從前的母狼和兔子,便在心裡斷定這是天意。與靜文說的落禍是一樣的,只是天意是好事,落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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