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三峽
對三峽的神往總是每個男子漢的夢想。在許多年裡,我和許多人一樣,飲著或沒有飲著長江水,都要想象上游奇妙的所在。曾經無法意識男人與三峽的相逢,實在是生命中不可迴避的畢生纏繞與碰撞,只以為那是一處美麗,一處風景;而不知那是人生中一次至關重要的約會,一次生命的相邀。也曾經許多次錯過對三峽的拜訪,那是因為自己總在想以後還會有機會的。那些邀我的人都為這種錯過一次次地惋惜。我也渾然不覺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數與安排,一如淺薄地對他人說,長白山天池,神農架草甸,青島海濱可以作為彌補。待到時光終於將我推到三峽面前,我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先前的錯過是多麼幸運,而別人的惋惜馬上顯出那對命運的無知。感謝上蒼!三峽對我現在是一種朝拜,一種洗禮。在往後的人生中,此番朝覲當會受用無窮。
還不到深秋,紅葉只是星星點點。半坡枯草,半江冷水,半山風陣,映襯著偶爾跳躍出來的嬌艷,愈發讓人沉醉難釋。
置身船的水上,車的地上和腳的山上,無論是凝固的還是流淌的三峽,都在我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處。每一次凝眸對視,最終都讓人羞愧地低下了頭。我似乎才知道,三峽是無人能懂的。人說是刀削斧砍的連綿絕壁,何如對它的輕蔑;人說是牛肝馬肺的峽谷怪石,何如對它的糟踐;人說是神女的大嶺雄峰,何如對它的猥褻。我只讀懂了人們的不懂,餘下的也是一派迷茫。我猜測過,那林立如織的絕壁會不會是誰家男人攤開了的意志堅強?我也曾揣摩,那銀光泛泛的浪灘碧影、幽幽深潭會不會是哪個女孩蘊涵著的情愫綿綿?這些念頭一旦萌生,我就發覺自己的無可救藥。能及時地對三峽說聲對不起,行么?然後仍要繼續往下懷想:三峽是永恆生命的一處波瀾,三峽是靈魂流浪的一次壘砌,三峽是用每一個人的血與肉做成的,它不相信思想與智慧,唯一仰仗的是情愛、仁慈與激越。不如此,又怎能千萬億萬地年年不老,歲歲春華。
從沒感受到山與水如此地交融一體,而不顯半點勉強。依戀是依戀,牽挂是牽挂,映襯就是映襯,碰撞就是碰撞。山讓人呼喊坦然,呼喊雄奇。水讓人吟詠沉靜,吟詠純美。我不好形容這是天作之合。
三峽或許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它一直冷冷地看著我和我們,彷彿在心裡說這就是那些總在張揚著一得之愚的人嗎?三峽就是這麼隨意地說出一個個世間的真理來,它面對的只是一個個生命、一篇篇愛情。它不面對功名或功業,哪怕它們也能指向千秋。功名也好,功業也好,都是它身上的秋葉,有的紅了,有的黃了,有的落了,而經年的已化作泥土了。人世的忙忙碌碌確實很俗氣,甚至想到要將一些人的才華鏤刻在三峽上。三峽不在意,它不痛苦也不歡喜,就像一隻小蟲忽然在身上歇了一下腳。倒是後來人一場場地感到汗顏,如同自己在做著玷污。用那萬劫不滅的岩之軀,三峽對每個人做著生命滄桑的見證。再用那空谷流雲的思的溝壑,復對我們訴說熱愛其實是一座看不見但感覺得到的高山,對她的攀登可能更難更難,因為她沒有路,無論什麼形式的途徑都沒有,唯有用心情步步墊起自身。
在險峰與斷崖之畔,三峽向我們陳列著昔日山與嶺的碎骨遺骸。挺立著的是生命,灰飛煙散隕滅了的棄物也曾是生命,正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毀滅,才誕生了不得不作為風景的雄偉。不經意的三峽真理,藏在岩縫裡。岩猴將它抓起來,塞進嘴裡,填起鼓囊囊的腮幫。別處的真理,特別是思想家的真理能夠這樣吃么!大山大嶺,大江大水,大風大氣,浩蕩而來的三峽本該是天賜的精神。山有山言,水有水語,問題是我們如何體驗、如何學習對它的參悟。
作為人,我們真小氣!面對三峽,這是唯一正確的認識。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三十日於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