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重重
有些地方,離開自己的生活無論有多遠,從這裡到那裡又是何等的水復山重不驚也險,一切十分清晰明了的艱難彷彿都是某種虛擬,只要機遇來了,手頭上再重要的事情也會暫時丟在一邊不顧不管,任它三七二十一地要了一張機票便撲過去。重回九寨溝便是這樣。那天從成都上了飛往九寨溝的飛機后,突然發現左舷窗外就是雪山,一時間忍不住扭頭告訴靠右邊坐著的同行者,想不到他們也在右邊舷窗外看到了高高的雪山,原來我們搭乘的飛機正在一條長長的雪山峽谷中飛行。結束此次行程返回的那天,在那座建在深山峽谷中的機場里等待時,來接我們的波音客機,只要再飛行十分鐘就可以著陸了,大約就在這座山谷里遇上大風,而被生生地吹回成都雙流機場。有太多冰雪堆積得比這條航線還高,有太多原始森林生長在這條航線之上,有太多無法攀援的曠嶺絕壁將這條航線擠壓得如此容不得半點閃失。也只有在明白這些以壯觀面目出現,其實是萬般險惡的東西之後,才會有那種嘆為觀止的長長一吁。
幾年前,曾經有過對九寨山地一天一夜的短暫接觸。那一次,從江油古城出發,長途汽車從山尖微亮一直跑到路上漆黑才到達目的地。本以為五月花雖然在成都平原上開得正艷,遙遠得都快成為天堂的九寨之上充其量不過是早春。到了之後才發現,在平原與丘陵上開謝了的滿山杜鵑,到了深山也是只留下一些殘餘,沒肝沒肺地混跡在千百年前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我看見五月六月的九寨山地里,更為別緻的一種花名為裙袂飄飄。我相信七月八月的九寨山地,最為耀眼的一種草會被名曰衣冠楚楚。而到了九月十月,九寨山地中長得最為茂密的一定會是男男女女逶迤而成的人的密林。
我明白,這些怪不得誰,就像我也要來一樣。天造地設的這一段情景,簡直就是對有限生命的一種撫慰。無論是誰,無論用何種方式來使自身顯得貌似強大,甚至是偉大,可死亡總是鐵面無私地貧賤如一,從不肯使用哪怕僅僅是半點因人而異的小動作。所以,一旦聽信了宛如仙境的傳聞,誰個不會在心中生出用有生之年蒞臨此地的念頭?每一個人對九寨溝生出的每一個渴望,莫不是其對真真切切仙境的退而求其次。誰能證明他人心中的不是呢?這是一個自問問天仍然無法求證的難題。千萬里風塵僕僕,用盡滿身的驚恐勞累、疲憊不堪,只是換來幾眼風光,領略幾番風情,顯然不是這個時代的普遍價值觀,以及各種價值之間的換算習慣。以仙境而聞名的九寨山地,有太多難以言說的美妙。九寨山地之所以成為仙境,是因為有著與其實實在在的美妙,數量相同質量相等的理想之虛和渴望之幻。
九寨溝最大的與眾不同,是在你還沒有離開它,心裡就會生出一種牽挂。這種名為牽挂的感覺,甚至明顯比最初希望直抵仙境秘密深處的念頭強烈許多。從我行將起程開始,到再次踏上這片曾經讓人難以言說的山地,我就在想,有那麼多的好去處在等待著自己初探,卻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重上九寨山地,似這樣需要改變自己性情和習慣行為,僅僅因為牽挂是不夠的。人生一世,幾乎全靠著各種各樣的牽挂來維繫。其中最為驚心動魄的當數人們最不想見到,又最想見到的命運。明明曉得它有一定之規,總也把握不住。正如明明曉得在命運運行過程中,絕對真實地存在煉獄,卻要學那對九寨山地的想象,一定要做到步步生花、寸寸祥雲、滴滴甘露才合乎心意。
牽挂是一種普遍的命運,命運是一項重要的牽挂。與命運這類牽挂相比,牽挂這片山地的理由在哪裡?直到由淺至深從淡到濃,用親手製作的酥油搽一輩子,才能讓臉上生出那份金屬顏色的酡紅,與玉一樣的冰雪同輝時,於心里才有了關於這塊山地的與美麗最為接近的概念。
再來時已是冬季。嚴冬將人們親近仙境的念頭冰封起來,而使九寨溝以最大限度的造化,讓一向只在心中瞭然的仙境接近真實。冬季的九寨溝,讓人心生一種並非錯覺的感覺:一切的美妙,都已達到離極致只有半步之遙的程度。極目望去,找不見的山地奇花異草,透過塵世最純潔的冰雪開滿心扉。窮盡心機,享不了的空谷天籟靈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脈絡。此時此地與彼時此地,相差之大足以使人瞠目。從前見過的山地風景,一下子變渺小了,小小的,丁點兒,不必雙手,有兩個指頭就夠了,欠一欠身子,從凝固的山崖上摘下一支長長的冰吊兒,再借來一縷雪地陽光,便足以裝入早先所見到的全部燦爛。
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後果是什麼,會因其過程不同而變化萬千,唯有其出發點從來都是由自身來做準備,並且是一心只想留給自己細細享受的。正是捧著這很小很小,卻燦爛得極大極大的一支冰吊,我才恍然悟出原來天地萬物,堅不可摧的一座大山也好,以無形作有形的性情之水也好,也是要聽風聽雨問寒問暖的。從春到夏再到秋,一片山地無論何等著名,全都與己無關。山地也有山地的命運,只是人所不知罷了。前一次,所見所聞是九寨溝的青春浮華。不管有多少人潮在歡呼涌動,也不管這樣的歡呼涌動,會激起多少以數學方式或者幾何方式增長的新的人潮。在這裡,山地仍然按照既有的軌跡,譬如說,要用冬季的嚴厲與冷酷,打造與夢幻中的仙境,只有一滴水不同、只有一棵草不同、只有一片羽毛不同的人跡可至的真實仙境。
人與絕美的遠離,是因為人類在其進行過程中越來越親**庸。能不能這樣想,那些所謂最好的季節,其實就是平庸日子的另一種說法。不見洪流滾滾激蕩山川的氣概,就將可以嬉戲的涓涓細流當成時尚生活的驚喜。不見冰瀑橫空萬山空絕的氣質,便把使人滋潤的習習野風當成茶餘飯後的欣然。當然,這些不全是選擇之誤。天地之分,本來就是太多太多的偶然造成的。正如有人覓得機會,進到了眾人以為不宜進去的山地,這才從生命的冬季正是生命最美時刻這一道理中,深深地領悟到,山有絕美,水有絕美,樹有絕美,風有絕美,在山地的九寨溝,擁有這種種極致的時刻已經屬於了冬季。
二〇〇七年三月十八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