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論中國近世史的性質
第二篇
中國近世史前編
第一章
論中國近世史的性質
轉變,偉大的轉變!
世界上的民族國家為什麼會有盛衰興亡之事?
人必有其所處之境,與其所處之境適宜則興盛,不適宜則衰亡,這是很容易明白的。然則人與環境,為什麼有適宜不適宜之分呢?我們知道:動物適應環境的力量,是很小的,它所謂適應,無非是改變自己,以求與所處之境相合,如此,則非待諸遺傳上的改變不可,這是何等艱難的事!人則不然,不但能改變自己,還能改變環境,使與自己適合。所以人類不但能適應環境,還能控制環境。人類控制環境的行為,為之文化。人類,很難說有無文化的,即在最古的時代,亦是如此。人類的進化,純粹是文化進化。我們現在的社會,和漢唐時代,已經大不相同了,而我們的身體,則和地底下掘出來的幾十萬年以前的人,並無不同歐洲考古學家證明古埃及人的體格和現代並無不同。不論如何野蠻社會裡的人,倘使移而置之文明社會之中,都可以全學會文明社會中人之所能,而無愧色,就是一個確切的證據。所以民族國家的盛衰興亡,全是判之於其文化的優劣。
文化為什麼會有優劣呢?文化本是控制環境的工具,不同的環境,自然需要不同的控制方法,就會造成不同的文化。文化既經造成以後,就又成為人們最親切的環境,人們在不同的文化中進化,其結果,自然更其差異了。文化是無所謂優劣的,各種不同的文化,各適宜於對付各種不同的環境。但是環境不能無變遷,而人們控制環境的方法,卻變遷得沒有這麼快。人們控制環境的方法,為什麼變遷得不會有環境這麼快呢?那是由於(一)大多數人,總只會蹈常習故。審察環境的變遷,而知道控制的方法,不可不隨之而變遷的,總只有少數人。(二)而我們現在社會的組織,沒有能劃出一部分人,且揀出一部分最適宜的人來,使之研究環境變遷的情形,制定人類控制的方法,而大家遵而行之,而只是蹈常習故古希臘人有一種理想,以為君主宜以最大的哲學家為之,中國古代亦系如此。《公羊》隱公元年《何注》,說「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之義道:「《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境內之治。諸侯不上奉王之政,則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後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則不得為政,故先言王而後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號令則無法,故先言春而後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後言春,五者同日並見,相須成體,乃天人之大本,萬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此謂王者應根據最高的原理,製為定法,以治天下,其說原無誤繆。但在小國寡民之世,事務簡單,庸或能事事措置妥帖。在廣土眾民之世,就斷無法悉知悉見了,悉知尚且不能,何況加以研究,而制定適當的處置方法?所以古人希望有一個聖人出來,對於一切事情,無不明白,因而能指示眾人以適當處置的方法,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但一人之智不及此,合眾人而共同研究,則不能謂其智不及此,我們的誤繆,在於(一)迷信世界上有一個萬古不變之道,此道昔人業已發現,我們只要遵而行之,遂不復從事於研究。(二)處事之時,亦不肯注重於研究。即或迫於事勢,不得不加以研究,而研究的人數,既苦於不足,其人選又不適宜。所以社會科學的道理,迄今多黯然不明。現代科學的研究,不合理想的地方還很多,因其規模比較大,研究的人數比較多,人選亦比較適宜,其成績就非前此所可同日而語了。所以治世的方法,並非不可發現的,不過人們現在的所為,不足以語於此。於是環境變遷了,人還是茫然不覺。(三)雖然沒有能夠推出一部分人來,使之從事於研究環境的情形,以定眾人行為的方針,然事實上總有處於領導地位的人。這種人,往往頭腦頑固,而且其利益,往往和福斯及全體衝突,以全體的利益論,在某時代,適宜於改行新制度制度二字,舊時多就政治方面言,此處所用,兼該社會的規則。所謂環境,實有兩方面:一為自然,一即社會,可謂人類的自身。制度即人類所以控制自己的。而這種人的私利,都是借舊制度為護持的。因為和其私利衝突,新制度,即適宜於控制環境的方法,往往為此等人所反對。甚至知識為利慾所蔽,連此等新制度的適宜,他也不知道了,而真以舊制度為適宜,遂至儘力以反對新制度,保存舊制度。因為此等人,在社會上是有力分子,人們要改變控制環境的方法,就成為非常艱難的事,因為先要對付反對改變的人。如此,人們改變控制環境的方法,就往往要成為革命行為,這是何等艱難的事!
文化的興起,本是所以應付自然的。在最初的一剎那間,所謂環境,其中本只包含自然的成分此就理論上言。但是到文化興起以後,文化就成為環境中的一個因素了。而且較諸自然的因素,更為重要。因為自然的變遷,是緩慢的。在短期內,不會使人們有大變其控制方法的必要。人為的因素則不然。其變遷往往甚劇,迫令人們非改變其方法不可。能改變則更臻興盛,不能改變則日就衰亡,大概都是這種因素。文化是有傳播性質的,即甲社會控制環境的方法,可以為乙社會所仿效,乙社會之方法,可為甲社會所仿效亦然。此其相互之間,較優的社會,往往欣然願意指導較劣的社會,而較劣的社會,亦恆欣然樂於接受。此等現象的由來,我們除掉說:人是生而有仁智之心的,別無解釋的方法。人心之不可改變,等於人體之不可改變心理是根於生理的,其實二者原系一事。要使人不愛人,人不求善,正和不許人直立而使之倒懸一樣的難。如此,世界上各地方各種不同的文化,就應當迅速地互相傳播,各地方很快地風同道一;而全人類的文化,也因之日進無疆了。然而不能不為前述的原因所阻礙。因此,各民族國家的文化,就不能無適宜與不適宜之分,因而生出盛衰興亡之事。
當盛衰興亡,迫於眉睫,非大改變其文化,不能控制環境,以謀興盛而避衰亡之時,其能否改變,改變之速度,能否與環境的變遷相應所謂能否改變,其實就是速度能否相應的問題。若不為環境所迫而至於衰亡,時間盡著延長,是沒有什麼民族,能斷言其不會改變的,仍看其本來文化的高低。
因為自然的環境,不會急變,急變的總是人造出來的環境。所以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環境的劇變,恆在與一個向不交通的區域交通之時。這所謂交通,非普通所謂往來之義。世界上無論如何隔絕的區域,和別一區域直接或間接的往來,怕總是有的,但是此等偶爾的往來,並不能使該區域中的文化,發生需要改變的情形,便非我在此地所說的交通。我在此地所說的交通,乃指因兩造的往來,使其中的兩造或一造,所處的環境,為之改變,達於非改變控制方法不可的程度而言。不達於此程度,雖日日往來,亦不相干。准此以談,則中國的文化,可以劃分為三大時期,即:
1.中國文化獨立發展時期。
2.中國文化受印度影響時期。
3.中國文化受歐洲影響時期。
第一時期的界限,截至新室滅亡以前,尋常都以秦的統一,為古今的大界,其實這是表面上的事情。若從根本上講,則社會組織的關係,實遠較政治組織為大。中國在古代,本有一種部族公產的組織,其部族的內部,及其相互之間,都極為安和,此種文化,因交通範圍的擴大,各部族的互相合併而破壞了。但其和親康樂的情形,永為後世所追慕,而想要恢復它,因為昔人不明於社會組織的原理,所走的是一條錯誤的路,因此,自東周至前漢之末,此種運動,垂六七百年此不過約略之辭,實際上,此等運動,或更早於此,亦未可知。不過在西周以前,史料缺乏,無可徵信罷了,而終於無成。自新室的革命失敗以後,我們遂認現社會的組織是天經地義而不可變。不以為社會的組織,能影響於人心,反以為人心的觀念,實造成社會的組織,遂專向人的觀念上去求改良。在這種情形之下,印度的哲學思想,是頗為精深的;其宗教感情,亦極濃厚;適合我們此時的脾胃,遂先後輸入,與中國固有的哲學宗教,合同而化,而成為中國的所謂佛教。發達到後來,離現實太遠了,於是有宋朝的理學,欲起而矯其弊。然其第一時期以觀念為根本,第二時期承認現社會的組織為天經地義,還是一樣的。所以理學代佛學,在社會上,並不起什麼變化。近幾百年來,歐洲人因為生產的方法改變了,使經濟的情形大為改變。其結果,連社會的組織,亦受其影響,而引起大改革的動機。其影響亦及於中國。中國在受印度影響的時代,因其影響專於學術思想方面,和民族國家的盛衰興亡,沒有什麼直接的緊迫的關係。到現在,就大不相同了。交通是無法可以阻止的,最小的部族為什麼要進為統一的大國,統一以後,為什麼還要與域外之國相往來,都是受這一個原理的支配。既和異國異族相交通,決沒有法子使環境不改變,環境既改變,非改變控制的方法,斷無以求興盛而避衰亡。所以在所謂近世期中,我們實有改變其文化的必要。而我國在受著此新影響之後,亦時時在改變之中,迄於今而猶未已。
轉變,偉大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