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鴉片戰爭和咸豐戊午、庚申之役
第四章
鴉片戰爭和咸豐戊午、庚申之役
第一節鴉片戰爭和五口通商
鴉片戰爭是近世史上中西衝突的第一件事,這件事從表面上看來,是因通商上的隔閡深了,借燒煙而爆發的,論其實,則是中西的文化,差異得甚了,自塞而趨於通,不可免的衝突的初步。
通商之事,為官與商大利之所在,而於普通人民則無利,上章已經說過了,因此,官吏既懼外商與人民衝突,引起事端,又溺於利而不能絕。又是時的西人,頗為強悍,倘使嚴行拒絕,也是要惹起事端的。而又不懂事,習慣於不辦事,不能持平處理外人的事件,乃悉將其責委之於商人。商人則乘機圖利,剝削外商,而通商上的隔閡,遂成非有大變動,不能改革之局。
英國的對華貿易,本為東印度公司所專。1834年,即清宣宗道光十四年,其專利權才被取消。先是英商和中國的交涉,都由東印度公司的代表人負責,中國謂之大班。公行知公司的專利權將被取消,請於總督:說散商不便制馭,請知照英國,再派大班來粵。英人卻派了一個商務監督來,其人為律勞卑WilliamJohnLordNapier,既到中國之後,即入居廣州的商館行商為英商所備居住之處,要求會見總督,總督盧坤以舊無此例,命其在請旨得許之先,住居澳門。律勞卑不肯,盧坤以停止貿易相迫脅。律勞卑不得已,退還澳門,旋因患瘧而死。律勞卑東來時,英政府訓令其和中國官員交涉,須要和善,勿得惹起中國人民的惡感;英民當守中國的法律,其宗旨還很和平。律勞卑深受刺激,才說和中國交涉,非用武力不可。惡化的形勢,漸漸地開始了。律勞卑死後,德庇時JohnFrancisDavis、羅白生SirGeorgeRobinson相繼為商務監督,和中國交涉,都很軟弱。德庇時時,英商曾聯名上書國王,請求改派大員,以武力改良待遇,英政府仍未採用。1836年,即道光十六年,甲必丹·義律CaptainElliot代為監督,由行商為之轉遞稟帖,稱其為英國在華最高的長官。明年,總督鄧廷楨,奏請許其如大班之例,到省照料,不得逾期逗留。朝議許之。四月,義律始至廣州,報告英政府,英政府令其不得再用稟帖。而其時禁煙事起,中國命其禁止商人販運鴉片,形勢頗為嚴重。義律遂回澳門,建議英政府說:非用武力,不能得平等的待遇。禁煙形勢嚴重,將引起戰禍。於是英政府訓令東方艦隊,保護在華英人的利益。1838年,即道光十八年,英國艦隊來粵示威,交涉漸次惡化了。
鴉片輸入,遠起唐末。然其時系作藥用。直至明代,西班牙人將美洲的煙草,移植菲律賓,后遂輸入中國。吸食煙草時,有一種將鴉片加入同熬,謂之鴉片煙罌粟之名,初見於《開寶本草》。開寶系宋太祖年號,自公曆969至975年。其物一名阿夫容。據近人說,即阿拉伯語Afon的音譯,故知其為大食人所輸入。清世宗《雍正硃批諭旨》:七年(1929),有漳州知府李國治,拿得行戶陳遠私販鴉片34斤,擬以軍罪。巡撫劉世明親訊,傳藥商認驗。僉稱此系藥材,為治痢必須之品,惟加入煙草同熬,始成鴉片煙。劉世明以李國治故入人罪,具本題參。可見當時鴉片尚不能離煙草而單獨吸食。后又變為單獨吸食,詒害頗巨。雍正時已有禁例。然其時鴉片由葡萄牙人輸入,為數並不多,至東印度公司在印度獎勵種植,而輸入始日增月盛。高宗乾隆末年,粵督奏請禁止。仁宗嘉慶初,又申明禁令。鴉片遂變為無稅的貨,輸入轉難制馭。道光時輸入達3萬箱煙箱之重量不同,以100斤的為多,價約四五百元。國民吸食者日多劉韻珂寫給人家的信,說黃岩一邑,白晝無人,竟成鬼市,雖或言之過甚,然吸食者必不少。而中國是時,沒有這許多出口貨與之相抵,只得輸出銀兩,銀是清代用為貨幣的,官吏徵收錢糧,鹽商賣鹽,所收的都是銅錢,及其解交國庫,則都須換成銀兩。銀錢相易,前此都有盈餘,此時則不克賠累,影響於財政頗巨。於是嚴禁之議復起。
私運為大利之所在,能否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一切禁絕,頗成問題當時鴉片躉船,都停泊外洋,而其行銷之暢如故,包買的謂之窯口,傳遞的謂之快蟹,關汛都受其賄賂,為之包庇。道光六年(1826),粵督李鴻賓專設水師巡緝,巡船所受規銀,日且逾萬。十三年(1833),盧坤督粵,把它裁掉。至十七年(1837),鄧廷楨又行恢復,巡船之受賄如故,而且更立新陋規,每煙1萬箱,須另進他們數百箱。不但置諸不問,並有代運進口的。而對外方面,通商上的癥結深了,能否一切不顧,專辦禁煙,亦成問題作《中西紀事》的夏燮,眼光是很舊的,然而他論禁煙之事,亦說不宜同時斷絕通商。且說晁錯策七國,削之反速而禍小,不削反遲而禍大,當時情事,適當其反。西人萬里而來,不過圖利,若使其有利可得,戰禍或竟可消弭於無形。可見當時戰事,燒煙其名,爭通商之利其實,為眾所共知。所以當時太常寺少卿許乃濟一奏,頗主緩和乃濟仍主開禁收稅,但只准以貨物交易,不許用銀,官員、士子、兵丁禁吸,余不問,且許栽種。然積弊須以漸除,固是一理,要用迅雷疾風的手段,加以震懾掃蕩,然後爬羅剔抉的工作,乃得繼之而進行,亦是一理。林則徐在當時,大約是主張後者的,至於對外的關係,則非當時所知,總以為前此辦理的不善,由於官吏的畏葸不負責任。於是嚴厲的行動,就開始了。
當時朝臣的議論,多數主張激烈,宣宗命疆臣籌議,亦都主張嚴厲,而湖廣總督林則徐,言之尤激。乃派則徐為欽差大臣,赴粵查辦。道光十九年,即1839年,則徐到廣州,強迫英商交出鴉片20283箱,把它悉數焚毀當時銷毀之法,繫於海灘築成二池,前設涵洞,后通水溝,先由溝道引水入池,撒鹽其中,次投箱中煙土,再拋石炭煮之,煙炭湯沸,顆粒悉盡,潮退,開放涵洞,隨浪入海,然後刷滌池底,不留涓滴。歷23日始盡。外人觀者,皆嘆其公正無私。又布告外商:入口貿易的,要具夾帶鴉片,船貨充公,人即正法的甘結。別國商人都遵令,惟英商不可。旋又有外國水兵,在九龍尖沙村,殺死中國人林維喜。則徐命英人交出兇犯。義律許懸賞緝兇,撫恤死者家屬。則徐不許,下令斷絕英人接濟,並令葡萄牙人逐出英人,不得留居澳門,英人遂退居船上。時英政府尚未決意用兵,而印度總督,派船二艘來華,義律乃率之入九龍,強買食物而去。是役也,中國兵死者3人,傷者6人。英商因相持久,損失不資,意見分歧,義律乃托葡萄牙人轉圜,請刪甘結中人即正法一語,余願照辦。則徐仍不許,而命水師提督關天培,以兵船強迫英人交出殺林維喜的兇手,戰鬥之下,中國兵船多傷,退入虎門。則徐遂下令,停止英人貿易。
時英國政府亦傾向用兵,議會中雖分強硬、緩和兩派,畢竟以9票的多數,通過對前此的損害,要求賠償,后此的安全,要求保障。乃調印度、好望角的兵1.5萬,命伯麥ColonelSirGordonBremer統率前來,以喬治·懿律GeorgeElliot為議和專使,甲必丹·義律為副使。共有軍艦16艘、大炮540尊、武裝汽船4艘、運輸船27艘。船皆高大裕謙言英船寬三四五丈,長二三四十丈,厚尺余,較國內兵船及閩廣大號商船,均大至倍蓰,炮之射程亦遠。中國則尚用舊式的炮和鳥槍,兵士亦乏訓練,勝負之數,不待戰而可見了。
時英政府以在粵交涉,難得結束,命懿律等北上。伯乃先封鎖廣州。至廈門,遞送英政府致中國政府的公函。時朝廷因粵省煙禁嚴,私銷者改而趨閩,調鄧廷楨為閩督,廈門兵拒英人。英人遂去,北陷定海。至寧波,再送公函於浙撫烏爾恭額,亦為所拒。乃北至天津,投函於直督琦善。琦善許代奏,宣宗亦諭令羈縻。案此時中國兵力的不足恃,政府亦非不自知,但初不料中外強弱相去如此之遠。到英船直抵天津,則情見勢絀,無可支吾,政策就不得不變了。後來御史高人鑒奏參琦善,說他誇稱英夷之強,斷非中國所能敵,若非設法善遇,夷船早已直抵通州。此等語,在當時認為別有用心,自今日觀之,則不能不承認其系事實。處此情勢之下,試問有何辦法?朝旨轉變,職此之由,當時論者,多歸咎於琦善及軍機大臣穆彰阿。又說疆臣怕多事,有造作謠言,以動搖朝意的。即使有之,怕也不是當時政策轉變的真原因。其時林則徐已署粵督。旋與鄧廷楨俱革職,而命琦善以欽差大臣赴粵。
英政府公函中所要求的共六條:(一)償貨價。(二)開廣州、廈門、福州、定海、上海五口通商。(三)中英官交際用平行禮。(四)償軍費。(五)不以英船夾帶鴉片,累及岸商。(六)盡裁經手華商浮費。琦善至廣州,喬治·懿律患病,甲必丹·義律代之談判,要求賠償煙價。琦善許以銀300萬兩。先是英人想在珠江口佔一小島,以為根據地。至是,乃要求割讓香港。琦善不敢許。英人遂進兵陷大角、沙角兩炮台。琦善不得已,許開廣州,割香港,英兵乃退去。宣宗聞之,再主戰議,以奕山為靖逆將軍,楊芳、隆文為參贊大臣,調湖南、湖北、雲、貴、四川之兵進剿,英人聞之,再進兵,陷橫擋、虎門炮台,關天培戰死。明年二月,楊芳至,芳系當時名將,亦束手無策。五月,奕山、隆文皆至,進攻英船,不克。英人盡陷城外各炮台。廣州形勢,已落敵手,不得已,乃命廣州知府余葆純縋城出,與英人議和。許於五日內償英軍費600萬元,將軍率兵退至離城60里之處,英兵乃退出虎門。奕山奏稱大捷,英人窮蹙乞撫。但求照舊通商,永不敢再售鴉片。朝廷以為無事了。而英政府得義律與琦善所定草約,嫌其于軍費、商欠、行商諸端未有切實辦法,英人後此的安全亦無保障,乃撤去義律,代以璞鼎查HenryPottinger,續調海軍前來。七月,陷廈門。八月,再陷定海。葛雲飛、王錫朋、鄭國鴻三總兵同日戰死。英兵登陸陷鎮海。提督餘步雲遁走,江督裕謙,在浙江視師,兵潰自殺,英人遂陷寧波。朝廷以奕經為揚威將軍,赴浙進剿。明年,二月至杭州,分兵同時進攻,不克。四月英人陷乍浦,五月撤兵北上,攻吳淞口。兩江總督牛鑒親往督戰,因英人炮火勐烈,知不能敵,退走。提督陳化成戰死。英人陷寶山、上海。六月入長江,陷鎮江,七月逼江寧。於是朝廷知不能再戰,而和議起。
當英人初陷定海時,兩江總督伊裡布奉令赴浙視師。旋琦善接受英國公函,朝旨中變,命事羈縻。伊裡布遂與英人定浙江休戰之約。后以家人張喜,往來洋船,被參革職當時通知外情者太少,此舉實亦不得不然。伊裡布起用后,張喜仍參與交涉之事。《中西紀事》言其聞英人索賠款,拂衣而起,則亦非壞人。及奕經進攻不克,浙撫劉韻珂知不能戰,奏請起用伊裡布。朝命前往浙江軍營效力。時耆英以廣州將軍前往廣東,在浙,亦奉旨辦理羈縻事宜。至是,乃以二人為全權大臣,與英人議和於江寧。立約凡十三款。其中重要的:(一)割讓香港。(二)開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英人得攜眷居住。英國得派遣領事官駐紮。(三)英商得任意和華人貿易,毋庸拘定額設行商。(四)進出口稅,則秉公議定,由部頒發曉示。英商按例納稅後,其貨物得由中國商人遍行天下。除照估價則例,酌收若干分外,所過稅關,不得加重稅則。(五)英國駐在中國的總管大員,與京內外大臣文書往來稱照會,屬員稱申陳,大臣批複稱札行。兩國屬員往來,亦用照會。惟商賈上達官憲仍稱稟。(六)償英軍費1200萬元,商欠300萬元,煙價600萬元。限道光二十五年,即1845年交清。英兵駐紮定海、鼓浪嶼,俟款項交清,五口開放後撤退。此約大體依照英政府要求。其立意,乃所以破除前此(一)英人在陸上無根據地。(二)通商口岸隨意開閉。(三)稅則無定。(四)貿易限於行商。(五)官員待遇不平等之局的。是為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即公曆1842年8月29日。
中英交戰之時,英船嘗三犯台灣。第一次在雞籠,第二次在大安港,都擱淺,中國拘獲白夷、紅夷、黑夷及漢奸160餘人。台灣本屬福建,時以隔海,許總兵達洪阿,兵備道姚瑩專摺奏事。二人奏言俘獲的人,解省既不可,久羈亦非計,如夷船大幫猝至,惟有先行正法,以絕後患。報可,於是除英酋顛林等九人,及漢奸黃某、張某等奉旨徒刑外,余均正法。及和議成后,訂明被禁的英人,及因英事被禁的華人,一律釋放。於是顛林等都送廈門省釋。英人迫江、浙、閩、粵大吏入奏,說台灣所殺,都是遭風的難夷。詔閩督怡良渡海查辦。由達洪阿、姚瑩自認冒功,革職了事。當時輿論,很替二人抱不平,說怡良忌其得專摺奏事,有意陷害。這也未必其然,當時的情形,非如此如何了結呢?盡殺俘虜,在今日看起來,未免野蠻。當時的心理,則異於是。如裕謙殺英人二名,奏稱先將兩手大指,連兩臂及肩背之皮筋,剝取一條,留作奴才馬韁,再行凌遲梟示。自今日觀之,何解於野蠻之譏?然裕謙在當日,亦系正人,姚瑩寫給劉韻珂的信,說鎮道天朝大臣,不能與夷對質辱國。諸文武即不以為功,豈可更使獲咎,失忠義之心?惟有鎮道引咎而已。亦殊有大臣的風度。民族隔閡之深,致有此等變態的心理,此豈可以常理論,亦惟有歸諸異文化接觸時,應有的現象而已。
當姚瑩等捕獲英人時,廷寄命其將該國地方,周圍幾許?所屬之國,共有若干?其最為強大,不受該國約束者,共有若干人?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無旱路可通?平素有無往來?俄羅斯是否接壤,有無貿易相通?逐層密訊,譯取明確供詞,切實具奏。林則徐在廣州時,奏稱震於英吉利之名者,以其船堅炮利而稱其強,以其奢靡揮霍而艷其富。不知該夷兵船笨重,吃水深數丈,僅能取勝外洋,至口內則運棹不靈,一遇水淺沙膠,萬難轉動。是以貨船進口,亦必以重資請土人導引,而兵船更不待言矣。從前律勞卑冒昧,一進虎門,旋即驚嚇破膽,回澳身死,是其明證。且夷人除槍炮以外,擊刺步伐,俱非所嫻,而其腿足纏束緊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便無能為,是其強非不可制也。又其陛辭時,奏稱內地茶葉、大黃,禁不出口,已足制諸夷之命。至廣州,又奏茶葉、大黃兩項,臣等悉心訪察,實為外夷所必需。其隔膜至於如此,豈在短時期中,能有知己知彼之望?中國當承平時,政治是放任的,兵備是廢弛的,上章業經述及。當時廣東按察使王廷蘭寫給曾望顏的信,說各處調到的兵,紛擾喧呶,全無紀律,互斗殺人,校場中積屍不知凡幾。甚至夷兵搶奪十三行,官兵雜入其中,肩挑背負,千百成群,竟行遁去,點兵冊中,從不聞清查一二。又說:林則徐查辦煙案,兵怨之,夷怨之,私販怨之,莠民亦怨之,反恐逆夷不勝,前轍不能復蹈。劉韻珂寫給人家的信,亦說除尋常受雇,持刀放火各犯外,其為逆主謀,以及荷戈相從者,何止萬人?英兵所至,到處官逃民散,論者稱其為入無人之境,而非如入無人之境,社會的情形,積重如此,又豈一日所能轉變?然而從五口通商,至今還不滿百年,我們的轉變,也不可謂之遲了。
第二節咸豐戊午英法交涉
陰翳蔽天之局,斷非片時的微風,所能掃蕩,於是鴉片戰爭之後,事勢相激相乘,又演成戊午、庚申之役戊午系咸豐八年,1858年,庚申系咸豐十年,即1860年。
中英和議成后,中國以伊裡布為廣州將軍,以欽差大臣名義,辦理廣東交涉事宜。道光二十三年(1843),伊裡布病死,耆英代為欽差大臣,於是美、法、瑞、挪先後和中國成立通商條約。惟俄國援例要求,仍未獲許見第三節。美法之約,都定於道光二十四年(1844)。瑞、挪之約,則定於道光二十七年(1847)。其中美約最早,除領事裁判員權外,又規定稅例變更,須與領事議允,而關稅協定,遂於是乎開始。又規定外商運來貨物,如未全銷,得運往別口,免征船鈔;如系原包、原貨,並得免其重稅。而外商遂得在我國各口岸間,將貨物運載往來。又規定外國兵船,巡查到中國各口的,中國須以禮相待,並許採辦食物,汲取淡水,修補損壞;而外國兵艦,遂得出入我國港口。後來長江沿岸開放,並因此擴及內河。法、瑞條約,都模仿美約,咸豐八年(1858)、十年(1860)的英、法條約,除戰勝所得權利外,又都以此等條約為藍本。諸約又都有最惠國條款,得以互相援引,條文即有異同詳略,亦無礙於其權利的享受。中國則喪失權利給一國,即系喪失權利給各國。不平等條約,漸次根深蒂固了。
英人既得香港,以璞鼎查為總督,旋代以德庇時。先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清高宗曾有西洋各國商人,不得擅入廣東省城之諭。此時國交情形,既已大變,舊例自難固執,而粵民排外方甚,仍執此諭,以拒英人。嫌官吏辦事軟弱,動輒與官齟齬,此等積久的隔閡,既非旦夕所能化除,外人又戰勝恃強,無可商洽,官吏辦事,甚覺為難。二十六年(1846)中國賠款既清,耆英要求英撤舟山之兵,德庇時與耆英,乃再定約於虎門。申明入城的事,可以延緩,而不能廢止。並訂明中國永遠不以舟山群島讓給別國。若遇他國侵伐,英國應為保護,毋庸中國給與兵費,此為中國聲明領土不割讓之始,後來所謂勢力範圍,多系以此表示。二十七年(1847)英人往游佛山的,被鎮人擲石擊傷。德庇時以兵船闖入黃埔,聲勢洶洶,要求於兩年後開放廣州。耆英不得已,許之。是年,耆英內召,徐廣縉代為總督,葉名琛為巡撫,二人都是有些虛之氣的,不知外情,而好徼名,交涉就更要惡化了。
道光二十九年(1849)港督文翰SamuelGeorgeBonham以入城之期已屆,要求實行,徐廣縉親自登舟勸阻。粵人疑文翰將劫廣縉為質,民團數萬,聚集兩岸,呼聲震天,文翰懼,乃罷入城之議。廣縉奏聞,朝意大悅。詔封廣縉一等子,名琛一等男,均世襲。其餘文武官員,均照軍功例從優議敘。並著嘉獎粵民。英政府聞其事,謂粵人排外,實由中央政府主持,感情愈惡。明年,宣宗死,子文宗立。時中國輿論,本不以和議為然。文宗初立,頗有圖治之志,自然要受其影響。於是割穆彰阿職,永不敘用。耆英降五品頂戴,以六品員外郎候補。並昭雪達洪阿、姚瑩。中國的政情也一變了。
咸豐元年(1851)徐廣縉移督湖廣,葉名琛代為粵督。時太平軍漸盛,清朝不願對外多生枝節,亦飭其交涉慎重。然名琛負虛氣,以為西人不過虛聲恐嚇,置之不理,即無他技。凡事輒以傲慢態度出之,而又不設防備。先是英約無修改期限,而美法之約,則定以12年為修改之期。其時稅則,系據五口開放前物價訂定,大體為值百抽五。開放后物價減低而稅則如故,外人都想改約。咸豐四年(1854),英國條約,已屆12年之期,乃援美法條約,請求修改,美法條約,尚未期滿,亦遣使助之。函告葉名琛,名琛不許。英美二使乃求見兩江總督怡良,怡良為之奏聞。上諭不許。二使北上,至大沽,時怡良正移督直隸,赴津與之交涉,英使提出條件所需求的為:公使駐京,英人得在內地居住置產,開放天津,修改稅則,准許鴉片進口,免除厘金,使用各式洋錢等。上諭謂其荒謬已極,所議遂無結果。二使報告本國,謂非用兵力,修約難望成功。咸豐六年(1856),英、法、美三國再向葉名琛要求,名琛仍不許。美使又至上海交涉,亦無結果。而是年適又有亞羅船Arrow事件發生。是時中國沿海船戶,頗有借外國旗號為非的桂良等在上海,曾照會英、美、法三使,說上海近有船戶,由各國領事發給旗號,此等船戶向系不安本分,今恃外國旗號為護符,地方官欲加之罪,躊躇不決,遂至無所不為,犯案累累。上海如此,各口諒均不免。擬請貴大臣即飭各口領事宮:嗣後永不準以貴國旗號,發給中國船戶;從前已給者,一概撤銷云云。可知此時確有依靠外國旗號,為非作歹之事。亞羅號亦系華船,在香港註冊,業已期滿,而仍扯英國旗號,停泊省河。中國水師巡緝,拔下其旗,捕去12人。英領事巴夏禮H.S.Parkes商於港督包令JohnBowring要求道歉送還。葉名琛初以其中3人,實系海盜,許還9人,巴夏禮不可,提出最後通牒,名琛乃遣員將12人送還,巴夏禮以其未曾道歉,不受。遂炮擊廣州,包令謂名琛必然讓步,自至廣州,預備交涉,而名琛不屈如故。包令大失望。因未奉政府命令,不能作戰,乃復退兵。粵民遂燒英、法、美商館,衝突之事時起。時法國教士馬賴PereAugusteChapdelaine在廣西西林被殺,英國方商於美國,欲共同出兵,迫脅中國改約。及亞羅事件報至,下議院反對用兵。英政府將其解散,改選后,遂通過向中國要求改約及賠償,不得則開戰。於是英以額爾金LordElgin,法以葛羅BaronGros為使,率兵前來。英政府之意,原令專使北上,與中國政府交涉。而香港英人力言粵人之暴橫,請攻取廣州,以挫其氣。二使乃對葉名琛提出開放廣州,賠償損失的要求。名琛不許,廣州遂為英法所陷,名琛被虜咸豐九年,即1859年死於加爾各答,時為咸豐七年(1857)九月。清朝聞之,革名琛職,代以黃宗漢。
時俄使普提雅廷CountPutiatin以在天津與中國交涉,不得要領,亦至香港見下節。美國亦遣列衛廉WilliamB.Reed來華。四使乃同致照會於中國大學士裕誠,請派全權至上海會議。請兩江總督何桂清代遞。裕誠復英法美,令至廣東聽候查辦。復俄使,申明不得在海口通商,令赴黑龍江與該處辦事大臣妥議。四使不聽,相偕北上。咸豐八年(1858)三月至天津,直督譚廷襄奏聞。清朝遣使往議,以非全權見拒。四月,英法兵遂陷大沽炮台,旋以俄美居間,以大學士桂良、吏部尚書花沙納為全權往議,與四國各定條約。是為咸豐八年(1858)的《天津條約》。英法兩約:訂明(一)彼此互派公使,英約並訂明由大學士、尚書中特簡一員,與英國欽差大臣,文移會晤,商辦各事,此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所由設立。(二)英約開牛庄、登州后因水淺,改開芝罘、台灣、潮州、瓊州。沿江自漢口以下,開放三口后開漢口、九江、鎮江。法約多淡水、江寧,而無牛庄。(三)稅則定值百抽五。英約十年估價一次須在滿期前6個月知照,否則再行10年,法約七年,后在上海,以另款改與英同。(四)英商運貨往來於內地及口岸間的,應輸稅項總數,由領事備文詢問各關監督,關監督應即照復。彼此出示曉諭。英商願在首經子口及海口一次完納者聽。其額為值百抽二點五。(五)許英人持照往內地遊歷通商。(六)英法美約並許傳教,而法約中又有許往內地之文英約第八款許傳天主耶穌教。法約第十三款但言天主教。美約雲「耶穌教即天主教」。(七)英另定專條,由中國賠償商虧200萬兩,軍費200萬兩,付清后乃將廣州交還後於咸豐十一年(1861)三月交還,其時賠款實尚未清。據上諭,系法使調停之力。法於《補遺條款》中定賠款軍費總額為200萬兩。美約與英法有異。當譚廷襄將美國條款奏聞時,上諭:貿易口岸,准於閩粵兩省,酌添小口各一處。至於大臣駐紮京師,文移直達內閣禮部,賠款焚劫船貨等,不能准行。議約時,美使遂將此等條款刪去,所以美約無賠款,通商口岸,只有台灣、潮州兩處。駐使有要事,方准到北京暫住,與內閣大學士或派出平行大憲酌議。每年仍不得逾一次,到京后須迅速定議,不得耽延。雖有此款,仍不得因小事輕請,但英法美三約,既有最惠國條款;而美約又訂明,他國條約,更開他口,美人亦得居住貿易;他國使臣駐京,美國即毋庸更議,一體辦理;則英法費干戈而得之的,美國並不煩兵力,而坐享其成了。
改訂稅則會議,因物價記錄,都在上海,約定於上海舉行。乃派桂良、花沙納至滬,與何桂清共議。這一年,廣東人民在佛山設團練局,在籍侍郎羅惇衍、翰林院編修龍元禧、給事中蘇廷魁主持其事。令耆老通飭民間:受雇於外人的,限一月內辭職。否則收其家屬,無家屬的系其親屬,辭歸的共2萬餘人。團練嘗襲擊廣州,不克。和議成后,羅惇衍託言巡緝土匪,請緩撤團練。桂良等至滬,英人要求撤黃宗漢職,懲辦惇衍等三人。時廣東有人偽造廷寄,說英法心懷叵測,已密飭羅惇衍相機剿辦。乃發上諭,嚴拿偽造廷寄的人,奪黃宗漢欽差大臣關防,以授何桂清,后遂以桂清為五口通商大臣事在咸豐九年(1859)三月。自此中外交涉,漸自廣東移於江蘇了。是年十月議定《通商章程》,英法相同。規定外商運貨,往來內地及口岸間的,均在首經子口及海口完納。用照會將移文詢問的辦法取消。又規定中國得邀請英人,幫辦稅務,任憑中國總理大臣邀請,毋庸英官指薦干預。法美二約亦同。鴉片:當耆英在江寧議和時,曾請英人嚴禁,到廣東后,又以為言。璞鼎查說不如收稅。道光二十四年(1844)的中美條約,曾訂明美人向不開闢的港口私行貿易,或走私漏稅,或攜帶鴉片及別項違禁貨物的,聽中國地方官員自行辦理治罪。美國官民均不得稍有袒護。二十七年(1847)的瑞、挪條約同。然雖有此等條約,中國煙禁,在表面上亦且加嚴,實際均無效力。鴉片輸入,戰前不過二三萬箱者,戰後反增至6萬餘箱。1855年,即咸豐五年,英人公正的,曾上書英王,請禁英船英商販運鴉片來華,為英國政府所駁斥。列衛廉來華時,美政府命其助中國禁煙。列衛廉到華后,調查情形,遂未遵辦。當咸豐五六年(1855、1856)間,東南各省,已紛紛抽厘助餉。此年的《通商章程》,乃稱鴉片為洋葯,定每百斤稅銀30兩。且訂明條約中的稅法,及許英人往內地通商,均與洋葯無涉。嗣後修改稅則,亦不得按照別貨定稅。從此鴉片就變成合法進口之物了。
第三節咸豐庚申英法交涉
《天津條約》雖經訂定,實在是很勉強的,當時台諫部寺連銜諫止,而侍講殷兆鏞一疏,言之尤激。論者所最忌的,為京師駐使、長江通商、內地傳教、遊歷各條。桂良等在滬議通商章程,上諭屢命其設法挽回。且以營口逼近京畿,又為東三省貨物出入總匯,意欲將其取消。這自然是辦不到的。英法二約,均訂明在北京交換,此時又欲令其在滬。至咸豐九年(1859),乃許其入京換約,但仍須限定隨從人數。時英國亦頗意存挑釁,其使普魯斯FrederickW.A.Bruce來換約,英政府命其必須進京,且必須航行白河。適僧格林沁在大沽設防,請其改走北塘。不聽,闖入白河,開炮攻擊炮台,為守兵所敗。詔詰其開炮之由,然仍許在北塘換約。時法美二使,皆與英偕,英法二使均不聽,折回上海。惟美使遵命,在北塘換約而去。這大約因為美約本未規定換約地點之故。上諭言「換約本應回至上海,念其航海遠來,許即在北塘海口互換」,欲以此風示英法,那又是隔膜的了。
此時中外兵力的不敵,清朝亦明知之,況值太平天國軍事正在吃緊之際,所以仍留北塘為款使之地,以圖轉圜。
上海華商楊芳,亦陰與英商接洽和平辦法。英商提出(一)津約仍舊,(二)增加兵費100萬兩,(三)許外兵一二千到天津,(四)撤去大沽防兵等條件。這無疑兩國商人都是受意於官憲的。上海道又與法國翻譯官磋商:減少兵費,免除撤防。由何桂清奏聞。而清朝見英兵敗后,無所動作,以為其技止此,又圖乘機挽回威望。上諭遂言:普魯斯先行背約,咎由自取。若果悔罪求和,應將《津約》聽任桂清裁減,仍在上海定議。惟許援美國之例,減從入京換約。於是上海方面的接洽,又成畫餅。
時英人議論,亦以英使強航白河為非。而英政府主張強硬,仍以額爾金,法亦以葛羅為使,率兵前來。照會中國政府:(一)道歉,(二)公使駐京,(三)賠償兵費,(四)入京換約。仍由何桂清代遞,上諭將其駁斥。咸豐十年(1860)英法兵北上,過舟山,見其無備,陷之,以儲軍備。時僧格林沁誤聽人言,謂洋兵登陸,可以馬隊蹙而殲之,撤去北塘防兵。六月,英法兵自此登陸,僧格林沁駐守新河。英法兵進攻,僧軍大敗。七月,大沽口南北炮台俱陷。詔僧格林沁退守通州。僧兵駐張家灣,大學士瑞麟以京旗兵守通州。都統勝保自河南召回,亦助瑞麟駐守。英兵進陷天津。朝命桂良和直督恆福至津議和,英法二使派員與議。巴夏禮亦在其中。提出(一)開放天津,(二)增加賠款,(三)帶兵入京換約等條件。議不諧,二使聲言徑往通州。清朝再派怡親王載垣往議,照會二使回津,二使不聽。詔將其羈留在通,毋令折回。既會議,載垣許其開放天津,入京換約。二使又欲覲見皇帝。載垣以其不肯行三跪九叩首禮,不敢許。而又有人言其欲逃,載垣遽命僧王捕拿。僧王遂將巴夏禮執送京城,監在刑部監里此時被拘的,英人26,法人13,及釋出時,英人還剩13,法人只有5名,余均死亡了。英法兵進攻,僧兵大敗。勝保出戰,又敗。八月,英法兵遂陷通州。文宗以恭親王奕為全權大臣議和,仍不諧。文宗遂逃往熱河。英法兵據圓明園。脅北京守臣,釋放巴夏禮,開放永定門。英法兵於二十九日入城,九月五日,英兵焚毀圓明園,奕避匿不敢出。旋因俄使伊格那提也夫Ignatief居間,且力任保護,乃出面議和,與英法各訂條約:(一)開放天津。(二)許華人出洋做工。(三)割九龍司與英。(四)英約改商欠為200萬,軍費為600萬兩。法約改賠款為800萬兩中以700萬為兵費,100萬賠償在粵損失。(五)英約言英使在何處居住一節,戊午年(1858)九月在滬會商定之議,作為罷論,將來應否在京長住,抑或隨時往來,仍照原約第三款明文,總候本國諭旨遵行。公使駐京一節,中國所竭力爭持的,都歸於無效了。
長江通商后,鎮江、江漢、九江各關,次第設立。總署遂與英使議訂《長江通商章程》十二款,《納稅章程》五款。穆宗同治元年(1862)又續訂《長江通商章程》為七款。洋商由上海運洋貨進長江的,在上海納進口正稅。至江口后,如完一子口稅,則發給稅單,離江口入內地,不再另征。否則逢關納稅,遇卡抽厘。其運土貨進長江的,在上海納出口正稅,及長江復進口半稅。如系別口來的土貨,已在該處完出口稅,上海交復進口稅的,則出口正稅及長江復進口半稅皆免,而均須逢關納稅,遇卡抽厘,不能援洋貨完一子口稅不再另征之例,洋商在長江口岸入內地買土貨的,或本商自去,或用其本國人,或用內地人均可。惟須向海關請領買貨報單單內註明該貨某日到某子口,應運通商某口,並填注本商姓名,或本行字型大小。其自長江口岸運至上海:如系洋商自販之貨,在江口完一子稅,即可過卡。其貨若已由內地人交過各內地稅,則長江各口皆不稅,俟進上海時,乃完長江出口正稅。並存一半稅於銀號。如三月內原包原貨原包謂無拆動,原貨謂無抽換運往外國,則將所存半稅發還。如在滬銷賣,或逾限未出口,即將所存半稅入賬,作為復進口稅。或限內出口,而有拆動抽換情形,除將半稅入賬外,仍須另納出口正稅以上章程,除長江應收出口正稅及復進口半稅,均在上海完納,與別海口不同外,其餘辦法,南北各海口,均照長江一律辦理。英商船隻准在鎮江、九江、漢口之處貿易,沿途不準私自起下貨物。英船分為兩項:(一)為由鎮江上江,暫做長江賣買的大洋船,以及各項划艇、風篷船隻,須將船牌呈領事官,由領事官行文江關,由關發給護照。(二)為由上海入江,常做長江賣買的內江輪船。則領事官轉請江海關發給江照,以六個月為期。其裝載土貨,亦先完正稅半稅。到上海后,如在三個月內出口,則半稅發給存票,以抵日後所完之稅。此項章程,直至德宗光緒二十五年(1899),方行改訂。許有約各國商船,在鎮江、南京、蕪湖、九江、漢口、沙市、宜昌、重慶八處,往來貿易。並准在不通商的大通、安慶、湖口、陸溪口、武穴起下貨物。其往來搭船之處,則只准搭客暨隨帶之行李上下。商船分為三項:(一)由鎮江上江,暫作貿易的出海大洋船。(二)由長江此口赴長江彼口,或由上海赴長江各口常川貿易的江輪船。(三)為划艇釣船及華式船隻,大輪船過鎮江以上,及江輪船划艇釣船,均須請領長江專照。僱用華式船隻,則須請領專牌,均由稅務司發給。出口稅在裝貨之口,進口稅復進口稅在起貨之口完納。諸船均須於出口之關,請領總單。若進口時所卸之貨,不及總單所載之數,惟該船主是問。這是中國內河航權喪失的歷史。
自歐人東航以來,中西之間種種隔閡,至五口通商之役而爆發,經過咸豐戊午、庚申兩役,而作一小結束,短短的20年間,中國權利喪失的,不知凡幾,這真是可以痛惜的事。但亦是無可如何的。因為此時,中西的文化,隔閡太深了,衝突終不可免。中西文化的隔閡,關係最大的:(一)為國際法上見解的懸殊。(二)則人民驟與異文化接觸,而又激於累敗之辱,不免發生褊狹的排外心理。(三)中國和外國交涉,向守厚往薄來之戒,對於利益,不甚注意,於此時的局勢,亦不相宜。此時的要務:在於(一)消除妄自尊大之念,(二)消除盲目排外的感情,(三)而對外則不喪失權利。此非深知此時的局面,為曠古所未有,一切舊見解、舊手段都不適用不可行,在當時如何能呢?所以交涉的失敗,只是文化要轉變而尚未能轉變當然的結果,並不能歸咎於任何一個人。圓明園為清世宗在藩邸時賜園。即位后,亦於其中聽政。累朝繼續經營,法人稱其建築之精,珍奇之富,為歐洲之所無。一旦化為劫灰,實為我國有關文化的建築古物,遭受損失之始。此後戰事之所破壞、古董商人之所販賣,以及各地愚民,因外人收買之所毀損,更不知凡幾。此後整批的毀壞、搶劫、盜竊,更其無從說起了。幾世幾年的精英,一朝化為烏有,言之豈不可痛?但須知:(一)文化的進退,視乎其社會的情狀,是否安和,物質所表現的文明,實在其次。(二)舍此弗論,以現在文化的狀態,雖有寶物,亦必不能終守。(三)所謂有關文化的建築品物,一方面固然代表學術技藝,一方面也代表奢侈的生活。後者固絕不足取,即前者,就已往的社會論,並不過一部分人能參與此等工作,大多數人,都是被擯於其外的。今後社會的組織,果能改變,合全社會人而從事於此,已往的成績,又何足道?所以有關文化的建築品物等,能保存固當儘力保存,如其失之,亦無足深惜。
第四節咸豐戊午、庚申中俄條約
中國歷代,對於屬地,系取羈縻政策的。政府或設官以管理其通路,如漢朝的西域都護是;又或駐紮於幾個要點,如唐朝的都督府是。此等官吏對於服屬的部族,加以管理,有違命或互相攻擊或內亂之事,則加以制止。防患於未然,使其事不致擴大而成為邊陲之患,此即所謂守在四夷。但中國的政情,是以安靜為主的。不但向外開拓,即對於邊疆的維持,亦不能費多大的國力。所以對服屬的部族,真箇強盛時,中國所設的管理機關,就只得撤退。再進一步,就患仍中於邊陲了。歷代的武功,除西漢一朝,去封建時代近,其君主及人民,都略有侵略的性質外,其餘如唐朝及清朝,實都不過如此。看似武功煊赫,拓土萬里,實則都是被征服者的衰亂,並不是中國的兵怎樣的強。總而言之,開疆拓土,甚至於防守邊陲,在中國政治上,實向不視為要務。在如此情形之下,駕馭未開化的蠻族,尚且不足,何況抵禦現代西方國家的侵略?所以中西交通之後,中國的屬地和屬國,必要有一度的被侵削。這也是前此的政情所限定的,並非任何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失策。
歷代對西北的發展,實力所及,在天山北路,略以伊犁河流域;在天山南路,略以蔥嶺為限。自此以外,則因道里窵遠,山川阻深,實力不能及,僅為聲威所至了。清高宗乾隆二十二年(1757)蕩平准部,平定天山北路。二十四年(1759)翦除大小和卓木,平定天山南路。其時蔥嶺以西,以及伊犁河域以外之國,如哈薩克吉利吉思、布魯特、浩罕、布哈爾、基華、阿富汗等,都來歸附,是為清朝極盛之時。清朝對於此等地方,自然仍沿歷代羈縻之策,不過遣滿洲大臣駐防而已。而俄國的勢力,卻向亞洲西北部,逐漸發展。至道光三十年(1850),遂叩我西北的門戶,要求在伊犁、塔爾巴赫台、喀什噶爾三處通商。俄國的交涉,在清朝,是歸理藩院辦理的,此時理藩院議許伊犁、塔爾巴赫台,而拒絕喀什噶爾。遂由伊犁將軍奕山,和俄國訂定通商章程,兩國貿易都免稅,嚴禁賒欠及緝失物、交逃人之約。還是乾隆以前,在滿蒙方面交涉的舊眼光,然而東北的風雲,已日益緊急了。
清朝對於東三省,是看做他們的發祥地,將其地封鎖起來,不許漢人移殖。然徒從事於封鎖,卻不能儘力經營要經營不得不用漢人,一用漢人,封鎖的計劃,就破壞了。所以當西力東侵時,東北一隅,實力格外不充足。這也是歷代以無動為大,加上清朝自私政策的結果。當尼布楚、恰克圖兩約訂立時,俄人對於東方的情形,亦不甚深悉。道光二十七年(1847)穆拉維約夫Muravieff為東部西伯利亞總督,派員探察,才知道庫頁是島,前此俄人誤以為是半島,則航行黑龍江,必經鄂霍次克海,鄂霍次克海冰期甚長,今知庫頁之為島,則可由韃靼海峽,韃靼海峽是不凍的,而且可容吃水15英尺的大汽船,黑龍江價值倍增了。伊犁、塔城通商之年,俄人遂定尼科來伊佛斯克為軍港廟街。越二年1852年,清文宗咸豐二年佔據德克斯勒灣,又進佔庫頁島。東北的風雲益緊了。明年,俄人和土耳其開戰,英法將援助土國。穆拉維約夫要在東方設防,乃西歸覲見俄皇,極陳當佔據黑龍江。當《尼布楚條約》訂定時,俄人本以為出於迫脅,心懷不服。至此,遂議定和中國重行劃界。而俄國的外交部,不以穆拉維約夫的舉動為然。行文中國,請協定格爾必齊河上流邊界。明年,吉林將軍將其奏聞。上諭派員查辦,於是吉、黑、庫倫,同時派員會勘。此時若能迅速定議,自是中國之利。無如所派之員,或以冰凍難行為辭,或以約會相左為解,輾轉經年,卒無成就。而俄與英法開戰,俄皇遂以極東全權授穆拉維約夫,得徑與中國交涉。穆拉維約夫乃行文中國政府,說因防守太平洋岸起見,要由黑龍江中運兵,請求派員會議,劃定邊界。使者至恰克圖,中國不許其進京,穆拉維約夫就徑由黑龍江航行。璦琿副都統見其兵多,不敢拒絕。咸豐五年(1855),穆拉維約夫和黑龍江委員台恆會見,借口為防英法起見,黑龍江口和內地,必須聯絡,請划江為界。台恆示以俄國外交部來文,說該文明認黑龍江左岸為中國之地,何得翻議?穆拉維約夫語塞。乃要求航行黑龍江,而境界置諸緩議。時朝命吉、黑兩將軍及庫倫辦事大臣照會俄人,說此次劃界,只以未設界牌地方為限。然實際上黑龍江北之地,逐漸為俄所佔,清朝仍不過命吉、黑兩將軍據理折辯,並由理藩院行文俄國,請其查辦而已。
五口通商以後,俄人亦援例要求,而清朝不許其在海口通商。咸豐七年(1857),俄使普提雅廷Putiatine到天津,請求劃界。朝命折回黑龍江辦理《上諭》:「中俄接壤,惟烏特河一處,未曾分界,從前委員會議,因該國持論未能公允,是以日久無成。今該使既系該國大臣,正可秉公查清界限」云云。中國此次交涉,是全然依據條約辦理的,但其時實力太薄,條約已無從維持了。時俄已以界務任穆拉維約夫。普提雅廷遂南行,與英法美使臣會合。明年,英法兵陷大沽,穆拉維約夫乘機照會黑龍江將軍奕山,約其在璦琿會晤。於是奕山為全權大臣,和穆拉維約夫定約於璦琿,割黑龍江北屬俄,而以烏蘇里江以東,為兩國共管之地,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江,只准中俄兩國行船此約漢文云:「黑龍江、松花江左岸,由額爾古納河至松花江海口,作為俄羅斯國所屬之地。」此松花江三字,明系注語,即指黑龍江而言,中國人因謂下文「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江,此後只准中國、俄國行船」的松花江,亦系指松花江口以下的黑龍江。說依據條約,俄人實無在松花江中行船的權利。然據錢恂《中俄界約斠注》,則謂滿蒙文、俄文和英法文各本,均無上兩松花江字,而下文確有之。黑龍江左岸,由精奇里河以南至霍爾莫勒津屯,原住的滿洲人等,照舊准其居住,仍著滿洲國大臣管理此即所謂江東六十四屯。咸豐十年(1860)《北京條約》,亦申明黑龍江左岸,中國人住的地方,及中國人所佔漁獵的地方,俄國均不得佔據。仍准中國照常漁獵,重立界牌,以後永無更改。並不得侵佔附近各地。嗣以華俄居民,墾田交錯,互起爭端。曾於光緒六年即1880年,八年即1882年兩次會立封堆,確立界址。清朝復以平原界堆,容易遷移,於光緒十三年,即1887年,派李金鏞去和俄國交涉,重劃界址,掘濠為界,縱200餘里,橫七八十里不等。光緒二十六年,即1900年,義和團事起,俄人驅逐各屯居民,聚在大屋中,多被燒死。倖免的百餘人,都鳧水逃歸江右。二十八年,即1902年,俄國所立《東三省撤兵條約》,雖有「允將東三省各地交還中國治理,一如未佔據之先」之語,然其地迄未交還。此注略據葛綏成《中國近代邊疆沿革考》,中華書局本。此約既定,侍講殷兆鏞參奏奕山,以黑龍江外五千里之地,借稱閑曠,不候諭旨,拱手讓人,寸磔不足蔽辜。就條約觀之,誠如殷氏所論。然據稻葉君山《清朝全史》,則奕山當日,未嘗不竭力爭執,而俄人以開戰相脅。當時的形勢,是萬不能和俄人開戰的,邊備廢弛,兵力衰頹,由來已久,斷不能令身當交涉之沖的一個人,獨屍其咎。
普提雅廷南行后,旋與英、法、美三使俱至天津。仍請添設通商口岸。清朝稱,恰克圖和伊犁、塔城,已有三口,若再在五口通商,則共有八口。他國要求,無以折服。命譚廷襄在五口之中,選擇兩口,至多三口,旋亦許其一律。及桂良到津,遂與俄國定約。其中重要條款:(一)以後行文,由俄國外交部徑達軍機處或特派的大學士,彼此平行。俄使與大學士、督撫亦平行。遇有要事,得自恰克圖或就近海口進京。(二)開上海、寧波、福州、廈門、廣州、台灣、瓊州七處通商,人數不加限制,俄人居京城學習滿漢文的,亦不拘年份按乾隆十六年,即1751年,庫倫大臣奏稱:俄羅斯學生,已屆10年,請派人前來更云云,則前此以10年為期。(四)許在海口及內地傳天主教。(五)派員查勘邊界。(六)京城、恰克圖公文,由台站行走。以半月為限,信函亦得附帶。運送應用物件,三個月一次,台站費用,中俄各任其半。(七)又有最惠條款。咸豐十年(1860),伊格那提也夫又在北京續訂條約:(一)盡割烏蘇里江以東。(二)交界各處,准兩國人民,隨便交易,都不納稅。(三)西疆未定之界,應順山嶺大河,中國常駐卡倫錢恂《中俄界約斠注》云:「按《新疆識略》,邊徼卡倫,向分三等:歷年不移,而設有定地者,是謂常設卡倫。駐卡官兵,有時在此處安設,有時移向彼處,或春秋兩季遞移,或春冬兩季遞移,或春夏秋三季遞移者,是謂移設之卡倫。有其地雖有卡倫,而有時過時則撤者,是謂添設之卡倫。卡倫之設,本只游牧人私行出入,初無關於界址。故常設之卡倫,至近者距城或不過數十里。咸豐十年(1860)之約,指明以常駐卡倫為界。同治初元,將軍明誼與彼官勘界。彼堅執常駐二字。明將軍再四辯論,總署亦與爭持,謂中國卡倫,向無常駐不常駐之分,必當以最外卡倫為界。無如邊徼規制,彼中習見習聞,竟不克挽回。而烏里雅蘇台以西之界遂蹙。」按此約立后,烏里雅蘇台、科布多所屬大阿勒台山迤北,塔爾巴赫台所屬塔爾巴赫台山、阿拉套山迤北,及伊犁所屬卡倫,均有向內移徙的,見第四條。又塔爾巴赫台所屬民庄五處,則限10年內徙,見第十條,雍正六年(1728)所立沙賓達巴赫界牌,西至齋桑淖爾。自此西南,順天山的特穆爾圖淖爾南至浩罕邊界為界。(四)興凱湖至圖們江,訂於咸豐十一年(1861)三月會立界牌。沙賓達巴赫至浩罕,則不限日期。(五)恰克圖照舊到京。所經庫倫、張家口,零星貨物,亦准行銷。(六)庫倫設立領事。(七)俄商來的,每處不過200人,須有本國邊界官路引。(八)中國商人,亦可往俄國內地通商,並得在俄京或他處設立領事。(九)開喀什噶爾,設立領事。除不許賒欠之例,領事和地方官平行。(十)犯罪爭訟,各歸本國治罪。(十一)邊事向惟庫倫大臣和恰克圖固畢爾那托爾、伊犁將軍和西悉畢爾總督行文辦理。今增阿穆爾、東海濱兩省固畢爾那托爾和吉林、黑龍江將軍行文,均平行。恰克圖事,由駐恰克圖部員和恰克圖邊界廓米薩爾行文。要事由東悉畢爾總督行文軍機處或理藩院。(十二)恰克圖到北京書信,每月一次,限20日。物件二月一次,限40日。商人願自行僱人送書信物件的,准先報明該處長官,允行后照辦。此兩約失地數百萬平方里,自《尼布楚條約》訂立至此,共歷170年。
咸豐十年(1860)條約定后,東北疆界,中國依約,於其明年,派倉場侍郎成琦;德宗光緒十二年(1886)又派右副都御史吳大澂、琿春副都統依克唐阿,和俄人勘定界址,都立有界約。其西疆之界,則穆宗同治三年(1864),由伊犁將軍明誼和俄訂立界約,劃定沙賓達巴赫至浩罕界上的蔥嶺的疆界。其後科布多、烏里雅蘇台屬境於同治八年(1869),塔爾巴赫台屬境於九年(1870),由榮春、奎昌與俄人勘定,亦都立有勘界記,惟伊犁屬境,未及勘定,而為俄人所據,遂啟回事定后的重大交涉。
咸豐十年(1860)條約中,由恰克圖照舊到京一語,意自不謂京城得行銷貨物。而俄人曲解條文,要求在北京通商。恰克圖、庫倫、張家口、通州等處,又借口陸路費重,定稅不能照海口一律,又要在蒙古各地隨意通商。張家口設立行棧領事。經過關隘,概免稽查。總署力與辯論,卒於同治元年(1862)定《陸路通商章程》二十一款。(一)兩國邊界百里內貿易,均不納稅。(二)中國設官的蒙古地方,及該官所屬各盟,亦不納稅。不設官處,須有該國邊界官執照,乃可前往。(三)赴天津的,須有俄邊界官並恰克圖部員蓋印執照,限6個月在天津繳銷。仍只准由張家口、東壩、通州徑行抵津。(四)張家口不設行棧,而准留貨物十分之二銷售。稅皆三分減一。留張之貨,不銷的准其運赴天津,不納稅,如在津由水路至南北各口的,所減三分之一稅,仍須補足。由津及他口運入內地的,亦照納子稅,在他口販土貨運津回國的,除在他口按例納稅外,在津納一復進口稅,在天津、通州販土貨回國的,完一子稅。販別國貨的,如已完過正稅、子稅,則不重征。如未完過子稅的,亦應照補。亦均限6個月銷照。此章訂明試行三年。四年(1865),俄人提議改訂。五年(1866),許其天津免納復進口半稅,余展至二年後再商。至八年(1869)乃改訂二十二款。(一)俄欲刪原約中張家口不得設立行棧一語,中國不可。許將貨物酌留十分之二,改為酌留若干。而更添不得設立領事一語。酌留張家口的貨,仍交正稅,不銷的運赴天津、通州時,還以三分之一。(二)原約俄商赴蒙古貿易的,有「小本營生」四字,許其刪除。原約但云「無執照者罰辦」,此改為「行抵中國一邊卡時呈驗」,其繞越偷漏的罰則,亦均減輕。(三)在津販賣復進口土貨,由陸路回國的,如在原口已完清全稅,一年之內不再重征。並將暫存天津的復進口半稅,給還存票嗣後天津復進口稅,中國與各國一行擬改,俄亦一律改定。其餘悉同原約。此約以五年為期。中國當日,對於商務的盈虧,不甚注意。稅入尤所不計,所怕的是俄人遍歷各地,窺我虛實。直到後來伊犁交涉時,所斤斤顧慮的,還在這一點。然其時情見勢絀更甚,並此時所訂定的,亦不能維持了。
第五節教禁的解除
咸豐八年、十年(1858、1860)兩條約,把傳教事項,明文規定,這也是中外交通以來的一件大事,自此至光緒庚子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教案常為中國的大患,前後共歷40年。
自雍正元年(1723),將各省天主堂一律改為公廨以後,教士在中國已無復開堂傳教的權利。道光二十四年(1844)中美條約,許美人在五口設立禮拜堂。然這只是許其自行禮拜,並非許其傳布。是時法人屢向耆英請開教禁。二十五年(1845)耆英為之奏陳。部議准其在海口設立天主堂,華人入教者聽之。法人仍不滿足,耆英奏請許其要求,以資籠絡。二十六年(1846),上諭,令「設立供奉處所,會同禮拜,供十字架圖像,誦經講說,毋庸查禁。康熙年間,各省舊建之天主堂,除改為廟宇民居,毋庸查辦外,其原舊住屋,准其給還該處奉教之人」。自此教禁遂算解除。然尚無外國教士得入內地傳教的明文。而法國神甫馬賴AugusteChapdelaine遽往廣西西林傳教。咸豐六年(1856)為知縣張鳴鳳所殺,成為法國用兵的一因,已見第二節。八年(1858)條約,既許各國傳教。法約補遺條款中,又規定張鳴鳳革職,革職后須照會法使。並須將革職事由,載明京報。是為中國因教案處分官吏之始。十年法約,又規定賠還前天主堂、學堂、墳塋、田土、房廓等件,交法使轉交該處奉教之人。並任法國傳教士在各省租買田地,建造自便。自此外國傳教士往內地傳教才有條約上的根據,並且得置產業教會在內地置產,同治四年,即1865年,總署與法使議定章程。光緒二十一年,即1895年,續有釐定,其中主要的條件,為內地的教產屬於教會,私人不得購置。以後歐洲來華的教士,遂都由法國保護。往內地的執照,亦由法公使發給,有教案亦由法公使獨當交涉之沖。直至光緒十七年(1891)德人謀破壞法國保護教士之權,才照會總署,說德國在華教士,由德國自行保護。旋因教案啟釁,佔據膠州灣。中國人說外人的傳教,帶有侵略性質,也無怪其然了。
教禁甫開,而教案即起。其事在同治元年(1862)。是時法國人分遣教士,遊行各省,將至湖南,長沙、湘潭一帶的教民,相與誇耀,以為揚眉吐氣,復見天日。因此激動湖南士紳的公憤,撰成公檄,流傳入贛。贛省的士紳,又從而傳布之。遂至釀成兩省的教案。其事詳見《中西紀事》的《江楚黜教》篇中。他省亦時有教案,連綿不絕,至同治九年(1870)的天津教案,其嚴重達於極點。
清朝命署理直隸總督曾國藩赴天津查辦。法國代理公使羅淑亞ComtedeRochechouart要求將劉傑和天津知府張光藻、提督陳國瑞議抵。法國調兵船到津。中國亦命督辦陝西軍務李鴻章帶兵馳赴京畿。起劉銘傳統帶銘軍,並命沿海沿江督撫戒備。添派丁日昌赴津會辦。未到時,先令兵部尚書毛昶熙赴津旋崇厚使法,即以昶熙署三口通商大臣。未幾,兩江總督馬新貽遇刺,曾國藩回兩江本任,仍命將津案奏結後起行。當國藩到津時,士大夫間議論蜂起。有勸其劾崇厚以伸民氣的。有要鼓勵天津人民,驅除洋人的。有要聯英俄以攻法的。國藩力持鎮定,奏稱「自道光庚子以來道光二十年,1840年辦理洋務,失在朝和夕戰,無一定之至計,遂使外患漸深,不可收十」。此時如其開戰,「今年即能幸勝,明年彼必復來;天津即可支持,沿海勢難盡備」。乃將張光藻、劉傑,按刁民滋事,地方文武,不能彈壓鎮撫例革職,發往黑龍江效力。滋事的人民,正法的15人,定軍流之罪的4人,徒刑的17人,共出賠償撫恤之費46萬兩,派崇厚赴法道歉,作為了結曾國藩辦理此案,在當時很為輿論所不滿。然其氣概自有足多的。當其疏劾天津府縣時,都中士大夫,多詒書相責。國藩惟自引咎而已。其致總署書,自言「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其實當時的情勢,何能因此與法國開釁?他寫給朋友的信,說「寧可得罪於清議,不敢詒憂於君父」,這正是他忍辱負重之處。他雖看似軟弱,然崇厚要徇外人的要求,將府縣議抵,他卻堅持不可,說「外國論強弱不論是非。如其立意決裂,雖百請百從,仍難保其無事」。亦可見其審慎之自有限度。當他到天津去時,寫信給兩個兒子,說「外國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協,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余此行反覆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1853)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云云。這實在是一張遺囑。其辦理津案時,亦奏稱「臣自帶兵以來,早矢效命疆場之志,今事雖急,病雖深,此心毫無顧畏。斷不肯因外國要挾,盡變常度」。其致崇厚書,則言「禍則同當,謗則同分」。均可見其浩然之氣,名譽生死,都置度外,而惟行其心之所安。辦事者必有此等精神,才可以擔當大事。畏首畏尾,視私人的利害,重於國家的安危。其究也,必致事敗壞而身名亦隨之決裂。古人有言:「一心可以事百君,二心不可以事一君。」吾人的辦事,亦正是如此。事君也是要辦事的,並不是事奉一個人。這一年,恰值普法開戰,法兵大敗,所以此案得以如此了結,否則還有更嚴重的可能性的。
教案的起源,固由於天主教被禁止后,秘密傳播者若干年,有以引起教外人的猜測見第三章第二節,然其間實有一更深遠的原因,優於其後。剖心挖眼等謠言,我小時候尚聽到過,然其時謠言雖盛,實亦無人深信。上層社會的士大夫,到底不是毫無憑證的言語所能使其深信不疑的。下層社會中人,則素無組織,可以為一哄之市,而不能堅決有所作為。倘使當其聚哄之時,有人從旁勸諭,官吏再略加禁遏,風潮也就平息了。從前的教案,所以每由極細微的事情,甚或是全無根據的謠言,擴大而成為聚眾滋事的案件,實由於發動之時,只有從旁鼓動的人,絕無勸諭禁止的人亦有少數明白的人,知其事之無益有損。然在此等情形之下,無從開口,即開口亦無效力。其所由然,則因對於洋人,對於西教,先存一憎惡之念,此等心理之養成,由於(一)世界未交通時,每一民族,都有以本族為中心,而厭惡卑視外人的心理。(二)又宗教本有排外性質,中國人雖說信教不甚,排斥異教亦不甚,究亦不能全免。(三)合此兩因,加以敗北的恥辱,西人東來后,如楊光先輩的疑忌,至此不啻以事實為之證明。於是群懷怨恨之心,剖心挖眼等謠言,就易於流行了。(四)而自教禁解除之後,教中人的舉動,亦有以激之。西人來傳教的,只知道物質上的施惠,向中國的愚民,加以勸導,而不知道民族心理上此等深奧的原因。及其激成教案之後,則又一味靠強力壓迫,以為如此,必可以使中國人畏懼,而不再滋鬧如津案,後來威妥瑪(ThomasFrancisWade)對李鴻章述當時英使之言,說倘將天津地方,全行焚毀,即可保後來無事。直至庚子拳亂,和約中要規定鬧教地方,停止考試,還是此等見解,而不知事實適得其反。佛教的輸入,其初或亦系施諸愚民,然不久即行於士大夫之間信奉佛教,見於正史最早的,是後漢光武帝的兒子楚王英,稍後的則是後漢末年的笮融,事見《後漢書·光武十三王傳》及《陶謙傳》,其迷信的色彩都很深。基督教之初輸入,亦頗有此情勢,士大夫是社會的表率,一切舉動,實行雖多由於平民,而其發縱指示,則恆出於士大夫。倘使咸同以後,傳教之士,仍能守明代的遺規,注意於士大夫方面,則其成功必可較多,衝突必可較少。無如此時西人來傳教的,已不能如前此的教士久居中國,有一番預備工夫,通華語的已少,通華文的更少,亦不能深悉中國的風俗。雖亦有譯書及設立學校等工作,然其學校所教的,實無甚深意。所譯的書,亦不足引起華人的興味。西教在士大夫之間,遂絕無地位,平民信教的,則多數是社會上落伍之徒。須知沿襲閉關時代的舊習,見了外國人,即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憎惡之念,固非開通人士之所為,然人總是中材居多數,中材總是為一時風氣所囿的,超出乎風氣之上,而不為其所囿,固然難能可貴,夠不上風氣,而不為其所囿,則是不足貴,而且是可鄙賤的。此二者毫釐之差,千里之謬,斷不容混為一談。即如同治初年的教案,長沙湘潭的教民,當國蹙師熸之日,不懷愧憤之念,反有欣喜之情,此等人,如何夠得上做國家民族的一分子?在當時,如何不要激起一般人的反感?所以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其遭遇反對,其太注意於下層社會,以致招致了一班民族性較為缺乏的人,亦不能不屍其咎《中庸》說「不誠無物」,而倚勢凌人,尤足以引起人家的反感。《中西紀事·猾夏之漸》篇說:嘉慶中葉,緝拿白蓮教徒,兩江總督百齡,緝得教頭方榮升等,令從其教者,但跨十字架,吃豬肉,便可免死。滎升及一女尼朱二姑娘竟不肯。這決不是什麼純粹的基督教,然其中亦必含有基督教的分子無疑。此時的教徒,其信教是真誠的,果有此等真誠,則其教雖為法令所禁,仍能見諒於社會。歷代有許多被禁之教,仍能延續若干年的,這必是其中重要的一個因素。到基督教得以公然傳播之後,教士只知道以多收教徒為功,而不計來者的動機如何。且如不祀祖先等,在我們的見解,原未必遂以為非。然在當日,能接受此等條件的人,則非極高而有獨見之士,即系落伍而夠不上吸收水平線以上的中國文化的人。極高而有獨見之士,社會上能有多少?何況即有此等人士,其行為還往往履蹈中庸,而不能與其理想相副呢!當時奉教的人,其多文化上落伍的人,更無疑義了。當時入教的人,(一)以訟案希冀教士為之說項。(二)及欲倚勢凌人者實多。如鄉間酬神演戲及修廟等事,教徒都不肯參與。論者指為民教不和的一原因。其實所以招致教外人反對的,並不因其謹守教規,而由於其傲慢,甚至強橫而又帶有刁狡的態度,這也是我所親見親聞的事。古語說:驕諂只是一事。此言確有至理,因為惟不自重其人格,才會蔑視他人的人格,所以此等惡劣的教徒,見了西教士,其態度格外馴謹。教士不知,就誤信為好人了。這也是西教士對於中國社會,似了解而實不了解之處。天主耶穌兩教,天主教教規較嚴,和中國人民隔絕亦較甚,而教案亦以對天主教為較烈,即其明證。至於教士遇有詞訟及其他案件,動輒袒護教民,干涉地方官的行政,那更是令人民身受其禍,而覺其為切膚之痛的了。自光緒庚子以前,教案的時起,中國士大夫的頑固,平民的愚昧而易盲動,官吏辦事的煳塗敷衍,是萬不能不負責任的,此層我亦無異議。但在今日,知此義者已多,無待論列。至於教案的背後,更有一種深遠的原因,則知者較少,所以略抒其說如下。我們試看,當日曾國藩赴津時,孝欽皇後面諭他,說百姓焚毀教堂時,得有人心人眼,呈交崇厚,而崇厚將其銷毀,命曾國藩密查《中西紀事·猾夏之漸》篇云:道光二十五年(1845),部議准海口設立天主堂,華人入教者聽之,惟不許奸誘婦女,及誑騙病人眼睛,違者仍治罪。可見此說一時甚流行,孝欽皇后,亦係為此等見解所惑。曾國藩奏稱:「仁慈堂查出男女,訊無被擄情事。至挖眼剖心,則全系謠傳,毫無實據。焚毀教堂之日,眾目昭彰,若有人心人眼等物,豈崇厚一人所能消滅?」又稱,「津民所以生憤者,則亦有故。教堂終年扃閉,莫能窺測,其可疑者一。中國人民至仁慈堂治病,恆久留不出,其可疑者二。仁慈堂死人,有洗屍封眼之事,其可疑者三。仁慈堂所醫病人,雖親屬在內,不得相見,其可疑者四。堂中掩埋死人,有一棺而兩三屍者,其可疑者五。」可見與福斯隔絕之事,易啟疑竇了。張之洞著《勸學篇》,已在光緒戊戌之歲,尚對挖眼剖心等謠言,加以辯駁。可見其時尚有流傳。然此時距庚子不過數年。庚子以後,教案就幾乎絕跡了。倘使福斯真以此等說為真實,哪有如此容易之理?可見謠言雖有,不過是一種鼓動的資料,真以為確實而因此堅決行動的,並無其人。當同治元年(1862),江西鬧教時,巡撫沈葆楨,自願挺身任之,且稱此為國家二百年養士之報。其時中國預備修訂條約,命中外大臣籌議。崇厚復奏,有天主教無異釋道之語,醇親王奕深惡其言,奏稱「沒齒鄙之」。奕固然頑固,也是身當政局之沖的人,並不是什麼住居鄉僻,不通世事的鄉愚。孝欽后、沈葆楨更不必論了,而其見解如此。這就可見當日中西的隔閡,別有一民族上深遠的原因,而知識的錮蔽只是其淺焉者。而知識亦正由此等心理為之障礙,以至於錮蔽。天下風起雲湧之事,斷沒有在短時間之內,能夠煙消火滅的。然自光緒庚子以後,教案竟不大聽見了,真箇給外國人的兵威懲創了,懼怕了嗎?夫豈其然。中國人的知識,到此忽然開通了嗎?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不過經此次變亂之後,知道盲動的無益,民族心理,轉向別一條路上去發揮罷了。這也可見得從前的教案,並不專是宗教問題,而別有一次民族的精神,潛伏在內了同治元年(1862)江楚黜教時,郭嵩燾致書曾國藩,謂唱之者為無識的儒生,附和之者,則愚民乘勢抄掠為利。這誠然是不可否認的事。後來教案連綿不絕,乘勢抄掠,怕總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然有三點,亦須辨明的,(一)乘機抄掠的,只是少數奸民,與多數人民無涉。(二)奸民有時是事後加入的。初發動時,群眾的動機,實系純潔。(三)其始終純潔,並無抄掠行為的,亦未嘗無有。吾幼居武進,武進城內之有教堂,似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即戊戌變法之年,1898年以後。自此以前,已有一次,教民想到城裡來建築教堂,給一個姓穆,或者是姓莫的聚眾阻止。武進城中,此兩姓俱有,而武進人讀此兩字音相同。吾於此事,僅得諸傳聞,故不能知為何字。這個人本亦是武斷鄉曲,不為鄉里所齒的。然此次之事,卻動機純沽,行為亦極有秩序。他是在法律上得到一個據點,即尋到了一點教中人的錯處,然後發動的。所以教徒竟無如之何,而在城內建造教堂之事,為之遲延者若干年。此人因此頗為鄉里所稱許,他亦竟因輿論的稱許,而從此改邪歸正了。此次之事,即始終無抄掠等舉動,武進先輩,多能道之。
因教案的時起,總署議定管理教士章程,凡八條,(一)停止收養孤兒,或嚴行限制。(二)教堂祈禱,不得男女混雜。(三)教士不得干預官吏行政,侵犯中國有司之權。(四)教民滋事,曲直須憑地方官做主,不得有所包庇。(五)教士護照須載明經行地方,不得任意遨遊。(六)奉教的須查明身家來歷。(七)教士與有司往來,應有一定禮節,不得妄自尊大。(八)從前教堂基址,已成民居的,不得任意索取。將其照會駐京公使,英美贊成其原則,而不盡同意其細則,事不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