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諸家方術

第二節 諸家方術

第二節諸家方術

趙甌北《廿二史札記》言:「上古之時,人之視天甚近。逮人事繁興,情偽日起,遂與天日遠一日。戰國紛爭,詐力相尚,至於暴秦,天理幾於滅絕。漢興,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宣、元之後,劉向治《穀梁春秋》,數其禍福,傅以洪範,而後人之與天,又漸覺親切。而其時人君,亦多遇災而懼,應之以實不以文。降及後世,機智競興,權術是尚,一若天下事皆可以人力致而天無權。即有志圖治者,亦徒詳其法制禁令,為人事之防,而無復求端於天之意」云云。此說謂戰國、嬴秦,詐力相尚,天理幾絕,一若迷信既除,而復興於漢代者,自非其實。然其闡發漢代仍為一迷信之世界,則頗為近情。我國迷信之漸澹,實魏、晉之世,玄學大興,重明理而賤踐跡,尊人事而遠天道,有以致之,若兩漢,固仍一鬼神術數之世界也。

觀上節所述,秦、漢人巫鬼之習,已可概見。然此特其通於中朝,見之記載者耳。至其但存於郡縣,或為民間所崇奉,而無傳於後者,蓋不知其凡幾矣。後漢和熹鄧皇后,詔有司罷諸祠官不合典禮者。魏文帝黃初五年十二月,詔曰:「叔世衰亂,崇信巫史,至乃宮殿之內,戶牖之間,無不沃酹,甚矣其惑也!自今其敢設非祀之祭,巫祝之言,皆以執左道論,著於令典。」明帝青龍元年(233),詔諸郡國:山川不在祀典者勿祠。能如是者蓋甚少,而此等詔令,能否奉行,又在未可知之數也。凡淫祀,大率巫者主之。王符言婦人不修中饋,休其蠶織,而起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潛夫論·淫侈篇》。案漢武所信之神君即巫,孫晧亦以信巫覡敗,已見第五章第九節、第十二章第九節。《三國志·明帝紀》:景初三年(239),初青龍三年(235)中,壽春農民妻自言為天神所下,命為登女,當營衛帝室,蠲邪納福。飲人以水,及以洗瘡,或多愈者。於是立館後宮,下詔稱揚,表見優寵。及帝疾,飲水無驗,於是殺焉。此其欺誣細民,熒惑百姓,亦神君之類;其飲人以水,或以洗瘡,則又張角之流也。《武宣卞皇後傳注》引《魏略》,言帝信巫女用水方,使人持水賜卞蘭,蘭不肯飲,即此巫女也。師丹薦丞相史能使巫下神,為國求福,名儒大臣,惑之如此,無怪小民之奔走恐后矣。巫術多端,詒害最甚者,莫如厭詛。武帝之世,敗及皇后、大子、宰相,劉屈氂。其後廣陵厲王、中山孝王大后,亦以此敗。息夫躬以祝詛敗東平王,卒亦自及。後漢和帝陰皇后、靈帝宋皇后、和帝幸人吉成,見《和熹鄧後紀》。光武子阜陵質王延,三國吳孫亮,無不遭此禍者,亦云酷矣。

龜卜後世罕用,漢世則猶未絕。文帝之見迎,卜之,兆得大橫,見《史記·本紀》。《續漢書·百官志注》:大史待詔三十七人,其三人龜卜。《後漢書·岑彭傳注》引《東觀記》,言田戎灼龜卜降,兆中坼,遂止。可知官與民間皆有其術。筮尤盛,漢宣帝將祠昭帝廟,旄頭劍落泥中,刃鄉乘輿,令梁丘賀筮之。魏延自謂功勛至大,宜代諸葛亮秉政,亦呼都尉趙正筮之。管輅尤專以此名,《三國志·魏志》有傳。

以占夢名者周宣,《魏志》亦有傳。魏延夢頭上生角,以問占夢趙直。《楊洪傳注》引《益部耆舊傳》,亦云何祇夢井中生桑,以問趙直。《吳志·趙達傳注》引《吳錄》云:宋壽占夢,十不失一。二人蓋占夢之有名者也。《後漢書·和熹鄧皇后紀》:后嘗夢捫天,蕩蕩正青,若有鍾乳狀,乃仰嗽飲之。以訊諸占夢。言堯、舜攀天而上,湯夢及天而咶之,斯皆聖王之前占,吉不可言。可見當時占夢者之說也。

《史記·高祖本紀》言:呂公善相人,相高祖,因妻以女。又言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客有過,相其子母,皆大貴。其後孝宣許皇后、後漢明德馬皇后、章德竇皇后、和熹鄧皇后、順烈梁皇后、三國魏文帝甄后、蜀先主穆后,相者皆早言其當貴。許負相薄姬當生天子。又相周亞夫當餓死。黥布少時,客相之,當黥而王。鉗徒相衛青當封侯。班超,相者指曰:「燕頷虎頭,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鍾繇與族父瑜俱至洛陽,道遇相者,曰:「此童有貴相,然當厄於水,努力,慎之。」一行未十里,度橋,馬驚墮水,幾死。漢文帝使善相人者相鄧通,曰當餓死。李陵之敗,武帝召陵母及婦,使相者視之,無死喪色。黃霸少為陽夏遊徼,與善相人者共載出。見一婦人。相者言:「此婦人當富貴。不然,相書不可用也。」霸推問之,乃其鄉里巫家女也。霸即娶為妻。王莽時,有用方技待詔黃門者。或問以莽形貌。待詔曰:「莽所謂鴟目虎吻,豺狼之聲者也,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問者告之。莽誅滅待詔,而封告者。后常翳雲母屏間,非親近莫得見也。魏大祖不時立大子,大子自疑,是時有高元呂者,善相人,乃呼問之。對曰:「其貴乃不可言。」問壽幾何?元呂曰:「至四十當有小苦,過是無憂也。」無幾立為大子,至四十而薨。《本紀注》引《魏略》。此等傳說,固不足信,然觀其傳說之盛,可見秦、漢間人信相術之深。《史記·遊俠列傳》,於郭解,明著其為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三國時善相人者朱建平,《魏志》有傳;而管輅亦頗善相,可見以相術著名者頗多。案骨相之說,本祇謂觀其形貌而可知其才性,因其才性而可知其窮通,至禍福與善惡,窮達與賢不肖不符,則由於人事之紛紜,本非相者所能豫燭,讀《論衡·骨相》《命義》、《潛夫論·相列》等篇可知。流俗昧於此理,專言禍福窮達,甚至推諸六畜、器物,則於理不可通矣。《漢書·藝文志》有《相寶劍刀》二十卷,《相六畜》三十八卷。《三國志·曹爽傳注》引《魏氏春秋》言許先善相印。《相印書》曰:相印法本出陳長文。長文以語韋仲將,印工楊利從仲將受法,以語許士宗利,以法術占吉凶,十可中八九。仲將問長丈:從誰得法?長文曰:本出漢世,有《相印》、《相笏經》。又有《鷹經》、《牛經》、《馬經》,印工宗養以法語程申伯。是故有一十二家相法傳於世。然相法視他迷信,究較有憑,故信之者多也。

望氣之術,見於《漢書·天文志》。《志》雲「海旁蜃氣象樓台,廣野氣成宮闕,雲氣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積」,蓋初睹蜃氣時,不知其理,以為空中誠有人物,於是乎信有神仙,其後知其仍為地上人物所反映,則望氣之術興焉矣。王朔謂北夷之氣如群畜彎廬,南夷之氣類舟船幡旗,即由蜃氣而推之者也。更進,遂欲因之以測其地之盛衰,《志》所謂候息耗者入國邑,視封疆田疇之整治,室屋門戶之潤澤,次至車服畜產之精華是也。此雖雲遍觀各物,然究以遠望為主。蘇伯阿為王莽使者,至南陽,遙望見舂陵郭,唶曰:氣佳哉,鬱鬱蔥蔥然,《後漢書·光武帝紀》。是其事。亦用之于軍中。望車騎卒之氣,以決其行之疾徐,將卒之勇怯。《藝文志》陰陽家有《別成子望軍氣》六篇,圖三卷,蓋其術。更后則傅會之於人。《史記·高祖本紀》:秦始皇帝嘗曰:「東南有天子氣。」因東遊以厭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於芒、碭山澤之間。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呂后曰:「季所居上嘗有雲氣,故從往常得季。」《項羽本紀》:范增說羽擊沛公曰:「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是也。其後此等說甚多。宣帝系郡邸獄,望氣者言長安獄中有天子氣,見本紀,又見《丙吉傳》。又《外戚傳》:孝武鉤弋趙倢伃,家在河間,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後漢書·王昌傳》:素為卜相工,明星曆,常以為河北有天子氣。《三國志·二牧傳》:董扶謂劉焉曰:「益州分野有天子氣。」《吳志·孫堅傳注》引《吳書》曰:堅世仕吳,家於富春,葬於城東,冢上數有光怪。雲氣五色,上屬於天,曼延數里。《孫晧傳》寶鼎元年(226)《注》引《漢晉春秋》云:初,望氣者雲「荊州有王氣,破揚州,而建業宮不利」,故晧徙武昌。遣使者發民掘荊州界大臣、名家冢與山岡連者以厭之。既聞施但反,自以為徙土得計也,使數百人鼓躁入建業,殺但妻子,雲天子使荊州兵來破揚州賊,以厭前氣。《吳范傳》:孫權為將軍時,范嘗白言江南有王氣,亥子之間有大福。《趙達傳》:謂東南有王者氣,可以避難。又《蜀志·費禕傳》:建興十四年(236)夏,還成都,望氣者雲都邑無宰相位,故冬復北屯漢壽。而言神事者亦依附於是。新垣平言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已見第一節。武帝時,入海求蓬萊者言蓬萊不遠而不能至者,殆不見其氣,上乃遣望氣者佐候其氣焉。亦見《封禪書》。孝文時,以星、氣幸者,又有趙同。《史記·佞幸列傳》。《漢書》作趙談。武帝時,以望氣名者有王朔。《封禪書》及《李將軍列傳》皆稱為望氣王朔。《漢書·天文志》曰:凡望雲氣,王朔所望,決於日旁。《漢書·谷永傳》:永言「元年成帝建始。正月,白氣起東方,至其四月,黃濁四塞,覆冒京師。白氣起東方,賤人將興之表也。黃濁冒京師,王道微絕之應也」。則雖儒者亦以為言,且自雲氣推之風氣矣。《三國志·呂范傳》言:范以治風氣聞於郡中。權討黃祖,及尋陽,范見風氣,因詣船賀,催兵急行,至即破祖。后權與魏為好,范曰:「以風氣言之,彼以貌來,其實有謀,宜為之備。」皆其術也。《史記·河渠書》:元光中,河決於瓠子,田蚡言於上曰「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為」,而望氣用數者亦以為然,於是久之不復事塞。《漢書·王莽傳》:望氣為數者多言有土功象,乃營長安城南,起九廟。《趙廣漢傳》:廣漢先問大史知星氣者,言今年當有戮死大臣,即上書告丞相罪。董卓以大史望氣言:當有大臣戮死者,因殺張溫。其生心害政如此。然望氣之術,在秦、漢間似甚盛也。

術數之學,《后書·方術傳》所敘,有風角、遁甲、七政、元氣、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專、須臾、孤虛等。此類術數,後世亦恆有之,漢世所異者,則儒者信之者殊多。如郎父宗善風角、星、算、六日七分。能望氣占候吉凶,嘗賣卜自奉。王景循吏也,合眾家之書為《大衍玄基》。見《後漢書·循吏傳》:雲景以為《六經》所載,皆有卜筮,作事舉止,質於蓍龜,而眾書錯雜,凶吉相反,乃參紀眾家數術文書、冢宅禁忌、堪輿、日、相之屬適於事用者,集為《大衍玄基》。景鸞儒生也,而鈔風角雜書,列其占驗,作《興道篇》。何休亦注風角七分。諸如此類,難遍疏舉。可見當時之風氣,迥與後世不同矣。民間忌諱尤多,散見《論衡》《潛夫論》等書。然因士夫信之者多其說亦時有理致,與一味迷信者不同,後人概目為愚夫愚婦之流,則又過矣。《漢書·天文志》云:「陰陽之精,其本在地,上發於天,故政失於此,則變見於彼。」《論衡·談天》曰:儒者曰:天氣也,故其去人不遠。人有是非,陰為德害,天輒知之,又輒應之,近人之效也。《變虛》曰:說災變之家曰:人生在天地之間,猶魚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動天地,猶魚鼓而振水也。《雷虛》曰:政事之家,以寒溫之氣為喜怒之候。人君喜即天溫,怒則天寒。其言雖實不可通,然較之儒家《月令》、墨家《天志》等說,以天為有喜怒欲惡如人者,則大異矣。《論衡·訂鬼篇》歷述時人之說。或以為病者誤見,與狂者及夢同。或以為致病之氣,能像人形。或以為鬼者老物之精,人之受氣,有與物同精者,及病,精氣衰劣,則來陵犯。或曰:鬼者本生於人,時不成人,變化而去,與人觸犯者病。或謂鬼者,甲乙之神。甲乙者,天之彆氣,其形象人。一曰:鬼者物也,與人無異,常在四邊之外,時往來中國。天地生凶物,亦有似人、象鳥獸者,凶禍之家則見,或謂之鬼,或謂之凶,或謂之魅,或謂之魑,皆生存實有。一曰:鬼在百怪之中,或妖氣象人之形,或人會氣為妖。象人之形,諸所見鬼是也。人會氣為妖,巫之類是也。其所言雖不足信,然皆力求其理,與迷信者固殊科矣。

因中外交通,外國之迷信,亦有傳至中國者。如江充治蠱用胡巫,漢武平越有雞卜,江都王建使越婢下神咒詛,《漢書·景十三王傳》。趙炳能為越方是也。《後漢書·方術傳》。而其最大者則為佛教,見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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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秦漢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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